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年又過,轉眼皇太子已年滿四歲。在萬貞兒的心中,皇太子早已不止於孫太後交代的責任,亦超過單純的喜愛。他更像她的孩子,使她心中充滿柔情。除了不時往見孫太後,她其他所有時光皆奉獻於小太子。宮中上下都知太子父母被囚,前程難料,他年幼不懂宮中世態炎涼,但萬貞兒卻感受深刻。英宗當皇帝時,當她抱著皇子在宮中走動,哪個不趨前問安;如今,問候者寡,更多的是遠遠望見,便避之大吉。難道皇太子真的前程盡廢,你們皆怕染上厄運?萬貞兒內心暗自不平,但令她惶恐的是,明日不知有何事會降臨到太子身上。
怕孫太後難過,萬貞兒不敢流露太子在宮中受人冷落及心懷的恐懼。孫太後現在也很少出仁壽宮,萬貞兒知太後為人有尊嚴,不願自取其辱,情願一人悶在深宮度日。
不管宮內世態炎涼,黃惟與萬貞兒親密依舊,景泰帝即位後,興安將宮中女官全班照用,黃惟官職依舊。不過,萬貞兒深知此時她身為太子的照料人及同孫太後密切,身份特殊,不想因這關係對黃惟有所拖累,囑咐黃惟無事勿來探望。
意外的是,惶恐之間卻有一個人漸漸走進了她的生活,此人不是別人,乃當朝皇後汪氏。
汪皇後長萬貞兒兩歲,奉天人,郕王結發之妻,嫁入郕王府後被冊封為正王妃,為郕王育有兩女。土木堡之變,郕王即皇帝位,汪氏被冊封為皇後。
因景泰帝對英宗所作絕情之事,使萬貞兒對他們既恨且怕。每在宮中路上遇到汪皇後出行,萬貞兒就帶著皇太子避入身邊門內。
那日下午,皇太子睡起,吵著要去宮後苑玩耍。到了宮後苑,萬貞兒放下皇太子沿著假山前行,恰天氣晴好,身旁繁花似錦,有身前身後跑來跑去的憨態可掬的皇太子,伴隨陣陣花香,使人一時忘卻心中憂慮。萬貞兒覺得有些勞累,遂在萬春亭抱廈周圍的欄椅上坐下,皇太子跑過來,在她的膝前抬起頭說道:“貞兒,我想去觀花殿。”
“貞兒在此歇息片刻,她們陪殿下去,勿去太久令貞兒牽掛。”萬貞兒看看周圍,對隨行的宮女們說,“你們帶殿下去吧,小心牽住手。”
目送皇太子隨一班宮女走去,萬貞兒心想這個孩兒雖貴為太子,卻是聽話乖巧,招人疼愛。明朝製度,一朝成為宮女,除極個別被皇帝寵幸成為嬪妃以外,其他絕大多數雖得以在宮中豐衣足食,卻注定無夫無子,最終老死宮中。她們自幼進宮,終日禁於皇宮一隅,曠日持久,心無期待,漸將人間那情愛二字丟得一幹二淨。我雖也在宮中為奴,慶幸在太後身旁長大,心中對太後愛戴之情,不似母親,勝似母親。盡管早已不寄望此生還有男女之情,子女之愛,現膝下卻有皇太子環繞,在此艱難處境中,有小太子成為心靈寄托,對他的保護、養育、撫愛、擔憂,皆出自內心深處的母性情愫。盡管在宮中前程茫茫,心懷惶恐。但與皇太子朝夕相處之間,又時時感受為人母親那種愉悅,捫心自問,這偌大紫禁城中芸芸宮女,誰人似我終日心懷宮闈惶恐,又誰人似我心懷人間情愛……
“貞兒!貞兒!”皇太子歡快的叫聲打斷了萬貞兒的思緒。原來是小太子回來了,而且手中還牽著一個同他年歲相若的女童,她麵容嬌豔如花,雙目清澈,天真爛漫,梳著以紅絛帶紮的雙髻,身穿綠色交領襖裙,白色護領,外罩方領對襟無袖比甲,中間一排金紐扣。諳熟皇家服飾的萬貞兒一看其裝束,即知她應是景泰皇帝之長女固安公主,便連忙下跪拜見,一時兩個小孩子又顯得有些無措。
“快起來,你是萬姑娘吧?”此時傳來一位女子清脆爽朗的聲音,萬貞兒抬頭一望,一位笑盈盈的女子站在兩個小孩子身後。她身穿襖裙,上身是方領紅織金纏枝牡丹對襟外衫,前胸以金線及五彩絲線繡著“洪福”二字,兩旁繡著帶有雲紋的二龍戲珠及壽山福海等圖案。下身著藍色雲龍紋雙膝襴裙。她頭發烏黑,高細身材,高額頭,挺鼻梁,杏仁眼,容貌端正,萬貞兒一看,此乃當今皇後,便再次叩首。
汪皇後前移數步,扶起萬貞兒道:“我早聽聞你在照料太子殿下,今日不期而遇,我不是禮多之人,萬姑娘不必拘束,你看太子與公主二人初次相遇,便親熱非凡,這皇宮雖好,卻是不似我們從前那郕王府上進出便利,女兒在此找不到玩伴。今日巧遇堂兄,二人年紀相若,我看皇太子殿下性格平和,固安公主也喜文靜,不如令他們結成玩伴,豈不美哉?”
