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景泰三年四月之初,皇太子已長到五歲。這日風和日麗,萬貞兒帶著皇太子在宮後苑玩耍,宮女紅兒、妙玉,還有幾個鹹陽宮中的宦官在後麵跟著。四處都是樹木,樹上傳來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皇太子和萬貞兒走進一條石子路,兩旁都是假山,皇太子在前邊跑起來,萬貞兒在後麵一邊追一邊喊:“殿下勿跑,小心腳下。”
萬貞兒正說著,假山盡頭處傳來一陣喝彩聲,接著,一隻被短箭射穿的鳥兒正好落在皇太子腳下。臨死的鳥兒還在抽搐,皇太子麵露懼色,回身到萬貞兒身邊拉住了她的手。
這時,假山盡頭處過來一群人,朱見濟一馬當先走在前麵,微胖的他身穿金黃色龍紋雲肩龍襴圓領袍,頭戴黑色烏紗翼善冠,手持一張兒童用的小弓,身上斜挎著箭袋,裏邊插著箭支,氣勢奪人。緊跟後麵的是王勤、張永。
皇太子見到堂兄,便迎上去招呼道:“啊,不知堂兄今日在苑中遊玩!”
“我來射鳥兒,殿下射箭否?”朱見濟有些傲慢地瞥了皇太子一眼。
皇太子搖了搖頭。
在旁的王勤向朱見濟建議道:“不如教太子殿下射箭,方便以後遊戲。”
聞言,朱見濟忽然熱情起來:“好!好!”
隨即朱見濟向跟隨的宦官招手,張永遞上另外一張小弓及插著箭支的箭袋。朱見濟幫皇太子挎好箭袋,之後教他搭弓往遠處射出一箭,皇太子很高興,萬貞兒緊張地望著他們。朱見濟拉著皇太子往假山那邊跑去,一邊跑一邊說:“那邊樹多清淨,很多鳥兒可射。”
王勤和張永目光交集了一下,隨即說道:“我等無須跟隨,人多鳥就被驚飛了。”
聞言,其他人都停下來,萬貞兒猶豫片刻,隨在人群後麵,在王勤、張永不注意時,自側麵快步繞過另一側假山,獨自跟了上來。
朱見濟拉著皇太子跑到假山盡頭處,山石變得愈來愈矮,朱見濟指著樹上一隻白色的鳥,對皇太子小聲說:“我去那邊,殿下留在此,聽我喊‘射!’殿下與我便一同放箭,看誰能射中。”
皇太子點了點頭,搭著弓,認真地開始仰頭瞄準樹上的那隻鳥兒。這時趕到太子身後的萬貞兒悄聲問道:“你堂兄在何處?”
皇太子向假山後努努嘴,萬貞兒用手擋開樹葉向那邊望去,赫然見到朱見濟正偷偷搭弓瞄準皇太子。萬貞兒連忙上前將皇太子拉開,正在此時,朱見濟的箭已射出,正中萬貞兒抬起遮擋的右小臂,萬貞兒“哎呀”一聲,白色的綢袖被血染紅。
眾人都圍了上來,皇太子大聲質問朱見濟:“你為何射傷貞兒?”
朱見濟狡辯:“我射鳥兒失手而已。”
皇太子有些口吃地怒道:“我……我是皇太子,我要罰……罰你!”
朱見濟囂張地回應道:“你敢罰我?我才是皇上的親子,皇太子理應是我。”
皇太子聽得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見狀,朱見濟對他那群人說:“真掃興,走!”
這群人便揚長而去。
黃惟聽說萬貞兒受傷,晚膳後悄悄來到鹹陽宮,知道她傷勢不重後方才放下心來:“皇子年紀還小,照理不應如此暴虐,定是身邊那些宦官教唆,近來宮中有各種傳言,貞兒你要多加提防才是。”
“唉,我會小心,隻是可憐太子殿下如此年紀便要遭受這些坎坷,不知將來命運又將如何?”
“他不幸之中萬幸有你!”
夜,鹹陽宮寢宮,燭光下的皇太子和萬貞兒都已更好衣,皇太子倚著萬貞兒坐在大紅漆雕花架子**。萬貞兒右臂上包紮著白綾,她伸出左手放下床幃,幃內光線顯得更加柔和。
皇太子問道:“見濟他為何傷你?”
萬貞兒歎了口氣道:“他欲傷之人恐非是我。”
“那是何人?”
