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刺秦不複還

滅趙之後,王翦屯兵於燕國邊界中山(今河北唐縣)。嬴政心中猶豫不決,不知該先滅燕國還是先滅魏國。按照擬好的一統天下之策,滅韓之後就應伐魏,但李牧之死給了秦國滅趙之機,所以秦先滅了趙國。

趙國被滅,秦國從三麵圍住了魏國。此時滅魏,正是極好的機會,隻是缺一個借口而已。對燕國,秦有討伐的借口。燕丹收留了叛將桓齮,還與公子嘉聯合抗秦。嬴政對此恨之入骨,思慮再三決定伐燕。

正在此時,燕王喜派使者出使秦國,並攜有燕督亢(今河北涿州市)地圖和桓齮的人頭,希望能與秦結好。嬴政大喜,決定親自接見燕國使者,讓燕人見識一下秦國的威風。但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危險也正隨著燕使的到來而逼近。

燕丹自逃回國後,日思夜想怎麽樣報複秦國,以雪被嬴政羞辱、追殺之辱。他提出以桓齮為將,聯合趙國共同伐秦,卻不被燕王喜所接受。他認為這樣做無疑是惹火上身,把秦國的大軍引到燕國來,而燕趙始終是對頭,沒有必要為了趙而冒此風險。

燕丹恨他眼光短淺,但心中還是存有一線希望,希望能說服太傅鞠武,想借他說動父王。

燕丹見到鞠武後道:“太傅可曾記得燕丹回國時的情景?”

“怎不記得?說起來令人心酸,殿下回來時,連大王都差點認不出來。你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怎會讓人想到你就是燕國的太子!”

鞠武的話使他記起在崇山峻嶺中被秦人追捕的日日夜夜。他吃不好,睡不好,時刻要提防秦人。隨行的衛士為了掩護他一個個倒下,最後隻剩他孤身一人。最驚心動魄的是在雁門關外,他被追捕的秦兵咬住,自忖這次必死無疑,最後卻被桓齮所救。

桓齮同他一樣,也是被嬴政逼得無處藏身之人。他流亡六國一年有餘,卻無人敢收留,正準備出奔匈奴。兩人境遇相同,都對嬴政恨之入骨,言談也十分投機。桓齮的威名早已傳遍天下,燕丹希望借他的統兵之才,率領燕國士卒同秦軍作戰。桓齮曾去過燕國,燕王喜也不敢收留他,但燕丹的豪氣和決心感動了他,他決定再次同燕丹去燕國。

一幕幕情景從腦中掠過,現在想起來仍心有餘悸,燕丹悲憤地說道:“當我踏上燕國的土地,就曾指天發誓,一定要向嬴政討回所受的侮辱!我收留桓齮,就是想用他出這口惡氣!唉,無奈父王不聽我言,還望太傅從中斡旋。”

見燕丹如此氣憤,鞠武心中感觸頗深。一國太子被人像野狗一樣到處追逐,誰能忍下這口氣!可是他長年在外,對燕國並不了解,不管從哪方麵比較,燕與秦都相去甚遠。想到這裏,他就勸解道:“太子所受之辱即是燕人所受之辱,但若要報複秦國,還得從長計議。秦國之強,已超過曆代先君。北有甘泉、穀口之要塞,南有涇、渭之沃野,西有巴蜀富饒之地,東有崤山、函穀關之險。民眾兵強,兵甲充裕。反觀燕國,國小力弱,連趙國都難以戰勝,又怎能與秦抗衡?殿下何必為了一時羞辱觸怒秦國,而招致滅國之禍呢?”

“沒想到太傅也這樣想!我在秦多年,知道嬴政有掃除六國、一統天下的野心,就算燕國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會放過燕國的。桓齮在秦為將多年,對秦軍行軍作戰之了解,恐怕無人能及,現在秦軍領兵之將,多是其後輩,怎會是他敵手?若能一戰而勝秦軍,再借機號召各國諸侯聯合抗秦,這才能真正拯救燕國。”燕丹仍不放棄。

“隻怕秦王知道太子收留了桓齮,會馬上派大軍伐燕。燕國即使舉全國之兵,也不足二十萬,如何能抵擋秦軍?再說用兵之道,貴乎一心,不在其資曆長短。留下桓齮,隻會給秦國借口,殿下還是把他送到匈奴去吧!”鞠武還是勸道。

燕丹覺得鞠武所說也有道理,但他卻不甘心就此接受:“桓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又與嬴政有不共戴天之仇,現在正是燕國用人之際,我怎忍心把他送到匈奴去?太傅既然不能接受我所說的,就請為我另想一個辦法吧。”

“唯一的辦法就是事秦以謹,然後再與三晉締交、聯合齊楚、北約匈奴共圖秦!”

燕丹聽後不由得苦笑,鞠武所說之策不過是被很多人提過、試過的合縱之策,可自從魏公子無忌實現過一次,各國就再也沒有實現過真正的合縱,可見此策實行之難。於是他推辭道:“太傅之策曠日持久,我心急圖秦,恐怕等不了那麽久,太傅還是另想一策吧?”

鞠武見燕丹不接受己策,便道:“臣之智也僅止於此。不過臣可為殿下推薦一人,或許他有計策可以驅秦。”

燕丹忙問道:“此人是誰?”

“處士田光!他乃燕國有名的遊俠,智謀深遠,勇敢沉著,許多有識之士都依附於他。”

“那太傅趕快為我引薦。”以往這種遊俠燕丹並不是很看重,不過現在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鞠武領來田光,燕丹親至門口迎接,退行為其引路,並親自為其拂拭座席。等田光坐定後,燕丹行禮道:“太傅向我推薦先生,希望先生能指教於我,以解燕國之危。”

田光瘦小精幹,已是滿頭白發,但其舉止灑脫,仍可窺見其昔日風采。他聞聽燕丹此言,連忙道:“在下乃一市井之徒,怎能與殿下共謀國事?殿下有用得著之處,敬請直言。”

“秦國有一統天下的野心,燕國也在其征伐之列。太傅曾向我提合縱之策,但我認為實行起來曠日持久,恐怕此策未成,燕已被秦所滅。”

“合縱之舉,曆來是抗秦最佳之策,也是最難實行之策,殿下之慮也無可非議。鞠太傅之所以向殿下提及在下,乃是聞在下年輕時所為。騏驥盛壯,日行千裏,至其衰時,不及駑馬。在下已年老體衰,不能再做什麽事了。但殿下既然找到了在下,在下怎能不為國盡心?在下有一友名叫荊軻,此人或可為殿下效力。”

“先生舉薦,定非常人,我希望能與之結交。”

“那是當然。”

田光說完,便起身告辭,燕丹送其至門口時又叮囑道:“今日與先生所談,皆國之大事,望先生不要與人談及。”

田光大笑道:“殿下是不明白在下的為人啊!”

燕丹尷尬道:“非是疑忌先生,實是秦強燕弱,若讓秦國聞得風聲,將會招致大禍。”

“那好吧!在下一定會給太子一個交代。”說完,田光徑自離去。

薊城是北方最繁華的城市,雖然對到過鹹陽和邯鄲的人來說,薊城就顯得太過狹小和寒磣了,但對一些遊俠之士來說,這裏卻是天堂。燕國地近胡地,民風淳樸剽悍,往往一言不合即刀劍相向。這等私鬥若不涉及官府朝政,就無人過問。所以,各國遊俠及犯事之徒往往來這裏尋求庇護,其民間勢力之盛,遠勝於其他六國。

處士田光,因其豪俠仗義,成為薊城民間勢力的首領。在這裏若是受燕王緝捕,還可能尋到藏身之地;若得罪了田光,則絕無藏身之處。他的勢力讓一些權貴大臣都心驚,因為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就有求於田光。

從燕丹那裏出來,田光便直奔薊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樓。還沒進去,他就聽見裏麵傳出雄渾的歌聲,還伴隨著築的敲擊聲。

酒樓中已坐滿了人,大都是市井遊俠之輩,他們三五成群,各自行樂。在最旁邊的一張方案旁坐著三個人:一個身材適中,容貌俊雅,正仰天而歌,顯出幾分落拓不羈;一個極為瘦小,正在專心致誌地擊築;最後一個挺著胖大的身軀,一手拿盞,一手抓肉,正在豪飲狂吃。這三人正是荊軻、高漸離和狗屠。

荊軻依在案旁,已露出幾分醉態,正放聲高歌: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

惠而好我,攜手同車。

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

唉,荊君又在傷懷啊!田光心中歎道。他走進樓內,向店主問道:“他們來這裏多久了?”

“沒多久,荊軻這才唱第一曲。”

“那就好,等會兒你告訴荊軻,我在樓上靜室等他。”

店主與田光甚是熟悉,也知道他們甚是友好,不過他卻有些看不起荊軻,問道:“等會兒他就醉了,怎能與先生談話?”

田光笑道:“你不了解荊君,他不過是借酒抒懷,絕不是一個酒鬼。”

“他不過比一般酒鬼多了一項能耐,酒後善歌而已!”

荊軻在酒肆高歌,有人看不慣,曾向他尋釁挑戰,他都避而不戰。燕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崇尚血性之人,荊軻的這種行為最受人輕視。若不是因田光關照,店主早把他趕走了。所以與荊軻坐在一起的,永遠隻有高漸離和狗屠二人。他倆一個倚身豪門靠擊築賣藝為生,一個在集市屠狗糊口,都被豪俠之輩輕視。

偏偏三人極為要好,隔幾日必聚一次。相見之後也不多說,隻是豪飲。飲至半醉,一個擊築,一個高唱,一個傾聽,隨之大哭或大笑一場,旁若無人。

田光見店主這麽說,隻是笑道:“你就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此時荊軻高歌已近尾聲,正在低聲吟唱。他所唱的是《北風》之曲,此曲喻國家危亂將至,其臣民不得已離開故國遷往他邦,但心中愁苦卻無法排遣。他唱得如此動情,其實是因為唱的就是自己。

他原是衛國人,喜讀書,善擊劍,以其所學向衛君進言,卻不得重用。後來衛國被秦所滅,他流浪各國,尋求複國之策。無奈他名聲不著,人微言輕,秦國又勢大,諸侯唯恐避之不及,誰又肯聽他之言?如此輾轉各國多年,依然毫無建樹。

“好!為此歌當飲三爵!”狗屠連飲三爵後大哭不止,口中還反複吟道,“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高漸離放下手中之築,舉起酒狂飲不止,飲後也放聲大哭。

荊軻望著痛哭失聲的兩人,仰天大笑道:“痛快!痛快!有此二友,我夫複何求!”