萬貞兒對景泰帝一家一向心懷戒意,但汪皇後如此說,她一時也無法推脫,勉強笑了笑,心想待他倆玩耍一陣,就趕快帶皇太子離開。萬春亭西麵有塊草地,宮女為固安公主迎風放起了一隻大紅蝙蝠風箏,待風箏升上天,這邊公主拉了皇太子蹦蹦跳跳過去扯線,皇太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但不忘回首往亭子這邊望望貞兒。汪皇後在欄椅坐下觀看兩個小孩放風箏,也叫萬貞兒坐,她自然不敢。汪皇後轉回身笑容可掬地說道:“聽聞你在皇太後宮中長大,在宮中時可與太後共坐一榻,太後如此尊貴同你尚可如此,我乃太後晚輩,你同我坐又有何妨?”
萬貞兒連忙說:“若非太後賜坐,貞兒不敢無禮。”
“你若執意不肯,我唯有賜你坐了。”
萬貞兒見汪皇後堅持,隻得側身半坐於汪皇後身旁。汪皇後叫隨行的宮女們下去,亭中隻留下了她兩人。出乎萬貞兒意料,這汪皇後卻不似那居高臨下之人,言語之間,心扉坦白,同她講兩位公主,說郕王府中舊事及土木堡戰敗後意外進了紫禁城,之後麵臨各種清規戒律。言語之間,不禁露出對舊時的諸多留戀。看來在親王府邸,要比皇宮自在許多,萬貞兒也不由輕輕點頭。汪皇後讚賞貞兒養育皇太子得法,聽得她不覺露出笑意,對汪皇後戒心少去幾分。
當斜陽西下時,汪皇後和萬貞兒等人返回,一行人穿過長康左門,皇太子和固安公主邊走邊嬉戲,他兩人一紅一綠,好似在東一長街青色地麵上起舞的兩隻彩色蝴蝶。汪皇後和萬貞兒跟著,萬貞兒保持距汪皇後身後半步之遙。
行至景和門,固安公主停了下來,她站在景和門第一級漢白玉石級上,用手拉著皇太子的袖口,望著母親,同時皇太子則望著走來的萬貞兒,此時汪皇後臉上笑容頓失,萬貞兒見狀連忙走到皇太子身旁蹲下,溫和卻語帶堅定地說:“貞兒背殿下回鹹陽宮。”
皇太子不情願,但還是聽話地搭住萬貞兒的肩上,萬貞兒背起太子,又向汪皇後和固安公主行了禮,之後轉身向鹹和左門走去,就在她轉過身那一刻,不禁潸然淚下。
萬貞兒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太子流淚,這個乖乖地趴在她背上的孩子身體溫軟,隨著她的步伐,貼著她的小臉和她的後頸輕輕摩挲。皇太子雖然年幼無知,處境艱難,但怎樣也是當今大明王朝的皇太子,僅是想同堂妹入景和門,竟不得如願,這是何等的屈辱。萬貞兒盡管隻是宮女,但由於生長環境使然,對尊嚴尤為看重,眼見皇太子如此年幼便失尊嚴,將來更不知被人如何對待,想到這些心中焉得不疼?可是,望望遠處紫禁城周圍高聳的青黑色的城牆,不遠處那些掛著腰刀鎮守內宮的宦官,她也隻留空歎而已。
這景和門之後,是紫禁城最尊貴之處,左側是皇帝的寢宮乾清宮,右側是皇後的寢宮坤寧宮,這兩所宮殿既宏偉軒昂,又精致舒適,萬貞兒對殿中每塊亮光閃爍,黑色平滑,來自於浙江嘉善的金磚、每件擺設的瓷器及銅胎掐絲琺琅器都再熟悉不過了。坤寧宮是她度過幼年時光之所,到了英宗大婚後,錢皇後入住坤寧宮,雖無生育,但頗賢惠,得孫太後喜愛,萬貞兒常陪太後回坤寧宮去看望皇後。每行進去,宮中金絲楠木的通透清香,夾雜著燃點檀香的醇香和大紅漆器之芳香,給她以歸家之感。後來皇子出生,她懷抱他在後宮之中來來往往,坤寧宮也是常經之所。
如今物是人非,原居於此的英宗及錢皇後已被囚南宮。景泰帝入乾清宮,汪皇後入坤寧宮。坤寧宮中那張寬大精美的大紅鳳雲雕花架子**,安臥著汪皇後之景象不覺出現在貞兒心中,片刻之前對汪皇後生出的幾分好感,頓時**然無存。
接下來兩日,不懂事的皇太子不忘堂妹,念叨數次,見萬貞兒麵無表情,也不敢再說。第三日晨,皇太子安坐杌上,萬貞兒照例站在身後為他梳頭。每次為太子梳洗畢,萬貞兒都用身體貼在太子身後,用雙手自他前額將已梳好的頭發往後摸幾下,然後用兩個食指在太子的太陽穴上輕揉片刻。她不記得此舉始於何時,也不知為何要這樣做,許是僅僅出於喜愛。此時前庭一陣小聲喧嘩,主殿門口傳來宮女的唱喏:“皇後殿下駕到。”
