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景泰四年七月初,夜,司禮監,興安坐在大案台之後,王誠、舒良二人坐在案前的官帽椅上。
王誠對興安說:“近來皇上龍心大悅,皇太子大位已定,興公公同於少保深得皇上信任,治理國家,井井有條。大明江山,終於在景泰年間又現一派國泰民安氣象。”
興安未加置評。舒良接過去說:“皇太子大位既定,我等心中大石總算落地,縱然將來皇帝萬歲千秋之後,我等不但無須提防有人清算舊賬,還有輔佐之功。”
“自古皇家事,有時是人算不如天算。沂王近況如何?”興安搖了搖頭問道。
“按皇上的意思單獨囚於城東北,身邊僅有宮女萬氏一人陪伴,我已命看守中官不得與其二人交談。依我之見,這等年紀幼童,不讀書習字,與世隔絕,長大便無學識,更無見識。今時僅廢他皇太子位,數年後,他將被變成一個蠢鈍不堪的無用之徒罷了。”王誠哪裏知道,他眼中這位萬氏雖不過是宮女,但她畢竟自幼由孫太後養育長大,不僅粗通文墨,這胸中見識,亦非普通宮女可比。
皇太子名分被廢,小主人啟蒙教育未曾廢。在萬貞兒教朱見深識字之後,朱見深漸懂讀書,心靈之窗隨之開啟,觸類旁通,後來朱見深不僅文采出眾,書法、丹青、彈琴亦樣樣精通。
此時,兵部尚書於謙感念景泰帝知遇之恩,為國事夜以繼日,舍身報效。但曆朝曆代,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汙,權高望重之際,便是嫉妒誹謗之時,更何況明朝政治傳統,原本就是彈劾成風。一些官員,包括於謙曾愛其才,給予提拔重用之人,多次向皇帝上奏,指於謙權勢過大,並摘列所謂於謙之過。一日,景泰帝將這些奏章給興安看,興安閱畢大怒,對景泰帝進言道:“於大人為國分憂,夜以繼日,且德才兼備,不求財富分毫,若他離開朝廷,國家又自何處可找到這樣的人才呢?”
因此,景泰帝沒有理會朝中對於謙的毀謗之聲,對其信任依舊。
於謙行事光明磊落,凡事但求問心無愧,但自古賢達又常常是被“問心無愧”四字所累。當年迎英宗返京時,明明於謙可默不作聲,但他偏偏要在朝廷之上說出“皇位已定,斷無更變。但於情於理,應速迎太上皇帝回京”之言,他為何要說,問心無愧耳!於謙明知朝廷政治環境不穩,不但不願結黨自衛,反而為了國家,任由潛在政敵身居高位,而絲毫不加防範。土木堡之變後,力主南遷的徐有貞,曾被於謙等人當場怒斥,這樣一個對他既嫉且恨之人,於謙卻因其有才,而向景泰帝舉薦。就連景泰帝都對於謙說:“徐有貞雖有才華,但心術不正,為人狡詐。”武將石亨,北京保衛戰中他在於謙舉薦下立了大功,但此人結黨營私,排斥異己,品格不端。身為兵部尚書的於謙治軍嚴明,使石亨心懷怨恨,自行上疏辭官,這本是去趁機除去石亨大好時機,可偏偏於謙卻也上疏,言自己權力過大,願解除自己總督之職。後來於謙蒙難,徐有貞、石亨皆為主使。