酒樓中人對三人早已習以為常,依舊各行其是。

荊軻正欲倒酒,店主過來道:“田先生在樓上等你。”

荊軻聞聽一怔,問道:“是田光先生?”

店主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若是他人,荊軻可以不理,但田光相召,他卻不能不去。他向高漸離和狗屠招呼了一聲,便起身向樓上走去。

一進靜室,田光便向他躬身行禮道:“荊君,你我相交至深,燕國恐怕無人不知。現在太子丹聞聽我盛年之舉,與我商量國事,求拒秦之策,卻不知我已年老體衰。所以我向太子推薦了荊君,希望你能去見他。”

荊軻忙扶起田光道:“先生何必如此!荊軻受你之助頗多,一直無以為報,自當遵命就是。隻是先生難以委決之事,隻怕荊軻也無能為力。”

“荊君一定能夠勝任。我為燕人,卻在太子用人之際不能為國效力。太子在我出門之時叮囑國之大事,不要與人談及。想不到我行俠仗義四十餘年,卻依然受人懷疑!”

荊軻見田光不甚悲憤,便安慰道:“太子長年流落在外,不了解先生為人。先生之節操,薊城之人無不知曉,先生何必耿耿於懷?”

田光搖頭道:“我曾向太子許諾,一定會給他一個交代!所以我希望荊君向太子稟告一聲,就說田光已死,死人是不會泄露太子所托之事的!”

荊軻大驚道:“先生不可……”

“我意已決,荊君不必阻我!隻望荊君不負我之所托。”田光說完,閉目垂首不再言語。

荊軻見田光自殺之意已決,心中既敬佩又難過。他躬身行禮後,就恭敬地離去了。

荊軻見了太子丹,把田光的話和死訊告訴了他。太子丹跪拜在地,痛哭流涕道:“我之所以囑咐先生,是為了使大事成功,先生又何必以死言誌呢!”

痛悼田光之後,太子丹又向荊軻行禮道:“田先生不嫌棄我,讓荊卿前來,那我就大膽向你說出心中的謀劃。”

荊軻一進太子府,太子丹就在暗中觀察。他見荊軻不驚不詫,與管事搭話也不卑不亢,看起來一副氣宇軒昂之態,這與他心中之人相去不遠。

“燕國弱小,不能與秦抗衡。諸侯又懼怕秦,合縱之策難以實行。所以我私下認為,隻有招募真正的勇士出使秦國,趁秦王召見之機劫持他,逼迫他歸還各國被侵占的土地,就像當年曹沫劫持齊桓公那樣。萬一劫持不行,就刺死他。這樣,秦國便又生大亂,必然無暇他顧,諸侯就可趁機聯合破秦。不知荊卿以為如何?”

荊軻聽後,沉默良久。他知道田光一定看出了太子丹的意圖,隻因自己年老力衰,怕不能勝任,所以才以死相激於他。他隻要答應了太子丹,就是答應去死。

如果隻太子丹求他,他可能會拒絕,但他身受田光之托,怎能無動於衷?不過就此答應太子丹,也顯得自己太過草率,荊軻故意推辭道:“在下愚魯,不解國家大事,殿下還是另尋其他勇士吧!”

太子丹怎肯輕易放棄?他一再行禮,再三請求,荊軻這才答應下來。自此以後,荊軻被尊為燕國上卿。太子丹每日前去問候,供給他珍寶美女,出入則車騎相隨。薊城之民甚是奇怪,他們不懂成天在市井中飲酒狂歌的荊軻為何會如此受太子丹器重?

荊軻在華屋大舍中每日美女相伴,美酒痛飲,可心中並不痛快,因為這一切他都不能與朋友分享。為了不泄露秘密,他必須做一個見利忘義之徒,不再與高漸離和狗屠來往。

太子丹給的一切他都領之無愧,因為這都是他以命換來的。隻是太子丹無微不至的關懷,讓他想起來就心驚肉跳。

太子丹有一匹心愛的千裏馬,荊軻試騎之後隨口說了一句千裏馬之肝味美無比,第二日太子丹就把馬殺了,把馬肝送給了他。在酒宴上荊軻看見太子丹愛妾的一雙美手,不禁稱讚了一句,酒宴之後,太子丹就把愛妾的手斬下送給了他。

但荊軻並不喜歡太子丹這麽做,因為這無疑是告訴他,他們這樣侍奉自己,應該沒有什麽不滿意的了,是該為燕國效命了!

如此過了一年,秦滅了趙國,屯兵邊界,燕國上下都十分恐慌。太子丹對荊軻道:“秦軍就要渡過易水進兵燕國了,隻怕以後不能再這樣侍奉荊卿了。”

荊軻明白這是太子丹在責怪他,每日享受著醇酒美人,卻不提出使秦國之事,於是便回道:“即使殿下不說,臣也準備去見您。臣此去秦國,若沒有讓秦王信任之物,心動之利,臣怎能接近於他?所以臣希望太子能把燕國最富饒的督亢之地進獻給秦王,使他以為燕國懼怕秦國而獻地屈服。然後再把秦王最痛恨的叛將桓齮的人頭一起帶去,秦王一定大喜,必定會接見臣,臣就可伺機而動,報答殿下了。”

太子丹搖了搖頭道:“督亢之地沒有問題,但桓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忍心如此對他?荊卿還是另想辦法吧!”

荊軻見太子丹不肯,便決定私下去見桓齮。

桓齮來燕後,每天以酒度日。隻有這暫時麻醉,才能使他忘記仇恨煎熬的痛苦。他的族人被嬴政殺戮殆盡,自己也被逼得無處藏身,每想到此,他就恨得咬牙切齒。他本希望太子丹能讓他領兵與秦軍大戰一場,讓嬴政見識他的厲害,可太子丹卻一直沒有這個意思。這樣一年多過去了,他也漸漸麻木了。

荊軻見到桓齮,就開門見山道:“秦國對待將軍太殘忍了,不但戮沒了將軍的族人,還以金千斤、邑萬家求將軍之頭,如今秦軍已屯兵易水,將軍欲作何打算?”

桓齮仰天歎息道:“我每念及此,常痛入骨髓,卻又無計可施啊!”

“在下有一策可解燕之禍患,也可報將軍之仇。”

桓齮聞聽後大喜,忙叩頭請教。

“願得將軍之頭獻與秦王,秦王高興之下必然會召見在下,在下就趁機刺殺他,這樣將軍之仇可報,燕國之禍可解,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從荊軻的眼神中桓齮看到了他堅定的決心。他知道荊軻入秦,不管刺殺是否成功,都難有生返之機,他又何必吝惜自己這條性命?況且他這一死,既可求得解脫,又有望報得深仇。於是脫下半邊衣服扼腕道:“這是我日夜切齒錐心想做的事,今日才得到荊君指教,一切都拜托了!”

荊軻望著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桓齮抽出佩劍,高呼道:“嬴政,我等著你!”說罷,便自刎而死。

太子丹聽到消息後趕來,見桓齮已死,不禁撫屍大哭。事已至此,他隻得按荊軻所說,把桓齮的頭用木匣封藏起來,以備出使之用。

為了讓荊軻行刺萬無一失,太子丹為他尋到天下最鋒利的徐夫人匕首,並淬上見血即死的劇毒。他還為荊軻找了一個副使秦武陽,此人也是薊城有名的勇士,十三歲殺人,路人見之側目。

可一切準備就緒後,荊軻卻遲遲不動身。太子丹疑心他事到臨頭要反悔,就催促道:“秦軍旦夕就可攻我燕國,荊卿還有什麽沒準備好嗎?要不就讓秦武陽先去!”

荊軻心中不由生出怒氣,他這是為燕國去送死,卻還被人懷疑,看來太子丹之賢也不過如此。他沒好氣地答道:“有去無回不過是庸人豎子矣!臣遲遲沒有動身,是在等一個朋友,有他相伴,行刺之舉就多一些把握。殿下既然怪臣去得遲了,那臣就此告別吧!”

太子丹知道錯疑了荊軻,可他心中也有說不出的苦衷。若荊軻反悔,再要找到合適的人就難了,況且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易泄密。他見荊軻已決定出行,雖受到責怪,也沒放在心上。

晨曦剛至,易水之畔,幾個身影正緩緩而行。此時北地已是深秋,寒風肆虐,仿佛要把這幾個人吹入雲端才肯休。他們默默地走著,一股悲壯、肅穆之氣充溢其間,使人覺得壓抑。

風,已在他們眼中凝固,它的肆虐顯得那麽無足輕重。

太子丹道:“荊卿,再往前去就是秦軍駐守的中山之地,一路上你要多加小心,一切都拜托了!”

荊軻回施一禮,沒有搭話。他走到兩位好友的身旁,正要開口,狗屠卻遞上一隻精美的陶罐道:“這裏麵裝著你最喜歡的美酒,你就帶著吧!以後我們就難有一起暢飲的機會了。”

高漸離白衣白冠來為荊軻送行,他已知荊軻此行目的,既為之自豪,又感到傷悲。荊軻此舉是留名萬世的行節,而他卻要失去一個最好的朋友。聽狗屠這般說,他立即接口道:“不,我們還要等著荊君回來一起暢飲!”

荊軻接過陶罐,拍開泥封,豪邁地笑道:“何須等到將來?來,我們就此痛飲!”