語音未落,汪皇後已徑自走了進來,她懷裏抱著一個繈褓之中的孩子,身後跟著固安公主。
未等萬貞兒行禮,汪皇後已將手中的孩兒遞了過來,好似兩日前景和門之事未曾發生:“貞兒,此為小女,年幼尚未封號,特地抱來給你看看。”
萬貞兒連忙雙手接住。她約五個月大,麵容紅粉,黑發垂於耳鬢,但閉著雙目,在熟睡之中。畢竟是朱家之後,容貌和皇太子幼時竟有幾分相像。那邊皇太子和堂妹相見,喜形於色,帶著她在殿中四處指指點點,一時間殿中熱鬧起來。
主殿回廊上擺放著兩張圈椅,汪皇後和萬貞兒各坐一張,此時小公主已醒,坐在貞兒膝上。萬貞兒坐椅子前端,不靠椅背,隻是側身輕倚扶手,一隻手環在小公主腰上,一會兒摸摸公主小手,一會兒摸摸她的小臉。汪皇後則輕鬆地靠著椅背深座椅中,左手臂平放在扶手上,右手持著一柄鏤空象牙扇,但隻是偶爾才搖兩下。汪皇後一會兒看看玩得高興的兩兄妹,一會兒又將目光轉到抱著小公主的萬貞兒身上。
由於心中對前日事耿耿於懷,萬貞兒在汪皇後麵前顯得拘謹沉默。這時固安公主扶著堂兄,爬到環繞庭中那棵參天古鬆的石壇上,並在壇上左右行走,很是得意。皇太子亦步亦趨跟著她在壇下走,麵露擔憂之色,似乎生怕堂妹不慎跌下,以便隨時攙扶。門廊上的汪皇後看到,不覺說道:“皇太子如此年幼便知關切妹妹,我看他心地頗是良善,貞兒你有福分。”
萬貞兒聽到汪皇後如是說,一時有些驚異,脫口說:“太子良善乃國家福分,貞兒不過是宮女,身份低微,不敢承擔太子福分。”
汪皇後雙目直視萬貞兒道:“貞兒,盡管你因命運所使,今為宮女;我因情勢所然,貴為皇後,但今日風和日麗,我你安坐於此,你還懷抱我女,看著兩個孩童在前庭嬉戲之時,哪有什麽國家不國家,皇後不皇後,宮女不宮女,我你不過是兩個女子,眼望我們的孩子天真可人,心懷為人母親之喜悅罷了!”
說者不知是否有意,萬貞兒聽得鼻子一酸。汪皇後是將她稱為太子母親之第一人,即使對她至為信任的孫太後,亦從未如此表示。是啊,這些年我對皇太子殿下所付出的精力、辛勞、關愛乃至擔憂,同親生母親毫無二致。然而,不過因宮女身份,縱使我對小太子千般喜愛,亦未敢於外人前流露母親情懷;即便小太子對我萬般依戀,外人亦不會將他視為我之孩兒。今日汪皇後之言,在她聽來,卻是對她所有真情付出的認可。而令人唏噓的是,此語竟出自景泰帝的正宮皇後之口!
萬貞兒不知如何應答,汪皇後見她表情局促,仰首將目光轉向遠處天空,語帶沉思地說道:“貞兒必定對前日景和門之事介懷,我……”
汪皇後話未講完,被兩位跑上門廊的兄妹打斷,皇太子湊到萬貞兒膝前,臉紅紅地說道:“貞兒,我想抱抱小公主。”
萬貞兒望了望汪皇後,隻見她露出笑容,萬貞兒生怕皇太子抱不住,便用自己一隻手和小太子雙手一同抱著小公主,另一隻手臂摟住皇太子的後背。固安公主在旁邊逗小公主笑,一時間歡樂充滿了鹹陽宮前廊。
自遷入紫禁城的新鮮感退去後,汪皇後反倒對昔日生活留戀不已。郕王府雖遠不及紫禁城華貴,但在京城中也算是皇戚大宅,竹林叢萃,綠樹紅牆,風亭水榭,雕欄樓閣。那時在府中悶了,可帶同女兒乘轎出府,或去鬧市,或去廟中上香。不願出府時,又可請戲班進府唱戲。逢年過節,府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娘家父母,兄弟姐妹隻要通報一聲,即可進府相聚,一敘天倫。那時夫君郕王未負國家責任,日子過得消閑自在,雖也去杭妃那邊,但大部分時間還是陪伴結發妻子。