“殿下年紀尚幼,不會明白,等你年長些再同你解釋。”
皇太子懵懂地點了點頭,接著說:“平日我肢體疼痛,你都為我撫摸。今次你痛,我也為你撫摸。”
聞言,萬貞兒露出了親切的微笑,她內心再沉重,麵對太子時也總是不露聲色:“好,隻是勿碰傷處即可。”
萬貞兒伸出右臂,置於太子膝上,皇太子用他的小手輕輕地撫摸傷口周圍的地方。萬貞兒長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心想,事態日漸明顯,景泰帝身旁這些人就是要除去皇太子為後快,他們人多勢眾,皇太子猶如板上魚肉,任人宰割。汪皇後說得對,皇太子小小年紀,已顯現良善心地,沒有辜負自己的疼愛。彷徨恐懼之中,萬貞兒越發生出與小太子相依為命之感。
朱見濟在宮後苑險些射中皇太子之事,很快傳到興安耳中。雖然他不大直接處理內宮雜務,但在各處還是設有耳目,他並非那種喜聽流言蜚語,或得人私隱以要挾之徒。隻是身居要職,凡宮中有事,他願聽多家之言,以解析證實真相。
興安將事情前後仔細聽了一遍,其實他早前就有耳聞朱見濟在長樂宮後庭習射人靶,但當時他以為隻是玩耍,未以為意。今日聯想此事,看似偶然,卻又未必。朱見濟年幼無知,必定是郕王府來的那幾個貼身宦官生事。這些人毫無見識,為求榮華富貴,不擇手段。朱見濟若真的射殺皇太子,即使判為年幼失手,在朝廷上也將招致軒然大波。不僅聖上聲望受損,孫太後難以寬恕,將來朱見濟登位豈不成了“弑皇太子而取其位?”幸好那個宮女萬貞兒挺身護主,不然一旦鑄成大錯,便無法收拾。不過,此時杭妃正被皇上寵愛,朱見濟又是皇上唯一的兒子,若向聖上奏明說見濟近身有宦官挑唆並非明智之舉。看來更換皇太子事不宜再遲,否則,那些行事毫無分寸的中官不知還要搞出什麽大事。
興安對這種以陰謀手段達至目的的行為不屑一顧,他自認易儲雖有些不合情理,但有利國家,縱然以一己之身或擔曆史惡名,也願依照程序達至目的。
當日下朝後,興安單獨求見景泰帝,二人在乾清宮秘密長談,無人知曉君臣之間的對話內容,但自那日之後,景泰帝在興安的相助下,開啟易儲程序。
四月初一,興安招來王誠,命他分別拜會外朝內閣諸學士,以景泰帝之名分別賞賜戶部尚書兼大學士陳循、工部尚書兼大學士高榖白銀百兩;吏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江淵、戶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蕭鎡、禮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王一寧、翰林學士商輅每人白銀五十兩。明朝內閣乃外朝主要決策機構,景泰帝無疑是在收買人心。一眾閣員早知景泰帝有易儲之心,反正此舉在他們眼中,有益無害,落個順水推舟也未嚐不可。
景泰帝明白易儲事有悖情理,若自行提出廢皇太子,將成天下笑柄。而一眾外朝重臣雖然內心默許,但礙於顏麵亦不會專門上疏建議皇帝易儲。內廷宦官不屬於士大夫集團,無所謂顏麵,但製度上又無上疏建言權利。因此,景泰帝、興安還要等一個契機。說來也巧,正在此時,機會忽然出現了。
話說不久前,廣西潯州守備都指揮黃竑父子身犯謀殺罪,被廣西巡撫李棠抓獲,關入省城大牢,並奏報朝廷。黃竑自知罪孽深重,思來想去,書寫了一份名為“永固國本事”的奏疏,交千戶袁洪前往北京找人周旋以求保命。袁洪抵京後,打通了吏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江淵的關節,江淵一看“永固國本事”疏,論古談今,天文地理,洋洋灑灑,並聲稱:為國家永固計,不負民意之滔滔,聖上立親子為皇太子已是事不宜遲。江淵閱後心中暗想,此等諂媚皇上之奏疏,自己還實在無顏書寫,但疏中所奏事卻可謂正中皇上下懷,想到前些天王誠前來代皇帝所賞賜白銀之事,遂將此奏疏派人送交興安處理。
四月二十,興安收到江淵送來之奏疏,如獲至寶,當即前往乾清宮,將奏疏呈景泰帝。
景泰帝閱罷喜形於色,對興安說:“未料千裏之外,竟有此忠臣!”
四月二十一,迫不及待易儲的景泰帝期盼得到朝廷重臣認可,當即下詔曰:“此事重大,關乎國家根本,朝中大臣群議‘永固國本事’疏。”
興安奉詔火速往禮部尚書胡濙府上,二人商談良久。
景泰三年夏四月甲申(二十一)夜,火木二星合犯危宿。大明英宗睿皇帝實錄,卷二百十五。
當晚天象有變,天象顯示易儲不吉,但欽天監憚於景泰帝易儲心切,未敢奏報。
四月二十二,禮部召集在京公、侯、伯、駙馬、內閣、五軍都督、禮部、吏部、工部、兵部、戶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監察禦史等部門的文武大臣,共九十餘人。胡濙當庭宣讀景泰帝詔書及黃竑的“永固國本事”疏,並宣布,凡讀過“永固國本事”疏,讚同易儲者,需在一份廷議奏疏上親筆署名。群臣知曉景泰帝心意,內心雖不反對,但事前未曾料到易儲竟以當庭眾人表態形式進行,礙於士大夫顏麵,誰都想等待他人先簽,一眾重臣麵麵相覷,一時間殿內一片寂靜。在場的興安眼看廷議陷入僵局,於是,他履行了寧陷一己不義,也要促成此事的斷決之心,厲聲說道:“今日此事不可拖延,不願簽者不簽就是了,不必遲遲疑疑!”
一時間,興安將誰人讚同變為誰人不讚同,等於逼迫朝臣簽名。於是,身為文官之首的內閣首輔陳循率先簽署,之後便將筆塞在仍然心存猶疑,麵帶難色的王直手中,視此情形,王直有些無奈地簽了名。之後,在場於謙等一班重臣,除了吏部給事中林聰一人外,全部在預先起草好的聯名奏疏上簽署。聯署奏疏大體如下:“父有天下,必傳於子,此三代所以享國長久也。唯陛下膺天明命,中興邦家,統緒之傳,宜歸聖子。今黃竑所奏,宜允所言。”
大功告成,群臣散去,大殿之內頓顯空空****。興安手持聯署奏疏,心中並無絲毫快意。他繞過殿內金絲楠木大柱,信步走到殿門前。曆代史書均將易儲視為景泰帝人生一大汙點,此說並非無道理,因為他實屬出於一己之私。由於易儲是在興安一手操縱下完成的,他成了助紂為虐角色。這就是他雖然手中有了聯名奏疏,心中卻備感惆悵的緣由。其實同為易儲,動機卻有不同,景泰帝是為親子永承大統,興安是為預防朱見深即位,朝廷可能出現的亂局。易儲不符情理,今日他又有在廷議上語出強迫,更令後代重名節的士大夫階層側目。興安雖為太監,卻具名節情懷,想到後人對此必有惡評,心中百感交集也就不足為奇了。此時,他眼前是宏大的奉天廣場,在高大宏偉的宮殿大門下,興安覺得自己十分渺小,腳下一軟,順勢坐在了大殿的門檻上。
夜,紫禁城東長街。王誠和舒良倒背手慢悠悠地自內右門走進內廷,沿著東長街北行。一路望去,後宮三大殿門前漢白玉台座上燈罩裏燈光閃爍。兩人邊走邊低聲交談。
王誠說道:“皇上廢太子之心由來已久,現大事已決,心腹大患終於可除了。”
舒良也舒一口氣道:“兩年來,你我無時不想為皇上分憂,未能得手。倒是興安胸懷韜略,謀劃得當,不由得不令人佩服。”
他們正說著,興安自左側乾清宮的景和門步行而出,看見兩人便問道:“天色已晚,為何你二人還在此竊竊私語?”
