第十七章 博浪沙始皇遇刺高漸離慷慨赴死

始皇回到鹹陽,已是當年九月。按照秦曆,這時已是歲末之月,百姓要舉行臘祭慶典,感謝天帝的保佑和賜福。但臘祭慶典產生於堯舜之時,通常是在十二月進行。百姓曆代相沿,並不因商、周和秦改變正朔就將臘祭提前。始皇知道,臘祭之禮與民間農田耕作有很大關係,九月是田間繁忙之際,也不適宜臘祭慶典,就沒有強令更改。

至臘祭之時,已是秦曆歲首三月。各地郡守縣令紛紛向鹹陽報喜,言稱民富國強,天下安定,百姓無不感謝陛下親巡撫慰之德。始皇高興之餘,還有些遺憾。徐福依然沒有消息傳來,使他心中頗為掛念。

萬民的稱頌使他確信自己是聖人,也是徐福所說的福厚之人,所以他想要得到長生之物的心情更加迫切。第二年一開春,他就迫不及待再次東巡。他要再去琅琊,等候徐福取回長生之物。龐大豪華的車隊再次出函穀關,準備經潁川郡(今河南)上馳道,直奔臨淄。

潁川郡陽武縣(今河南原陽)是與齊郡交界之地,也是原魏國與齊國的交界之地。這天陽武縣來了兩個麵生之人,看樣子是一主一仆。主人矮小瘦弱,麵容白皙。奴仆卻甚是粗壯,比主人高出一個多頭,卻是個啞巴,隻能用手比畫。

主人自稱是韓地商賈,去臨淄采買貨物,因身體不適,要在此多住幾天。當地裏宰仔細檢查了他們的“路引”,沒發現可疑之處,便讓他們住下了,並囑咐他們不要到處亂跑。因為皇帝要途經此地,所以檢查甚嚴,凡遇可疑之人都要送入監中暫押,待皇帝經過之後再作定奪。

主仆二人待在城裏,漸漸與附近之人相熟。令人奇怪的是,主人張良雖然有病在身,但經常外出尋醫找藥,而奴仆卻在驛舍之中很少外出。他們心想——也許因為奴仆是個啞巴,出外辦事不方便吧。

像往常一樣,張良至黃昏才回到驛舍。他似乎很疲累,進屋後不住地喘息。那高大健壯的奴仆向外麵看了看,見沒有人,便關上屋門,用東夷之語輕聲問道:“主人,可曾查探清楚?”

張良點了點頭,也用東夷之語答道:“查探清楚了,嬴政從博浪沙(今河南原陽)經濮陽直抵臨淄,不走陳留馳道。”

“那我們在哪裏動手?”奴仆急問。這些天來裝啞巴把他憋壞了,他想早一點完成刺殺之事,就可回東夷與族人團聚,再也不用受這種苦了。

“就在博浪沙!那裏地勢險峻,馳道從兩山之間經過,從上麵擲下鐵錐,就可砸中道中行車。你去準備一下,明日一早我們就離開。”張良吩咐道。

“是!”那奴仆答應一聲,即欣喜離去。

張良看著他的背影,暗自搖了搖頭。此人雖然力大無比,但頭腦簡單,絲毫沒想到刺殺的艱險。幸虧他不懂中原之語,要不然問幾句就會探知他的底細。

再過幾天就可以完成多年的夙願了,他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回想起這幾年浪跡天涯的生活,他不禁感慨萬分——

弟弟,希望你在天之靈不要怪罪大哥。大哥沒有葬你,是為了積累家財,募得勇士,刺殺嬴政,以報韓國對我張氏之恩。

張良原是韓國人,祖父張開地,在韓昭侯、韓宣惠王、韓襄哀王時為韓相,其父張平也曾相韓釐王、韓惠王。其父死時,他尚年幼,沒有出仕為官。後來秦國滅了韓國,他就淪為庶民。雖然家中仍很富有,但已沒有往日那種氣派。張良心感國仇家恨之痛,弟弟死了也不埋葬,就帶著全部家財四處尋求勇士,打算刺殺始皇。

可自從始皇險遭荊軻刺殺後,對遊俠之士打擊甚嚴,他在中原各地搜尋多年,也沒能找到一個勇士。無奈他隻有遠走海外,結識了東夷穢族君長倉海君,倉海君送給他一名族中大力士。

可這名大力士頭腦簡單,又不懂中原之語,如何能夠接近始皇,行刺殺之舉?張良正感到灰心之際,卻聽到始皇巡遊天下的消息,不禁大喜。

出外巡遊比深居宮中要容易接近,刺殺也較為容易。隻要能尋到一有利地形,那就是嬴政的葬身之地。他帶著大力士四處奔走,追隨始皇巡遊的蹤跡。但始皇第一次東巡戒備森嚴,始終沒讓他找到下手的機會。