國家危難之際,夫君登上皇位,舉家遷入紫禁城。北京保衛戰全勝,夫君日漸沉浸黃袍加身之榮耀,心中惦記皇位永傳,越發寵愛杭妃及獨子見濟。再加又冊封多名嬪妃,自己雖貴為皇後,較郕王府那時,同夫君反倒疏遠了許多。每日晚膳之後,宮中已是一片寂靜,偌大坤寧宮,燭光深處,已是形影模糊。思念娘家父母兄妹,卻又不得隨意來往相見。每當晨曦出現,殿外鳥兒嘰喳,又不知這一日如何打發。
自進了皇宮,心愛的固安公主連個玩伴都沒有,她不喜歡同父異母的哥哥見濟,二人從來都是各有各玩。汪皇後見她每日孤單,心中不忍。自從那日不期見到皇太子,見到他二人如此親愛,一副兄妹情深模樣,令汪皇後心中頓生暖意。不禁兩天之後又來找他們相聚。從此,汪皇後帶兩位公主來訪漸漸多了起來。
固安公主自幼身體柔弱,汪皇後常為此憂心,見皇太子長得神采奕奕,不時向萬貞兒詢問育兒心經,每及此話題,萬貞兒便可放開心扉,滔滔不絕,從冷暖穿衣,到朝晚飲食,作息編排,無不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汪皇後聽得也是誠心誠意,回來照樣實施。天下為人母親者,又有哪個與其他女子談及自己子女時不津津樂道?後來汪皇後來得多了,固安公主又同堂兄玩得不想走,汪皇後一行偶爾也有留下一同用膳。此時皇太子最高興不過,坐在萬貞兒膝上的他,左顧右盼,笑得格外大聲。
待汪皇後等離去,萬貞兒私下常常默思良久,照理汪皇後是景泰帝最親之人,必然清楚夫君非但不歸還哥哥皇位,反倒囚禁哥哥一族之事。景泰帝一家與皇太子一族,已成仇讎,為何汪皇後卻顯得若無其事,該不是汪皇後背後有何目的?但視其舉止言行一片坦**,不似心懷二意。汪皇後的行為令萬貞兒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無論如何,太子殿下總算有個玩伴,她自己也有個人說說話。
與汪皇後的感受不同,杭妃卻喜愛尊貴,覺得宮中風景獨好。自郕王一族遷入紫禁城,杭妃母子住於長樂宮,它毗鄰乾清宮,兩進院,杭妃居前庭,朱見濟住後院。杭妃麵容姣好,又曾為夫君誕下獨子,北京保衛戰勝利以後,景泰帝生出改立見濟為太子的念頭,身為見濟生母,也越發得到景泰帝的寵愛。
這日眼看風和日麗,侍於朱見濟身旁的王勤建議習射,皇子欣然同意。張永連忙領著幾個中官在後庭東牆下並排插上三支矛靶,每支矛上都有鋥亮矛頭,矛頭之下飄著三角青龍旌旗,中央那支矛靶子上還掛著一隻彩色繡球。八歲的朱見濟生得麵如滿月,濃眉大耳,身材仿如十歲孩兒。他身穿金黃色皇子常服,前胸後背,及兩肩處各繡著飛舞蟠龍。站立於十幾步之外,手持金色幼弓,側身,搭上王勤遞上的翎毛箭,右手滿弓連射幾支,每當他射中矛杆時,旁邊宦官便連連喝彩,朱見濟不禁麵露得色。王勤見皇子好興致,上前說道:“殿下好箭法!然殿下射矛靶,未免單調,先祖馬上取天下,萬軍之中,射敵無數,臣特備人形移動敵靶,供殿下練習。”
朱見濟聽了叫道:“快取來試試!”
王勤對張永點了點頭,小中官們進入後殿西耳房,捧出一具繩索及兩隻帶木質手搖轉輪的立樁,王勤命中官將樁子固於牆下,繩具裝於樁子的轉輪之上,隨後王勤親自從西耳房中取出一具人型箭靶,置於繩具之上。兩邊各站立一名小中官,搖動滑輪,箭靶如人行走般左右移動。
“哈哈!”看見這副人靶,這邊朱見濟大笑,“好似堂弟見深!”
原來這箭靶小男童身形,套著大紅紵絲蟠龍圓領朝服,白色護領,袍身兩側開叉,露出青色貼裏,腰紮白色玉帶,腳上是皮皂靴子,頭戴黑色翼善冠。
朱見濟拉開架勢對著移動人形靶連射幾箭,皆失。王勤在旁不時指教,朱見濟幾經校正,偶有中靶,直至一箭射中人靶咽喉,惹得庭中一陣喝彩。
見皇子麵頰已有汗跡,張永關切地說道:“請殿下稍事歇息再練。”
朱見濟邊將手中弓箭遞予王勤,邊問道:“若吾在宮中射箭,以箭傷人,有罪否?”