王誠和舒良忙停下來鞠躬,並道:“我二人在猜想何時向皇上道賀。”
“快了,快了,到時我等同賀。”興安沉下臉來。
景泰帝接到重臣聯署同意的奏疏,易儲已無障礙,大喜,當即下詔婉言接受:“卿等所言三代聖王道理,耆老舊臣亦有勸朕遵卿等之言,朕不敢擅自接受,請示聖母上聖皇後,得懿旨諭曰,隻要宗社安,天下太平,當順人心。朕以此不敢違命,禮部可擇吉日以行。”
景泰帝將這樁出於私心之事變成天下歸心,萬人擁讚,心中十分欣喜,下詔完畢,他大駕返回乾清宮,不料皇後汪氏正在此等他,景泰帝見皇後神情不同往日,便先問道:“何事令皇後麵露不悅?”
“妾聽聞皇上已確定易儲?”
“是,群臣上疏力勸,朕順從其意而已。”
“陛下以親王監國登基,已屬幸運,千秋萬歲之後,應將帝統交還皇侄。”
“自古父有天下傳之子,朕今為大明皇帝,傳位於子,何錯之有?”
“皇侄為儲君當時早定,並已詔告天下,怎可為一己私利而輕易更改?”汪皇後奮不顧身,此言可謂擲地有聲,說得景泰帝惱羞成怒。
“皇子非你所生,你便因此懷妒生恨,不願皇子繼承大位。你豈不知按宣德故例,胡皇後未有生子,甘心讓皇後位,你從未有誕下皇子,前車之鑒,你不知按例行事,還敢在此多言!”
汪皇後見景泰帝搬出宣德朝舊事,知道已無法挽回,隻得叩首退了出來。
四月二十四,景泰帝為王直、胡濙、於謙、陳循、高榖、江淵、王一寧、蕭鎡、商輅、王文、何文淵等一眾重臣加爵,眾人心中明白,此舉是致謝他等支持易儲。
五月初一,夜。萬貞兒服侍小太子睡下,如同每晚一般,她伸手進入太子衣衫之內,為他輕撫後背,嘴中隨口輕聲同太子念叨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語,太子有一句無一句應答著,便漸漸入睡了。萬貞兒剛剛將手抽出來,為太子掖好被子時,忽聽到有人輕聲敲擊寢宮窗子,並有聲音傳來:“貞兒,貞兒,我是娟兒,你睡了嗎?”
聽見是汪皇後的貼身宮女娟兒,萬貞兒心想深夜前來,定有要事,她連忙掀開床幃,走到窗前道:“娟兒,太子殿下已入睡,你等我開門。”
萬貞兒回頭看了一眼床幃那邊,轉身快步走過幾趟宮室,打開正門,娟兒一步就邁了進來。
“貞兒,皇後想見你一麵。”
“此時?”
“正是,情形緊急,皇後不便進來,你能否出鹹陽宮一趟,殿下在承乾宮宮門內等你。”
承乾宮位於鹹陽宮南邊,僅一街之隔,正在維護之中,暫未有人住,萬貞兒有些猶豫地往寢宮方向望了望。
“你放心去吧,太子這裏我關好門,為你照看著。”
雖同這娟兒不是很熟,但見她一向不離皇後左右,特別是此時她那雙眼充滿關切。萬貞兒隨手拿了件厚外衫,不再多言,披上便走了出去,娟兒在身後將殿門關好。
同宮門口的帶刀守衛中官點了點頭,萬貞兒步出鹹陽宮,雖是星光璀璨,輕風颯颯,但東南方天邊卻見烏雲湧現。萬貞兒心中怦怦亂跳,此景色此心境,令她終生不能忘。轉進往承乾宮的小巷,已見站在承乾宮宮門洞裏的汪皇後在向她招手。雖獨自立於宮門內,皇後仍是端莊高雅。萬貞兒連忙快步走進宮門門洞內,近處見到皇後的麵容在星光之下顯得有些蒼白,不容萬貞兒行禮,汪皇後一把拉住萬貞兒的手道:“萬姑娘,朝廷重臣聯名上疏建議易儲,皇上已然同意,並命禮部擇日行儀典,改立朱見濟為太子。”
雖然此事已是大勢所趨,宮中人心中皆有分數,但萬貞兒聽到最為疼愛的小太子被廢成真,她頭上猶如轟了一聲,被雷擊中。她心中無法接受,一時又不知如何是好,嘴動了動卻未有言語。
“你為小太子至親之人,聽此消息,必然六神無主,此乃我急於見你一麵之故,我望你預先知曉,有時間整理思緒。明日恐怕便是禮部所定易儲之日,小太子將不可繼續留居宮內,原宮女、中官可自行抉擇隨同出宮,或留下服侍新太子。”
“皇後……”
“無妨令你先知,此恐怕你最後一次稱我為皇後,明日詔書中我一並被廢,新太子生母杭妃將被立為皇後。”
“這又是為何?”萬貞兒萬分震驚。
“自皇上登位,杭妃就一直慫恿改立見濟為皇太子,我覺得這皇帝大位本屬皇兄,太後那時將皇位給了皇上,我們理應知足才是。今日又廢皇太子之位,便是得寸進尺,行之太遠。我不時在側規勸皇上,但皇上已非昔日做郕王時那般謙和。前數日我決意以結發妻子身份再勸一次,不料招致皇上大怒,竟言因我自己無子,出於妒忌才反對改立見濟為皇太子,還將我皇後之位廢除。平素同你一起,我從未同你講起皇上一向心懷更換儲君之事,隻因知你心愛太子,不想引你煩惱。”
“真不知殿下為了小太子連後位都已失去,竟連累殿下至此!”萬貞兒聽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在汪皇後麵前跪下。