景泰四年十一月,丁卯(十五)夜,月犯六諸王東第二星,複生五色雲彩鮮明。戊辰(十六)夜,月犯井宿第一星。大明英宗睿皇帝實錄,卷二百三十五。
景泰四年十一月十三,太子朱見濟病倒。
十九,平素生氣勃勃的皇太子朱見濟因病身亡,興安所謂“自古皇家事,有時竟是人算不如天算”竟是一語成讖。處心積慮,好不容易促成更換皇太子,卻橫生變故。景泰帝悲痛萬分,下詔厚葬太子,諡號“懷獻”。被立為皇後未滿兩年的杭皇後,因思念兒子,隨之病倒。懷獻太子之死,使大明儲位懸空。但景泰皇帝年方二十六,內外朝臣仍然期待皇上早日再誕皇子,繼承大統。景泰帝也在宮中多立嬪妃,夜夜侍寢,以期血脈永傳。被囚之中的朱見深和萬貞兒,對懷獻太子一事毫不知曉,繼續心身煎熬,度日如年。
轉眼到了景泰五年,眾多嬪妃之中竟未有一人有妊娠跡象。確定皇儲,事關國家根本,有朝臣開始為國議議,監察禦史鍾同、禮部郎中章綸率先分別上疏,請皇上複朱見深太子位:“……天下父有天下,理應傳於子,但如今懷獻太子薨逝,則應知曉天意如何。至今皇儲未建,大明國家根基猶虛,臣竊以為,太上皇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今沂王(見深)天資厚重,亦從無過錯,足令大明宗社有所依托。當年太上皇帝待陛下友愛甚周,伏望陛下以天地之宏偉胸襟,重兄弟手足之情,選擇吉日,舉行大禮,複還太上皇之子儲位,仍選名儒日侍講讀,延續祖宗之大業。天下甚幸,臣等冒死之言。”
景泰帝讀罷大怒,他等竟敢將懷獻太子薨逝,說成上天懲罰。景泰帝將奏章擲於地上,對正在身邊的王誠、舒良說:“懷獻太子雖薨逝,朕正值壯年,皇嗣待生而已,‘上皇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乃是一派胡言!沂王怎可等同於朕之子。他等背後必有人指使,立即將二人下獄拷問!”
鍾同、章綸被下獄後,遭酷刑拷問幕後主使及誰同南宮太上皇帝勾結。二人雖為文弱書生,但卻頗具士大夫氣節,絕無牽扯其他無辜。自景泰五年起,太子薨逝,儲君懸空,擔心哥哥趁機同朝臣勾連,皇後日益病重等幾件大事,使景泰帝心神勞損,為早誕皇子,而過度沉溺**,又加重身體負荷,年方二十六歲的景泰帝龍體漸虧。
拂曉,盧溝橋上,西望北京西山,青煙籠罩,一輪殘月掛在天際,古河道中晨靄彌漫,好一幅盧溝曉月畫卷。在這一日之始,城中處處雞鳴報曉聲,已長高一些,站在門廊的朱見深正在持書朗朗晨讀。端著兩碗粥的萬貞兒,從東耳房裏走進正房外間,將粥置於方桌上,她藍色粗布衫已洗得發白,四周綴著補丁。盡管衣衫破舊,但洗得幹淨,頭發也梳得工整。
夜,正房外間,方桌上的蠟燭閃著燭光,朱見深背身坐著在燈下讀書,萬貞兒陪著他,順便借著燭光縫補衣衫。
萬貞兒問道:“西廂房箱內舊書,將被你讀遍。今日何書令見深讀得如此入神?”