這次東巡,張良打聽出目的地是琅琊,而陽武縣是必經之地。過了此地,則有兩條路可至琅琊,一走陳留,一走濮陽。他早早來此等候,就是要查探始皇的去向。今日,他見大批士卒察看去陳留的馳道,便知道始皇是要從此道經過。雖然此道去臨淄較近,但途中地勢複雜,多從丘陵河穀經過,博浪沙即為此道中的一處險峻之地。

為了刺殺始皇,張良暗中打造了一把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鐵錐。這鐵錐外麵全用木頭包起,並雕以花紋,看起來像一把大木槌。穢族大力士拿在手中,若拈燈草,讓人不會想到這是把鐵錐。

第二日一早,張良和大力士潛入博浪沙的山上隱藏起來。他們躲過幾撥秦軍的搜查,終於等到了始皇的車隊。張良緊張地注視著路麵,尋找著金根車。

在大道兩旁遍布著秦軍士卒,每隔幾丈遠就有一哨,他們警惕地監視著路的兩旁,但是沒想到頭頂的山上藏有兩個刺客。

張良輕聲吩咐身旁的大力士道:“等會兒你投出鐵錐,不管中不中,都立即逃走。這個包裹裏有金子,你拿著直接回東海吧!”

大力士憨厚地點了點頭,他跟隨張良就是希望能多得些金銀,好回到族中去。中原雖然繁華熱鬧,但他更想念親人。

車隊越行越近,辟惡車過去了,為前導的虎賁軍也過去了,始皇的金根車漸漸出現在眼前。

“看,那輛車從下麵經過時,你就用鐵錐擊它。”張良指著始皇的金根車對大力士道。

大力士瞪著銅鈴般眼睛盯著金根車,他去掉鐵錐外麵的木頭,在手中掂了掂,向張良點了點頭。

當金根車從腳下經過時,大力士呼地站起來,掄圓胳膊,將鐵錐扔了出去。鐵錐帶著呼呼之聲向金根車飛去,頓時將車砸得粉碎,六匹禦馬受驚,狂嘶起來。

士卒們都沒想到天上會飛來一物,砸了陛下的座車,頓時都呆在當場。

“有刺客!快保護陛下!”一名虎賁軍都尉反應較快,立即高聲叫道。

虎賁軍立刻圍在金根車後的一輛轀輬車邊,接著有人指揮士卒上山搜索。

嬴政不在金根車中!張良見此情景,心中立時便明白了。辛苦忙了這麽多年,想不到卻仍然是一場空。他感到沮喪至極,愣在了那裏。

大力士見士卒向山上搜來,但張良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禁大急道:“主人,快走吧!有人來了!”

張良仍喃喃自語道:“怎麽會這樣?……”

大力士再也不顧什麽,背起張良就跑,很快消失在莽莽叢林之中。

車隊停止了前進,亂成了一團。士卒們緊張地注視著天上,怕再有東西飛來。始皇看著被砸得稀爛的金根車,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因為剛到初春,天氣仍然有些寒冷,始皇坐在金根車中感到不適,就換乘了轀輬車。轀輬車冬暖夏涼,雖然沒有金根車豪華,但此時乘坐卻極為舒適。

趙高臉色蒼白,看著金根車的馭手被砸得血肉橫飛,不禁心驚肉跳,也暗暗慶幸自己逃脫一劫。後麵的大臣聞知,紛紛趕至禦駕前。

始皇強按住內心的驚懼,淡淡地說道:“眾位愛卿不必驚慌,朕沒有事。幾個毛賊刺客算得了什麽,朕乃天子,他們能奈朕何?”

眾位大臣連聲稱是,不過王翦還是立即上前稟道:“陛下,此地乃險絕之地,還是速離為好。”

始皇道:“愛卿所言甚是!趙高,你讓士卒都散開,盡快通過此地。”

又是一陣忙亂,車隊重新啟動。趙高親自為始皇駕車,驅馬快行。出了博浪沙,便是平原之地,車隊緩行下來。搜山的都尉前來報告,說刺客早已逃走。

始皇緊皺雙眉,厲聲對都尉道:“你去通知潁川郡守和齊郡郡守以及附近各地縣令,迅速派人前來搜山,朕就不信捉不住這些刺客!還有,對可疑之人立即拘捕,不得放過!”

都尉領命而去,始皇問車前的趙高道:“朕有何事對不住天下?竟然有人要刺殺朕!趙高,是不是朕對他們太仁慈了?”