“天下人生殺大權,皆在吾兒手中!”朱見濟話音剛落,傳來一女子的聲音。朱見濟轉首一望,原來是母親在一群宮女簇擁下,早已立於回廊處觀看。
這杭妃麵如美玉,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秋波流慧,她未戴冠,梳丫髻,身穿大紅對襟方領龍紋百子衣上裝,中間五對金光燦爛的金紐扣,前後襟以金線繡滿百子嬉戲圖案,其間用五彩絲線繡雲紋、雜寶、山石、海水等。下身著綠色玉女獻壽龍紋雙膝襴裙,在身後一群穿藍色宮女裝的宮女襯托下,越發顯得貴不可攀。
朱見濟連忙轉身過來拜見,杭妃教訓道:“兒謹記,你是陛下親子,將來大明真命天子。自古皇帝豈有放著親生兒不立,反倒立侄兒為皇太子的道理?兒雖年幼,務必視自己為大統繼承人,切勿辜負你父母的一番期望。”
當日午後,杭妃又特意喚朱見濟至寢宮,告訴他將來務必繼承大位的道理,倘若不能成事,朱見深即位後,對他及母親杭妃決無善待之理。
景泰帝希望改由朱見濟繼承皇位的願望,隨著他皇位的穩固與日俱增。
景泰二年六月二十六,天氣悶熱。下朝後,景泰帝返回乾清宮歇息,大太監金英在一旁伺候,王誠、舒良二人則候於殿門之外。金英與興安一樣,也是安南人,但比興安小五歲。他也曆經數朝,宣宗對其格外信任。之後英宗即位,王振大權獨攬,金英失勢。土木堡之變後,金英同興安、於謙等力主同瓦剌決戰。景泰帝入主皇宮後,對有功於國的金英也頗為信任。或許天氣炎熱,景泰帝心中有些煩躁,不覺想起見濟不是皇太子之事。明朝製度,外朝勢力不容小覷,更換太子有關國家根本,若無他等同意,即使景泰帝授意,亦未必可成事。而內廷當權太監對此事亦有影響,景泰帝抬頭望望站在一旁的金英,心想不如先試探金英態度如何。因易儲有悖情理,不便直言,景泰帝似是無意,實則試探地對金英說:“眼看到了七月初二,此乃東宮生日也。”
原來七月初二是景泰帝兒子見濟生日,並非皇太子見深生日,景泰帝在此故意說錯,是想看金英怎樣回答。
金英一聽便知皇上何意,立即在景泰帝麵前雙膝跪下,叩首答道:“非也,東宮生日乃十一月初二。”
金英竟然將景泰帝的試探頂了回去,表明朱見深才是皇太子,朱見濟並非皇太子。
景泰帝見金英如是說,隻得敷衍地說道:“哦……朕這裏無其他事,你先下去。”
金英下去之後,景泰帝有些鬱鬱寡歡,想想不如去杭妃處坐坐,遂喊了一聲:“備輿,去長樂宮。”
那日之後,金英失去了景泰帝的信任。不久,朝中有人彈劾金英貪汙濫權,景泰帝遂借勢將金英下獄。重要的是,景泰帝與金英的對話,被站在殿門外的王誠、舒良聽得一清二楚。他二人除去皇太子朱見深之心由來已久,之所以一直未有實施,是因尚不完全清楚,景泰帝心意如何。今日看來景泰帝之心已是明了,身為皇帝私臣,一者為主上分憂,二者為自己免卻未來或然災禍,一石二鳥,何樂不為?二人會心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當晚夜間,多雲,悶了一天的天空似乎暴雨欲來。自奉天門左側的東角門往南望去,偌大的廣場被黑暗籠罩,高聳的午門和城牆的輪廓在堆積的雲層中明而不顯。除了午門,西麵的右順門,東側的左順門,北角及南角的崇樓,以及東西側宮廊星星點點的燈籠以外,僅見到遠處內金水河上,五座漢白玉石橋隱約的身影。這奉天門廣場是皇上接受文武大臣朝拜之處,每到朝拜時,階梯宮廊上滿布由錦衣衛組成的威武雄壯的儀仗,廣場四處旌旗飛舞,站滿外朝文臣武將,他們身穿精致朝服,按文武、官階、門部排列整齊。當身著大紅龍袍的皇帝自奉天門出現,在麵對他們的寶座上就座時,滿朝文武皆齊齊下跪叩首,向聖上致意。彼時的奉天門廣場,可謂藍天白雲、金頂紅牆、莊嚴華貴,同深夜此景相比有天壤之別。景物如此,人生、朝代何嚐又不是,此間繁花似錦,轉眼便是枯萎凋零。
此時,東角門出現兩個身影,沿著斜長的石級漫步而下,往奉天門廣場方向走去。原來是王誠、舒良。二人未持燈籠,很快便消失在廣場的黑暗之中。
夜色中,他們漫步走向金水橋方向,奉天門廣場空曠巨大,在此交談,話即出口,已隨風散去。王誠拉舒良出來密謀怎樣除去皇太子之事,他們已商量了一陣,舒良道:“我同錦衣衛彭錦棟是同鄉知己,他上次升職有我背後舉薦之力。他同江湖人頗有聯絡。隻要許以重金,不難找到武林高手,我們將其扮為中官,發以腰牌,可在傍晚中官輪值時混入內宮,潛於鹹陽宮外,待月黑風高時,翻牆進去……”
原來明朝皇宮中兩大群體,一是宮女,二是中官。宮女的居所即為紫禁城後宮,她們一旦入宮,很難再有機會出去;而絕大部分中官之居所,卻在紫禁城之外周圍處,每日輪更入宮服役。紫禁城內中官動輒數千上萬,每日自宮門憑腰牌出入換更時倒也是一派熱鬧。王誠、舒良任職的司禮監統管內廷中官事務,將刺客混在換更的中官之中倒是不難。
王誠打斷舒良道:“做成如此驚天動地之事,刺客何能全身而退,倘若被擒,豈不連累你我?”