“貞兒教會我認字,便是領我進入讀書之門,對比不同章節,我自可揣摩出其中意義。手中這本是《聲律啟蒙》,是教小童聲韻格律之讀物。”
萬貞兒微笑著搖了搖頭:“貞兒不懂這些。”
“其實並不深奧,不過是詩詞歌賦在聲調、音韻、格律等之要領罷了。”
萬貞兒笑道:“平時最愛聽你朗讀詩詞,雖不能完全明了其中含義,聽那抑揚頓挫辭文,已常使我心懷感動。”
朱見深說道:“今日有讀一篇南唐後主李煜的詞,背與你聽,不過在此之前,我先將李煜平生,以及當年他填詞時的情形講與你聽,你可揣摩其意境。”
當朱見深講過之後,他便站起身,萬貞兒也放下針線,認真聆聽詞句。
朱見深挺胸背手,發之以情的少年之音徐然而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雖然萬貞兒隻是粗通文墨,但朱見深已預先同她講述了南唐後主舊事,此時,隨著詞句朗朗而出,陣陣場景自她心中漸漸飄過,使她深深感歎,不能自已。鹹陽宮中她抱著兩歲的皇太子,他憨萌之態逗得她開心大笑……紫禁城宮後苑,陽光燦爛,鮮花簇簇。小徑之上,她走在前,雙手拉著皇太子的兩隻手,他調皮地一邊用頭頂著萬貞兒的後身一邊往前走……夜,紫禁城外廷三大殿,一路過去,冷月清照,一座座高大的宮殿隻見陰影,層層漢白玉欄杆,才在月光下顯得瑩潔光滑……晨,紫禁城奉天殿,自大殿的三交六椀菱花窗,外麵無數縷縷晨光自小窗洞中從上往下斜著射入。晨光中,內金水河緩緩流淌,奉天殿頂上的十隻瑞獸靜靜地伏在殿脊之上……
景泰六年,朱見深出宮被囚四年,他已是九歲多的翩翩少年。這日,萬貞兒自正房走出,不見朱見深蹤影,便四處張望。她見到放在西廂房的那竹梯被豎在了正房東邊的耳房上,連忙走到梯下,略微擔憂地小聲呼喚道:“見深……”
朱見深從耳房房頂上探出頭來,向萬貞兒招了招手,萬貞兒猶猶豫豫地從梯子爬了上來,朱見深在上麵接住她的手,扶她上了房頂。萬貞兒語帶責備地說道:“若腳下閃失將如何。”
“無須擔憂,我已非昔日小童。”朱見深笑了笑,踮著腳扶著萬貞兒的肩膀,興奮地對下麵指指點點。萬貞兒也挨著他,饒有興致地隨他所指向下張望。
西麵是一條南北向的街道,這條街恰好是小街市。平台正前方是一家綢緞鋪,接著是家書畫店,街上有一些挑著擔子,賣日常用品的小販及來往步行的行人。
朱見深從各式商品,各家商鋪,問到小販來自何方,萬貞兒就其所知一一回答。朱見深望著下麵熙熙攘攘的來往平民問道:“以往你可曾有機會出宮,如下麵路人一般四處行走?”
萬貞兒回道:“有過,由中官陪同,為太後采買民間用品。”
朱見深接著問道:“感覺如何?”
“羨慕平民自在,享有天倫之樂,但我無福享受,隻是空喜歡而已。貞兒以前身為內宮宮女,照理要老死宮中,你則不同,貴為皇族,斷無羨慕平民生活之理。”
朱見深沉下臉道:“身為皇族,與囚徒又有何異,哪如下麵這些平民百姓來得自在快活!”
萬貞兒沉默,沒有言語。朱見深繼續問道:“說到皇族尊貴,你在宮中多年,若得皇上喜愛,地位豈非不同?”
萬貞兒遲疑半晌,心中一動,不知不覺殿下正在長大,竟然問起關乎男女及他父親的話題。自己對他父親並無好感之事隻可放在心中,其他倒可講講無妨:“貞兒從未動過此念。論年紀,貞兒與你父相若,幼時在太後宮中常見到你父,年長後你父每次來拜候太後,我均刻意回避。”
“為何?我還以為宮中女子都為此趨之若鶩呢。”
“見深,你現在會讀書了,定知‘相愛’二字。相者,相互也。皇上後宮嬪妃眾多,每位嬪妃,一年尚不知能見皇上幾次,無得相處,何來得相愛?你看下麵那位騎在驢背上的年輕女子,為她牽驢者是她夫君,在家中時,夫君在田間勞作,她便為他煮飯,送到田頭,一同進食,日落夫君回家,她為他備水沐浴更衣,共進晚膳,夜裏夫婦同床共枕。平時共同撫養子女,二人親密無間,相依為命,自然而然,便有愛意。而你看宮中嬪妃,既不用為皇上煮飯洗衣,又不需陪皇上進食出門,就連子女皆另有人代勞撫育,還同皇上無得幾次相見,你說愛從何來?既然無愛,空要那份尊貴又有何用?”