他舉起陶罐,一通狂飲,然後高漸離和狗屠也痛飲了一番。最後荊軻喝完所有的酒,把陶罐摔在地上高聲叫道:“漸離兄,請再奏一曲,荊軻再為諸君頌歌一曲,權當送別吧!”

高漸離席地而坐,敲起築來,築聲和著呼嘯的風聲,伴著易水洶湧的濤聲,漸至高亢,越來越響亮。太陽已經升起,仿佛被這築聲掩去了光彩,灰蒙蒙的,更使人壓抑。

築聲越來越激昂,荊軻引吭高歌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探虎穴兮入蛟宮,

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

天地仿佛被這豪壯之氣所激**,再聽不到什麽風聲、濤聲,甚至也聽不見那美妙的築聲了。

荊軻邊唱邊行,最後登車而去,頭也不回。眾人癡癡地望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天邊。

嬴政從邯鄲回到鹹陽,準備用最隆重的禮儀接待荊軻和秦武陽,但這並不表示他對燕國特別看重。諸侯之中隻剩齊、魏、燕、楚四國,若燕國不戰而降,自然對其他各國是個不小的打擊。他有心把這次接見變成一個納降儀式,使諸侯都見識一下秦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威儀。

然天不遂人願,嬴政剛回到鹹陽,太後就病重不治,時日不多了。他來到趙姬的病榻之前,握住她的手道:“母後,您知道嗎?寡人為您報了仇!那些欺侮過我們的趙人都被殺了。”

趙姬已不省人事,但始終存著一口氣,當嬴政握住她的手時,她才有反應,慢慢地睜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是政兒嗎?娘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娘這一生做過不少糊塗事,但總算沒有鑄成大錯,你能原諒娘嗎?”

嬴政含著淚道:“那些事都過去了,娘不必記掛在心上。”

“這幾天,娘總看到你父王、成蛟,還有……”趙姬的目光逐漸黯淡下來,聲音也越來越低。一抹微笑凝固在她臉上,嬴政感到自己的手被抓得生疼……

秦國為趙姬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荊軻和秦武陽恰逢此時來到鹹陽,嬴政無心理會,把他們安排在館舍之中一住就是三個月。之後,荊軻上書求見,卻一直得不到回音。他有些擔心嬴政這邊拖住他們,那邊派兵伐燕,於是就想出一個辦法——他在鹹陽廣交秦臣,一邊探聽秦國動靜,一邊大造聲勢,使天下都知道燕使在秦求和,若秦國再出兵伐燕,就顯得不顧道義。

隨著名聲越來越大,再加上錢財的作用,荊軻成了不少秦國大臣的座上賓。最使荊軻高興的是,他結識了蒙毅,並且甚是投緣。

蒙毅是繼李斯之後,又一個讓秦國朝臣羨慕之人。他年紀輕輕即得嬴政重用,已位至上卿,隨侍左右。他很欣賞荊軻身上的豪氣,雖然他來是懷著屈辱向秦國求和的,但他與秦臣相交不卑不亢,讓蒙毅甚是欽佩。

荊軻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嬴政的耳目。在宜春宮中,關於荊軻的報告又呈在了嬴政麵前,並且還附有一份他的全部記錄。

嬴政看後,不覺對身旁的清揚笑道:“沒想到他曾是衛國之臣。清揚,荊軻這個人你知道嗎?”

清揚正在逗弄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教他喊父王。小孩衝著嬴政咯咯直笑,一邊牙牙學語:“父——王——”

清揚高興地叫道:“你看,胡亥在叫你了,大王!”

嬴政放下手中的書簡,望著她們母子笑道:“胡亥真乖!清揚,寡人有事問你,你就讓侍女陪他玩會兒吧!”

“不要緊!他難得見大王一麵,就讓他多待一會兒吧!大王是問荊軻吧?妾在衛國時從未聽說過此人。”

嬴政奇怪道:“不會吧?他在衛國時,衛人都稱他為慶卿……”

“慶卿?原來是他!”清揚失聲道。

“哦?你知道他?快給寡人說說!”嬴政見清揚如此反應,就更加感興趣。

對於慶卿,清揚太熟悉了。她忘不了曾與他一起垂釣於淇水之畔,駕舟於泉源之上,甚至想過父王會把自己嫁給他。可衛國被滅之後,慶卿就消失了,她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她心中的一個夢。

清揚不禁有些慌亂,但她不能引起嬴政的疑心,便裝作漫不經心道:“他的先祖原是齊人,後遷居衛國,也算是世家子弟。他的才學和劍技在衛國是首屈一指的,他屢次向家父進言治國之道,都被拒絕。家父說他這個人恃才傲物,不懂為臣之道。”

你父親是個老朽昏聵之人,如何能容納此等人才?否則衛國也不會這麽早被我大秦滅了。嬴政邊想邊問道:“看來他還是個人才,寡人要把他留下來!”

“他是燕國使臣,如何能歸順大王?”

“燕國就要成為寡人的郡縣了,他一個燕國使臣又算得了什麽?就是不知荊軻此人品性如何?”嬴政大笑著問道。隻要拿到督亢之地,再攻打燕國就易如反掌了。一想到掃除六國的願望正逐步實現,他心中好不得意。

“除了有些狂傲,倒是個忠勇之人。大王若能收他為臣,將又添一棟梁。”清揚輕輕道。

“那就好!寡人一直希望身邊有個忠勇之臣。昔日有蒙武,可惜他出外戍邊。李斯、趙高都很能幹,但行事讓寡人不太放心。蒙毅有其父風,但因為年輕,做事不夠周到。把荊軻收入麾下,正可補此不足,寡人明日就在鹹陽宮見他!”

清揚聞此忽然心思一動道:“妾有一事想請大王恩準。”

“什麽事?”

“妾想看看九賓大典,妾原先還從未見過呢!”其實她是想看看荊軻,不知道他這些年成什麽樣子了。

嬴政有些為難,因為此舉於禮不合。雖然他並不是一個注重禮儀的國君,但像這樣的重大國事讓一姬妾參加,實在說不過去。若清揚是王後還好說,但她隻是一個姬妾。這樣做將置王後於何地?臣子們恐怕要猜測他此舉是否暗示要廢掉王後了。

清揚看出嬴政的為難之處,連忙道:“大王不必為難,妾並不想參與國事,隻是想看看大王接見燕使的威儀。大王可在一側置一屏風,妾坐在後麵,大臣們就看不見了。”

“這倒是個辦法,那明日你就陪寡人上朝吧!”

胡亥見清揚與嬴政隻顧說話,便不斷拉扯她,希望引起母親的注意,後見不起作用,就哭鬧起來。嬴政見了笑道:“你比父王還霸道!父王與你母親說會話都不樂意了?來,讓父王抱抱!”

清揚看著嬴政抱著孩子笨拙的樣子,直想發笑。胡亥是他的第十八個孩子,為生此子,清揚差點丟掉性命,現在看他們父子相嬉甚樂,她覺得付出的一切都很值得。不過,她還是有些擔心嬴政會把立嫡之事記在心上,這樣難免會因嫡嗣之爭引起兄弟相殘。扶蘇雖隻有十四歲,但已有賢名,而胡亥隻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幼兒,兩者相距實在是太遠了……

在秦國招待使臣的別館中,荊軻正獨自一人自斟自飲。他斜倚在榻上,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遠方,不時地喝上幾口。他接到明日進宮朝見的通告,於是便謝絕了一切應酬,待在館舍中,哪兒也不去。秦武陽一大早就被人邀去逛鹹陽東市,還未回來,整個館舍之中除了幾個雜役,便空****的,顯得格外安靜。入秦以來的緊張擔心明日就該結束了,他不怕在秦廷上血濺當場,就怕連嬴政的麵都沒見上就事情敗露了。現在他可以放心了,一切都按計劃進行,隻是耽誤了一些時日。

怎麽秦武陽還不回來?荊軻不禁心中煩躁,對太子丹用的這個人他心中並不樂意。雖然秦武陽十三歲就殺過人,但刺殺秦王這種事並不是單憑血氣之勇就可以幹成的。

幾個月的相處,荊軻對秦武陽有些了解,知道他自殺人之後就名聲顯揚,一直是衣食無慮的權貴門客。這種人荊軻在各國遊曆時見過很多,多是為權貴們幹些收租、討賬、對付異己的勾當,到時上了秦廷是否沉得住氣還很難說。而且太子丹不等他好友前來就催促上路,他想起來就心中有氣,若不是因為田光和桓齮,他真要撒手不管了。

入秦之後的所見所聞,都使他對嬴政產生敬慕之心,也使他認識到秦國為何會有掃除六國的野心。特別是秦國的法治,給他尤其深刻的印象。

秦國一向以嚴刑峻法著稱,自從嬴政掌握秦國權柄後,因為疆土越來越大,特別是滅了韓國和趙國之後,法度不一的矛盾日益突出。為了解決這些矛盾,嬴政敦促臣子盡快編纂一部完備的法典,以利國家的統治。

荊軻來秦後,恰逢這部法典編纂完成,公布於眾。

為了懲罰盜賊,製定了《盜律》《賊律》《囚律》《捕律》《雜律》和《具律》;為了管束官吏,製定了《為吏之道》《置吏律》《行書律》《內史雜》和《尉雜》;為了提高軍隊的戰鬥力,加強對軍隊的管束,又製定了《除吏律》《軍爵律》《中勞律》《屯表律》和《戊律》;另外還製定了《田律》《廄苑律》《他律》和《金布律》等。這部法典涉及了秦國的各個方麵,這讓荊軻大為感歎,僅憑此項,六國的君王就無法與嬴政相比,也難怪韓國和趙國會先後亡於他的手中。

荊軻開始懷疑在鹹陽待得久了,會影響他刺殺嬴政的決心。現在他隻希望能趕快見到嬴政,趁殺心仍重的時候一舉刺殺他。他邊喝酒邊思考明日該如何行動,各種細節他都想過千百遍,但仍不敢掉以輕心。

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越來越大的雨聲打斷了他的思路。秦武陽怎麽還不回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荊軻讓雜役拿來蓑衣,準備出去找他。剛至門口,就看見幾個人扶著他回來了。他接過秦武陽,打發走那幾個人,然後把他摔在榻上。

秦武陽有著燕地男兒的魁偉身材,滿臉虯髯,看上去甚是威猛,荊軻踢了踢他道:“不要再裝了,這裏沒有外人。”

秦武陽伸了伸腰,“嘿嘿”笑了兩聲,便翻身坐了起來。荊軻早已和他商量好,凡有宴請,隻喝至六成便裝醉,以免誤事。

荊軻又沉聲道:“明日我們就要進宮麵見嬴政,你好好準備一下。”

秦武陽驚訝道:“這麽快?什麽時候通知的?”

