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殺機初現03

兩人捫心自問,近日裏關心孩子的確太少,這孩子向來就是報喜不報憂,因為素來皮實,也沒太擔心她,所以都不知道她最近經曆了一些什麽,也沒能及時提個醒。

不過話說回來,這段時間林驍勇同樣忙得焦頭爛額。

黔山市公安110接到一起報案,報警人是個登山的小夥子,電話裏聲音緊張得發顫。

3月10日,謝誌俊和趙翔早上相約爬山,大小夥子喜歡獵奇,盡挑沒人走的野道。爬到一半兒的時候,聞到一股腐臭味兒,兩人循著氣味看去,發現了幾個黑色塑料袋,有一個不知道被什麽動物給撕咬開了,隱隱約約露出森森白骨。

趙翔大罵:“誰這麽缺德,把過期的臭肉給扔這兒!”他一時腳賤,上去踢了一腳,袋子裏的東西滾落了一地,冷不防露出一隻手來,把他驚得連退兩步,跌坐在地上。

110接警中心迅速將報警信息交到了轄區分局,警方立刻組織警力前往現場,法醫提取了屍塊,經過拚合及特征分析,確定死者為一名40多歲的中年女性。肺部組織檢驗,發現有肺氣腫和肺泡破裂現象,肺部黏膜下伴有點狀出血,死因係機械窒息而死亡。

警方在周圍進行多方調查、布控,最終鎖定凶手是典當行老板王大誌,從他新搬的租住地搜查出了還沒來得及銷毀的砍刀和鋼鋸,並從上麵遺留的組織殘屑中查出了死者的DNA。

命案告破。隻是這王大誌狡猾得很,到案後,不肯承認自己的殺人罪行,辯解說妻子是自縊而死。至於沒有聲張妻子自殺的理由,是因為害怕招來警察,自己是吸毒的人,會被送去戒毒所強戒,為了不讓妻子死亡的事情被人發現,這才碎屍拋屍。

王大誌的辯解理由雖然不符合常理,可是凶手作案時沒有任何目擊證人,這種被稱為“一對一”的殺人案件,證據通常格外薄弱,再加上屍體被切割得太碎,拋屍地點太多,所以大部分的屍塊無法找到了,沒有足夠的屍表特征來確定屍體檢驗報告中的機械性窒息死亡究竟是外力勒死還是自縊身亡。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在對王大誌的指紋進行入庫比對時,黔山市警方發現他竟是網上被通緝多年的逃犯,原名李大峰,22年前涵江市金大鍾一家的滅門慘案,現場的凶器上留下的指紋,就是他的。黔山市警方在與涵江市公安局聯係後,確定有此懸案未結。因為林驍勇是當年參與了此案的偵查員,所以涵江市局領導指定林驍勇與黔山市警方對接,協作調查此案。

林驍勇接到協查任務後,考慮到涵江市的案件涉及三人死亡,為主罪,所以向領導匯報,將兩起殺人案並案處理。在獲得上級批準後,林驍勇親自帶隊前往黔山市將李大峰押解回涵江市接受偵查。今天他剛到涵江市第二看守所辦完轉押手續,就聽到林嵐受傷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趕往市中心醫院。

父女二人這段時間各自忙碌,連麵兒都沒碰到,再見麵時卻隔著觀察室的大門。林嵐躺在裏麵生死未卜,林驍勇焦急地守在病房外,心急如焚,為了安撫何春芝,林驍勇不得不強撐著,說些寬慰的話。

好在老天心存眷顧,悲劇並沒有再次降臨在這承受了太多不幸的一家人身上。

在急診室外經曆了兩個小時的揪心等待後,林嵐終於蘇醒了過來。醫生宣布隻是輕微的腦震**,沒有危險,也不會留下後遺症,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一直站得僵直的林遠昊肩膀往下一塌,輕輕靠在身後的牆壁上,一縷頭發軟軟地耷拉在額前,神情說不出的疲憊。江旎盯著他看了半天,若有所悟。

陷害、意外接踵而至,不由得讓人聯想到,這是有人在千方百計地阻撓林嵐辦案。

林嵐之前發生的種種,並沒有告知奶奶何春芝,因為怕她擔心。可是這次車禍後,大家在病房外的種種猜測,使得她再也不相信林嵐和林驍勇口中保證的所謂安全了。在她看來,她唯一的孫女正麵臨著危險,更可怕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說清楚,這幕後操控者究竟躲在哪一個陰暗的角落,朝外放著冷槍。

何春芝的做法非常直接,林嵐出院後,她死活不肯讓她再回業務部門上班,她口口聲聲要去找林嵐的領導談談,申請調崗到綜合部門。

林嵐又是撒嬌又是保證的,奶奶就是不肯。她自己實在沒有辦法,搬出了爸爸、媽媽和姑姑,一起給奶奶做思想工作。

何春芝看著麵前的三個說客,搖頭歎氣道:“你們少用那些大道理壓我,我難道不懂得?就算我願效仿那滿門忠烈的佘太君,也得給老林家留個後人不是。”

林嵐聽到這話有些動氣,說話便沒了分寸,頂撞道:“您這不是咒我爸和我姑嗎?就算我死了,他們就不算林家的後人了?”

何春芝氣得發抖,食指哆哆嗦嗦指著林嵐的鼻子,罵道:“你個沒良心的丫頭,這是戳我心窩子呢!那是上一輩兒的,你這一輩兒的除了你,老林家還剩下誰!”那眼淚就如同開了閘門一樣,嘩嘩不止。

林驍勇和林曉娟在林嵐話剛出口時就嚇了一跳。林驍勇一把將林嵐扯到身後,狠狠瞪了她一眼,上前扶住何春芝搖搖欲墜的身子,道:“媽,您別和這沒輕沒重的小東西一般見識,我回頭狠狠批評她!”

何春芝顯然是傷心極了,她頹然坐在沙發上,掙脫林驍勇扶著她的雙手,心灰意冷道:“這就是我從小疼到大的孩子,一個兩個的都不讓我省心,都給我出去。”

林驍勇還要再勸,林曉娟趕緊朝他使了使眼色,林驍勇頓時會意,拉著一臉悔意的林嵐趕緊出去了。

林曉娟摟住何春芝柔聲勸慰,何春芝過了許久才止住了淚水。

林曉娟拿過一個橘子,慢慢地剝開,輕輕地放在何春芝手中。見到何春芝心情平靜些了,才開口道:“媽,其實我知道您擔心咱們,特別是當年我車禍的事兒,讓您揪心了。不然,您這次也不會對林嵐這事兒這麽大的反應。”

何春芝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林曉娟,抬起手無限憐愛地撫了撫林曉娟的頭,眼眶又濕潤了。

“還是我閨女體貼,不像那個瘋丫頭,處處頂心頂肺的,也不知隨了誰。”

林曉娟撒嬌地將頭靠在何春芝的肩頭,輕聲笑道:“她從小就那樣,聰明、好動,見天兒地闖禍,可您還不是疼她疼到骨子裏。小時候她每次闖完禍我哥要揍她,您都護著,慣得她越發地膽兒大。”

何春芝拍了林曉娟的手一下,嗔怪道:“照你這麽說,都怨我?”