“陛下,齊魯之地多諸侯餘孽。而他們失去了往日的榮華富貴,難平心中氣恨,故有此舉就不足為奇。”百姓都感激陛下統一之功,再不用受戰亂之苦,應該不會刺殺陛下。趙高想起平日總在始皇麵前說百姓如何感激愛戴他,現在若讓始皇以為是庶民所為,那不就說明他是在說謊?所以他盡量把一切罪責推到諸侯餘孽身上。

“你所說甚有道理。原先有大臣上奏說對諸侯之餘要寬容,看來朕對他們太寬容了,才有今日之禍!趙高,傳朕命令,凡可疑之人中有諸侯餘孽者,殺無赦!”始皇滿臉殺氣,似乎隻有殺光那些心存怨恨之人,他才能平息心中的惱怒。

秦始皇在博浪沙遇刺的消息迅速傳遍天下,百姓驚駭之餘,紛紛猜測是何人所為。六國遺族想起始皇對他們的苛刻,暗自興奮不已。他們聯合儒生,傳言秦得水德,主陰柔刻薄,故秦法嚴峻,不講仁義,如今天帝惱怒其暴虐,故降大錐以示懲戒。

始皇卻聽不到這類傳言,他下令大索十日,仍不得刺客,隻得繼續東巡。一月之後,便到了芝罘。

芝罘是一座伸入海中的半島,東西北三麵臨海,高於海麵一百多丈,沿岸是懸崖峭壁,在此可盡情領略海之壯觀與瑰奇。

上一次東巡,始皇在此地遊覽過,這一次因博浪沙遇刺,他心中一直不樂,並且行至此地仍無徐福歸來的消息,心中更是不快。他無心再遊覽,便令人在此刻石頌功:

維廿九年,時在中春,陽和方起。

皇帝東遊,巡登芝罘,臨照於海。

從臣嘉觀,原念休烈,追誦本始。

大聖作治,建定法度,顯著綱紀。

外教諸侯,光施文惠,明以義理。

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

皇帝哀眾,遂發討師,奮揚武德。

義誅信行,威燀旁達,莫不賓服。

烹滅強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

普施明法,經緯天下,永為儀則。

大矣□哉,宇縣之中,承順聖意。

群臣誦功,請刻於石,表垂常式。

這次刻石,曆數六國諸侯“貪戾無厭,虐殺不已”之罪孽,頌揚了他哀憐百姓,出師剿滅六國,“振救黔首”之功。刻辭詔告秦滅六國,乃是上承天意、下順民心之舉,警告六國遺族不要犯上作難,否則是逆天行事,不得善果。

始皇覺得僅在芝罘刻辭還不夠,又在芝罘東觀刻辭,之後便直奔琅琊。

琅琊台下比往日熱鬧繁華了許多,遷來至此的三萬戶百姓安居樂業。因為始皇免除了此地十二年的租稅,故來此耕作、經商之人越來越多。

琅琊台依舊,行宮依舊,但始皇已沒有第一次東巡的心情。留守之人已向他稟告過,徐福仍然毫無音信,他不禁心中氣餒。

難道徐福是在騙朕?不會的,神山分明是朕親眼所見,怎會有假?是不是徐福取得長生之物不願回來?但他自認是福薄之人,吃了會變成禽獸,怎敢不回來?一定是他在海上遇到了險阻,還沒有尋到神山。始皇一會兒懷疑徐福,一會兒又為其開脫,心中矛盾煩亂至極。

他每日登上琅琊台,翹首東望,希望在海天之間能出現徐福的船隊,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十幾日後,他便帶領文武大臣取道臨淄,經邯鄲、上黨,回到了鹹陽。

不久,钜鹿郡守上報捕獲荊軻好友、燕國餘孽高漸離。始皇大喜,即令钜鹿郡守將他解送鹹陽。

高漸離是被通緝之人,但總未抓住。本以為他已死於亂軍之中或遁隱深山,沒想到事隔近十年他又出現了。始皇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那段傷心往事,但高漸離的出現又使他想起鹹陽宮大殿上驚心動魄的一幕。

清揚,朕就要為你報仇了!朕要把荊軻的親友殺絕,才能緩解失你之痛!你知道嗎?宮中再沒有人能與朕說心裏話了,朕太寂寞了!始皇不由想起往日的時光,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一個巧笑嫣然的麗人。

“清揚,是你嗎?”他衝口喊道。

麗人隻是對著他笑,不言不語。

“你來看朕了,朕好想你!朕有許多話跟你說。”始皇站起來,向麗人走去。

麗人依然不言不語,笑吟吟地看著他,始終隔那麽遠。

“你怎麽不理朕?你怎麽不跟朕說話?”始皇向前撲去,想要捉住那麗人。誰知卻撲了個空,踉踉蹌蹌倒在了地上。

“陛下,您這是怎麽了?”這一幕恰好被進來的趙高看見,他連忙上前扶住始皇。

“沒什麽,朕隻是感到有些頭暈。”始皇在趙高的攙扶下回到座位。

唉,陛下老多了。趙高扶著始皇邊走邊想。

這幾年縱情酒色的生活使他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先精瘦的身體已胖得近乎臃腫,兩頰下垂,嘴角下陷。如果不是薄削的嘴唇、濃黑的雙眉和那雙不時閃動精光、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誰會想到他就是令六國畏服的嬴政,令天下馴服的秦始皇!

“趙高,朕是不是老了?為什麽總想起從前之事。”

“陛下怎會老了?隻要徐福找回了長生之物,陛下就可以長生不老!”

“提起徐福,朕就生氣。他是不是在騙朕,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一點消息傳來?”