“今日午後。不然你還想等到什麽時候?”

“這鹹陽可比薊城要繁華熱鬧多了,真想在這裏再多住一兩日。”

荊軻沒想到他此時還有這種想法,不禁怒聲道:“別忘了我們到這裏來是幹什麽的!秦國就要滅了你的祖宗社稷,你還貪慕它的繁華!若是如此,明日你就不必跟我去了!”

秦武陽沒想到荊軻會發怒,連忙訕笑道:“屬下隻是說說而已,屬下這就去準備。”

望著他的背影,一種不祥之感襲上荊軻心頭。他希望能激起秦武陽的殺心鬥誌,但看他離去的神態,荊軻知道自己的目的並未達到。

第二日清晨,荊軻和秦武陽剛剛梳洗完畢,蒙毅就來接他們了。

從蒙毅那裏荊軻已隱隱得知嬴政要把他留在秦國,果然蒙毅告訴他晉見之後,嬴政還要私下召見他。

他哪裏還有機會見我?即使劫持成功,隻怕他也不願再見到我了。荊軻心中暗想。

馬車向鹹陽宮馳去,一路之上,二人相談甚歡。荊軻一想到刺殺嬴政可能會連累蒙毅,心中就有些內疚。入秦以來,蒙毅對他甚是照顧。荊軻想對他表示感激之情,又怕言語有異,引起他的疑心。他知道蒙毅對嬴政忠心耿耿,若是知道他有行刺的意圖,就算交情再深也不會饒恕他。

到了鹹陽宮外,荊軻向蒙毅拱手一禮道:“蒙君珍重,在下進宮了。”

蒙毅不知荊軻此舉何意,隻得也拱手一禮。

荊軻和秦武陽,一人捧著裝有桓齮頭顱的匣子,一人捧著燕國督亢之地的地圖,在內侍的引導下向鹹陽宮大殿走去。一路上,虎賁軍分列兩旁。他們個個戈戟鋥亮,神情肅穆。

荊軻遊曆各國,這種陣勢見得多了。他跟隨侍者,目不斜視地昂然而行。可秦武陽卻從未經過這種場麵,他隻覺得數千虎賁軍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仿佛要看穿他的意圖。他隻得低著頭,緊跟在荊軻身後。

行至殿前,隻見數十個侍郎手按刀劍,一動不動地直視著他們。一個侍郎檢查了一下,才放他們進去。

進入殿中,隻見身著官服的秦國官吏整齊地排列在殿中,黑壓壓一片,聽不到一點聲息。諸多人的目光注視在他倆身上,秦武陽隻覺得嗓子發幹。他使勁咽了幾口唾沫,想平息一下緊張的心情,可是腿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越想控製自己,越是抖得厲害,連手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荊軻眼中的餘光注意到了秦武陽的神態,暗呼不妙。匕首就藏在秦武陽手捧的地圖之中,若是抖落在地,那一切都將敗露。

大殿之中,除秦王外,任何人不得攜兵器上殿,使者更是不行,否則就以謀逆之罪誅殺。秦武陽也知道自己神情有異,卻偏偏控製不住,不由更加臉色慘白。

殿中群臣感到奇怪,一個大臣還上前問道:“副使大人為何全身發抖,臉色發白?”

嬴政對這種肅穆莊嚴的氣氛一直深感自豪,這曾震懾過各國不少使者。他對荊軻的從容不迫甚是欣賞,對秦武陽的恐懼甚是鄙夷,便道:“既是如此,就讓他在殿外等候,你去把地圖拿給寡人過目。”

在嬴政的左側豎著一麵八尺屏風,隱隱約約可見一人端坐其後。透過屏風的白絹,清揚可以清楚地看到殿中的情形。

荊軻還是那個樣子!在這高大雄偉、富麗堂皇的大殿之上,在上百朝臣的注視之下,他悠然來往,從容不迫。

在衛國時,荊軻就是如此晉見衛君的,這讓情竇初開的她深深迷醉。轉眼十幾年過去了,她再也不是那個嬌俏迷人的衛國公主了,而荊軻卻風采依舊。

清揚還沉浸在纏綿的往事中,荊軻已從秦武陽手中取得地圖來到了嬴政身邊。他滿懷喜悅地接過地圖,心想有了督亢之地,就等於控製了燕國。

荊軻目不轉睛地盯著嬴政,漸露緊張之態。嬴政則一心一意地展開地圖,當地圖展盡之時,突然露出一把匕首。

趁嬴政一愣之機,荊軻迅速抓起匕首,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一手用匕首抵住他的胸口。嬴政本能地想躲開,但荊軻的匕首在前。他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挺身而跪。

殿中群臣見此情景大嘩,幾個反應稍快的臣子欲上前營救,荊軻便怒喝道:“誰敢動,我就刺死你們大王!”

群臣都呆立當場,不敢再動。

嬴政明白自己被荊軻劫持了,望著胸前鋥亮的匕首,他大氣都不敢出。他極力鎮定自己的情緒,顫聲問道:“荊卿這……這是為何?你有什麽要求可以告訴寡人,寡人都可以答應!”

荊軻見自己已完全控製了局勢,便數落嬴政道:“足下因一己之私,滅韓毀趙,意欲吞並天下。不念與太子丹交好之情而千裏追殺,現在又意欲滅燕。今日你從吾計則生,不從吾計則死!”

群臣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有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清揚也被突然發生的事情震懾當場,當她明白是荊軻劫持了嬴政,心中就隻剩一個念頭——一定要救下嬴政!

嬴政見群臣手足無措的樣子,感到絕望。現在隻要他一言不慎,就會血濺當場。他不願意死,他還有雄圖大業等著去完成。現在隻有先穩住荊軻,讓他不至於陡起殺心,不管他提什麽條件,先答應再說。打定主意後,他便又問道:“荊卿有何要求隻管說,寡人一定答應!”

荊軻不會輕信嬴政之言,他要拿到嬴政歸還侵占土地的契約,於是喝道:“足下最好不要耍什麽詭計!我手中的是聞名天下的徐夫人匕首,淬有劇毒,見血即死……”

清揚想用琴聲吸引荊軻的注意力,使嬴政有機會脫身。她見荊軻作勢欲刺嬴政,就讓內侍挪開了屏風。荊軻隻覺得屏風後麵的麗人有些麵熟,但又記不起來。隻聽清揚唱道:

羅鄃單衣,可掣而絕;

八尺屏風,可超而越;

鹿盧之劍,可負而拔。

清揚唱的是秦音,荊軻聽不太懂,但嬴政和殿中大臣都聽得明白,這是提醒嬴政扯斷衣袖,跨過屏風,再拔出寶劍與荊軻拚殺。緊接著,她用衛音唱起了一首衛風《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這是清揚第一次看見荊軻時所彈唱的一首衛風,她以此歌讚賞荊軻學問出眾,風度瀟灑,暗示自己的愛慕之心,她相信荊軻一定還記得。

荊軻沒想到此時竟能聽到如此地道的衛風,而且還是他如此熟悉的曲調。

是她!荊軻認出了清揚就是昔日令他傾心不已的衛國小公主。

“公主……”他低聲喚道,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嬴政一直緊張地窺探著荊軻的神情,見此機會,立刻用力扯斷衣袖,往旁邊一滾,爬起來就奔屏風而去。荊軻頓覺不妙,匕首前刺,卻刺空了。

嬴政因過於緊張,跳越屏風時摔倒在地,清揚馬上跑過去扶他。荊軻見此情景便明白了她與嬴政的關係,不禁心如刀絞。

絕不能放嬴政逃走!荊軻牙一咬,看準他的背影用力將匕首擲出。清揚奮不顧身撲倒在嬴政身上,口中呼道:“大王!小心!”

匕首插入清揚的後肩,她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見一擊不中,荊軻又氣勢洶洶地撲來。他想搶到匕首,再刺殺嬴政。

嬴政見清揚中了匕首,急得大叫道:“清揚!清揚!”

清揚鼓起餘勁推了一下嬴政道:“大王,快……快拔劍!”說完,一縷黑血便從口中流出,頭一歪便昏倒在地。

“清揚……”嬴政大聲呼叫道,他見荊軻衝了過來,便一躍而起,準備拔出佩劍,殺死荊軻。可他的佩劍極長,高至腋下,尋常之法根本拔不出來,荊軻趁此機會又搶得匕首在手。

嬴政記起清揚之語,忙把佩劍推至身後,這才拔了出來。他看見清揚後肩上湧出的黑血,不禁雙眼發紅,高舉佩劍狂呼道:“清揚,寡人要為你報仇!荊軻,寡人與你拚了!”

嬴政武器上占有優勢,再加上他怒火中燒,更是不顧一切地狂劈猛砍,荊軻一時之間也占不到優勢。殿中群臣見此情景便圍攻上來,但由於手中沒有武器,反而被荊軻刺倒幾個。

侍醫夏無且將隨身所帶的藥囊向荊軻投去,荊軻用匕首一擋,裏麵的藥物灑了他一臉,一下迷住了他的視線,嬴政趁機一劍刺中他的右臂。

荊軻右手受創,舉止漸不靈活。嬴政仍然不住地狂刺猛砍,嘴裏還不停地叫道:“寡人要殺死你!寡人要殺死你!”