朱見深聽得連連點頭,萬貞兒繼續說道:“況且,嬪妃不知哪日又被賜死,為那不相愛之人殉葬,我等作宮女的,在宮中也算得衣食無憂,無得與人相愛,至少也無須為人殉葬。”
“何為賜死殉葬?”朱見深聽得有些糊塗。
“此為大明祖製,凡皇帝駕崩,除皇後及皇太子生母外,其餘嬪妃皆賜死陪葬。二十多年前,貞兒進宮第三年,你祖父宣宗駕崩,一眾嬪妃殉葬,其中有位名為郭愛的姑娘,進宮僅二十餘日,聖上何等容貌都尚未知曉,那日郭愛姑娘正在宮後苑觀花,知悉將被從葬時,淒涼無比,心中想著家中父母,淚流滿麵,回到宮中,她起筆寫下絕命辭,至今我記得其中數句:‘修短有數兮,不足較也。生而如夢兮,死者覺也。先吾親而歸兮,慚予之失孝也。心淒淒而不能已兮,是則可悼也……’臨終前,殉葬嬪妃同她們平素後宮知交哭成一片,此場景不巧被我撞見。那是在後宮西北角的一間大殿裏,房梁上一整排懸著一條條的紅綾緞子,每條下麵放著一矮杌,每隻杌上都站著一位盛裝,正值花季年華的嬪妃,一些宦官將紅綾套在她們頸上,幾尺之外,站著她們的乳娘、親近友好、侍從宮女,正在大聲哭泣。這時我見到領頭宦官舉起手,殉葬嬪妃們的臉上既恐懼又悲切。那淒慘的景象貞兒終生難忘,那賜死嬪妃之中還有一位來自高麗李氏,生得花容月貌,貞兒四歲入宮後,她待我甚好,也這樣沒了。宮中嬪妃,表麵風光無限,其實她們的命運還比不上我們這些宮女,更比不上下麵那些與夫君長相廝守,白首到老的平民女子呢!”
朱見深雙手挽住萬貞兒的左臂,直望著她的雙眼道:“我不知皇家竟如此殘忍無情。不說真的有人命你殉死,僅想一想都已令我心如刀絞。”
萬貞兒撫著他的後背安慰道:“貞兒這不好好的。”
“那如今你已然出宮,照理是恢複平民之身的了,為何又不出去行走?”朱見深又問。
萬貞兒一時不知如何答,思索片刻後道:“今時在此,囚的並非身為平民的我,實為仍為皇族的你。倘若貞兒獨自一人出去行走,斷乎就回不來了!”
朱見深聽到後,雙眼茫然地望著遠方,呆了半晌說出一句話來:“若貞兒實在羨慕外麵精彩,出去時務必帶我一起。”
他說話時又在以左手拇指不時地輕搓一下食手指側,萬貞兒知他內心緊張,便用手摟住朱見深道:“你曾記否,臨出宮那日貞兒之言:‘誰棄你,貞兒不棄你,貞兒將伴你長大成人。’若非帶你一同,貞兒絕不單獨出去。”
北京居庸關內外,天高雲淡,金秋送爽,翠嶂如屏,層林繁茂。隨著季節轉換,接著又是西山雪後乍晴,旭日映照,山峰玉列,峭壁排銀。而在那北京城西,盧溝橋永定河,雲遮殘月,寬闊的河水平靜地從橋下淌過,夜複一夜,流向遠方。
景泰六年,又有南京太常寺少卿廖莊上疏,請重立朱見深為儲君。景泰帝再次震怒,命人在朝廷之上重責八十杖,投入大牢。舊年已被入獄的鍾同、張綸再責一百,鍾同當場死於杖下。最令景泰帝擔心的,還是囚於南宮的哥哥英宗,生怕他與朝臣有所聯係。景泰六年盛夏,有太監高平進言,說南宮樹木茂盛,或有難於意料之事。景泰帝立即派人將南宮內外樹木,砍得幹幹淨淨。被囚的英宗眼見一班中官進來,不由分說斬去所有樹木,心中又驚又怕。
景泰七年,皇子仍未誕生,景泰帝心中焦急,對南宮的英宗防範愈嚴。在南宮照顧英宗的禦用監少監阮浪,對英宗多有同情,英宗心存感激,以一隻鑲金繡袋及一把鍍金刀相贈。不久,阮浪將兩件物件轉贈給下屬皇城使王瑤。不料金刀被錦衣衛指揮使盧忠所見,竊取其刀,並將此事告知太監高平,高平等人遂向景泰帝誣告英宗以繡袋、金刀等物,通過阮浪等人勾連宮外之人,圖謀恢複皇位。正好勾起景泰帝心病,立即下詔將阮浪、王瑤下獄刑訊,最後王瑤被磔,阮浪在獄中被折磨致死。