“哪兒的話,要我說,要不是您,這孩子怎麽出落得這麽古靈精怪,哦,不對,是聰明伶俐。”

林曉娟及時改口,何春芝還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過了一會兒,她歎了口氣道:“要說聰明,這孩子倒真聰明,打小學啥都快。可我不明白,她幹嗎要幹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收入不高還動不動就加班,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成天看守所、案發現場到處跑,吃苦受累不說,搞不好還會被案件當事人誤解。她如果聽我的,找一份大學老師的工作,收入高,還有寒暑假,出了研究成果還能成名成家,不比她現在這樣強多了?我有時候真不知道她是聰明還是傻!”

林曉娟知道何春芝為了林嵐當初換專業和選工作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心裏始終沒有解開這個結。於是她笑著開解道:“媽,這孩子大了,就有了自個兒的主意,處對象、找工作的事兒,家人隻能建議,還真不能包辦代替。我看林嵐也是真愛她的那份工作,路既然是她自己選的,咱們隻能支持她,哪兒能給她打退堂鼓呢。”

“要是萬一,萬一……”何春芝說到這兒,看了看林曉娟的腿,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林曉娟倒不在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何春芝的痛,因為那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自己,也隻有自己能夠解開何春芝的心結。

“媽,您想過沒有,爸當年心裏雖然有遺憾,卻也無怨無悔。作為家人,拋下您,拋下我們,他有太多的不舍,可是作為一名警察,麵對歹徒衝上去,他無愧於自己的職責。我也一樣,當年我雖然因為工作的關係,被駱福生報複,失去了雙腿,可是我從未後悔過在法庭上對駱建國的指控。即使時光倒流,讓我再次坐在法庭上,我依然會履行一名公訴人的職責,因為,這份職業對我而言,有著超乎尋常的意義。”

“超乎尋常的意義?”何春芝慢慢咀嚼著林曉娟的這句話,“嵐嵐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吧?她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那麽好動的孩子,當初為了通過司法考試,經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現在總是加班,也沒聽她有半句抱怨。”

“媽,您這話就說對了,嵐嵐這孩子,自從到了檢察院,人是越來越有那麽一股子勁了,我幾次碰到他們領導,大家都誇她是個好苗子,有前途呢。”

“我也知道她爭氣,可我還是擔心她,一個女孩子家的,成天和罪犯打交道。”

林曉娟聽她口氣有些鬆動,趁熱打鐵道:“媽,您就放心吧,林嵐這孩子機靈著呢,經過這一次,她也懂得防備的。這段時間,就讓我哥多接送她,準保沒事兒,再說了,她那身功夫也不是白練的,吃不了虧。”

何春芝雖然仍舊不放心,卻也明白再怎麽反對,林嵐也不會放棄自己喜歡的工作,畢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見,隻能同意她回去上班。

林嵐上班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方隊了解葛永健在監獄意外死亡的原因。

據方隊說,葛永健和同監室的人發生衝突,先是互相推搡,後來發展到幾個人圍毆他一個,最後導致其死亡。這些參與者和挑頭的人事後都接受了訊問,可他們口徑一致,都說是葛永健挑釁在先,動手也在先,他們人多,分寸沒有掌握好,失手打死的。

林嵐和方隊都不相信監室裏麵這些人的說法,不過證據如此,一時之間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兩人懷疑葛永健所要舉報的人應該就是設計取他性命的人。可他在生前並未明確說出那人是誰,她建議警方從貪汙案嫌疑人之前舉報的線索入手,追蹤幕後的操控者。

林曉娟在林嵐出車禍後,更加關心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侄女兒,下班後她到超市買了些肋排,準備晚上到林驍勇家給林嵐做她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林曉娟在結賬的時候,輪椅卡到了,一時進退不得。旁邊幾個人幫忙把輪椅抬了起來,她才脫困,可是又帶翻了購物籃,食材撒了滿地。旁邊一位老漢幫林曉娟拾了起來,重新放進購物籃,林曉娟連聲道謝。她正要接過購物籃,這老漢一抬頭,卻讓林曉娟看到了一張不知在噩夢中出現過多少次的麵孔。

眼前這人穿著灰色夾克,頭發雪白,身形微微有些佝僂,因為蒼老,他的樣貌已經和多年前相去甚遠。可林曉娟仍從這已然老去的麵孔中認出,他就是曾經開車撞她,改變了她半生命運的駱福生。

駱福生此時也認出了林曉娟,他看到林曉娟坐在輪椅上,目光直直地看著自己,胸口如遭重錘,一時動彈不得。兩人僵持良久,林曉娟慢慢地回過神來,從駱福生手中一把奪過購物籃,遞給收銀員,結賬後,把食材放進袋子,轉動輪椅頭也不回地離開。

駱福生呆呆地看著林曉娟離去的背影,麵上的表情滿是懊悔。

自從在超市遇到林曉娟後,駱福生一直寢食難安,他眼前總是浮現出林曉娟坐在輪椅上的身影。通過多方打聽,駱福生得知林曉娟因為當年的車禍落下殘疾,而且單身至今。在服刑的那幾年,駱福生在管教幹部的教育下,懂了些法律,認識到林曉娟當年判處駱建國死刑並沒有錯,是他自己恨錯了林曉娟,一心把她作為報複的對象。在隨後的歲月中,駱福生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譴責。當年的事情,有些內幕回頭想來,疑竇叢生,他覺得自己是被人利用了,有些隱情他決定親自告訴林曉娟,希望她能查清真相。

林曉娟晚上下班回來,剛到樓下就碰到了駱福生。

駱福生給林曉娟深深鞠了一躬,道:“林檢察官,當年是我錯了,我向你懺悔。”

林曉娟看了他半晌,慢慢閉上眼睛,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她劇烈起伏的胸膛才平複下來,長歎一口氣。她轉動輪椅繞開駱福生,向前“走”去。

駱福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聲喊道:“我是個罪人,是我毀了你的一生,我給你磕頭賠罪。”

林曉娟停了下來,她沒有回頭,隻是語氣疲憊地說:“都過去了,你走吧,以後別再來了。我受了你的頭,腿也長不回來,你坐了牢,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也夠了。”

駱福生爬了起來,他快步追上林曉娟,急切地說道:“林檢察官,我今天來除了賠罪,還要告訴你一個當年的秘密,我知道自己的錯太大,對你造成的傷害太大,我本就沒臉再來見你,乞求原諒。”

駱福生抹了把臉,接著道:“當年庭審之後,我就擔心兒子難逃一死。當天晚上,我在門邊發現一封信,信上說,因為我兒子的認罪態度不好得罪了你,所以你把我兒子的罪定得特別重。後來我兒子被判了死刑,我又收到一封信,說是你向法院的人強烈要求判我兒子死刑的。所以,我當時恨你入骨,就連續幾天守在你單位門口,可是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終於有一天,我在你單位門口聽到你男朋友在傳達室打電話約你,通過他和你的對話得知你那天下午要去提審。我到看守所給我兒子送過衣物,知道路,所以我騙同事說我要去拖貨,提前開車到必經之路上守著,果然看到你和另外一個檢察官騎著自行車經過。然後……然後我就一時上頭,犯下了大錯。”

說到這裏,駱福生用顫抖的手將幾封發黃的信交到林曉娟手中。

林曉娟下意識地用手接住駱福生遞過來的東西,薄薄的信封,放在手上卻似有千斤重。

“作案後我回家收拾東西,正掙紮著是去自首還是一走了之。可是又有人把一封信塞到我住處的門縫裏,我拉開門追出去看,卻隻看到個人影,沒追上人。對方以我家人為威脅,不讓我對外說信的事兒,還把我的家庭情況都寫在上麵。我當時很害怕,不僅僅因為對方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還因為當時我剛剛撞了人他就知道,好像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暗我在明,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於他到底想幹什麽,我更是一無所知。為了不連累家人,我選擇了逃跑,也是為了家人,我把這個秘密一直隱瞞到今天。”

林曉娟問道:“那你今天為什麽要告訴我,你不怕他報複你家人了?”