二人鬥至殿中,荊軻又被嬴政刺中幾處。他大腿受創,進退已很困難,隻剩下招架之功,但他還要作最後一搏。他覷準機會,將手中的匕首再次擲出。嬴政眼疾手快,將匕首劈落在地。

荊軻知道已沒有了機會,便靠在一根殿柱上哈哈大笑道:“若不是我想生擒你,拿到歸還土地的契約,今日死的就是你嬴政了!”

嬴政哪能容他繼續狂言,他用盡平生力氣,對準荊軻刺去。劍透體而過,把荊軻釘在殿柱上,但笑容卻依然掛在他的臉上。殿外,眾侍郎武士早已將秦武陽剁成肉醬。

嬴政這才鬆了一口氣,他丟下長劍,癱軟在地。突然,他記起了清揚,連忙跑到她的身邊急叫道:“清揚,你醒醒!寡人已為你報了仇!夏無且,你快過來看看,夫人怎麽了?”

夏無且過來道:“大王,匕首淬有劇毒,中者無救了。”

“不會的!清揚不會死的!你快給看看呀!”嬴政不相信這是真的,向夏無且怒吼道。

夏無且隻得為清揚診斷,其實他一眼就看出清揚已經死了。忙碌了一番後,他不得不向嬴政稟道:“大王,請恕臣無能,夫人已經無救了。”

嬴政傷心欲絕,撫著清揚的身體慟哭失聲。若不是清揚為他擋了那一匕首,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夏無且在一旁勸道:“夫人已經去了,大王請節哀!”

殿中群臣也紛紛進言。

“你們都滾!滾出去!誰要再囉嗦,寡人就殺了他!”嬴政滿臉殺氣的樣子,使群臣感到害怕。他們知道嬴政正處在極度的悲傷和狂怒中,誰惹他都是自找倒黴。

於是大家都悄然退去,荊軻的屍體也被人抬走,整個鹹陽宮大殿隻剩下哀哭的嬴政和氣絕身亡的清揚夫人。

第十五章 滅諸侯一統天下明法度自稱始皇

厚葬清揚後,嬴政就急令王翦出兵伐燕。他發誓一定要殺死太子丹,滅掉燕國。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燕國和代王嘉聯合,屯兵易水之西,迎擊秦軍。王翦老謀深算,李信驍勇善戰,燕代聯軍哪是對手?兩軍沒有對峙多久,燕代聯軍即大敗而逃。秦軍趁勢猛追,一路所向披靡。

燕王喜本來就惱恨太子丹刺殺嬴政不成,反而招致滅國之禍,現在還連累他被秦軍追得東逃西竄。他接到代王嘉的信後,就派使者到衍水(今遼寧遼陽)把太子丹殺了,將其首級獻給了嬴政。

嬴政得到太子丹的首級,心中的惡氣才出了一些。他命令秦軍攻下薊城之後,大肆搜捕荊軻生前好友及太子丹昔日門客。狗屠被殺,高漸離改名易姓後逃至宋子(今河北趙縣),在酒肆裏當起了夥計。

嬴政見燕趙之地大部分被秦國占領,雖然還有代王嘉和燕王喜餘孽未滅,但已不足為慮。他派小部分兵力作圍剿之態,將大部分秦軍撤回,準備討伐下一個諸侯——魏王假。

魏國的先祖是周文王之子畢公高的後人,其後世子孫中有個叫畢萬的,因侍奉晉獻公有功,被封於魏地。其子魏犨是著名的勇士,輔佐晉文公重耳,為晉之重臣。魏犨之孫魏絳,向晉悼公獻和戎之策,得以重用。其後,魏氏成為晉國一大家族,勢力日漸強大。至魏桓子時,成為一方諸侯。

戰國之初,魏國最早實行變法,成為最強的諸侯國。到魏惠王時,因未能重用商鞅,致使其至秦輔佐秦孝公實行變法,秦國逐漸強盛起來。此後,魏國漸漸衰弱,逐年被秦蠶食。至魏安釐王時,因中秦反間計,猜忌信陵君無忌,自毀棟梁,使秦國侵魏再無所顧忌。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魏國唆使韓、趙遺民在新鄭叛亂。嬴政借此令王翦之子王賁領兵二十萬,大舉伐魏。

魏王假見秦軍來勢凶猛,他本有心投降,但趙王的下場使他產生了警惕之心。遂放棄都城外圍之地,把精兵強將全部集中於大梁城中,憑城固守。大梁是中原名城,牆高壁厚,城內屯有大量糧草。他想憑此堅城,守上一年半載。等秦軍銳氣過了,說不定能戰而勝之,也有了與嬴政談和的資本。

果然,王賁圍攻大梁數月仍不能攻克,消息傳回鹹陽,嬴政甚是煩惱。在他的想象中,隻要秦軍兵臨大梁,魏國就應該投降。現在秦軍受阻,對他下一步討齊伐楚也產生不利影響。他召集幾個心腹臣子商議,希望能找到一個迅速滅魏之策。

李斯趁機進言道:“臣昔日遊曆大梁,見其地勢低窪,魏惠王時曾開鑿一渠,引河水入圃田,又從大梁北郭引圃田之水灌溉、運輸。趙惠文王伐魏時,曾決河水之堤,水淹大梁。臣以為不妨效此策,以水攻之。”

蒙毅、馮去疾和王綰也知道此策,但他們更了解此策實行的後果。水淹之下,不知有多少地方要遭災,多少百姓將流離失所。

嬴政恍然大悟道:“寡人怎麽沒想到呢?此策甚妙,既可少傷士卒,又可拔掉大梁。趙高,你立刻將此策傳給王賁,叫他速戰速決!”

趙高嫉妒地看了得意揚揚的李斯一眼,領命而去。

王賁接到傳書,不覺歎了口氣。水攻的後果他比誰都清楚,實在有傷天理。但王命已經下達,已不容他拖延。於是他命人阻斷溝渠下遊,決開河堤。

滔滔河水從東南滾滾而下,直撲大梁。大梁城被淹灌三月,糧草都被衝毀,城中斷糧,牆體也被淹壞,魏王假不得已向秦軍投降。

嬴政下令殺了魏王假,盡取魏地。至此三晉俱滅,中原之地盡入秦國。

此時,六國隻剩下東方的齊國和南方的楚國,至於先滅哪國,嬴政一度猶豫不決。他曾問愛將李信,李信回道:“楚地廣闊,齊地狹小;楚人勇悍,齊人怯懦。且齊國四十年未動兵革,戰力極差,臣以為應從齊國下手。”

可嬴政卻不以為然。秦王政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他曾派王賁試探性伐楚,結果大敗楚軍,攻占了十座城池。楚國隻得將青陽(今湖南長沙)之地獻給秦國求和,所以他並不以為楚國難以征伐。

另外,齊國與楚國比起來對秦國威脅更小。齊王建老邁昏庸,任用佞臣後勝為相,與秦交好而不救諸侯,如果秦國攻伐楚國,他就不用擔心齊國出兵相救。因此,他決定還是先滅楚國。

嬴政召回王翦和李信商議伐楚之事,他問二人道:“寡人要討伐楚國,二位將軍估計要多少秦軍可以破楚?”

李信伐燕時,曾率千餘騎卒追逼燕王,迫使其獻出太子丹的人頭,從此名聲大振。但他從未當過一方主帥,單獨統兵作戰。見嬴政提問,他決心爭取這個領兵作戰的機會,於是說道:“臣以為二十萬人足矣。”

“二十萬人怎夠?臣以為非六十萬人不可。”王翦聽後搖了搖頭。

王翦的回答讓嬴政吃了一驚:“王將軍太高估楚國了吧!楚自從李園亂國後已是四分五裂,周邊小國紛紛自立,楚人卻無力平複,可見其國力已衰。寡人也認為伐楚二十萬人足矣。”

王翦見嬴政如此低估楚國,不禁有些擔心:“楚雖然四分五裂,但在秦國的壓力下必然會聯合起來。楚將項燕也是能征善戰之輩,用兵詭異,大王還是小心為上!”

嬴政望著兩鬢斑白、滿臉皺紋的王翦道:“將軍為何如此懼怕楚軍?怕是老了吧?”

王翦一聽此言,就知道大王並未聽進自己的勸言,便拜謝道:“臣征戰多年,已至老朽,請大王準臣歸鄉養老。”

秦軍猛將如雲,蒙武、楊端和正值壯年,後起之將王賁、李信、蒙恬也越來越老練,放走王翦,嬴政想來也無關緊要。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秦國滅魏後僅兩月就命李信、蒙武各領軍十萬,進攻楚國。不久,嬴政就接到戰報,李信攻取了楚國重鎮平輿(今河南平輿),蒙武攻取了寢丘(今河南沈丘),這使他更堅信踏平楚國指日可待。

楚人強悍,怎肯輕易屈服於秦國?在項燕的謀劃下,一張聚殲秦軍的大網正悄悄展開,在他的率領下,楚軍一直悄悄跟在秦軍的身後。

李信攻占平輿後,繼續引兵東進,蒙武則揮師向北。兩軍在楚國境內往來馳騁,會師於城父(今安徽亳縣)。一路如入無人之境,李信、蒙武極是興奮,準備稍作休整後,即合兵殺向楚都壽春。兩軍剛剛駐紮,還沒來得及休息,殺聲突然四起,漫山遍野的楚軍向他們瘋狂撲來。

李信、蒙武自進入楚境就沒遇到過這麽多楚軍,見此情形,他們才知道中了楚人之計,於是指揮兵卒拚死抵抗。無奈秦軍沒有準備,又被楚軍氣勢所懾,極為慌亂。

楚軍懷報複仇之心,個個士氣高昂,奮勇衝殺,很快就攻破了秦軍的壁壘。李信、蒙武見大勢已去,隻得率領部分士卒殺開一條血路,突圍而去。等他們擺脫楚軍之後,二十萬秦軍隻剩下五六萬了。

李信沒想到首次單獨領軍便受如此慘敗,羞憤難當之下意欲自盡,蒙武攔住他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李將軍尚還年輕,何必自尋短見!這次兵敗,是我們對楚國估計不足,隻要我們如實上報,相信大王也不會怪罪。看來還是王老將軍說得對,非六十萬人不足以平楚!”