“哪兒還有什麽全身而退,那晚我們召集內廷護衛中官,在鹹陽宮一帶巡視,待其得手翻牆而出時,大喊有賊,一擁而上,亂刀砍死便是了。”舒良應道。
王誠一時未有回答,沉默之中,他們已漫步走上五座金水橋最東端的邊橋,夜風習習,金水河的河水發出隱隱暗光,靜靜從橋下流過,王誠停下,將一隻手搭在漢白玉橋欄杆上,疑惑道:“此法看似爽快,但一旦皇太子被刺消息傳出,外朝將作何應對?”
“……未免天下大嘩。”舒良答得有幾分猶疑。
“然也,原本朝中就傳言皇上有意更換太子,若皇太子橫死,天下人必疑此乃皇上指使刺客所為,如此你我將陷皇上於不義,此其一;其二,皇上為撇清幹係,勢必極力緝拿刺客背後主使,天下無不透風之牆,萬一消息走漏,你我罪責難逃。”
“是是是,還是你周全,為君分憂可也,但為君而死又未必可也。”舒良連連點頭。
“此事我思量已久,還是投毒為好。尚膳監在你管轄之下,將藥投入並不太難。我略知草藥,中毒同暴病身亡體征相似,太子病故,乃天命使然,外朝無群情洶湧之理。而皇上知之,可謂正中下懷,絕無再去深究之心……”最後,還是王誠老謀深算道。
刺啦一聲,幾道閃電劃破上空,瞬間奉天門廣場如同白晝,將王誠、舒良兩張麵孔映得慘白,接著雷鳴的巨響,將王誠的話語蓋過。
按照既定計劃,二人分頭行事。明朝宮廷醫、藥分別在宮外、宮內兩處分設。主醫的太醫院隸屬外朝文官體係管轄,自正統年間便設於正陽門內的大明門東側;主藥的禦藥房,屬於內宮宦官係統分內,位於紫禁城內東側文華殿以東。皇宮內事務由宦官二十四衙門掌管,但皇家事務林林總總,二十四衙門難以囊括得了,因此除了二十四衙門,還有禦酒坊、禦茶房、禦藥房等許多其他派生而來的機構。但不論有多少宦官機構,其上司卻都是王誠、舒良所在的司禮監。興安作為司禮監大太監側重協助皇上處理國家政要,宮中日常事務由少監分管,王誠分管的下屬宦官機構就有禦藥房。正因於此,王誠對藥物倒是略知一二。
當時正好明軍出征兩廣,王誠便以醫膚疾為由,請隨軍監軍宦官自千裏之外帶回一種名為胡蔓草的草藥,暗自在房中反複煎泡,待其呈膏狀後偷偷交予舒良。明朝總負責宮廷宴饗,包括皇室人員的日常膳食的機構是光祿寺,隸屬文官係統,該機構負責籌劃宮中各式宴會,宗廟祭祀活動及製定皇家成員膳食菜式,烹調方式等。宮中具體實施光祿寺所籌劃好的活動或膳食的機構是十二監之一的尚膳監,在舒良的管轄之下。
禦膳房是尚膳監的廚房,位於內宮,按光祿寺所下詳盡菜譜,專為皇族烹調日常膳食。菜譜從食材到每道菜分量,烹調程序,火候等皆詳盡有加。不過,廚藝畢竟不是紙上技藝,禦廚房的中官廚役皆在光祿寺多年習學,選其中最佳者往內宮為皇家服務。
話說又到了光祿寺更換菜譜之時,舒良這日出宮,同光祿寺少卿潘相家交接了一番,取回當月菜譜。舒良回到禦膳房召集一眾下屬,計算各式食材數量,不足者造表預備采辦。若有新式菜肴廚役有不熟者,要試烹試菜。按廚役各自擅長,以當月每日計,按一日三餐,預先定出當日每餐各道菜之烹調者,務必使一眾廚役心中有數,到時分毫不差,萬無一失。
朱元璋為使子孫不忘民間疾苦,在建國之初立下禦膳需有百姓日常所食小菜之規,且規定早、午二膳不上酒。曆代皇家皆享有所謂錦衣玉食,明朝亦無例外。但一定要說大明皇家飲食奢華至極,倒也未必。
此次舒良取回的菜譜有:焚羊肉、椒末羊肉、清蒸雞、豬肉炒黃菜、椒醋鵝、雙棒子肉、青熇插清汁、燒豬肉、蒸豬蹄肚、紅燒海參、兩熟煎鮮魚、胡椒醋鮮魚、蒸鮮魚、炒鯊魚筋、燒鵝、焚羊頭蹄、鵝肉巴子、鹹鼓芥末羊肚盤、五味蒸雞、元汁羊骨頭、糊辣醋腰子、五味蒸麵筋、羊肉水晶餃、清炒苦菜葉、涼拌野薤、香米飯、蒸香稻、小饅頭、筭子麵、綠豆棋子麵、攛雞軟脫湯、絲鵝粉湯、三鮮湯、豬肉攛湯、蒜醋白血湯、豆湯、鬆子夌芡棗實粥、蒜酪、泡茶等。