“我老伴前年去世了,我在這世上孤家寡人一個了,沒了牽掛。這些信我這麽多年一直都藏著沒有扔,我今天交給你,希望能幫你找回當年躲在背後害你的那個人。我覺得,有人利用我來報複你,借刀殺人。我有罪,他也有罪!”

駱福生走後,林曉娟呆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對駱福生道出的真相感到震驚,究竟是誰對自己當年的行蹤如此了解,又這麽處心積慮地想害自己?

林曉娟用鑰匙打開門的時候,天已擦黑。她沒有馬上開燈,而是將那遝可能記錄著可怕真相的信紙扔在茶幾上,然後遠遠地躲開,靜靜地蜷縮在客廳的一角,帶著驚懼的眼神死死盯著它們,仿佛有什麽食人的怪獸要從裏麵隨時衝出來一樣。屋子裏格外安靜,隻聽到座鍾的指針嘀嗒嘀嗒響著。

林磊犧牲後,何春芝含辛茹苦將一雙兒女拉扯大,大兒子林驍勇子承父業,女兒林曉娟司法學校畢業後分配到了隴江區檢察院第二科室工作,從事公訴工作。24歲那年,林曉娟認識了在文物研究所工作的趙睿,趙睿比林曉娟大一歲,相貌非常俊美,待人處事彬彬有禮,性格溫和。他家在上海,父母都是當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又是名校畢業的研究生,剛分配到研究所上班,頗受重用。即便林曉娟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何春芝私下裏也常感歎,這個趙睿哪方麵都比自家閨女強,自己閨女能處上這麽好一個對象,定是自己老伴在天之靈的保佑。對於這對戀人,外人有羨慕的,也有眼熱酸上兩句的,說不知道這趙睿究竟看上了林曉娟什麽。

旁人的嫉妒也好,祝福也好,終究是閑話罷了,隻要當事人不往心裏去,又有什麽關係?林曉娟和趙睿一個為人瀟灑開闊,一個待人斯文有禮,雖然不像其他情侶一樣終日裏蜜裏調油,一年多處下來,倒也情感日篤。

1994年,春節剛過,涵江市氣候漸漸轉暖,春光明媚。林曉娟和她的搭檔蔣建輝騎著自行車去看守所提審。雖然踩了好半天的上坡路,兩個人都氣喘籲籲的,製服的後背也濕透了,可是一路上說說笑笑的,倒不覺得很累。

迎麵起了風,塵土揚了起來,蔣建輝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林曉娟開起了玩笑:“蔣科長,我聽別人說,打噴嚏說明是有人在想您呢。您昨天剛出差回來,今天忙了大半天,也沒見您給嫂子打電話,嫂子開始想您了吧?”

蔣建輝嘴皮子上的事兒哪裏服過輸,反過來打趣林曉娟道:“娟子啊,這打噴嚏的講究深著呢。打一個噴嚏是有人想,打兩個是有人罵。今天中午你家的趙帥哥打電話約你晚上去看電影,你說要陪我來提審趕不回去,我這會兒打噴嚏,該不會是你家趙帥哥在背後罵我吧?”

林曉娟被他說得臉都紅了,忙辯解道:“怎麽就成我家的了?再說了,人家趙老師不是那種人,他可是文化人,特別通情達理。”

蔣建輝一聽更來勁兒了:“哎喲,還說不是你家的,都這麽護著了。行行行,你家趙老師渾身上下沒缺點,完人,行了吧了”剛說完,又打了一個噴嚏。

林曉娟臉更紅了,趕忙轉移話題:“蔣科長,打三個噴嚏是個啥說法?”

蔣建輝故作驚訝地瞅了林曉娟一眼,大驚小怪道:“這你都不知道?”

林曉娟一愣道:“真不知道。”

蔣建輝用誇張的語氣說道:“你這個傻丫頭,打三個噴嚏就是感冒了啊,得吃藥。”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林曉娟也撐不住了,笑得氣都喘不過來,自行車在路上歪歪扭扭,劃出蜿蜒的弧線。

天有不測風雲,剛剛還是豔陽高照,眼看著一大片烏雲就黑壓壓地沉了下來。兩人擔心淋濕包裏麵的材料,趕緊加快速度踩了起來,準備到附近的廢棄崗亭裏麵躲雨,等這趟雨過去了再繼續趕路。

倒黴的是,林曉娟的自行車突然踩不動了,她低頭一看,車胎不知怎麽的癟了。蔣建輝下車幫忙搗鼓這輛罷工的自行車,想法子讓它恢複啟動,可檢查了一陣兒,發現是車胎壓到了路邊的一塊碎玻璃,尖銳的一頭深深紮進了輪胎。蔣建輝拍了拍手上的土,站了起來。

“這下沒轍了,車胎被紮破了,我手頭上沒有工具,現在隻剩下一輛自行車了,帶車就帶不了你,帶你就帶不了車。這馬上就要下雨了,要不,我先騎我的車到看守所,借一套工具過來,你把這車推到崗亭那邊先去避雨。”

林曉娟正要答應,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輛貨車朝這邊開過來。

林曉娟眼前一亮,指著車對蔣建輝說:“蔣科長,那邊有輛車,要不我問問司機能不能幫忙捎咱們一程?反正也就幾百米的事兒。”

蔣建輝點了點頭說:“也好。”說完就去準備攔車。

林曉娟忙說:“我去吧,女同誌說幾句好話,容易商量。”

蔣建輝覺得林曉娟言之有理,就回頭去扶倒在地上的車,林曉娟則朝著那輛貨車走了過去。林曉娟朝駕駛室的方向搖了搖手,貨車放慢了速度,她覺得有戲,臉上露出了笑容,快步迎了過去。走近後,她突然發現這車上的人很眼熟,正在回想,這輛貨車卻突然加速,瘋了一樣衝過來。林曉娟來不及避讓,隻覺得身體被一個巨物猛烈撞擊了一下,五髒六腑好似碎了一般,下肢也傳來一陣劇痛。林曉娟的身體高高飛起,接下來又像一個破敗的風箏一樣墜落到路邊,整個人失去了知覺。

蔣建輝眼睜睜目睹了這一切,整個人都驚呆了。

肇事司機一點停車的意思都沒有,轟了一腳油門,飛速地逃走了。蔣建輝反應過來,飛奔過去的時候,貨車已經在他的嘶吼聲中越逃越遠。蔣建輝眼看追不上這肇事的貨車,忙轉頭去查看林曉娟的傷情。他看到血從林曉娟腿部的傷口裏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林曉娟的褲子和襪子,她額頭上的血也沿著頭發淌了下來,傷情看起來嚴重極了。