汪皇後深深歎了口氣,語調平和地說:“貞兒啊,同你講句真心話語,對這名分,我並無幾分留戀。自進了這紫禁城,皇上對我日漸疏遠,我的心思隻有留在兩個女兒身上,這皇宮之中,看似金碧輝煌,實則淒涼寂寥。今次被廢,我反倒可借此帶女兒出宮,哪怕日子過得樸素,女兒卻過活得快樂一些。這宮廷之事,深不可測,皇上囚禁哥哥一家,今又廢侄兒之位,同哥哥一家結怨甚深,脫離這皇後名分,遠離宮廷,抑或對女兒還好些。”
這時旁邊的直道上傳來人聲,萬貞兒略微探出頭,看到是打著燈籠巡夜的中官經過,汪皇後悄聲別道:“聽說王誠下令佩刀中官今夜秘密將鹹陽宮包圍,以防皇太子走入仁壽宮,估計他們快來了,我也需回宮,還要收拾衣物。”
二人無言,互道珍重後離去。
送走娟兒,剛將殿門閂妥。又見黃惟神色凝重,匆匆來鹹陽宮報信,因她也得知籌備冊封杭妃為皇後,朱見濟為太子儀典的消息。黃惟走後,萬貞兒秉燭走回寢宮,將外套搭在衣架上,吹熄燈,和衣上床。小太子翻了個身,沉睡中嘴中嘟囔了一句什麽。此時外麵烏雲已自天邊湧了上來,將璀璨的星空遮住,四處寂靜無聲。黑暗中,萬貞兒靠著床背,一手輕撫太子肩頭,陷入沉思之中。
此時分外思念孫太後,想問問她怎麽辦。自入宮到今時整整二十年,都是孫太後教她如何怎樣。萬貞兒心想,明日若選擇留在宮中,便可回到過去那種陪伴太後的生活。景泰帝對哥哥一家再無情義,恐怕對孫太後尚不敢怎樣,雖非親生,孫太後至少名分上是他母親,無論宮中如何險惡多端,在孫太後身邊倒可保個安穩。可是身邊這個孩子又怎麽辦?鹹陽宮中這些宮女中官,想必無人願隨他出宮,他們必在宮外隨意找個什麽人照料他,小太子乃萬尊之軀,自幼錦衣玉食自不待說,我自跟了太子,那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夜裏他身子一動,我就會醒來,為他按時小解;寒冬時加衫多少,飲食喜好,唯我最知;酷暑季追在他身後為他扇扇,出去玩耍要我背負,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四處張望找我。每晚他同我說東講西,我為他輕撫後背,已成為我二人生活一部分。誰人可以似我般地照料、疼愛他?我不在他身邊,年僅五歲的他將如何度日?但若隨小主人出宮,我之將來又會如何,小主人父母被囚,太子位被廢,可以說再無前程可言,恐怕出宮後也是被囚禁,仍是擔驚受怕,不知何日又有人要加害於他,如此下去何時是了?是留在宮中,照舊錦衣玉食,安享太平;還是隨小主人出宮,饑寒交迫,終日憂心,前程一片叵測。貞兒啊貞兒,究竟應何去何從……
五月初二,清晨,天氣陰霾,從東筒子夾道白茫茫的晨霧之中,冒出司禮監右少監王誠及他的一班手下。他們衣冠光鮮,大步流星自北向南走過。
鹹陽宮主殿內外氣氛緊張,宮中一眾宮女、中官聚在一起,正在神色不安地小聲議論著。皇太子牽著宮女紅兒的手,不知發生了何事。
王誠一行走進鹹陽宮主殿,一眾宮女中官尊敬地鞠躬迎接:“王右少監。”
王誠點了點頭,對皇太子拱手道:“殿下。”
朱見深愣著不知如何反應,王誠隨即大聲宣告道:“想必你等已知,皇上下詔改立見濟為皇太子,今日將有冊封大典,同時貶見深為沂王。新太子將入主清寧宮,沂王須立即遷出。原鹹陽宮中宮女、中官願留下前往清寧宮服侍新太子,或願繼續跟隨沂王出宮可自行擇之。”
紅兒悄悄甩開朱見深的手,怯生生地說:“我願留下。”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陸陸續續地說:“我也願留下。”
被紅兒甩開手的朱見深仰著頭,左手拇指不時輕搓一下食手指側。他自幼凡有心中緊張,左手便有此細微舉動。他找到妙玉,伸出右臂想去拉她的手,妙玉猶疑了一下,將手藏到背後。朱見深又想找其他人,大家都紛紛躲避。朱見深絕望地蹲在地上,滿麵驚恐。
王誠環顧四周道:“既然都願留下,那就好生侍候新太子。”
“是。”一眾人躬身齊聲唱道。
王誠轉身對朱見深道:“你隨臣走如何?”
朱見深膽怯地望了望他,搖了搖頭:“我不走。”
王誠彎下身,伸手拉住朱見深的手道:“不走便是違抗皇上旨意呀!”
朱見深掙紮著喊叫道:“不……不……”
王誠不顧朱見深掙紮,強行拖著他往外走去。朱見深硬被王誠拖倒在地,衣冠不整,一邊倒在地上,兩腳亂踢,一邊痛哭起來,口中無助地叫著:“貞兒……貞兒呀……你在哪裏呀……”
旁邊一眾宮女、中官看著心中不忍,紛紛垂下頭去,紅兒暗暗用手拭去眼淚。此時後麵傳來一聲:“且慢!”