景泰帝對上疏建言複朱見深太子位者嚴厲懲處,雖然一眾朝臣未見有何反應,卻使整日在仁壽宮深居簡出的孫太後對兒孫安危愈加憂心。
愈近新年,天象變幻無常,預示將有大事發生。
景泰七年十二月。癸卯(初八),日生左右珥。丙午(初十一)夜,月犯天高星。甲寅(十九)夜,彗星複見於畢宿,長五寸,徐徐東南行,光芒漸長。庚申(二十五)夜,月犯東鹹星。甲子(二十九)辰時,日生暈,隨生左右珥,又生背氣一道,珥背氣先散,暈時未時雲遮。大明英宗睿皇帝實錄,卷二百七十三。
景泰八年正月初三晨,朱見深被囚居所大門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看守小頭目曹比開門,覃昌拱拱手邁進門檻。另外三名看守聽見聲響,也自倒座房屋中走出來。
曹比還禮道:“覃中官這一大清早前來,有何貴事?”
覃昌和善地問道:“沂王可好?”
另一看守嘻嘻笑答道:“想必是吧,上麵有命,我等不得同裏麵來往,我們是同居一所,僅一門之隔,卻是兩重天地。”
覃昌笑著說明來意:“多年前,萬姑娘隨太後往玉泉山華嚴寺上香時,曾被智圓方丈收為女弟子,上次智圓老方丈問起萬姑娘,太後允諾下次帶她一同前來。今次新年,太後上山還願,命我前來接萬姑娘同方丈一見。”
曹比與其他看守相互望了望,未有言語。覃昌一邊掏出四錠銀子,每人奉上一錠,一邊說道:“萬姑娘乘我來的馬車去,天黑前必是返回的了,我留在此,等她回來再回宮。”
曹比掂著手心的銀子對其他看守道:“其實我等奉命看守的是沂王,並非萬姑娘,隻要沂王不離開,又有覃中官親自在此,萬姑娘去一次也無大礙。”
其他看守連連點頭。
覃昌一邊敲內院的垂花門,一邊喊道:“萬姑娘,請開門,我是覃昌。”
見到覃昌,萬貞兒麵露詫異,雖相距不過數裏,二人卻已是幾年未見。覃昌顧不得寒暄,隻說太後在華嚴寺要見她一麵,他將在此陪沂王,直至她回來。萬貞兒向朱見深交代幾句,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龐,便匆匆出了門,登上覃昌的馬車絕塵而去。
覃昌進到內院,閂好門,朱見深出宮被囚已是四年有多,顯然不慣與外人獨處。他坐在正房門廊的一把椅子上,不時悄悄用眼角打量一下覃昌,覃昌走上前來,報以親切的微笑,躬身輕聲問候:“殿下出宮多年,已是長大了,尚記得皇太後宮中的中官覃昌否?”
朱見深被他友善的微笑所感染,露出笑容對覃昌點了點頭。
玉泉山華嚴寺大雄寶殿中,傳來陣陣誦經及木魚聲。下麵的一間禪房裏,孫太後坐在椅上,此時的她已五十八歲。匆匆進來的萬貞兒在她膝前跪下。
約一個時辰後,萬貞兒含著眼淚,手中捧著當初北京保衛戰前太後交給她的那隻剔紅首飾盒,倒退著步出禪房。隨後孫太後跟著出現在門口,她手扶門框,擰頭向裏,伸出另外一隻手,向外揮揮,讓萬貞兒快走,卻又分明顯得不忍分別。隻見萬貞兒一步一退,一步一鞠,一步一淚。
燭光在帷帳外發出昏暗的光芒,帳內迷茫,萬貞兒和朱見深在帳內並肩靠坐著。
朱見深問道:“你返回後一直心事重重,皇祖母可好?”