林曉娟在蔣建輝的呼喊聲中慢慢睜開了眼,她強撐著說出了“駱福生”三個字後,就徹底暈死了過去,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剛才還在說說笑笑的姑娘,現在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了無生氣,蔣建輝又是擔心又是難過,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此時,黃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蔣建輝急了,他怕雨水淋到傷口引起感染,趕緊抱起已經成了血人的林曉娟朝著不遠處的廢棄崗亭跑去。等到跑近了,才看到崗亭上了鎖,他猛地踹開崗亭的門,扯下製服鋪在地上,把林曉娟扶著平躺在上麵。他快速起身,隻穿著個背心就衝到了雨裏,一口氣跑到自行車旁邊,踩著車拚命地朝看守所趕去。

當林驍勇陪著寡母何春芝趕到醫院的時候,尹秀萍在接孩子的路上也聽到信兒,來不及送林嵐回家,拉著她一塊兒趕到了醫院。

蔣建輝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旁邊圍著檢察院的一群領導和同事。蔣建輝一臉的狼狽,白色的背心上全是雨水、血水和泥點子,製服褲子也被擦破了。他瘋踩了一路,趕到看守所借了一輛車,讓司機把人送到了醫院。

何春芝看見蔣建輝一身的血,知道情況凶險,雙腿頓時軟了。林驍勇和尹秀萍趕緊扶著何春芝坐下,何春芝無力地靠在林驍勇身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十幾年前,她送走了丈夫,好不容易把孩子們拉扯大,現在小女兒也即將有了好歸宿,心頭的創口慢慢地結了痂。可是,這從天而降的禍事,頓時把她心頭的疤再次撕扯開來,新傷舊創血肉模糊,一起往外汩汩冒著血液。老天爺何其殘忍,將痛失至親的恐懼一再加之於她的身上。

手術室外的時間每一分鍾都是煎熬,大家都盯著手術燈,心中暗暗為林曉娟祈禱著。這麽好的女孩子,工作上積極主動,生活中熱心開朗,怎麽就攤上這麽倒黴的事兒呢?

5個多小時的手術後,林曉娟的性命雖然搶救回來了,可是雙腿粉碎性骨折,後半生隻能坐輪椅。這結果對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兒而言,簡直比死還難受。

蔣建輝聽到這個噩耗後心裏如同油煎一樣,不久前和他一起外出去提審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林曉娟,現在卻半死不活地躺在手術台上,下半生還要被困在輪椅上。內疚、後悔折磨著他。早知道就自己去攔車了,他寧願此時躺在裏麵的是自己。

林曉娟在劇痛中緩緩醒來。她無法接受自己突然失去雙腿的事實,開始絕食。她本來就失血過多,又動了一場極大的手術,身體格外虛弱,醫生怕她撐不下去,隻得給她打營養針,她卻強行拔去了針頭。最後沒有辦法,醫生給她打了鎮靜劑,這才沉沉睡去。她蒙蒙矓矓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哥哥林驍勇和母親何春芝在旁邊說話。

“媽,您回去吧,您再這樣熬著,身體遲早要拖垮的。”

“你妹妹這個樣子,你讓我怎麽放心回去?我一個人躺在家裏淨做噩夢,我還夢見你爸怪我,怎麽沒把閨女照顧好,讓她遭了這麽大的罪。”說完,她抽泣起來。

“媽,夢裏的事兒怎麽做得準呢?咱爸不可能怨您,您別胡思亂想了,快回去歇一會兒,有我在這兒呢。”

“我不回去,還是你回去吧,我知道前段時間你轄區裏麵發生了命案,你這幾天熬夜抓人,眼窩子都凹下去了。你趕緊回去補個覺,我在這兒守著娟子,這孩子打小就沒了爹,現在又碰上這麽個事兒,我恨不得替她才好。”

林曉娟的淚水湧了出來,她懊惱著,事情發生到現在,她隻顧著自己難受,自己發泄後心裏是覺得暢快些了,可是卻忘記了最痛的人是親娘,受累的是家人。自己這麽歇斯底裏、要死要活的,讓媽媽怎麽經受得住,家裏人怎麽省得了心?

她含淚喊了一聲媽,何春芝和林驍勇都是一驚,趕緊圍了過來。何春芝握著林曉娟的手,看見女兒淚流滿麵,頓時急了。

“怎麽了,娟子,你是哪兒疼嗎?哪兒疼你跟媽說啊。”

林驍勇也慌了神,趕忙張羅著叫醫生護士。

林曉娟忙喊住林驍勇:“哥,你別叫,我不是疼,隻是心裏難過。”她看著何春芝憔悴的麵容,還有這幾天鬢邊添的幾根白發,心底湧起了心疼和愧疚。

“媽,是我不好,我不懂事,這幾天讓您擔心了。”

何春芝心疼得如同刀絞一般,她一把抱住林曉娟,母女倆哭作一團。林驍勇站在一旁,眼眶也紅了。

林曉娟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後,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一天早上,她被玻璃窗外透過來的光亮照醒了。窗外有棵梧桐樹,茂盛的枝葉替她擋去了不少陽光,鳥兒嘰嘰喳喳地跳躍在窗邊的枝條間,啄食著小蟲。

林曉娟呆呆地看了好久,摸了摸自己的腿,心想:“那些自由自在,想去哪兒抬腿就走的時光可是一去不複返了。”

正想著,忽見那鳥兒捉了蟲兒,並未立刻便吃,而是飛走了,林曉娟猜想著它是回去喂自己的小寶寶。林曉娟想到自己的母親,她那樣操勞辛苦了十幾年,在爸爸去世後堅強地撐起整個家,撫養著自己和哥哥,怎好再讓她痛苦流淚?

命運有時候就是一隻殘忍的無形之手,它**著不幸者的命運,看他們在自己的指縫裏苦苦掙紮,你若屈服了,它就把你拂到塵土裏,任憑你悲哀地死去。

就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林曉娟做出了決定,她不想被命運輕易地擺弄,她決定往後的日子無論多難,都要盡力過好,不再讓自己的母親那樣傷心,也不允許自己在絕望中沉淪。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有一件不幸的事情即將發生在這不幸的姑娘身上。

剛住院的那幾天,林曉娟就隱隱感覺到了不對。雖然哥哥和媽媽都說她的男朋友趙睿不巧出差了,所以這幾天沒有到醫院看望林曉娟,可是林曉娟心裏清楚,這麽大的事兒,別說出差了,就是出國了,隻要不是一個人的心意生了變化,刻意回避,作為正牌的男友,怎麽可能照麵都不打一個?

春節發生的入戶搶劫案,板材巷“春江魚莊”的老板金大鍾一家慘遭滅門,涵江市公安係統的民警們都忙得腳不沾地。外麵人心惶惶,全區的警力都集中起來去破案。林驍勇實在抽不出時間,隻能拜托尹秀萍到醫院照顧林曉娟。

林曉娟這天精神好了些,尹秀萍幫林曉娟墊了兩個枕頭,讓她斜靠著,然後就開始削蘋果。尹秀萍心裏很是佩服自己這個小姑子,出了偌大的事兒,那個趙睿以出差為由,一次都沒來過,自己這個旁人想著都覺得寒心,可她這小姑子硬是一聲也沒問。既然林曉娟不提,雖然大家心裏氣憤,可是誰也不敢提。

“娟子,你哥讓我跟你說,他這段時間忙,實在不得空兒,不能來陪你,你有什麽需要就跟我說,有什麽話也跟我說,別悶在心裏。”

“嫂子,我現在好多了,你讓我哥別擔心。還有,他那個案子現在進展得怎麽樣了?”