所有人都抬起頭,向聲音處望去,萬貞兒一邊扣好領上最後一隻紐扣,一邊自後麵走出,她已換好平民服裝,烏黑色頭發梳得工整,窄身青色粗布對襟膝下比甲長衫,越顯出她窈窕的身材。衫上五對金色紐扣,長方形領,以青白色繡花做邊。兩側開叉,膝下地上之間,露出白裙,長方形領之上,深色直領襯出萬貞兒雪白的頸項。萬貞兒顯得有些疲憊,似乎徹夜未眠,但她神情鎮定。
王誠雖然驕橫,但見到宮中人素來敬幾分的萬貞兒,也是本能地一愣,手不覺一鬆,朱見深見到萬貞兒,竟然得以掙脫王誠,從地上爬起來向她跑去,但到她麵前時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撲上去,而是突然猶豫一下停了下來,滿臉淚水嗚咽著說:“他們都不要我了,貞兒你……你也要走了吧……”
萬貞兒麵對他蹲下身,用手幫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整好他的衣冠,將他摟入懷中,她側頭向外,輕輕枕在他肩上,像是自言自語,一字一句,堅定而輕柔:“殿下勿驚,貞兒已想得明白,誰棄你,貞兒不棄你,貞兒也真的離不開你,貞兒將伴你長大成人。”
說完這幾句話,萬貞兒微微將身子一側,後背向著朱見深。朱見深自然地將雙臂繞在她頸上。她站起身,像平時那樣背起了他,他緊緊地摟住她,生怕和她分開。萬貞兒掃了其他宮女及中官一眼,他們紛紛羞愧地低下頭去。
萬貞兒對王誠道:“無論何處,我都願跟隨殿下。我已理好隨身衣物,裝進一隻箱子,命你手下搬上車吧。”
王誠揮了揮手,兩個中官走進側室。
王誠帶著他的手下步出鹹陽宮,萬貞兒背著朱見深也向外走去,他還在抽泣著,萬貞兒抬頭回首望了一眼鹹陽宮的牌匾。宮內一眾宮女、中官聚集在宮門兩側,拱手深鞠不起。
當萬貞兒攬著朱見深的肩頭,坐在馬車上駛出東華門時,外朝正舉行著隆重儀式,朱見濟被冊立為皇太子,杭妃如願以償取代汪氏成為皇後。
尚宮局執掌冊立皇後議程,站在滿麵春風的新任皇後杭氏身旁,身著女官禮服的黃惟麵無表情。
在外朝一片喧鬧聲中,形單影隻的孫太後獨坐於仁壽宮寶座上,麵色嚴峻。
北京城內東北側一條胡同的街角處,一座青磚四合院,紅漆斑駁的兩扇木門緊閉,門上有一對黃銅門鈸,兩側有兩隻趴在石基上殘舊的小石獅。木門後邊是門洞,門洞正對著一幅影壁,門洞右邊是高牆,左邊和門洞並排是一溜三間坐南向北的倒座瓦房,裏麵住著四個看守朱見深的中官,倒座房前有一個長方形的小院落。前院和後院之間由牆隔開,牆的正中間是一道自內院裏麵閂住的垂花門。
緊閉的垂花門之後又是一道影壁牆遮擋著正院內部。正方形院子不大,東西兩側各是門窗皆損的三間廂房。唯有坐北朝南的正房狀況尚可,這三間瓦房建於有數級台階的台基上,房前有廊、柱,兩旁帶兩間平頂耳房。站在廊前,可在西南方向望見不遠處紫禁城東北角的角樓。內院有一棵棗樹,還有一個歪歪斜斜的葡萄架,牆角有一口井,有井台和轆轤,井口蓋著井蓋。
五歲的朱見深在萬貞兒的陪伴下,在這正院正房中,開始了他漫長的囚徒生活。
正房明間,一張粗木方桌,幾把粗木椅子,靠牆的一張舊案台上有香爐和燭台。朱見深坐在桌前的椅上,萬貞兒端著一隻斑駁的黑漆托盤從被當作廚房的東耳房裏出來,托盤裏放著兩碟菜,兩碗粗米飯。
萬貞兒放下托盤,將朱見深抱起來放到她的膝上,拿起一隻木勺交給朱見深道:“餓了嗎?吃吧!”
朱見深接過木勺,舀了一勺菜,放進自己口中,對望著自己的萬貞兒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又舀了一勺遞到萬貞兒嘴旁。
飯後,萬貞兒邊收拾碗筷邊說:“每隔兩日外院中官送食材到內院門口一次,貞兒為殿下烹調,送什麽吃什麽,沒得挑選。外院有中官把守,你我不得外出,內院隻有你我。”
朱見深有些無奈地回應道:“吃什麽無妨,有你在便好。”
正房東次間牆角有一張寬身舊架子床,床架上掛有粗紗帷帳及萬貞兒的寶劍。床邊有一張束腰方桌,上邊擺放著錫質燭台,桌前有一張木質圓座墩。牆邊有一個殘破的黑漆描金山水圖頂箱立櫃。
那側的牆角前橫著一隻衣架,衣架兩足之間安有欞格,立柱上方安著一條橫貫兩柱的木牌,上邊雕琢著花草紋。衣架隔開的牆角有一隻六足盆架,上麵架著一隻舊銅盆;還有一隻橢圓形,外麵一楞楞的木浴盆,旁邊有一隻矮木杌和兩隻木水桶。宮中帶出來的描金漆箱子擺在床尾,在屋內簡陋的擺設中愈顯華貴。
萬貞兒和朱見深已熄燈睡在**,萬貞兒在外,朱見深在裏,兩人側身麵對麵正在說著什麽。忽然,頭頂上高粱稈架子的紙糊頂棚上有東西窸窸窣窣地跑過,嚇得萬貞兒一把抓住朱見深大叫:“啊呀,不好!”
朱見深見狀卻嘻嘻地笑了:“貞兒不怕,老鼠而已。”
“你怎知道?”
“傍晚我在牆角見到過,還拿些米粒喂它們,想必現在是吃飽了正在閑逛。”
“你不怕?”
“我怕生人,卻不怕小動物,你怕嗎?”