這些天,舒良時常往禦膳房巡視,偶然也往鹹陽宮行走,名曰探問禦膳房所烹膳食是否可口,實為窺探下手時機。萬貞兒同舒良均久在宮中,相互並不陌生,對舒良前來未以為意,反倒同他講了許多的太子口味喜好。一來二去舒良發覺每值午膳,不論菜譜如何變動,太子麵前必有一青花五彩夔龍紋盅的燉品,他好似無意般問禦膳房太監此為何物,禦膳房太監告與他知,太子自幼每到夏天,常因肺火上升而引起夜咳症。夏季一到,皇太後便特別囑咐禦膳房以當年北京上好秋梨汁,配以蜂蜜、茯苓、燕窩、貝母、生薑等在銅鍋內熬煮秋梨膏,每日午膳為太子熱一盅,備其膳後飲用,以潤肺止咳。為此還專門送來當年宣宗皇帝所賜的青花五彩夔龍紋盅。
舒良知道後心中暗喜,王誠交來毒藥,正好也是膏劑,兩者相混,加之梨味氣息芬芳,更難覺察。雖萬貞兒陪太子進食,但秋梨膏隻是太子一人食用,不至於誤殺。況且萬姑娘要是與太子一同死,還會引致他人懷疑,太子是否真為暴病身亡。
七月二十七,景泰帝西郊大閱,宮中眾多中官隨同出宮,禦膳房人手較平日為少,舒良見時辰已近中午,便故作鎮定狀,慢悠悠踱入禦膳房,四處巡查一番,並借故支開了陪同的禦膳房太監。
舒良則假意隨手揭開各式鍋罐,查驗禦廚所烹製已好的各式飯菜,然後漸漸走近太子那隻青花五彩夔龍紋盅,微火之上的秋梨膏已然熬好,散發出芬芳。他四顧無人留意,借著淡淡禦膳房中彌漫著美味炊煙,舒良揭開盅蓋,將藏於袖中的毒膏投入已然熬好的秋梨膏中,然後輕輕將盅蓋扣好,繼續巡查。巡畢,找到膳房太監叮囑幾句,隨後施施然甩手離開禦膳房,回司禮監去了。
那日興安、王誠等皆隨景泰帝前往西郊,司禮監內甚為清淨,舒良原想回到此假裝處理一番宮廷事項,未承想在案幾之前方才坐下,便眼皮亂跳,七上八下,好似將有天大壞事降臨,實在坐立不安,神差鬼使的舒良又走了出來,一路向玄武門而去。
那日早晨,景泰帝一行出西苑大閱,汪皇後依照禮節,攜兩位公主將夫君送至乾清門,景泰帝在大隊人馬前呼後擁之下離去之後,固安公主便吵著要往鹹陽宮找小太子玩耍。汪皇後便帶這兩位公主自乾清門,一路向鹹陽宮而來。
見到堂妹前來,皇太子喜得眉開眼笑,連忙帶她去正殿庭院中那棵參天古鬆樹下,原來這兩天樹下兩窩螞蟻正在混戰,黑壓壓一片,咬得天翻地覆。固安公主從未見過,看得聚精會神。萬貞兒為他倆搬來矮杌,二人便坐在古鬆之下,一邊觀戰一邊指點說笑。汪皇後則依舊同萬貞兒坐在正殿門廊陰涼處說話,貼身宮女娟兒站她身後,輕搖執扇。小公主恰值習步年紀,另一宮女帶著她在廊中行走,咯咯笑聲不時傳來。
汪皇後不時帶兩位公主過來,萬貞兒對皇後戒心漸除,雖然在汪皇後麵前側身半坐,但言語之間已是談吐自如。二人的話題除了那些養育皇子、公主的心經之外,汪皇後不時講起未曾入宮時,一家人在郕王府的生活,在萬貞兒聽來,皇後頗為懷念。萬貞兒在宮中長大,也說些宮中舊聞,皇後從未經曆,也是聽得有趣。唯有二人從不提英宗、景泰兩兄弟之事。
轉眼到了午時,汪皇後回首對娟兒說:“公主同太子正玩得興起,定是不肯走了,命中官傳膳到鹹陽宮同太子一道吃吧。”
“是。”娟兒去了。
這邊心神不定的舒良進了玄武門,便穿過宮後苑轉進長康左門,向鹹陽宮而來。對自己為何前來鹹陽宮,到了怎樣行事,舒良心中茫然一片。
當他走到鹹陽宮宮門時,眼見一隊禦膳房中官正在自宮門內走出來,他認得為首的是專為汪皇後烹膳的李膳官,舒良心中生疑,便問道:“你來鹹陽宮何事?”