“唉,別提了,過了年上班第一天就發生那麽大的事兒。公安局上上下下全都加班,元宵節的晚上都沒有放回來過節,全都分派在加強巡邏和破案上了。我問他,他什麽也不說,隻說是凶手沒有落網,得保密。”

“嫂子,你也要囑咐我哥注意身體啊,別累出病來,他本來胃就不好。”

“唉,他那個人啊,你還不知道,忙起來就啥也不顧了。不過最近啊,還真是不太平。那個鄒勇你還記得吧?他媳婦兒馬春麗前兩天從鄉下過來找你大哥,說是鄒勇出去攬活兒,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你哥讓她在當地派出所報了失蹤案,現在正托人四處打聽。”

林曉娟有些驚訝,忙問:“就是我爸當年幫忙作證的那個鄒勇?他失蹤了?那我哥打聽出來什麽消息沒有?”

尹秀萍搖了搖頭,說:“聽調查這事兒的人說,鄒勇失蹤那天,一起做搬運的同伴曾看到他和一個麵生的女人談了幾句話,回來就說要出去接個活兒,撈點外快。可打那以後,他就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一點線索都查不到。馬春麗在城裏等了一個禮拜,因為擔心家裏的老小,就拜托你哥繼續打聽,自己先回鄉下了。”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林曉娟有些犯困,尹秀萍把床搖下去,扶著林曉娟躺平,又幫她掖了掖被子,一直守到她睡著了才離開。

林曉娟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情侶之間相處極其微妙,其中的冷暖濃淡,彼此皆有感覺。如今一方突逢大難,一方袖手旁觀,這樣的感情哪裏還談得上天長地久。

趙睿周末中午過來的時候,林曉娟正在吃午飯。

林驍勇正好今天有點空,他把何春芝燉好的骨頭湯放在保溫瓶裏麵帶過來了,一勺一勺地喂著林曉娟。趙睿禮貌地敲了敲門,林驍勇回頭一看是趙睿,臉色頓時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趙睿打了招呼後,拎著一袋水果杵在那裏,也不說話。

林曉娟心裏隱隱有些預感,她輕聲對林驍勇說道:“哥,我吃飽了,我想讓趙老師推我到花園裏麵轉轉。”

林驍勇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拿起保溫瓶到開水房去衝洗了。

趙睿看到病床邊的輪椅時,神情有些不自然。林曉娟讓他把輪椅推到床邊,扶自己上去。趙睿看到林曉娟雙腿無力地耷拉著,眼神十分複雜。林曉娟看到後覺得心裏一刺,輕輕說了句:“推我到下麵的噴泉邊曬曬太陽吧。”

兩個人一路無語,到了噴泉旁邊,趙睿把輪椅推到噴泉的長椅旁,保持一段距離,在林曉娟旁邊坐了下來。他從包裏拿出一張紙,遞給了林曉娟。林曉娟低頭一看,原來是出國深造的一份審批文件,上麵寫著趙睿的名字。林曉娟看完後什麽也沒說,就把文件還給了他。

林曉娟如此冷靜,顯然超出了趙睿的預料,他的表情有些意外。林曉娟始終不開口,趙睿在一旁有些尷尬,隻得說道:“這種外派出國深造的機會很難得,我們研究所今年也隻有一個名額。我想爭取一下,沒想到批下來了。”

說到這裏,趙睿看了看林曉娟的臉色,發現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好像他是個無關的人,在說一件和她完全無關的事情。他不自在地幹咳了一聲,繼續說道:“我本來是想和你商量來著,可你出了這檔子事兒,我也不好開口了。可眼看著出國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想著,就算時機再不合適也得和你說一聲,要不然走了招呼都不打,就更不合適了。”

林曉娟終於開口了,她看都不看趙睿一眼,盯著對麵的噴泉,說道:“你也不用鋪墊什麽了,還有什麽話,就這次一起說了吧,我也累得很,說完了,我還要休息一會兒。”

趙睿解釋道:“我知道我的決定有些不太妥當,畢竟,你現在是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可是,這個機會太難得了,我真的不想錯過,所以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同意我去美國深造。”

林曉娟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內心的翻滾,波瀾不驚地看著趙睿,冷冷地道:“這麽明媚的陽光,這麽美麗的噴泉池,你連說一句真話的勇氣都沒有嗎?”

迎著林曉娟坦然的目光,沒有預料中的哭鬧和狼狽,趙睿覺得自己就像個小醜一般,準備用來分手的那些理由和說辭,在林曉娟的直白和坦誠麵前,顯得那麽蹩腳,竟不好意思說出口。

林曉娟嗤笑了一聲,麵上的神色有些鄙夷。

“我何曾說過你錯了,你現在這樣激動,不過是心虛罷了。其實,你有什麽好羞惱的?咱們的交往也不算很久,也沒有正式談婚論嫁,我出事以後,從未有過要賴著你一生的念頭。雖然你此時就提,顯得是心急了些,但那又如何?”

林曉娟雖然沒有半句重話,卻直接揭開了趙睿的那層虛偽麵皮,他白皙的臉龐此時通紅,憋了半天,才接著說道:“我們畢竟相交了一年多,你眼下遭了難,我臨走之前有什麽可以幫你做的,隻要你說,我一定盡力為你辦到。”

林曉娟頭也不抬,獨自將輪椅轉向噴泉另一側,背對著趙睿。她出神地看著陽光照射著的噴泉,此時有一道彎彎的彩虹籠罩在上麵。

“多美的彩虹啊。”林曉娟喃喃低語著。

趙睿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林曉娟此時怎麽還有心情欣賞風景,她從容地坐在那裏,整個人無比地放鬆,哪裏像是剛被拋棄的女人。過了好久,林曉娟扭過頭來,朝趙睿微微一笑,臉上灑滿陽光。

“我想了想,你還真能幫我一個忙。”

趙睿上前兩步,將手搭在輪椅的扶手處,居高臨下地問:“你說吧,隻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不推脫。”

林曉娟語調輕柔地說:“多美的春光啊,拜托你趕快離開這裏,越快越好。因為,你這張虛偽的麵孔,讓我覺得惡心。”

趙睿麵皮發紅,他扭過身子,憤然離去。

沒多久,林驍勇找了過來,他正要發問,林曉娟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隻得將滿肚子的疑問壓下。林曉娟道:“哥,你看看,春天多美啊,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坐坐。”

整整一個下午,林曉娟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太陽慢慢沉下去了,夕陽將她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她孤獨地坐在輪椅上,兩行眼淚掛在蒼白的麵龐上。

一個月後,一架前往美國的飛機起飛了,趙睿坐在客艙裏,躊躇滿誌地俯瞰著涵江市,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此時的林曉娟,正在醫院裏滿頭大汗地進行康複鍛煉。她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倔強地爬起來。她希望奇跡能夠出現,能夠重新回到她熱愛的公訴崗位。可惜,現實往往是殘酷的,奇跡並不會因為你是善良的人,就一定會降臨在你的身上。最終,她還是無法恢複行走,領導考慮到她的身體情況,為了照顧她,將她調到了檔案室工作。她想要成為一名優秀公訴人的夢想,因為這場意外而止步。