“不會吧?那仙島是陛下親眼所見,不會有假。該不是他在海上遇到了什麽麻煩,所以到現在還沒有音信。其實天下奇人異士何止徐福一人,陛下何不讓各地郡守把這種人送到鹹陽,再令他們去尋仙訪藥,機會不是更大嗎?”趙高不願意始皇對求仙失去興趣,因為這是他表現的機會。不管天下有沒有仙人仙藥,隻要始皇相信,就不得不重用他,他的權勢就不會失去。

有時他真希望徐福能尋回長生之物,使始皇長生不死,這樣他就不用為以後的榮華富貴擔心了。他自信始皇在世一天,就離不開他一天。可百年之後呢?扶蘇雖沒被立為太子,但他是嫡長子,是繼承皇位的當然人選,可偏偏與自己合不來。他登上君位,恐怕會第一個拿自己開刀,趙高一想到這些不禁有些頭疼。

始皇沒想到趙高心中會有這麽多盤算,他點頭應道:“你說得是,朕應該早點想到這些的。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以後你多留些心。”

“是,陛下!還有一事,高漸離明日就要到鹹陽了,陛下準備如何處置他?”

“朕準備把他梟首,然後詔告天下,絕不放過與朕作對之人!”始皇凶狠地說道。

“陛下,像這種人就應該碎屍萬段,不過現在殺他奴婢以為太便宜了!聽說他的築擊得極好,曾有‘仙築’之稱。陛下何不把他留在身邊,一邊欣賞他的築藝一邊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且陛下若不殺他,會讓天下庶民感到您的仁慈,使六國餘孽失去戒心,以後也好緝捕。”

趙高肯為高漸離說話,並非一時心慈,而是他受了钜鹿郡守的好處。

因為高漸離築藝高超,而钜鹿郡守也是極喜擊築之人,對高漸離甚是敬佩。他知道高漸離此去鹹陽定是凶多吉少,便暗中買通趙高,讓他在始皇麵前進言留高漸離一條性命。

“那你說該如何折磨他,又能讓他安心為朕擊築?”畢竟荊軻刺殺他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心中的仇恨已遠不如當初那樣強烈。

“可以弄瞎他的眼睛,這樣他想逃走就不可能了,隻有安心在宮中為陛下擊築。”

“此法甚好,你就去辦吧!朕倒想聽聽‘仙築’到底有何神奇之處!”始皇聽了趙高之言甚是興奮。荊軻害死了自己最寵愛的夫人,那就讓他的好友贖罪,每天在朕的麵前苟延殘喘!

趙高見始皇接受了自己的進言,心中暗暗得意。其實他並不缺钜鹿郡守進獻的財物,他之所以願意說話,就是想讓這些地方官員見識一下自己的能力。為了避免高漸離有不軌之舉,他想了個弄瞎眼睛的辦法。反正钜鹿郡守隻讓留他一條性命,別的事他就可以不管了……

嬴政!你這個暴君,為何要如此折磨我?你殺了我,我並無怨言,自從重新出現的那一日,我就準備一死去會荊君和狗屠兄弟。這個世上沒有他們,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想起這十年忍辱偷生地活著,真不如當初和狗屠兄弟一起戰死。

嬴政!你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你弄瞎了我的眼睛,還要我為你擊築,真是欺人太甚了!你既然不讓我好活,又不讓我痛快一死,那我就憑著這殘廢之軀,刺死你這個暴君!

高漸離悲憤地在心中狂喊,心中充滿了複仇的怒火,他從此便不再自哀,整日在屋中擊築,不出門半步,其築藝越來越出神入化。

這一日,始皇召高漸離擊築。在內侍的引導下,他虔誠地向始皇跪拜道:“罪臣高漸離拜見陛下,謝陛下不殺之恩!”

見高漸離身軀瘦弱、步履蹣跚的樣子,始皇生出憐憫之心,便道:“朕就讓你做宮中樂師,免除你的罪行。”

“謝陛下隆恩。”高漸離又跪下叩首。之後又在內侍的引導下坐在一張案幾後,案幾之上早已準備好了築。高漸離雙手摸在築上,熟練地摸索敲打了幾下,有如有眼之人。一旁的鍾鼓琴瑟一齊奏響,高漸離和著樂隊的演奏敲擊起築來。

築聲時重時輕,時急時緩,使樂隊的演奏頓時靈動起來。眾樂師不禁對高漸離心悅誠服,樂曲也隨著築聲而走。

始皇也曾學過樂,雖不精通,但也不是外行,很快聽出了其中的精妙。高漸離築聲雖小,卻是整個樂隊之魂,諸般樂器雖聲音響亮,卻是築聲之體。

果不愧為“仙築”!始皇暗自點頭,隨即便專心聆聽起來。

一群美女緩緩魚貫上殿,和著樂聲,邊舞邊唱: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餴饎。

豈弟君子,民之父母。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罍。

豈弟君子,民之攸歸。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溉。

豈弟君子,民之攸塈。

這首《泂酌》之曲讚揚了國君不忍棄人,善於用人,深得天下之心,所以民心歸附。美女們歌喉婉轉,歌聲娓娓動聽。

高漸離一心擊築,在他的引導之下,歌與樂相依相托,始皇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奏罷,始皇片刻之後才忍不住擊案叫好道:“好,真乃仙築也!”