“皇後殿下方才吩咐送膳於此。”
“為何傳膳至太子宮中?”
“因固安公主同太子殿下玩耍,皇後殿下便在太子宮中共進午膳,近來時常如此。”
“哦……”舒良心中一驚,便步入宮門,直奔殿內。他是景泰親信,又在司禮監辦事,無人阻攔。舒良還未進入主殿內的皇太子用膳處,便聽到一片歡聲笑語,這種情形並不多見。
內廷那金冠繡袍,雕梁畫棟之下,麵對佳肴美饌的紅顏嬪妃,大多是形單影隻,一派冷清。他透過兩扇帷簾之間向內張望了一眼,隻見黃花梨螭紋桌上,擺著禦膳房剛剛送來,熱氣騰騰的飯菜,全都盛在整套宣德青花禦窯瓷器中。主食有蒸香稻、饅頭、鬆子夌芡棗實粥,菜有紅燒海參、炒鯊魚筋、清燉豬蹄等,還有洗沙、油糖等點心。為太子盛著秋梨膏的那隻五彩夔龍紋盅,在清一色的青花瓷中頗為顯眼。
隻見剛剛說了什麽的固安公主臉上紅撲撲的,圍坐的皇太子、汪皇後、萬貞兒,就連懷中抱著小公主的宮女娟兒皆笑出聲來。接著舒良聽到固安公主說:“哥哥每次膳後飲用的是什麽?”
“公主,那是皇太後命膳房為太子殿下熬製的秋梨膏。”萬姑娘答道。
“秋梨膏?我有聞到芳香氣味,味道如何?”固安公主有些好奇。
太子笑道:“甚是甘美,不如膳後和妹妹分享如何?”
汪皇後和萬貞兒相視一笑,舒良聽見固安公主高興地應道:“好!”
“妙玉,將這秋梨膏用兩隻小碗盛出給太子及公主預備。”萬貞兒吩咐道。
舒良聽完這句話,心中原本那份茫然頓時消失,他不待妙玉動手,便掀開帷簾走了進來。皇帝身邊的近臣皆具一種特質,心中即便再慌亂,表麵上卻裝得泰然自若,舒良也不例外。他一聽秋梨膏將由太子與公主分享,嚇得魂飛魄散,但當他出現在汪皇後等人麵前時,顯得卻是不慌不忙:“臣舒良拜見皇後殿下、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汪皇後見是舒良,便說:“起來吧。今日你不隨聖上前往西苑,來此何事?”
舒良站起身回道:“興太監安排臣留守司禮監。清晨臣巡視禦膳房時發覺太子殿下秋梨膏熬煮時因火力過猛,致使秋梨膏有少許變色,因太後先前曾有囑咐,熬製時火力務必不得過猛,否則秋梨膏潤肺功效反倒轉為燥肺。臣當時將此盅擺放一旁,準備命他們另外重製。但不巧有人來說司禮監有件急事要辦,臣便匆忙離去。待臣事畢回到膳房時,未想他們已將此盅秋梨膏送來,故此臣一路自禦膳房趕來,以追回秋梨膏。”
舒良捧起瓷盅,走到太子旁,慈眉善目地打開盅蓋問道:“太子殿下有無覺得較往日顏色深沉了些?”
太子看了看,覺得好像如此,便點了點頭。舒良蓋好蓋,躬身慢慢退行數步,轉身離去。一步邁出主殿門,走下漢白玉石級,才覺得官服之下背後出了一身冷汗。步入前庭,隨手將盅內秋梨膏倒在古鬆樹下而去。
膳後太子又同固安公主興致勃勃前來觀看蟻戰,二人一看卻是目瞪口呆,原來戰意正酣的螞蟻大部分已奄奄一息……
不知是舒良良心尚未完全泯滅,還是冥冥之中太子及固安公主有上天護佑,加害太子之事竟未能成。
夕陽西下,景泰帝一行回宮,王誠急忙抽身往司禮監見舒良。二人辟私室低聲密談,舒良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講述一番之後長長地舒了口氣:“今日險些惹上殺身大禍,若是太子、公主雙亡,皇上哪肯善罷甘休,幸好冥冥之中我覺得有事,進到鹹陽宮,也算得急中生智,得以阻止。”
王誠聽得也是後怕不迭,連著打了幾個冷戰:“這事兒蹊蹺了,皇上將太子父母囚禁,現在又有心廢太子之位,照理皇後沒道理同太子交往啊,怎麽他們卻走得如此親密!”
舒良也有些奇怪:“是啊,我進到鹹陽宮,他們在一起的那種歡聲笑語,我在這內廷多年甚少聽到,看上去他們像是真心相處。”
“不論如何,今日也算是老天庇護你我,未出大事,天意可鑒,此事不可為!”
雖然王誠、舒良放棄了加害皇太子的舉動,但朱見濟身旁的張永、王勤蓄謀已久的詭計,正在伺機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