在蒙武的勸說之下,李信打消了自殺之念,他們收拾殘兵敗卒,回鹹陽請罪。嬴政接到李信兵敗的戰報,又驚又怒又悔。他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楚國,後悔沒聽王翦之言。對李信、蒙武兵敗之責,他沒有多加追究,隻派人痛責了一番。

項燕戰勝秦軍,名聲大噪,隨即也野心大增。他趁機篡奪楚國大權,立逃回楚國的昌平君之弟昌文君為王,與楚王負芻對抗。

楚王負芻本是庶子,其位是謀殺楚哀王後自立的,沒得到一些世族權臣的承認。昌文君隨昌平君被貶居陳地(今河南淮陽)後,昌平君不久就死了。項燕打敗李信後,收複了陳地,便將他立為楚王作為傀儡。

秦軍這一敗,形勢比嬴政想象的要嚴重得多。楚軍挾勝利之威,一路攻城拔寨,勢如破竹。反觀秦軍大敗之後,士氣低落,聞項燕之名而喪膽。被秦國征服的韓、趙、燕、魏之民,都蠢蠢欲動。嬴政一邊派兵鎮壓,一邊思慮對付項燕之策。

他見到王翦,當麵謝罪道:“寡人當初沒聽將軍之言,以致李信兵敗,秦國蒙受恥辱。現在楚軍北進,將軍難道就忍心拋棄秦國不管嗎?”

“大王言重了,老臣怎敢作此之想?實在是征戰多年,傷病纏身,已不堪為將,大王還是另擇賢才吧!”王翦覺得就此答應嬴政,難以顯出自己的身價。

嬴政誠懇地請道:“將軍不必再說了,寡人這次來一定要請將軍回去。”

王翦見嬴政這樣說,就不好再推辭了:“大王既然要用老臣,非六十萬人不可。”

“就依將軍。”嬴政點頭答應,並拿出早已備好的上將軍印。王翦見目的已經達到,忙下跪謝恩。

回到鹹陽,嬴政內心總有些忐忑不安。六十萬人馬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底”,若所托非人,那後果不堪設想。他的長籲短歎,焦慮不安,引起趙高的注意。

自從清揚死後,趙高也頗為失意。他精心討好清揚,把自己後半生的榮華富貴都押在她身上。清揚對他的好感也越來越深,曾向嬴政提議讓他來做胡亥的太傅。可清揚一死,讓他所有的努力都化成泡影。

“大王近日憂心忡忡是為何事?”

嬴政歎了口氣道:“寡人是在擔心啊!這六十萬人可是大秦的全部兵力呀!”

“大王何不賜良宅美地,讓王翦的族人都遷到鹹陽?”

“寡人這樣做豈不太露痕跡?”嬴政早想過這個辦法,覺得不妥才不願實行。

“那大王就把蒙武、楊端和調入其帳下,王翦若有異心,二將也有掣肘作用。”趙高又想出一個辦法,這正是他竭力表現的時候。

“這個辦法倒是可行。”嬴政點頭同意,不過他又很快補充道,“不過你還有一個任務,寡人將華陽公主賜予王翦,你將作為賜婚特使前往。你在什麽地方遇到王翦,就在什麽地方行合巹之禮。禮畢之後,即讓王翦領兵出征!”

趙高羨慕道:“大王如此恩寵,他若有異心,就當天誅地滅!”

王翦受到如此恩寵,大臣們都羨慕不已,他卻甚為擔心。他在秦國為將多年,豈不明白此舉的用意?這明顯是大王對他不放心!當他領著六十萬大軍正出發時,嬴政親至灞上為其送行。

“將軍此去,當為我秦人報仇雪恨,將項燕人頭拿來見寡人。”

“大王放心,老臣此去一定將項燕人頭拿下。隻是老臣後人甚多,宅第太小,請大王賜臣一塊良宅美地,好讓他們安居,這樣臣去也無後顧之憂。”

嬴政沒想到王翦會有此要求,頗有些意外:“將軍隻管出兵,何必擔心這些呢?”

嬴政大笑道:“將軍何必為此憂慮!寡人心中有數。”

王翦為將多年,所受的賞賜幾代子孫也吃用不完,兒子王賁已是獨當一麵的大將,他又有什麽值得牽掛的?嬴政知道這是王翦向他表忠心。

大軍行至函穀關前,王翦又連續派人請求田產。蒙武和楊端和都看不過去了,提醒道:“將軍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了?”

王翦隨即道出自己的苦心:“二位將軍有所不知,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田產。大王心性粗暴,疑心又重,他把全部士卒都交給了我,我要是不以子孫之名多求一些田產,讓大王知道我掛念子孫,那不是讓他懷疑我別有用心嗎?”

蒙武和楊端和聽後,都感歎他用心良苦。

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王翦率大軍進入楚地,先後攻占陳地至平輿的楚國土地。楚人大恐,各個勢力紛紛聚於項燕麾下,希望他能再次戰而勝之。王翦此時卻停兵不前,在平輿築壁堅守。

楚軍到來後,王翦任其辱罵、挑逗,都拒不應戰。麵對一望無際的秦軍大營,項燕屢次派兵強攻,卻總被秦軍逼回。他又派兵包抄,卻因秦軍眾多,占地廣大,反而使自己兵力分散,吃了幾次小虧。無奈之下,楚軍被迫與秦軍對峙。

對峙的幾個月裏,楚軍求戰不得,四十萬大軍每日耗費糧草不計其數。其士卒來自各個勢力集團,矛盾日益突出,糧草補給也越來越困難。秦軍卻無此慮,嬴政親自在後方督促,糧草每日源源不斷運至前線。

項燕見再對峙下去,不等秦軍來攻,自己內部就會打起來,隻得率軍後撤。於是王翦命蒙武率二十萬精兵窮追猛打,自己則繞道從後麵掩殺,楚軍被秦軍追至蘄南(今安徽宿縣)包圍起來。

蘄南城小,楚軍又沒補給,處境日益艱難。王翦、蒙武、楊端和日夜輪流進攻,讓楚軍疲於應付。

此時,楚軍軍心已經離散,不斷有人私逃。項燕暗自灰心,對昌文君道:“臣準備出城與秦軍決一死戰,恐怕以後再不能侍奉大王了。”

“蒙將軍不棄,立寡人為王。將軍若戰死沙場,寡人也絕不苟活!”昌文君慘笑一聲,說完便舉劍自殺,項燕也不攔阻。他將死訊告知全軍將士,言大王不欲為秦俘而自盡,以激起士卒死戰之心。楚軍果然個個悲憤不已,紛紛請求出城與秦軍決一死戰。

王翦似乎早料到項燕會死中求生,已暗中做好準備。楚軍氣勢洶洶殺出城來,王翦令弓箭手和投石車隊給予迎頭痛擊,楚軍傷亡慘重,不得不退入城中。

第二次出城時,楚軍的士氣已不如第一次高昂。王翦命弓箭手和投石車隊撤下,中軍後退十裏布陣以待。楚軍以為秦軍怯懦,拚命猛追,誰知卻鑽入了王翦的口袋陣。

兩軍糾纏在一起,頓時天昏地暗。蒙武、楊端和早已埋伏多時,見楚軍進入口袋中,各自率領五百戰車,從左右後方衝殺過來,頓時楚軍陣腳大亂,開始潰逃。項燕雖驍勇無比,卻已無力扭轉敗勢,被秦軍當場斬殺,隻有兒子項梁趁亂逃走。

王翦乘勝攻擊,楚國再無可戰之軍,秦軍以摧枯拉朽之勢,直逼壽春。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王翦、蒙武攻入壽春,俘虜楚王負芻,楚國就此滅亡。

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嬴政下令掃滅燕趙楚三國殘餘。殘餘之敵聞風喪膽,秦軍沒費什麽功夫,即平複三地。

眼看天下一統在即,嬴政心中興奮喜悅之情無以言表。

齊王建見各國一個個被秦所滅,心中惶恐不安。他幾次派使者去秦探聽動向,但嬴政態度曖昧,既不說攻打齊國,也不表示繼續修好。而被秦所滅的三晉及楚國的部分臣民不願臣服秦國,紛紛逃至齊國,聚集在西南之地,伺機而動。

齊王建老邁昏庸,隻想安享幾年榮華富貴,便聽信後勝之言封鎖了西南疆界,他害怕三晉和楚國之人到來會給秦國進攻的借口。而在秦間的收買之下,後勝還勸齊王建入秦稱臣。

馬車行至雍門,雍門司馬前來諫道:“齊人擁立大王,是為了國家社稷,還是為了立王而立王?”

“為了國家社稷。”

“既是為了國家,那大王為何要離開自己的國家去秦國呢?”