“謝陛下!”高漸離又叩首道。

“有你在身邊,朕耳福不淺。聽你擊築,朕可以忘記這凡間之憂啊!”始皇感歎道。

“陛下,其實罪臣的築藝並未發揮至極致。”高漸離謙恭道。

“哦?”始皇心中甚是驚奇,築藝還未發揮到極致就使人如癡如醉,若發揮到極致那會是什麽樣子呢?便頗為向往地追問道,“那如何才能發揮到極致?”

“罪臣不能發揮到極致,原因在這築上。此築雖是築中佳品,但並非極品。因為其築輕鬆,所以至高亢處不夠清越,至低音處不夠渾厚,若能尋到罪臣以前之築就好了。可惜啊!那築在逃亡之時已經遺失了。”高漸離看似十分留戀道。他此言是在糊弄始皇,他的築藝是未全部發揮出來,但那是因為他在故意隱藏,並非築的原因。

始皇顯得極為可惜:“原來是這樣,不知還有沒有補救之法?”

“隻需灌鉛加重穩固築身,罪臣再略為加工即可。”高漸離就等著始皇發問,讓他不知不覺墜入自己的圈套。因為高漸離每次進宮都要被搜身,他苦思冥想,才對始皇編出上述之言。築身太輕,並不影響音質,可是不能將人一擊致命。築身灌鉛,不僅重量倍增,而且築身堅硬,足以將人一擊致死。

始皇完全沒想到高漸離身處此境還要謀殺他。一個瞎子,他又怎會提防?

“那好,你有何需要可直接找樂府令,隻要能造出與你以前一樣的築!”始皇立即道,他極想聽高漸離發揮至極致的築藝到底如何。

“罪臣一定盡力而為,以報陛下不殺之恩!”高漸離趁叩首之機,咬牙切齒道。

始皇正得意揚揚,完全沒聽出高漸離語音有異。

在高漸離的策劃下,隻費了三日之工,就造成了一件新築。此築有三十多斤,是普通築重的四五倍。為了掩人耳目,高漸離故意把築的無關緊要處做得與眾不同,以顯示此築的不凡。他用此築為始皇演奏了幾次,其效果遠甚往日。始皇也以為是此築之功,對高漸離之言便深信不疑,與之日益親近起來。

高漸離耐心等待著,等著一個一擊必中的機會。他的眼睛已被趙高熏壞,但仍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絲人影,他要借這一絲人影確認始皇的位置,所以每次都很認真地盯著始皇發聲之處,這在外人看來他又顯得極為虔誠。

始皇每日必聽高漸離擊築,一日不聽就覺得少了點什麽。這一日在祈年宮中,王綰、隗狀、李斯、趙高、蒙毅、扶蘇和胡亥都被始皇招來,等待著欣賞高漸離的絕世築藝。

高漸離懷抱馳名天下的重築,跟隨內侍緩緩而行。他知道今日有許多人要聽築,所以特別做了一番修飾。隻見他一身絹製白袍,上麵一塵不染,身軀雖然瘦小,卻襯托得極為挺拔。

按說隻有百姓才穿白袍,三品以上官員皆綠袍深衣。始皇曾問過高漸離,他自稱喜穿白袍,且已習慣穿白袍擊築。始皇有些奇怪,但也不強令他改變服飾。他隻需要能使他忘記煩憂的築音,其他的都無所謂了。

“各位愛卿,這位就是有‘仙築’之稱的高漸離,你們稍後就能聽到非同凡響的築音!”始皇得意地對眾人宣稱著,並讓內侍把高漸離引到自己的右手案幾上就座。

在始皇的左手旁依次坐著扶蘇、胡亥、趙高,在高漸離之側依次坐著隗狀、王綰、李斯、蒙毅。

“陛下謬讚了!微臣小技不足道耳,全賴陛下賞識!”高漸離說完,又朝著始皇叩了一首。

始皇笑道:“朕今日請幾位大人同賞你的築藝,你可要為朕爭光,不要讓他們小瞧了!”

“微臣最近又新作了一首《壯別》之曲,請陛下與諸位大人賞鑒。”高漸離道。

扶蘇坐在高漸離對麵,對他的風采甚是仰慕,也為他那雙呆滯無光的眼睛可惜。

胡亥已有十四歲,在趙高的教導下,他隻喜歡狩獵和美女,對眼前這個瞎眼的樂師並不感興趣。在他的腦中,樂曲伴隨美女的舞姿才有味道。他雖坐在那裏,眼珠卻不住亂轉,四處打量祈年宮,羨慕不已。

趙高心中卻有些後悔,早知道高漸離如此受陛下寵愛,當初真不該救他!