“貞兒不懼生人,隻是怕蛇鼠之類的小動物。”
朱見深伸出雙臂,搭在萬貞兒肩上道:“那我抱住你你就不怕了。”
“你年方五歲倒懂保護貞兒了。”萬貞兒感歎了一會兒,忽然說,“貞兒有事同你講,你仔細聽。”
“是。”
“如今你已不再是皇太子,卻仍有沂王頭銜,我聽聞這尊貴之家出生的孩兒,主人常命家仆直呼其名,說是有益於孩兒平安長大,貞兒尋思有理,因那些農家孩兒也常被父母稱為貓呀狗的,就因貓狗易於養育。將你保育成人,是太後之托付,也是貞兒心中僅存願望。但你看這院落,這房子,這飲食,同黎民百姓無異,往昔的日子恐一去不複返了。貞兒請求,今後你我獨處時,許我直稱你名可好?”
朱見深不假思索地回應道:“你叫我見深也好、豬兒、狗兒皆可……”
景泰三年六月初,萬貞兒帶朱見深出宮已一個月。晨,朱見深坐在正房明間的那張舊椅子上,萬貞兒在給他梳頭,內院有敲門聲傳來。
萬貞兒對朱見深道:“你勿動,貞兒去看。”
出到院內,萬貞兒隻聽前院守衛的中官說:“萬姑娘,你家裏來人了!”
萬貞兒撥開門閂將門慢慢打開,門前站著一位曬得黝黑、四十多歲的男子。他麵相端正,看上去頗為老實厚道,一身民間士庶打扮,頭戴黑色東坡巾,身穿半舊的青色藍緣行衣,腳踏青鞋,手上挽著一個包袱。
萬貞兒愣了一下,驚訝地叫道:“爹爹!”
原來站在門外的是萬貞兒的父親萬貴,看上去是剛自霸縣家中趕來。萬貴邁進門便欣喜道:“女兒!”
萬貞兒閂好門,攜著父親穿過院子進到房間,朱見深一動不動,瞪大眼睛望著他們。萬貞兒對萬貴道:“爹爹請坐,受女兒一拜。”
萬貴連忙一把拉住她道:“不必,不必,這位想必就是沂王……”
萬貞兒對欲行大禮的父親道:“他小,不慣受生人禮,免了吧。”
隨後,萬貞兒轉頭對朱見深道:“這位是貞兒的爹爹,來看望貞兒。”
朱見深從椅子上溜下來,微微欠了一下身之後,立即跑到貞兒身邊拉住她的手。
萬貞兒和萬貴落座,朱見深抱著貞兒的腿。
萬貞兒問道:“上次孫太後恩準女兒出東華門與父親一見,轉眼已是五年,母親弟弟可都好?”
“托女兒的福,全家已漸安定,在霸州城新安鎮龍泉寺東頭修建茅屋數間,我和你兩個弟弟開荒地十餘畝,你母親在家飼養家畜。粗茶淡飯,卻也其樂融融。安居樂業之餘,我們分外思念女兒。”
萬貞兒低下頭道:“女兒也常常思念家人。”
“此前怎樣思念也屬無奈,按咱大明規矩,一旦進宮,再也沒得返家的了。”萬貴停了停,繼續說,“近日聽聞宮中有變,女兒已出宮。因此……”
萬貴瞟了一眼朱見深,放低聲音道:“我和你母親商量,想伺機接你回家團聚。我有一友人,在縣城官府做主簿,倒是一表人才。他去年歿了夫人,聽說女兒賢良,又已出宮,故日前遣人前來提親。女兒年紀也已不小,為父的思量答應對方,待你回去即可成親,不知女兒意下如何?”
“自古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爹爹問女兒意思,按理女兒已經出宮,哪有不依之理。可當年將我送進那永不得見人的地方,卻又為何不為女兒想想,問問我的意思?”萬貞兒抬起頭,眼角泛起濕潤,繼續難過地說道,“那時我才四歲,進宮那日天寒地凍,驚恐萬分,又生大病,若不是遇到孫皇後,看我實在年幼可憐,收到身邊,現在我都不知在何方了!”
萬貴愧色滿麵地歎氣道:“唉!當年我遭人陷害,貶謫霸州,背井離鄉,你母親又剛誕下你弟,一家生活實在艱辛。其時隻想為你找一吃飯穿衣之處,未有顧及女兒將來。每念及此,我和你母親無時不悔恨交加,慚愧萬分。正因幼時對女兒不起,知悉你已出宮,便立即趕來接你。”
萬貞兒道:“爹爹呀,宮中多年雖感念孫太後恩德,願侍奉她千秋百歲,但內心中卻不時思念爹娘,羨慕平民家生活,今時女兒已然出宮,爹爹接我回去成親,本是求之不得之事。但眼下沂王年方五歲,這屋中徒有四壁,落魄至此。今時,女兒是他唯一的親人……”
“但女兒可曾為自己打算過。”萬貴放低聲音,“誰人不知沂王已前程盡廢,此種日子隻怕會無窮無盡啊!”
“正因沂王恐永無出頭之日,女兒方決心隨他出宮,一來將他帶大成人,二來我亦有一線之機同家人團聚,但此時尚早,我一走了之,他將頓失依靠。”萬貞兒撫摸著朱見深的肩膀,眼淚不覺流了出來,“女兒同他一起已是五年,他在女兒身旁也已三年有多,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如此年幼,情感上女兒真是難以割舍。”
一直抱著她腿的朱見深雖不明白發生什麽,卻懂得爬到萬貞兒膝上,以手為她拭淚。眼見女兒同朱見深如此親密,萬貴長歎一聲道:“既然女兒心意已定,為父的也不便勉強,親事我先婉言推卻,待幾年後沂王年長些,我再來接你回家如何?”