齊王建無言以對,隻得掉轉車頭回城。

嬴政卻不因齊王建有投降之心,而放過齊國。他借口齊國屯兵西南,挑釁秦國,向齊進兵。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王賁、李信率大軍攻齊。齊王民心已失,兵卒皆無士氣,秦軍沒遇上什麽抵抗,就兵臨臨淄城下。齊王建隻得投降,嬴政心惡他的昏庸無能,將其遷往共地(今河南輝縣),困居鬆柏林中活活餓死,後勝也被他毫不猶豫地殺了。

從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令全國男子書報年齡造冊大舉征兵開始,曆時十年,嬴政終於掃滅六國,完成了一統天下的雄圖偉業。

鹹陽城張燈結彩,分外熱鬧。秦國一統天下,百姓和士大夫們都喜氣洋洋。百姓高興的緣由很簡單——現在天下一統,他們不用再冒刀兵之險出外征戰了;士大夫們高興的是——秦國的疆域擴大了數倍,各地都要派駐官吏,如果外放做一個郡守或縣令,就相當於過去的一方諸侯了;最高興的莫過於王室公子和重臣,按照周室先例,一統天下後將分封諸子和有功重臣出外為王或為侯,為國家鎮守四邊。眾人都翹首以待,希望那座金碧輝煌的鹹陽宮能傳出令他們興奮的消息。

離渭橋不遠處,有一座長楊宮,也是秦昭襄王時所造。宮中有垂楊數畝,幽雅清靜,已被作為長公子扶蘇的府第。在眾公子和大臣看來,這是嬴政對扶蘇的恩寵,但他卻不這樣認為。

從九歲時起,嬴政就令他離開紫巾在此獨居,這在諸公子中是罕見的。他不知道這是父王有心造就,還是根本就不喜歡自己。若說父王有心造就,但是除了偶爾讓他陪著打獵,問問他的六藝之學,就很少再管他;若說父王不喜歡,卻時常給他調換太傅,督促他學習,並不時露出讓他承繼王位之意。但最讓他放心不下的就是父王至今還沒立他為太子,他是嫡長子,又有賢名,從各方麵講都應該被立為太子,隻是父王不提,也就無人敢問。

昨日,他到高泉宮晉見了母後。看著母後鬱鬱寡歡的樣子,他心中甚是難過。在他略懂宮中之事後,就知道有個清揚夫人一直與母後爭寵,並且父王還一度打算立清揚夫人為後。從那時起,他就很恨這個女人,認為母親的不快樂就是她造成的。後來清揚夫人死了,他以為再也沒有人可以與母後相比了,父王應該寵愛母後了,可父王卻變成了極為博愛之人。六國被征服後,嬴政在渭水北岸緊挨祈年宮之地,按照六國宮室原樣仿造六座宮殿,把六國的姬妾美人都安置其中,他每日輪流在其中安歇,好不快活。

母後是一國之母,現在為天下之母,卻受父王冷落,也難怪她心情會如此。再想起自己的心思,扶蘇不由得感歎不已。但這一切他都無能為力,對母後的同情,對父王的不滿,他隻能深深藏於心中,不敢有絲毫表露。

父王是公認的曠世明主,若知道他有不滿,就會生出厭惡之心,他就會受到國人的唾棄,那些對他恭恭敬敬、另眼相看的朝臣也會遺棄他,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公子,你在想什麽?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小姐,要不要奴婢給你傳話?”香質端著食具悄悄出現在扶蘇麵前,笑著問道。

扶蘇平日與她調笑慣了,仍不免俊臉一紅道:“你不要取笑我,我是為母後身體擔心。她整日鬱鬱寡歡,天長日久會生出病來的。”

香質把食具在案上排好,坐在一側服侍扶蘇。他們雖然名為主仆,但早已沒主仆之分。她從韓國來秦時隻有十五歲,而當時的扶蘇隻是八歲的孩童。她在服侍紫巾時,就與扶蘇很投緣,扶蘇也很依賴和信任她。後來她服侍韓非,受趙高迫害,幸虧扶蘇救了她。自那以後,紫巾就把她賜予扶蘇。

“你應該聽母後之言,早日立一夫人。即使你不能時常進宮,也可讓夫人替你進宮盡孝。過幾年再讓王後抱上孫子,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寂寞了。其他公子大多數都立了夫人,你是長公子,為何現在還不立夫人?若你立了夫人,奴婢也不會這麽操心了。”

香質的話讓扶蘇有些難過,他至今遲遲不立夫人就是想讓香質能常伴左右。可他卻不能立香質為夫人,甚至連這個意思都不敢表露。二人身份懸殊,他娶香質為妾還有可能,立之為夫人就會遭到父王、母後乃至宗室的反對。

扶蘇幽幽地看著香質,讓她感到一種沒來由的慌亂。她強笑一聲問道:“怎麽了?你生氣啦?”

扶蘇不知道香質是否懂他的心,黯然道:“沒什麽,我隻是有些擔心,若父王封我出守外地,也許你就不能再服侍我了。大臣們都在議論分封之事,聽他們說可能把我封到齊地。那裏是天下最富庶之地,可又最動**不安。齊魯之士議論時政成風,致使百姓也好評議朝政,其法製不如秦地嚴明,諸侯餘孽也多集中在那裏,並不好治理啊!”

香質在扶蘇身邊也聽了諸多太傅的教誨,長了不少見識。她知道嬴政重視法家,輕視儒術,對扶蘇也多以法家之術教導。可扶蘇偏偏愛好儒術,於是勸道:“大王若封你到那,也是對你的考驗。齊魯之地儒學盛行,你去那裏是他們的福氣。”

扶蘇偏愛儒學是因為受第一個太傅池子華的影響,那是他最初接受的教導,印象也最深刻。後來的太傅都是嬴政指定的,對他的教導也多偏於法術,但他心中卻總認為法家過於嚴苛,對人全從惡的方麵考慮,不如儒家主張禮治、強調人倫讓他更易接受。

雖然偏愛儒術,扶蘇卻不敢在父王麵前有絲毫表露,隻有在香質麵前才敢說出一些心裏話:“其實那些儒生也隻是用嘴說說而已,如果善於引導,於國於民都有利。我也希望能為社稷做點事,困居都城,應付宴請實在讓人生厭。”

“你是身在福中不以為福,百姓但求一日三餐能夠吃飽就行了。當年就是因為太窮,奴婢才被賣入官家為奴,最後才來到了這裏。”香質眼圈紅紅的,想起爹娘也不知現在如何,心中甚是悲傷。

扶蘇聽她說過韓國的生活,那種困苦是他無法體會的,隻得同情地說道:“聽說趙高的夫人韓姬把爹娘接到了鹹陽,你和她不是同一個地方的嗎?也許她會知道一些消息。”

香質搖了搖頭道:“奴婢是不會登她的家門的。奴婢已托人打聽,但一直沒有消息。”

這時,一個侍從進來稟告道:“稟告公子,五大夫隗狀求見。”

“快請!”扶蘇忙道。

“隗大夫一定有要事與公子商議,看來公子的飯隻怕又吃不成了。”香質收拾好餐具食物,退了出去。

扶蘇整衣束冠,在屋門口躬身以待。

五大夫隗狀是扶蘇的太傅,他出生於戎狄之地。按禮戎狄之人一向被中原之國視為化外野人,不能入朝為官。秦國雖也曾被視為蠻夷之國,但對戎狄之人一樣很輕視,很少有戎狄之人能在秦國取得官爵。隗狀不僅取得了官爵,而且官至五大夫,乃大夫中的最高等級,並被嬴政封為扶蘇的太傅,這是許多秦人都夢寐以求的榮耀。

嬴政給隗狀如此高官厚祿,令許多朝臣不解,也令他們嫉妒,但是無人敢在嬴政麵前非議隗狀,因為非議隗狀就是指責他用人不明,這是他決不能容忍的。

他掃平六國,自認為是曠世明主,其功績可直追三皇五帝,他需要的是聽命辦事的臣子,而不是在他麵前指手畫腳。不過,他任用隗狀並不僅僅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權威,而是有深刻的用意。他雖然統一了天下,但並不因此而滿足,因為在蠻荒的北部還有一個敵人,那就是匈奴。

他不時接到北地郡守的報告,說匈奴騎兵經常深入內地,襲擾邊地之民。他沒想到自己的天威竟然震懾不住那些蠻荒野人,心中很是憤怒,但他清楚現在還不能對付匈奴。天下剛剛統一,萬民都渴望休養生息,他是明主,自然不能不為民著想,不過這並不妨礙他開始著手準備對付匈奴。他深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之理,要消滅匈奴,就必須了解這些化外野人。在這種情況下,嬴政開始重用戎狄出生的隗狀。

隗狀不僅了解戎族的習慣,也深通中原的禮儀,為此深得嬴政的賞識,賜他高官厚祿,還讓扶蘇拜其為師。他這樣做的用意,是讓扶蘇也了解匈奴,即使自己不能征服匈奴,也要讓扶蘇完成此誌。

扶蘇很快就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虯髯的大漢快步走了進來。

隗狀雖為文官,卻有著武將的本色。他像許多戎人一樣精於騎射,性情豪爽。他一進門就拉住扶蘇坐下道:“你快坐下,我有事要對你說。”

扶蘇性情柔和,與隗狀甚是相投,二人常不拘禮儀,放聲談笑。

“今日早朝後大王單獨召見了我,你可知道是為何事?”

扶蘇遲疑了一下後問道:“近日分封之事傳得沸沸揚揚,該不是此事吧?”

隗狀詭秘一笑道:“這隻是其中之一。最令人震驚的是大王要恢複左右相邦之職,不知公子能否猜出這左右相邦之職將由何人擔任?”

“公子所言雖然考慮周全,可隻猜對了一半。”

“哦,那到底是怎麽回事?”扶蘇有些驚奇。

隗狀歎了口氣道:“大王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可這次卻為難了我。大王竟要拜我為右相,王綰為左相。這不是讓我與李斯作對嗎?我自問不是相才,也不想得到此位,但大王不準我辭讓,真是讓人為難啊!”

扶蘇沒想到隗狀會帶來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不過他略一思索就知道了父王這麽做的深意。他一直在讀韓非的遺著,這也是父王所偏愛的,其中的禦臣之術,父王每次見他都少不了要問。

李斯、王綰是朝中老臣,勢力已是不小,現在天下一統,若是二人同時被拜為相,就會造成大權旁落,為了避免這種狀況發生,父王就起用了隗狀。他是戎人,在朝中根基不深,用他為相雖然有人不服,但是可以牽製各方勢力,最終一切權力還是在父王手中。

以隗狀之能,他未必不能當上右相,可是他已看出朝中的形勢,不願卷入其中,所以才有此語。於是扶蘇勸道:“太傅之才不下李斯、王綰,且有一項他們不及的長處,那就是對匈奴的了解。父王用太傅為相,太傅也不必推辭。隻要父王相信太傅,太傅又何必擔心其他朝臣呢?而且今後扶蘇還要多多仰仗太傅呢!”扶蘇地位未穩,需要朝中大臣支持,隗狀為右相,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

隗狀今日來就是要找靠山的。他知道自己不及李斯、王綰的勢力,但他是扶蘇的太傅,扶蘇又是朝臣公認的儲君,隻要有扶蘇的支持,他還怕什麽呢?