李斯對高漸離眼瞎之事略有所聞,現在見他的神采因雙眼無光而遜色不少,暗歎趙高心機狠毒。

隗狀、王綰、蒙毅都對高漸離非常敬佩,因為他們已不是第一次被招來聽築了。

高漸離向四周頷首一禮,便開始敲擊起築來。隨著築聲的抑揚起伏,他高聲唱道:

君相識兮市井間,

常相聚兮共飲歡。

君為大義兮舍生死,

遠離去兮魂相牽。

身軀殘兮誌不忘,

吾將隨君兮再歡暢。

曾記得兮君高唱,

今生來世兮長回**。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歌聲淒涼,將分別的淒慘悲壯用略顯沙啞的嗓音和出神入化的築藝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人恨不得與他一起高歌,連不喜音樂的趙高和胡亥都聽得入迷。

樂聲緩緩而終,眾人都略感心情沉重,顯然是受了影響。

“果然是‘仙築’,竟能挑起人的七情六欲。”王綰不由自主感歎道。他在朝中以冷靜而聞名,想不到也被高漸離的築藝和歌聲所感動。

他們誰也體會不到高漸離此時的心情,更不會想到這是他在積聚複仇的力量,準備給始皇以致命的一擊!

“愛卿的《壯別》之曲果然非同凡響,賜酒一爵!”每次始皇覺得高漸離演奏甚好之時,都要賜酒。

高漸離抱起築來,緩緩向眼前一個模糊的身影走去。內侍見到,忙立身相攔。

始皇絲毫沒意識到危險一步步逼近,他向著內侍一擺手道:“朕親賜美酒,你等不要相阻,讓他過來吧!”

內侍阻攔高漸離,是出於職責,並未意識到危險來臨,見始皇發話,便退到了一旁。

高漸離走到始皇案幾前停下,躬身行禮道:“謝陛下賞賜。”說完,他猛然抬頭,渾濁的眼睛突然冒出森森殺氣,然後雙手舉築向始皇撲去。

始皇在高漸離抬起頭時就立刻感覺不對,隨即把案幾向前一推,順勢往一側滾去。高漸離被案幾一絆,撲勢更猛,連人帶築砸在座位上,在始皇的耳邊帶起一陣冷風。

眾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隨即明白高漸離是在行刺始皇。

扶蘇離得最近,反應也最快。他一撐案幾便站了起來,幾大步跨到始皇身側。

高漸離一擊不中,已踉蹌站起,準備再作一擊。扶蘇擋在始皇身前,一腳便把他踹倒。幾個內侍這才反應過來,一齊將高漸離死死壓倒在地。

扶蘇趕緊扶起始皇,關切地問道:“父皇沒事吧?”

始皇搖了搖頭,虛弱地答道:“朕沒事。”

幾個內侍已繳了高漸離的築,把他押到一旁。他仍自破口大罵道:“嬴政!你這個暴君,今日是你命不該絕!我為友複仇,心誌已盡,但求一死!”

始皇用怨毒的眼神盯著他道:“朕如此待你,你竟不識好歹,拖下去斬了!”

幾個內侍挾起高漸離向殿外行去,他仍然狂笑道:“荊君、狗屠兄,我就要來會你們了!哈哈哈……”

始皇怔怔地望著前方,他心中有些不解——燕國已滅近十年,天下統一也有五年,為何這些諸侯餘孽仍不肯歸順?難道自己的德行還不足以讓他們心悅誠服嗎?不!是朕對他們太仁慈了!朕要奪盡他們的財產,殺盡所有心有反意之人,看他們還能怎樣!

趙高見扶蘇在始皇最危險的時候挺身而出表現得機敏而鎮靜,心中羨慕不已,而胡亥仍然癡呆地坐在一旁毫無反應,他心中十分生氣。

若不是扶蘇與他不和,他才懶得**胡亥。胡亥雖然年紀不大,卻仗著始皇對他的寵愛,聲色犬馬,無所不沾,獨對六藝不感興趣。請來的太傅,除了趙高,不是被他氣走就是被他趕跑。不時有風聲傳進始皇耳中,始皇總是看在清揚分上訓斥他幾句就不再怪罪。

但胡亥卻對趙高既害怕又佩服,因為他親眼見過趙高處死背叛者的陰狠和無所不能的能力,並且趙高經常為他在始皇麵前遮掩,教他如何討好始皇,使他更覺得離不開趙高。

隗狀、王綰、蒙毅都是支持扶蘇之人,對他今日的表現讚賞不已。

李斯卻暗中犯難,他已看出趙高與扶蘇水火不容,卻不知該投向哪一邊。

扶蘇剛毅仁勇,早有賢名,又是嫡長子,始皇百年之後君位理應由他繼承,並且也有很多大臣支持他。但趙高向他透露始皇有意立胡亥為太子,因為胡亥是始皇最寵愛的幼子,並且始皇曾向舍身救他的清揚夫人許過諾言,要立胡亥為太子。李斯見趙高如此盡心竭力地幫助胡亥,不能不相信他所說的。再說他曾與趙高合謀陷害韓非,也擔心扶蘇會記在心上。