遭遇車禍之前,林曉娟起訴了一起搶劫案。涉案的犯罪團夥在各省流竄作案,手段十分殘忍。

他們結夥在人煙稀少的僻巷,看見有孤身行走的路人就從後麵偷襲,兩人負責捂嘴抬肩,兩人負責抬腳。待人懸空後,抬肩的那頭放手,被劫持的人就後腦勺落地,人事不知,打劫者再去洗劫被害人隨身攜帶的財物。後腦是人體格外脆弱的一個部位,這麽一摔可不是鬧著玩的,那些不幸被襲擊的被害人有的昏迷不醒,最後變成了傻子,還有的因為顱腦嚴重損傷而死亡。

林曉娟和她的檢察官向處裏麵匯報後,經過討論,大家一致認為這幫人應該嚴懲,尤其是主犯駱建國。

由於這起案件在社會上的影響極其惡劣,為了進行震懾罪犯,杜絕效仿,最後法院決定對這個犯罪團夥進行公審公判。開庭那天,旁聽的群眾聽了這群人的罪行,無不義憤填膺。林曉娟在法庭上對駱建國及其團夥進行了指控。最後,法院判處了首要分子駱建國死刑立即執行。

據駱福生交代,駱建國是其獨子,那天聽完庭,他聽到有人議論,說公訴人指控有力,所以這批人必將受到嚴懲,這個主犯必死無疑。法院公開宣判那天,當法官宣布判處駱建國死刑後,駱福生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產生了報複的念頭。他好幾次在檢察院附近候著,可是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

案發那天,駱福生無意中聽到了林曉娟的男朋友趙睿在檢察院附近打電話,偷聽到林曉娟下午要去隴江區看守所提審,所以就開車去找。後來他在路上碰到了林曉娟,就萌生了開車撞人的想法。本來駱福生還有些猶豫,畢竟報複檢察院的辦案人員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這林曉娟見過他,將來可是會指認自己的。可是他眼前浮起了林曉娟在法庭上指控他兒子駱建國的場景,又想到了審判長宣布判處駱建國死刑的那一刻,他腦袋一熱,踩著油門轉動方向盤衝向了林曉娟。

駱福生被判了刑,可是林曉娟始終弄不明白,她所接觸過的駱福生並不是一個做事衝動的人,駱建國的罪有多重,他一開始就知道,他身上背負著幾條人命,判死刑是必然的。如果他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之前來檢察院找她的時候,就不會那麽平靜。他這強烈的恨意,怎麽會憋到法院宣布死刑之後幾個月才爆發?

可是人心隔肚皮,這世上最難揣測的就是人心,林曉娟雖然不解,卻也沒有答案。

林曉娟蜷縮在角落裏,靜靜地回憶著不堪的往事,突然,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空間裏顯得特別刺耳,把林曉娟驚得渾身一震。

林驍勇的聲音響了起來。

“曉娟,家裏等著你的排骨呢,不會跑到養豬場去殺豬現取了吧?”接下來響起的是林驍勇和林嵐的笑聲。

林驍勇覺得林曉娟的聲音不對,忙關切地問:“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林曉娟說完事情的始末,林驍勇二話不說,抓起外套就往外衝。尹秀萍進來,看見他匆匆忙忙往外跑,忙叫住了他:“這剛回來,又要去哪兒?吃飯不在,媽待會兒又該不高興了。”

林驍勇欲言又止,最後憋出一句:“曉娟那兒可能有事兒,你在媽麵前給我們打個掩護。”然後顧不上身後一臉疑問的林嵐和尹秀萍,開門離去。

林驍勇敲開門的時候,屋子裏漆黑一片。他開了燈,看著自家妹子滿臉的憔悴,一陣心疼。他安慰地拍了拍林曉娟的肩膀,問道:“信裏寫了些什麽?”

林曉娟朝茶幾的方向努了努嘴,有氣無力地道:“放在那兒呢,我想等你來了再看。”

林驍勇不再言語,他走到茶幾邊,打開了台燈,然後拿起信件,輕輕遞給了林曉娟。

林曉娟看著林驍勇充滿鼓勵的目光,慢慢接過信,她迎著燈光,打開這些信。突然,她神情大變,不可置信地將這些信拿近了些,細細端詳,慢慢臉色變得煞白,拿著信紙的手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林驍勇覺得不對,想從她手中接過信,她卻一把撥開自己伸過去的手,推著輪椅急急忙忙朝書房趕去,神色慌張,沿路碰倒了椅子和畫架,卻渾然未覺。

林曉娟將書房抽屜裏的東西全倒在地上,也不管疼不疼,從輪椅上撲倒在地,埋頭一頓翻找,麵對一地的狼藉,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懊惱。林驍勇抓住她的手問道:“曉娟,你怎麽了?你到底要找什麽?”

“信,我找信!”

“信不是在你手上嗎?”林驍勇被她張皇失措的神情給嚇住了。

“不是這些信,是趙睿,趙睿當年寫給我的信。”林曉娟麵色潮紅,眼睛裏隱隱泛起了血絲。

“你找他的信幹什麽,你們不是早就……”說到這裏,林驍勇驚覺了,他的聲調也高了起來,“難道這信是他寫的?!”

林曉娟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林驍勇被她給弄糊塗了,焦急地問:“到底怎麽回事?”

“這字太熟悉了,可是,我們分手後,我把他所有的書信都給燒了,現在連個比對的殘存件都找不出來。”林曉娟的聲音無比沮喪。

難道那個想要害自己的人竟是趙睿?可是他的目的是什麽呢?難道當年那一段滿目瘡痍的感情不僅是結果不堪,目的和過程都充斥著陰謀的味道?如果真的是他,那麽處心積慮經營的陰謀究竟是為了什麽?林曉娟隻覺得心驚肉跳,背後和手心冷汗津津。

這可怕的猜測究竟是真相,還是記憶偏差造成的一場虛驚?

“小娟,這事兒你先別對人說,免得打草驚蛇,我先去查。”

林曉娟一言不發,一片死寂。

林驍勇不放心,雙手扶她坐回輪椅上,整了整她亂成一團的頭發,又囑咐道:“你也別多想,先穩住,等我的信兒。”

林曉娟仰起頭,定定地看著林驍勇,過了一會兒,才低聲“嗯”了一聲。

林驍勇見她答應了,這才放心。他這個妹妹的脾氣他最清楚了,她隻要這會兒答應等他的調查結果,就不會再鑽牛角尖。他安頓林曉娟喝了杯牛奶睡下,這才離開。

在路上,林驍勇拚命回想當年林曉娟出事前後的情形。一向顯得溫文爾雅,體貼周到的趙睿,在得知小娟車禍後半點悲痛都沒有表現出來,反而急急忙忙地提出分手,遠走異國。因為這事兒太堵心,當年一家人在小娟出院後絕口不提此事,現在回想起來,的確處處透著詭異。林驍勇仔細回想著,當年審判駱福生時,公訴人在庭上宣讀了不少證言,雖然內容記不清了,但在他的印象中隱約有趙睿的證言,主要是印證駱福生聽到他在門口打電話的事實。既然當初警方給趙睿做了筆錄,那麽筆錄上肯定會有趙睿的簽字,把這個和駱福生提供的信件上的字跡一比對,不就水落石出了?