“幾年來,太後那廂惦念你父,這廂掛念你,心力交瘁,倍顯蒼老。”萬貞兒突然拉住他的手說,“見深,你曾說過羨慕外麵平民,倘若我帶你逃離此地,你意如何?”
朱見深吃驚地應道:“為何今日貞兒突然動此念頭?你我能逃往何處?”
萬貞兒歎氣道:“太後今日執意安排貞兒相見,實為你安危計。你我被囚於此,對宮中情形一無所知。原來你堂兄、皇太子朱見濟已然病逝,景泰帝至今尚無再誕皇子。太子位懸空,幾位大臣上疏建言複你皇太子位,景泰帝竟懷疑他們同你父勾連,將上疏官員下獄酷刑致死。視此情勢,太後萬分憂慮,唯恐景泰帝為斷朝臣重立你為太子之念,加害殿下。”
“何冤何仇,叔叔囚我這許多年,還要加害於我。”朱見深忽然深憤憤地大聲喊道,“我恨死叔父,恨不得……”
萬貞兒嚇得用手捂住朱見深之口,小聲道:“夜深人靜,小心外麵中官聽到。其實,皇家骨肉相殘,大多並非緣於私人冤仇,都是為那皇位。當年‘土木堡之變’前你父在位時,同你叔叔極為親密。一旦他登位,便眷戀那種無限尊貴,為保持這種尊貴,就有後來加害於你父子之事。”
“那既然今時情形緊急,皇祖母意思如何?”朱見深也放低了聲音。
“過了新年,你已是十歲,太後命我在正月十五前帶你出走。其實出逃之事,貞兒心中早有此意,隻是以前你太過年幼,出行不便。現在你已長大,如可逃到一無人知曉之處,你我即作一介草民,也好過在此擔驚受怕。”
“貞兒是我至親之人,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朱見深依偎在萬貞兒懷中。
萬貞兒撫著他的頭說:“此次出逃,今生再也見不到太後,貞兒情之以係者,也唯你了。”
萬貞兒對朱見深所述關於景泰帝近來所為,皆真實不虛。但萬貞兒不知,太後在玉泉山上,並未將全部實情相告。
次日晨,爆竹、吆喝叫賣聲中,街外人群身著新衣,熙熙攘攘,比往日更加熱鬧,萬貞兒和朱見深站在屋頂平台之上。
朱見深看見有一小販走過,他扛著一隻包著厚厚稻草的長棍,上麵插著一串串冰糖葫蘆,朱見深不解地問道:“那紅色一串串是何物?”
“冰糖葫蘆,既酸又甜,好吃的呢。”
“哦?”朱見深麵帶羨慕地咽了一下口水。
萬貞兒麵帶焦慮地說:“貞兒需給父親東華門外友人送信一封,但苦於無筆墨紙張,也無人能代送此信。”
“不難,不難。近來我不時上來觀看牆外風景,每日午時,城外有一周姓老伯必挑擔在牆下販賣菜蔬,我好奇外間事物,忍不住不時向他討教。此人甚是和善,我可用吊桶將銅錢吊下,煩他到對麵書畫店買紙筆等,你可立即修書,再煩他收市後順路將信送出便是了。”朱見深笑道。
萬貞兒有些驚異地說道:“見深真是長大了!那我快下去找些銅錢來。”
當晚,萬貞兒站方桌上前,手持一隻鐵質並州鉸剪,裁剪一塊布料。朱見深跪在椅子上用雙手撐著下巴,在旁觀看。
萬貞兒說道:“你長得快,出宮時帶的衣衫早已無法穿著,幸好汪夫人送來兩匹布料,一床厚被,使你這些年有合身衣衫,冬夜有被禦寒。貞兒將所餘布料為你趕製兩套衣衫帶走。”
“從未見你為自己縫一件衣衫。”
“貞兒成人身體不再長大,舊衫補補即可。”
“待我長大成人,定為你采買最美麗衣衫。”
萬貞兒對朱見深注目莞爾一笑,壓低聲音說:“父親將於正月十五深夜來接,因那日過節,前院守衛必然吃酒疏忽。出京後直奔山東諸州,父親已在城外為你我安排一處隱秘住所。諸州是貞兒出生之地,但早已無人識我,更無人識你。父親安頓好你我即返霸州,之後不再往來。你我更名改姓,混跡於平民百姓之間,從此世上便再無朱見深、萬貞兒二人,如此安置你可有惶恐?”