但他並不想與趙高合夥支持胡亥,首先是他並不值得支持,其次趙高的為人也讓他害怕,但他又不敢回絕趙高,因為得罪他的後果同樣讓人害怕。所以在這件事上,他總是含含糊糊,不敢明確表明態度。

眾人各自想著心事,仿佛還未從刺殺之事中醒過來。始皇也無心歌舞,留下扶蘇相陪,便讓眾人回去了。從此以後,始皇再不接近原先諸侯之人。

扶蘇臨危不亂救了始皇,此事在朝中迅速傳開,聲望也日益上升。才過去一月,扶蘇又與蒙毅、馮去疾聯合上書,向始皇進獻“自實田”之策。始皇看後連聲稱善,讓扶蘇負責督辦,在全國推行。

這是蒙毅、馮去疾等支持扶蘇的臣子為提高他的聲望,張揚其賢名而策劃的一策。所謂“自實田”,內容主要有兩條——

一、令黔首向官府呈報自己土地的數量。

二、國家承認其所占有的土地,並給予法律保護,以後按所占土地的畝數繳納租稅。

自商鞅變法後,秦國一直實行的是授田製——就是國家根據戶口、民數授田,一般以一夫百畝為宜,並製成轅田為其恒產常製,不再更換。

與授田並存的還有大量賜田——這是對有功之人的獎賞,並隨其爵位的變動而增多或減少,死後賜田收歸國有。但許多賜田在主人死後,又複賜其子孫,因而也成為恒產。

授田和賜田的增多,使國家的公田大為減少,國庫的收入也隨之減少。還因為戰爭使人口大規模流動,國家掌握不了每戶的土地,賦稅標準也難以確定,於是就實行按戶稅人之策,即按人頭收稅。此策使窮人因交納不起賦稅而逃亡,富戶也不用多交稅,所以賦稅也就越來越少。

扶蘇等人就是針對這些弊端,提出“自實田”之策來提高國庫的收入,自然大得始皇的歡心。

此法一實行,百姓便奔走相告,稱讚陛下聖明,扶蘇的賢名也不脛而走。

始皇見扶蘇賢能,便將部分政務交給他處理,自己則把精力花在求仙和尋找美女上。徐福這麽長時間沒有任何消息,始皇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但趙高很快又尋到令他感興趣的事情。

在趙高的努力下,各地有名的方士紛紛來到鹹陽,他們知道要想接近始皇,必須先討好趙高,於是不少人幹脆就投到趙高門下,充當門客。

趙高見扶蘇的名望越來越大,如果再發展下去,被立為太子將成為必然。為了與支持扶蘇的朝臣對抗,趙高與眾方士合謀一策。不久,在鹹陽城中的街頭巷尾,到處傳唱一首歌謠:

神仙得者茅初成,

駕龍上升入泰清,

時下玄洲戲赤城。

繼世而往在我盈,

帝若學之臘嘉平。

趙高立即將此事報與始皇,始皇不明所以,就令趙高繼續查探。

趙高尋來兩個方士,一個名叫盧生,一個名叫侯生,自稱是得道成仙之人茅初成的弟子。始皇果然大感興趣,便問兩個方士所傳歌謠是為何意。

兩人早已與趙高串通好,盧生不慌不忙地回答道:“這首歌謠乃是臣師傅得道成仙之時留下的讖語。師傅一直在華山修道,已於上月成仙飛升而去。”

“世上真有成仙之事?”始皇圓睜雙目追問道。若是能成仙,豈不比長生不老更要快活?他暗想。

“師傅成仙而去,乃是臣等親眼所見。當時天上盡是五彩祥雲,一條金龍從天而降,師傅便乘龍飛升而去,留下此段讖語。”盧生邊說邊比畫當時情景,有如曆曆在目。

侯生又接著道:“師傅留臣二人在凡間,就是要完成讖文所說之事,隻要陛下改臘祭為嘉平,就可以學神仙之術。”

“陛下,此二人俱是有名之士,有煉丹之能。奴婢曾吃過他們所煉的丹藥,頓感精神振奮,陛下何不留下一試?”這時趙高也在一旁勸道。

“就依你所言!傳朕旨意,將今年臘祭改為嘉平,並每裏賜米六石、羊二隻以助興!”始皇沒想到這是趙高與方士所設之謀,讓他陷入神仙之術,不能親近扶蘇等臣子。

趙高一邊讓方士用神仙之術吸引始皇,一邊為其廣搜美女,讓他沉浸其中。

自從第一次東巡被暗中派去尋找美女,這種事就成了他的專差。開始之時還是暗地進行,以後就漸漸公開了。地方官員見了他就頭疼,但又不得不笑臉相迎。百姓更是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暗中喚他為“趙閹”。

因為替皇帝選美多是由宮中寺人去做,這是為了防止有人見色起心。趙高不是寺人,為皇帝選美這麽多年也沒出現任何意外,令人佩服之餘又有些懷疑。因此,痛恨他的人就說他是寺人,早被閹了。