“公子言重了!有大王和公子的信任,我就放心了。”二人經此一談,已取得默契。

“自從王綰向父王上了分封之議,分封之事鬧得朝野皆知,不知父王作何打算?”扶蘇又問道。

“這分封之舉利弊皆有,就看大王如何決斷。周室分封,造成諸侯林立,爭戰不息。若是王權衰弱,不能控製諸侯,就會反受其製,危及王室安危。但若事事依賴鹹陽之令,一旦有突發之事,將不知如何應變。封建親戚,各守其地,使其靈活應變,方能消除此慮。”

隗狀這一番分析與扶蘇不謀而合,他急忙問道:“那太傅是如何回答的?”

“我當然極力反對。”隗狀說完,扶蘇才出了口氣。他們都知道嬴政對權柄的重視,決不會走周室分封的路。雖然他們作此想,但分封之議在諸多大臣中都得到支持,他們也不知嬴政最終將作何決斷。

齊國被滅已有一個多月,這短時間以來,嬴政忙得不可開交。除了賞賜功臣,慶祝天下統一之外,還有許多事都等著他處理,並且這些事對他和秦國來說都是第一次,處理起來也不如從前順暢。群臣也依據自己的設想進獻治國之道,各種各樣令人眼花繚亂。不過有些事他必須盡快做出決定,讓群臣和天下庶民都知道,今後也好令行天下。

嬴政輕咳一聲,沉聲道:“如今天下一統,百姓需要休養生息,還望眾卿盡心盡力,恪盡職守,安撫天下萬民。諸卿所獻的治國之策,寡人也已閱畢,待日後慢慢商討。今日,寡人要宣布一項重大決定,為了更好地處理政務,寡人決定恢複左右相職,並定名為丞相。丞者,上承寡人之命也。寡人決定封隗狀為右丞相,王綰為左丞相。”

郡臣甚是驚愕,顯然是對隗狀出任右丞相一事大感意外,紛紛低聲議論起來。嬴政舉手示意安靜,然後威嚴地問道:“眾卿覺得有何不妥,盡可上前言明。”

百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見王綰、李斯、馮去疾等人均默不作聲,便無人站出來反對。

“既然眾卿沒有異議,那就這樣決定了!”

兩人出列聽封,王綰是禦史大夫,站在百官前列,隗狀官職較低,站在百官之中,走出來時,許多朝臣都用羨慕的眼光盯著他。

“禦史大夫由馮劫繼任。”嬴政又吩咐道。

馮劫原為廷尉屬官,現在一下躍居三公,令朝臣們矚目。

李斯聞此不由得感到喪氣,自己不僅沒當上丞相,而且原來的屬下也躍居自己之上。馮劫是他的人,看起來是大王對他的補償,實際上是分化他的勢力。下屬躍居自己之上,又怎會再任他擺布?看來大王對自己與趙高陰諂韓非之事仍耿耿於懷。

這時,嬴政突然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沉思起來,然後平靜地說道:“昔日韓王獻地效璽,請為藩臣,後又背棄信約,與趙、魏合縱挑釁我大秦,故寡人興兵誅之;誰知趙王又背棄盟約,反叛於太原,寡人不得已又興兵征討;魏王起初立約入服我大秦,後又與韓、趙之遺民勾結,反於新鄭,寡人不得不發兵討伐,破其大梁;楚王初獻青陽之地,後又叛約擊我南郡,寡人才發兵平其地得其王;燕王昏亂,太子丹暗遣荊軻刺殺寡人,所以興兵滅其國;齊王用後勝之計,封鎖西界斷絕與秦交往,因此寡人出兵討平齊地……”

這些回憶引起不少文臣武將的共鳴,因為這其中也凝聚了他們的心血,承載著他們的榮耀。不過,嬴政說這些可不是與他們共緬往昔的,他掃了群臣一眼繼續說道:“寡人以渺渺之身興兵誅亂,賴宗廟神靈,使六國稱臣認罪,天下始定。如今若不更改名號,就無以稱頌這萬世功勳,所以寡人決定重議王號!”

其實這項決定嬴政早已下發群臣商議,今日隻是在朝堂之上作最後決議。

王綰聞言便立即出列奏道:“昔日五帝地方不過千裏,外夷和諸侯時有不服,天子也無法控製。如今大王興義兵,誅暴賊,平定天下,法令一統,自上古以來就未曾有過。此等功業,即使五帝也不及。臣等與博士商議後認為古有天皇、地皇和泰皇。泰皇最尊貴,所以臣等認為大王應稱泰皇!”

這個稱號讓群臣大為佩服,也隻有這個稱號佩得上他的功績。李斯這時也出列奏道:“商周之王自稱‘餘一人’,今日大王自稱,臣等認為應用‘朕’,以示區別。其餘之人均不得用此字,否則以忤逆之罪論處。大王出命改作‘製’,大王所下之令改作‘詔’,臣在上奏之前要說‘昧死’。”

“就依此言!從現在起就一切依照新製。朕聽說太古之時有號無諡,中古有號,死後以其行為諡。如此一來則子議父,臣議君,實不應該,從今以後,廢掉諡法!”嬴政突然道。

群臣聽了大驚,因為這一項決議,嬴政並沒有下發給他們商議。

諡法,是西周時所建的禮製,是根據人的一生行為,在其死後給以確定的評價。實行這一製度,可以約束人的行為,勉勵人上進。君王死後,多是臣子根據其生前所為贈以諡號。如嬴政之父死後,呂不韋和大臣根據其生前行跡贈以“莊襄”二字為諡。

嬴政取消諡法,把君王僅受的一點約束力也給解除了,從此以後他就可以毫無顧忌、為所欲為,而不用擔心後人評議了。

望著高高在上、誌得意滿的始皇帝,不少人心中嘀咕:陛下縱然英明神武,也難免偶有失誤,陛下如此剛愎自用,以後誰還敢大膽進言,糾其偏執呢?

諡法廢除,群臣隻好按照事先擬定的程序進行下一項議程。王綰又道:“諸侯剛剛被滅,燕、齊、荊地處偏遠,不在那裏設置王侯,不足以鎮撫當地。所以臣請陛下分封諸子,鎮守四邊!”幾位大臣都出列上奏,所說與王綰大同小異。

“李斯,你沒有上奏朕分封諸子,是否有什麽不同之議?”

李斯就等著始皇發問,他對這個問題早已考慮許久了。從始皇的性情和秦國的製度來看,他知道始皇不會同意分封。雖有這麽多臣子讚成分封,但這正是他顯出與眾不同之處,於是大膽上前奏道:“昔日周室分封子弟,後來關係就疏遠了,結果造成諸侯互相攻伐,而周天子卻無力禁止。如今賴陛下神明,使諸侯之地皆為郡縣,臣認為對皇子和有功之臣給以重賞即可,這才是安定國家的方略,分封則大可不必。”

始皇連連點頭,對李斯的提議甚表滿意。殿中群臣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誰也沒想到李斯會說出一個與眾不同的提議。不少臣子看出李斯此議正投始皇所好,便紛紛上前附和李斯所言。剛被封為右丞相的隗狀也站出來支持李斯,朝臣頓時分成兩派,以隗狀、李斯、馮劫為首之臣反對分封,以王綰、馮去疾、王翦為首的臣子讚成分封。兩方爭論不休,都試圖說服對方。

燕、齊、荊等地離鹹陽幾千裏之遙,若事事依賴鹹陽之令,一旦有事就難以應付。再說邊遠之地的郡守、縣令,若暗違朝廷之令,也無疑是一方諸侯,為禍作亂將更加無所顧忌。無奈他們所說不對始皇心思,其提議也就難以通過。

幾項大事議畢,政令也相繼而出,始皇下詔頒令天下施行——

一、改易曆數,確立正朔。根據終始五德之言,按照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之理,秦代周當得水德,一年的起始之日定為農曆十月初一。水在顏色上主黑,所以服色、旌旗、旄節皆以黑色為主。水在數字上主一、六,所以兵符、節符、法冠皆六寸,車輿長六丈,六尺為一步,六馬為一乘。

二、天下分為三十六郡,分別為上郡、巴郡、漢中郡、蜀郡、河東郡、上黨郡、太原郡、雁門郡、代郡、隴西郡、北地郡、南郡、南陽郡、三川郡、東郡、雲中郡、潁川郡、邯鄲郡、钜鹿郡、上穀郡、漁陽郡、右北平郡、遼西郡、碭郡、泗水郡、桂林郡、象郡、齊郡、黔中郡、九江郡、遼東郡、會稽郡、長沙郡、廣陽郡、陳郡和閩中郡,關中之地則為內史,不在三十六郡之內。每郡設有郡守,負責掌治全郡;設郡尉,負責掌佐武職兵卒;設監禦史,負責監察郡守及郡的治理情況。郡下設縣,縣有縣令、縣丞、縣尉。縣下設鄉或亭,鄉有三老(掌教化)、嗇夫(司獄訟及征收賦稅)、遊徹(巡禁盜賊)。亭與鄉相同。鄉下設裏,百戶為一裏,裏有裏宰管理。

三、將民間兵器收到鹹陽,鑄成鍾鋸,其餘鑄成十二個各重十二萬斤的金人。

四、推行以秦國為準的度量衡製,統一錢幣,統一文字,以《倉頡篇》作為推行天下的文字範本。

五、將散居天下的富豪十二萬戶遷至鹹陽。

……

一係列鞏固天下的政策詔告後,始皇才安下心來。他相信這些政策實行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能撼動他的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