“有你在,從不惶恐。到時在百姓之間,不知你我相互如何稱呼。”
萬貞兒想了想道:“論年紀,我可為你母,不過你是皇子,貞兒是你宮女,若成母子,卻與禮不合,況貞兒未有婚嫁,何來兒子?”
“既然你說到那時我們不過是一介平民,什麽殿下宮女,什麽禮法,統統煙消雲散,我覺長姐幼弟最好。”
“長你十七歲之長姐?”
朱見深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已十歲,貞兒又生得年輕如花,為何不可為我長姐!”
萬貞兒聽得掩麵而笑。
正月十五夜,前院倒座房門廳的門開著,滿桌擺著吃得零零散散的酒菜,三個看守已醉得趴在桌上,另外一個半醉的還在迷迷糊糊地繼續吃喝。
萬貞兒斜背著一個包袱,一手持劍,在正廳四下環顧一下,吹熄桌上的蠟燭。
在西北角豎著的下梯子下,她看見房頂上肩上也斜背著一隻布包袱的朱見深探出頭,對她揮揮手。萬貞兒慢慢沿梯爬上來,到頂時朱見深接住她的手,但腳下踩斜,就在她上到屋頂時,竹梯一滑,倒了下去,發出清脆的聲響。二人麵露懼色,朱見深匆匆地指指牆下邊,原來萬貴已帶著一駕帶篷的馬車等候。
外院那個半醉的看守聽到聲響,睡眼蒙矓地抬起頭,跌跌撞撞地走到垂花門前,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再無其他聲響,自己搖搖頭,又回到廳中。
萬貴將馬車靠近牆邊,然後爬上車篷頂,朱見深先將包袱扔下,輕手輕腳爬過牆頭,上麵萬貞兒拉著他的雙手,底下站在車頂的萬貴接著他的腳,朱見深先下到車頂。之後萬貞兒也將包袱扔下來,將劍掛在腰上,萬貴和朱見深兩個人合力將她接了下來。朱見深、萬貞兒匆匆鑽進車廂,萬貴輕輕喝了一聲,那匹高大的黑馬,一路小跑而去。
街兩邊的店鋪都黑洞洞的關著門,前麵就是巍峨的正陽門,城門洞又高又深,城門前,城門上都有京營軍人把守。萬貴趕著馬車駛來,穿過城門,向北京城外的南麵駛去。
天色已明,荒郊野外,萬貴趕著馬車一路疾駛。馬車廂內萬貞兒和朱見深並排側坐著,朱見深長長地舒了口氣說:“終於得以逃脫。”
“言之過早。”萬貞兒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麽,扯著朱見深的衣袖說,“若萬一你我逃脫不成,你需一口咬定是貞兒挾你出逃,其他一概不知。”
“我自有分數。”朱見深深情地看著萬貞兒。
正月十七清晨,北京城內,朱見深被囚居所街外,有一隊幾十人的武裝騎兵快馬而來,為首的年近四十,麵色凶惡,他就是錦衣衛指揮使林澤鑫。
林指揮使帶著數人敲開正門,進到前院,照直敲那扇垂花門,曹比等幾個中官守衛上前,被林指揮使一把推開。看看無人應門,林指揮使做了個手勢,幾個軍士搭成人梯,一個軍士踩上人梯,翻牆而過,自內院將門打開,林指揮使大步進入內院,徑直進了已是人去樓空的正房看了一眼,出來在倒下的竹梯旁看了看,又抬頭往房頂上看。之後轉身走到街後西北角牆下端詳車轍痕跡。
隨後,林指揮使一行快馬向南出城而去。
萬貴的馬車還在疾駛,朱見深趴在萬貞兒的膝上熟睡。萬貞兒一邊輕撫他的後背,一邊不時地將後麵的篷布掀起一角,不安地向後方查看。
林指揮使的馬隊在野外岔路旁停下來,林指揮使蹲在地上辨認馬車的車轍印痕,舉起馬鞭指向其中一條路。
日落時分,萬貞兒看看車外的夕陽,麵色輕鬆了些。朱見深精神飽滿,難掩興奮,問道:“你我在諸州何以為生?”