聞言,萬貞兒含淚點了點頭。
“這是你母親新宰的兩隻雞和家中剛磨出的幾斤白麵,剛才有送宦官門衛銀子五錢,準我見你一個時辰,我先去了。女兒謹記,東華門外興隆茶鋪張掌櫃是我莫逆之交,有事可托他帶信於我。”萬貴放下包袱囑咐道。之後他又想了想,自懷中取出些碎銀及銅錢交給萬貞兒說:“你有宮中奉養,平日不用銀兩,必是身無分文,這些你帶著身邊,萬一有用。”
此時萬貞兒正當花容之際,自通人事之後,同芸芸宮女一樣,她對男女之情不敢心懷期望。因明朝宮女終生不得出宮製度,已注定她們如花似月的年華,將在這高聳的宮牆後麵凋謝。唯一希望,是受到內廷中唯一那個男人——皇帝寵幸,但後宮宮女上萬,皇帝日理萬機之間,何時又能關注到你。更何況他身邊,早有一班明媒正娶的皇後嬪妃。再者,明朝為駕崩皇帝殉葬之製,也著實使皇上的女人心驚膽戰。年紀輕輕,誰會心甘情願為一個心中未懷真正情感之人,即使那個人是皇上,以三尺紅綾自縊呢?
萬貞兒被收留在孫皇後宮中之後,曾有過一位較她年長十歲,來自高麗的玩伴,她是宣宗皇帝的妃子李氏,李氏幼時即被高麗進貢到明朝,她天性待人親熱,見到萬貞兒這個小女孩,很是喜愛,常常帶她在宮中四處玩耍。不料好景不長,兩年後宣宗駕崩,一眾嬪妃及李氏在宮中縊死,為宣宗殉葬。不巧這場景被萬貞兒親眼見到,她心中難過,且嚇得魂飛膽喪,次日便病倒了。後來雖病愈,但心中那感傷終身不愈。因為這些原因,萬貞兒早將今生**之念,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然而,失去希望,並不意味失去羨慕,她成人後,常被太後派遣出宮采辦,眼見那平民百姓夫唱妻隨,恩愛有加之景象,內心也會泛起漣漪。但萬貞兒看待男子,心懷英雄情結,這同她生長環境不無關係,她是被大明王朝最尊貴的女子,在最尊貴的環境下養育成人,她自小耳濡目染的男子,無不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久而久之,她心中之男子亦非這些人物莫屬。
英宗八歲登位,十四歲奉天殿正式親政,萬貞兒也剛好是天真爛漫,充滿好奇的年紀。一日,她同孫太後說,若是能去看看奉天殿早朝是何等模樣就好了,孫太後也想知道兒子上朝時何等表現,便喚來仁壽宮主宮太監周德正,安排為萬貞兒易裝,將她混入英宗那一大班隨同宦官中。皇帝身邊宦官,原本就是被挑選過的,個個眉清目秀,再加因閹人之故,皮膚白皙,那貞兒穿戴同他們一致的衫帽,無人能辨。奉天大殿之內,眼見那些文臣氣宇軒昂,武將高大魁梧,萬貞兒心中暗歎,此乃真男子也。廷議辯論之間,耳聞一眾朝臣不徐不疾,你來我往,聲音洪亮,出口成章,大殿之內餘音不絕,心中又是一陣讚歎。這般學識見解,豈是那些宮外的凡夫可比。下朝回到仁壽宮,萬貞兒連忙換了衣衫,跑來向皇太後描繪所見所聞。自然,先講英宗皇帝端坐寶座之上,如何威嚴從容,萬眾歸心的情形。孫太後聽得開心,以後也就不時放萬貞兒上朝時往前庭走走。
朱見深誕生後,萬貞兒開始心係皇子,之後受孫太後之托全身保育,漸漸萌生為人母親情愫。見深雖非親生,但二人天生緣分不淺,又恰逢宮廷變故,使得他一時間無父無母,此時不是母親,卻又更似母親的萬貞兒,便更是心無旁騖了。
景泰三年盛夏,北京比起往年格外炎熱,那日午後豔陽高照,朱見深被囚居所,除了內院那棵棗樹上的陣陣蟬鳴,安靜無聲。前院和後院之間垂花門的門閂閂得緊緊地。前院倒座廳門大開,那幾個宦官看守坐在前廳前仰後合地打著瞌睡。
正房內間,朱見深枕著方枕,臉向外側身躺在**睡得正酣。萬貞兒坐在床沿上,膝上放著一把短柄紈扇,手中在做針線,隔一會兒會停下來為朱見深扇扇子,她的額頭和脖頸不時滲出汗珠。萬貞兒用一隻白羅手帕拍拍額頭的汗珠,她本能地左右望望,將右手伸進交衽領口,將主腰前麵的紐扣打開,並順手抽了出來,仔細折好,放在枕頭下麵。隨著她的動作,她豐滿的身材在粗紗長衫之下晃動,若隱若現。她放下針線,用手帕輕輕在朱見深的頸部拍汗,再伸進自己的領口,擦擦脖子留到胸前的汗,然後頭朝裏,麵對朱見深側身半躺下,左手撐著頭,右手將自己的領口往下拉一下,**出胸部,再用右手拿起扇子,一邊給熟睡中的朱見深扇風,也讓扇出來的風吹到自己的身上。
入夜,天空繁星璀璨,偶有流星劃過。蟋蟀鳴叫聲時而平緩,時而清脆。萬貞兒和朱見深在院中納涼。朱見深趴在並排的幾隻椅子上,萬貞兒坐在另一張擺在他身旁的圓墩上。萬貞兒手中仍拿著那把短柄紈扇為朱見深扇著,忽然,朱見深用手在頸後一陣亂抓。
萬貞兒問道:“有蚊蟲咬?”