想到這裏,林驍勇撥通了蔣建輝的電話:“老蔣,我是林驍勇,我有急事兒找你,老地方見,我等你。”

蔣建輝趕到南城巷的大排檔時,林驍勇已經點好了酒菜。

蔣建輝看著一桌的酒菜,不由得詫異起來,問道:“怎麽還點上酒了?我開著車呢。”

“陪我喝點兒,我也開了車,待會兒叫倆代駕。”

眼見林驍勇情緒不對,蔣建輝試探著問道:“怎麽了這是?是被上司訓了還是被你老娘罵了?”

林驍勇沒好氣道:“你就不能想我點兒好?”

蔣建輝坐下來,一邊自己動手拆開一次性餐具,一邊笑道:“那你幹嗎耷拉著個臉拉我喝酒?”

“是小娟的事兒。”林驍勇悶聲道。

蔣建輝聞言一愣。

這麽多年了,當年林曉娟陪自己提審搭上了兩條腿,這件事蔣建輝一直都放不下,他心裏總覺得對不起林曉娟。此時他聽到林曉娟有事兒,頓時緊張起來,問道:“小娟怎麽了?”

“她當年車禍那事兒,可能沒那麽簡單,也許另有內情。”

蔣建輝斟酒的手定在了半空中,愕然問道:“那凶手不都判刑了嗎?還有什麽內情?”

林驍勇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問一下當年的公訴人,調取一下當年的內卷?”

蔣建輝警覺道:“要調內卷,難道你發現什麽了?”

蔣建輝對林驍勇的要求有些意外,不解地問:“趙睿不就是小娟當年的男朋友嗎?怎麽啦?難道你懷疑他?!不能吧,那小子當年做的事兒雖然挺不是東西的,可畢竟是個讀書人,長得文文弱弱的……”他看到林驍勇神情悲憤,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將後麵的話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遲疑道:“還真是他?”

林驍勇把酒杯重重放到桌上,把手一揮,道:“你先別問,我以後再告訴你。”

蔣建輝不再追問,他拿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豪邁道:“大勇,隻要是小娟的事兒,你盡管開口,是我當年虧欠她。咱倆這麽好,我一直把小娟當妹妹,可我沒有保護好她,讓她落下了一輩子的殘疾。如果她的受傷另有隱情,那麽幫她查清當年的真相,我責無旁貸。”

林驍勇拍了拍蔣建輝的肩膀道:“當年的事兒,我們一家人絕沒有半分埋怨你的意思,小娟也常說你不應當背負這個心理包袱,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哥們兒,小娟最好的戰友。”

蔣建輝握住林驍勇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

雖然真相對於已經造成的傷害於事無補,可至少能夠給受害者一個交待。

當蔣建輝告訴林驍勇證人名單上有趙睿的名字時,林驍勇就決定調取趙睿當年的那份筆錄,看看上麵簽字的筆跡是否與信封裏的一致。他和林曉娟商量後,決定先到當地派出所報案,通過司法途徑調取證據。

與此同時,林驍勇接到指示,盡快將李大峰一案移送到區檢察院起訴。

林驍勇先從檔案室調取了板材巷滅門案的案卷材料,又到物證室領取了當年的物證。陳舊的塑料袋裏麵裝著一把帶柄的尖刀,上麵的血跡早已幹涸,隻剩下暗褐色的痕跡,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鏽漬。

林驍勇還記得,他們當年在現場提取了尖刀後,將刀上和現場各處提取的血跡,送到技術隊鑒定,血跡檢測出金大鍾父子是AB型,張麗霞是B型,現場和刀上提取的血痕也隻發現了AB型和B型,提供不了有價值的線索。不過,好在從刀柄上提取到了指紋,在指紋庫中通過比對,與有過幾次盜竊前科的李大峰吻合上了。要不是這樣,這個李大峰化名王大誌潛逃這麽多年,還真拿他沒辦法了。

林驍勇訊問了李大峰多次,可這個家夥狡猾得很,根本就不認賬。局裏麵經過討論,雖然對於李大峰在黔山市殺妻一案的證據現狀在認識上有一定分歧,不過,大家都認為,當年的滅門案,李大峰既有作案動機,又有現場鐵證,怎麽也賴不掉。至於他在黔山市殺害他媳婦兒的事兒,即便他辯解人不是他殺的,可他的辯解並不合理,又有他碎屍的證據,兩起案件一並認定,沒有無罪風險,於是都同意移送區檢起訴。區檢收到案卷後,因為屬於可能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案件,按照管轄規定,報送到了涵江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

路小艾聞言趕緊湊了過來。“喲,真的是誒。”

林嵐翻了翻起訴意見書,上麵寫著:“犯罪嫌疑人李大峰,曾用名王大誌,男,50歲,漢族,涵江市人,戶籍所在地涵江市隴江區古樹村第三生產隊,租住地黔山市,典當行經營業主,1994年入室搶劫,殺害三人後潛逃,後被網上通緝。2017年在黔山市因故意殺人被捕。”

“原來是這個案子啊,我之前聽我爸提過一嘴,前段時間他出差就是把這個嫌疑人從異地轉押回來。說這案子是上麵點名要他辦的。”

“點辦的?看來又是疑難雜症!”路小艾嘟起了小嘴。

“那也不光是這個原因。我聽我爸說,這案子之所以交給他,是因為當年這起滅門案他參加過偵查。雖然當年參加的人不少,不過時間太長,那些人退休的退休,轉崗的轉崗,就我爸一直在刑偵口待著。”

林嵐接著看了看案卷,突然疑惑道:“不對啊,這案子是23年前的,根據相關規定,豈不是已經過了20年的追訴時效了?”

路小艾一聽過了追訴期,趕緊拿過訴訟文書一通翻找,當她看到94年的立案決定書後,不由得舒了一口氣,道:“嵐姐你看,這案子早就立案了。我就說嘛,滅門慘案,這在當年可是驚天大案,公安機關怎麽可能不立案。根據我國《刑法》第八十八條的規定,‘在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在法院受理案件後,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製。’所以,這案子壓根兒不存在什麽追訴時效的問題。”

林嵐卻搖了搖頭道:“小艾呀小艾,法條是背得挺溜的,不過還是不夠熟悉。”

路小艾一臉的不服氣,她翻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指著八十八條道:“你看看,一字不差,這還叫不夠熟悉?”

林嵐指著起訴意見書上麵的時間,道:“你看看這裏是什麽?”

“1994年入室搶劫啊?沒毛病啊?”

林嵐皺了皺眉道:“你品,你細細品。”

小艾也急了,爭辯道:“嵐姐,我剛剛不是說了嗎?不受時效限製。雖然1994年距今有23年,可不受限製就意味著可以大於20年,不過期!”

林嵐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你法條背得是沒錯,可你背的是1997年修訂以後的《刑法》第八十八條,這是1994年的案件,當時的追訴時效遵循的是未修訂以前的《刑法》,也就是1979年《刑法》第七十七條的規定,‘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采取強製措施以後,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製。’從規定上來看,對於無限期追訴的規定,過去的規定明顯比1997年《刑法》要嚴格,根據從舊兼從輕的原則,顯然要沿用之前的。”

路小艾有些焦灼起來。

“那怎麽辦?他殺了這麽多人,難道把他放了不成?”