趁始皇迷戀神仙之術之際,趙高又出巡各地,挑選了十幾個美女。這些女子進宮不一定都能見到始皇,大多數被充作宮女。要見到始皇,首先得過趙高這一關。隻有經過趙高的推薦,才可能被始皇召見。

那些想依靠女兒攀上皇親國戚之人,無不盡力賄賂趙高,所以他每次出去收獲都十分豐厚。有人以此事彈劾趙高,卻被始皇擋了回去:“趙高為朕勞碌奔波,得到這麽點好處也算不了什麽,朕不再賞賜就罷了。”

既然始皇說出此話,也就無人再以此事彈劾趙高。趙高也極為乖巧,表麵上立刻收斂,不再收受賄賂,但是暗中聚斂更厲害。

看著這些女子有的膽戰心驚,有的歡喜雀躍,趙高好不得意。因為不管她們生得如何國色天香,命運卻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就喜歡這種感覺。

可這次所選的美女中有一個人卻讓他頗為惱火。這女子名叫丹脂,是原趙氏宗族之女。因趙國被滅,隨其父母被充入隱官。因為其容貌美豔,被隱官之吏看中獻給了趙高。誰知這女子極為膽大,半路竟孤身逃走,費了好些功夫才把她抓了回來。

這是挑選美女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他暴怒之下本欲將其處死,但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丹脂是這十幾個美女中最出色的,不僅長得花容月貌,而且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憑經驗,這種美女最易獲得始皇的寵愛,所以他有些舍不得。而且丹脂也是從隱官中來,趙高每次看到她,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不忍過分折磨她。

他心中對丹脂極為佩服,沒想到一個弱女子竟有這種勇氣。他望著蓬頭垢麵、衣衫不整的丹脂道:“你為什麽要逃走?要知道進宮侍候陛下,可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事。”

丹脂抬起頭,那雙明亮的眼睛狠狠地盯著趙高,一言不發。她知道被抓回來就難逃一死,所以不想多言,更不想作哀憐之態。

趙高又問了幾遍,丹脂始終一言不發,他覺得甚是無趣。旁邊的侍衛抽了她幾鞭喝道:“大人問話,你為何不回?”

丹脂用仇視的目光盯著那名侍衛,仿佛告訴他們若是有可能,她一定會報複。

趙高對眼前的情景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他也曾受人這樣罵過,鞭打過,也曾像丹脂這樣憤怒地盯著那些人,卻又無能為力。他曾發誓一定要取得權勢,再不受人欺侮。他突然有一種想訴說的衝動,他相信自己曾受過的屈辱和痛苦這個女子一定能理解。他揮手阻止侍衛的鞭打,把他們都支走,屋裏隻剩下他和丹脂。

“你起來吧。”趙高柔聲道,他示意丹脂在一旁坐下,“其實我也是趙氏族人,不過我是出生在隱官之中,在那裏待了十幾年,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丹脂沒想到眼前這個眾多侍衛前呼後擁的高官竟與她一樣,也曾是隱官中人。她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些,但趙高的話也起了作用,她已不像剛才那樣仇視趙高了,神情也漸漸緩和。

趙高見她平靜地盯著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說起他在隱官時的生活。那是他所經曆過的最暗淡的日子,一想起來他就揪心的痛,刻骨的恨。因此他對權勢的熱衷超過了一切,拚命地取悅始皇。隻要能得到始皇的歡心,他就不懼任何人。

丹脂被趙高的話吸引,漸漸解除了戒備。他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了,於是,她開始回答趙高的問話,話到投機處,二人都不勝感歎。

丹脂說起隱官的情形,一切都和過去差不多,有些甚至變得比過去更為殘酷暴虐。他們雖然不是囚徒,但已與囚徒相差無幾。

趙高了解到丹脂之所以逃跑,是為了隱官中年邁無依的父母,因此他關切地問道:“你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丹脂流著淚幽幽道:“兩個兄長戰死疆場,一個弟弟自從宗國被滅之後一直逃亡在外,杳無音信。如果我不回去,爹娘恐怕就……”

趙高了解隱官的殘酷,他的父母就是不堪折磨而死的。想到這裏,他不禁對丹脂生出一種愛憐之情,不想把她推薦給始皇。

自從清揚夫人死後,始皇對任何姬妾都失去了長久的興趣,他需要的是刺激。丹脂進宮,了不起會得到始皇幾夕歡娛,過後就會被棄之一旁再也不理。他略微考慮了一下道:“名冊已經上報宮中,你不可能再回去了。這樣吧,我派人把你的父母接出來。你在宮中做滿三年宮女,就會被放回去與父母團聚,再也不用回隱官了。”

“大人如此相助,丹脂無以為報!”丹脂跪下謝道,她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趙高。

趙高躲避著這雙眼睛,故作隨意道:“誰叫我與你一見如故呢?同是趙氏族人,理當相助。”

丹脂看出他有些言不由衷,但他如此相助,自己若再追問,就顯得有些不知好歹了。何況她心中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了不起一死,也就不懼怕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