朱見深嗯了一聲。
“勿太用力,貞兒幫你。”萬貞兒叮囑道,一手扇風,一手為他輕輕撓癢。
金秋送爽,北京八達嶺長城內外,雲淡風輕,紅葉遍野,層林盡染。夜時,一輪明月映在太液池水上,一陣風,秋月在吹皺的水麵上碎成片片閃光。紫禁城內,仁壽宮內室昏昏暗暗之中,孫太後獨自端坐在梳背坐**,麵容較年前明顯蒼老。覃昌一人默默垂手立於門旁。
不覺間,到了萬貞兒和朱見深被逐出宮的第一個除夕夜,自北京高處往下望去,白雪紛飄,三層漢白玉台基上,宏偉的奉天殿顯得格外冰冷,殿前宏大的奉天廣場白茫茫一片。整個場景空無一人,一派陰森。
披著大巾的朱見深答道:“在這兒等等便好。”
萬貞兒伸手自浴盆旁的木盒中抓了一把皂莢撒在浴盆中,背過身,解開腰間的帶子,將長衫掛在衣架頂端處。燭光透過側麵衣架上的浴巾和衣衫,柔和地照在她身上。她背影勻稱,皮膚白皙細嫩,肩膀圓潤,從頸後一直延伸到下腰的那條溝線立體分明,特別是在腰身那段更加凸凹有致,所形成的曲線,與纖細的腰肢,相得益彰。貞兒的下身緊致而不失肉感,豐腴而不失苗條。在整體灰暗而殘破的色彩背景中,她的體態猶如脫出汙水的蓮花一般。浸入浴盆熱水中的萬貞兒將發簪拔下,滿頭的烏發垂下來,她將頭枕在浴盆邊,長長地舒一口氣。這時她轉頭望了一下坐在一旁矮木杌上的朱見深,看見他低著頭打了幾個哆嗦。
萬貞兒關心道:“若是冷,還是先去**吧。”
朱見深搖了搖頭。
萬貞兒遲疑一下又說:“外麵冷,要不還是先回熱水裏暖著吧。”
聞言,朱見深點了點頭,將大巾放在矮木杌上,萬貞兒扶他進了浴盆。朱見深背對萬貞兒,靠在萬貞兒懷中。
外麵傳來一陣爆竹聲,萬貞兒問道:“今日除夕,需將身體沐浴幹淨。明日正月初一,你我各自年長一歲,新年你有何盼望?”
朱見深想一想後道:“白晝聽到後街熱鬧,很想出去逛逛。貞兒有何盼望?”
萬貞兒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隻願你早日長大。”
“長大之後如何?”
“貞兒帶你遠走高飛。”
“何為遠走高飛?”
“待你長大再講與你知。”
除夕之夜,北風呼嘯,碎雪紛飛,院子裏那棵沒有樹葉的棗樹隨風搖晃,廂房的破門窗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正房內室貼著窗紙的窗上映著微弱的燭光。萬貞兒和朱見深合蓋著一床薄被,寒風吹在紙糊的窗上發出聲響。
朱見深口中嘶嘶地說道:“好冷!”
萬貞兒側身將他緊緊地摟在懷中,將被子盡量裹在他身上,並伸出手將被子在他肩膀上紮緊。
大年初三,零散的爆竹聲中,萬貞兒聽見敲門聲,打開門一望,原來是廢後汪氏身邊的宮女娟兒。隻見她手中捧著一張厚棉被,身後另一位宮女則捧著兩匹青色棉布。見到萬貞兒滿臉驚愕,娟兒說:“萬姑娘,這是我家夫人差我們送來的。”
“外麵的中官不許講話,命我們放下東西便走。”娟兒小聲地說完,然後大聲道,“多謝萬姑娘,我們不坐了,外麵馬車還等著呢。”
夜裏蓋著厚棉被,萬貞兒對朱見深說:“常言說得好,千次錦上添花,不如一次雪中送炭。”
“什麽是錦上添花,什麽又是雪中送炭?”
“哦,錦上添花便是……”
北海瓊華島岸邊垂柳新生綠芽,隨風起舞,南邊是禦河橋,水天一色,白雲朵朵。
朱見深在正房門廊坐在一張小木杌上,呆呆望著院內柳絮亂飛,那棵棗樹和葡萄藤也生出了綠葉。萬貞兒在西廂房裏將一些擋在門口的破爛家具堆到屋角。朱見深坐得悶,起身走進來問道:“貞兒為何搬動這些?”
“廂房門窗損壞,一遇風雨,砰砰作響,怪嚇人的,貞兒看看能否將其固定住。”
萬貞兒走進屋裏,發現裏麵堆有些砂石、磚瓦,還有一架竹梯倒放在牆邊,顯然是那些曾經修葺房屋的工匠留下的。萬貞兒看見一隻破舊箱子,像是被以前的住家遺忘的。她隨手打開一看,顯出滿麵的驚奇。
次日,萬貞兒坐在椅子上,方桌上擺著幾匣破舊的蝶裝書。朱見深站在她麵前,萬貞兒將一隻手放在他肩上道:“見深聽好,你已六歲,若在宮中,需開始讀書。身為男兒,縱然不做皇太子,卻斷無不識字讀書之理。讀書先從認字開始,貞兒幼時,宮中有聘中官為師,為宮女們啟蒙,貞兒曾熟讀《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數種。昨日整理西廂房,無意發現一箱啟蒙舊書,今日開始,貞兒將教你識字,會識字,你自然懂得讀書。”
朱見深有些疑惑地問道:“懂得讀書怎樣,不懂又如何?”
“懂讀書,人方有見識,便知如何做人行事,懂得謀生之道。若有朝一日,你長大成人,皇上開恩放你我出去,而你卻胸無一物,又將何以為生?貞兒那時老矣,若你無力照顧,貞兒唯有落得沿街乞討了。”
朱見深聽得渾身不安,忙道:“好,好,我定然用心學。”
“這就是了。”萬貞兒微笑著點頭。
無筆墨紙硯,萬貞兒以一隻破舊餐食漆質托盤,在西廂房那堆砂石中仔細篩出細沙,置於漆盤之中。之後將托盤擺於方桌之上,方桌旁放矮木杌,抱起他站立於木杌,教他右手以持毛筆姿勢,持竹筷一支。萬貞兒站在他身後,微傾上身,左手環抱在他胸前,以右手環過,握著朱見深持竹筷的右手,照盒子邊上一本打開的書,在沙盤上工整書寫。貞兒身上發出那種特別的清香之氣及教他所寫之第一個“明”字,朱見深終生難以忘懷。
午後,萬貞兒坐在椅子上,手中拿著打開的書,緩慢讀出書上的語句,朱見深靠站在她身旁,一隻手放在她腿上,跟著張口讀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