“那倒不至於,無論是1979《刑法》還是1997《刑法》,都規定了,‘如果20年以後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所以,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對是否必須追訴進行審查,符合條件就呈報最高檢審查決定是否核準追訴。”

討論完追訴期限的事情,林嵐拿起卷宗繼續審查。她看了看屍塊的細節照片,對路小艾說道:“小艾,你在審查報告中記錄一下,現場屍塊上的蛆蟲,從放大後的照片來看,是急鉤亞麻蠅的幼蟲,從圖片上的昆蟲外形推測,屬於3齡幼蟲初期。”

路小艾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將林嵐所說的關鍵點在物證照片下麵的證據分析部分進行了標注。

林嵐又把報案的謝誌俊和趙翔的筆錄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又說道:“小艾,你查一下黔山市3月1日至10日期間的天氣狀況。”

路小艾在手機上很快查到了。

“嵐姐,這10天的平均溫度是24 ~ 32℃,6天降雨,3天陰天,1天是晴天。”

林嵐拿過路小艾手中的手機,按照氣溫的升降,用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個曲線圖。

“在這個溫度下,急鉤亞麻蠅的幼蟲成長到2齡需要2天,成長到3齡需要2~3天,前蛹期大概需要3天,蛹期可以延長到9天至10天。所以,我初步推測,死者的死亡時間大概在10天前。”

路小艾半信半疑地問:“憑這個蟲子就能推測出死亡時間?靠不靠譜啊?”

林嵐也斜著眼道:“什麽叫作就憑蟲子?這可是一門專業,叫作法醫昆蟲學,英文全稱是Forensic entomology,是應用昆蟲及其他自然科學的理論與技術,研究並解決司法實踐中有關昆蟲問題的一門科學。”

“法醫昆蟲學,還有這個專業門類?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根據昆蟲學知識可以對屍體的死亡時間、死亡地點、死亡原因及其他事實真相進行分析判斷,這可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兒,古人都用過。你不是喜歡追劇嗎?《大宋提刑官》裏麵不也有根據蒼蠅斷案的場景嗎?說明昆蟲學知識很早就在辦案中發揮作用了。”

一提到電視劇,路小艾頓時來勁兒了。

“是啊是啊,你這麽一提醒,我馬上就想起來了,《大宋提刑官》裏麵的確有,不過我當時害怕,快進跳過去了,所以印象不深刻。”

林嵐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道:“3月份正好是黔山市的雨季,溫度高,再加上空氣和地麵的濕度很高,所以屍塊腐敗程度也比一般環境下較高。如果不是這些幼蟲作為判斷輔助,還真不好推測出準確的死亡時間。”

“根據證人的證言和此時化名王大誌的李大峰的供述,被害人陳欣因為懷疑王大誌有外遇,二人多次發生爭執,出事前兩天,兩個人大吵了一架,王大誌說這次吵完後估計陳欣想不開了,所以上吊自殺。王大誌因為擔心警方發現自己是吸毒者,陷入麻煩而碎屍,辯解理由明顯不符合常理。根據抓獲及破案經過記載,警方是通過失蹤人口報案的篩查和調查走訪,確定了死者的身份是典當行的老板娘陳欣,鎖定了嫌疑人是她的丈夫王大誌,也就是負案潛逃的李大峰。根據房東證言和保證金轉款記錄,李大峰搬家的時間就在屍體被發現的前10天,這和急鉤亞麻蠅側麵證明的死亡時間高度吻合。警方在李大峰新的租住地將其抓獲,從他房間裏麵搜查出了砍刀和鋼鋸。從刑事科學技術中心出具的物證鑒定報告來看,砍刀的刀刃豁口和鋼鋸的齒縫均檢出了死者陳欣的DNA,刀把的縫隙中查出了李大峰的DNA分型,李大峰的血型為O型,死者陳欣的血型為A型。從抓獲時的照片上看,李大峰的右手虎口上有傷,這和他供述的,曾在碎屍的時候不小心傷到了手這一細節相吻合。”

林嵐娓娓道來,路小艾記錄得毫不費勁兒,兩人配合默契。林嵐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修改和完善後,接著分析板材巷滅門案的證據。

“1994年春節,李大峰因為在金大鍾的飯館裏扒竊被毆打,因此懷恨在心。他得知金大鍾家裏有大量現金後,連夜潛入其家中,意欲行竊,被發現後殺人滅口。那時候DNA鑒定還不普遍,從物證鑒定報告來看,技術隊隻做了血型鑒定,金大鍾父子是AB型血,張麗霞是B型血,現場滴落狀血痕中也隻檢出了這兩種血型。現場遺留的刀柄上提取到了李大峰的血指紋,指紋血跡是B型,刀刃上隻提取到了血型為AB型的血痕。從屍檢報告來看,三名死者的創口特征都顯示作案的是同一把刀。”

路小艾不解地問:“嵐姐,一把刀殺死三個人,為什麽刀刃隻檢出了一種血型?金大鍾和他兒子的血型雖然一致,可是和他老婆張麗霞的血型不一致啊,怎麽著也得檢出兩種血型才對啊。”

林嵐打了個響指讚道:“好問題,首先,創口特征一致並不意味著凶器一定就是同一把刀,也可以是兩把甚至幾把一模一樣的刀。第二,即便凶器真的隻是一把刀,那麽,這把刀捅刺了三個人,最後留在刀上的血液如果量大,完全可以覆蓋之前的血液的,以當時的鑒定條件,隻鑒定出一種血型,並不奇怪。”

路小艾顯然對第一個假設更感興趣,迫不及待地問道:“不止一把刀?怎麽會?他一個人殺人,帶那麽多刀幹嗎?再說了,誰沒事殺人的中途還換刀啊?”

“難道還有同夥?不可能啊,那李大峰從來沒提過他有同夥。”

“他連自己到過現場都不承認,怎麽還會提同夥的事兒?”

林嵐一語道破天機,路小艾目瞪口呆。

23年前的那一起滅門案,難道還有幫凶?那麽這個幫凶是誰?現場為什麽沒有留下他的絲毫痕跡?

兩人聊得正嗨,路小艾覺得口渴了,準備起身喝水,突然看到趙雲蕾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趙處,您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進來?”

趙雲蕾道:“我路過這兒,聽你們聊得有趣,又不忍心打斷你們,就想撿個耳朵唄。”

林嵐笑著將趙雲蕾讓進房間,客客氣氣地請她坐下。

“別停啊,你們接著說,我正聽得起勁兒呢。你們這種邊探討邊記錄的工作方法很好,我也參加一個。”

“您這麽說,那咱們就繼續了啊。”

“繼續,繼續。”趙雲蕾在椅子上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坐姿,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們。

“2017年的碎屍案,從現有證據來看,分屍工具是從嫌疑人新的租住地找到的,分屍工具上查到了死者和凶手的DNA混合分型,如果不是‘一對一’的殺人案件,還真算得上證據確鑿的鐵案了。”

“那現在算什麽?”小艾問。

林嵐道:“現在證據雖然不少,卻都隻能證明李大峰碎屍,不能證明他殺人。”

路小艾撇了撇嘴道:“要是這樣還不能起訴他殺害了陳欣,那這案子辦得可真夠糟心的!”

“李大峰這招棋走得相當狡猾,他如果辯解自己和碎屍案毫不相幹,反倒好辦了,分屍工具上的組織碎屑就足以戳穿他的謊言。可他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巧妙地運用了避重就輕的辯術,先承認有碎屍行為,再把陳欣的死因辯解為自殺,不但給法醫出了個難題,也給我們出了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