“太後上次有交一盒首飾給貞兒。”
“在諸州安頓好之後,我將如何?”
“送你去城裏書院讀書。”
“何為書院?”
“男子學習經史子集之所。”
“很遠吧,我不敢去。”
“不怕,貞兒每日送你。”
朱見深想了想道:“到時你能否為我買頭驢?”
“見深願騎驢前往書院?”萬貞兒笑了。
朱見深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既然書院路途遠,你坐驢上,可免行路辛苦,我步行牽驢,防它亂跑就是了。”
萬貞兒萬分感慨地說:“你年僅十歲便出此言,未負貞兒這些年來對你的疼愛,今後即使貞兒為你怎樣,亦無遺憾!”
萬貞兒隨手又掀開後麵的篷布,遠方似乎有馬隊追來。萬貞兒轉身向前麵,大聲問道:“爹爹,前方何處?”
“即到霸州。”
“後方似有官家馬隊,快入城內,找一處客棧暫避。”
萬貴不斷揮鞭抽馬,馬車飛駛進入霸州城。幾經輾轉,馬車停在城西一家客棧門口,萬貴先進去,萬貞兒和朱見深也下了車。
片刻萬貴自客棧門口出來對萬貞兒說:“已將客棧東廂小院租了下來。”
萬貞兒匆匆地說:“此番出逃萬萬不可連累家人,爹爹速駕車回家,明晨卯時來接女兒繼續行程,切記,到時確定萬事妥當方可入內。”
萬貴答應後駕車離去。此時,林指揮使馬隊也往城西而來。
客棧東廂小院內的大門緊閉,客房內的**擺著萬貞兒和朱見深的包袱。朱見深坐在床沿,萬貞兒叮囑道:“你在此勿動,貞兒去去便回。”
萬貞兒走到在小院之內看看客房兩麵是牆,客房並排還有一間小屋,她推門進去,原來是間柴房,裏麵堆有木柴。房內後牆有一扇小窗。萬貞兒隨手搬了一張舊椅,擺在窗前,她站上去,用力推開窗,往外一看,外麵是一條偏僻小路。萬貞兒將頭探出,兩邊望望,左邊是通往城西客棧大門的主路,右手則往幽靜小路。萬貞兒用一隻長木柴將窗撐住,自己從椅子上下來走出柴房。她又走到木門前,抽開門閂,探頭往外望望,然後往客棧前麵走去。前院周圍都是一間間的客房,有幾個住店的小童在院中玩耍,前院同櫃台之間有道門,有布門簾遮住,櫃台臨街,同時供應夥食。萬貞兒悄悄將門簾掀開一道縫,赫然看到臨街門口站滿了騎兵,一位軍官模樣男子正在同客棧掌櫃說著什麽,掌櫃邊回答,邊用手指指東廂小院方向。萬貞兒立即放下布簾,一溜小跑回到東廂小院,將門閂閂死。進了客房,拿起其中一隻包袱,拉起朱見深跑進柴房,將包袱斜挎在他身上。
萬貞兒十萬火急地說:“不好了,官兵追到客棧,你立即自那扇窗跳落後巷,自行打聽新安鎮龍泉寺東頭,找到我爹爹萬貴,讓他連夜帶你去諸州。”
正在此時,屋外傳來敲門聲,萬貞兒不由分說,將朱見深扶上小窗前的椅子:“快走,我去拖住他們,切記,往右手跑,左手邊是往客棧正門的……”
緊緊擁抱了站在椅子上的朱見深一下,不由分說,萬貞兒將他舉到已是打開的窗台上,閉上眼,一把將朱見深推了出去。隨即關好窗,轉身出了屋,將柴門掩好,口中喊道:“等等,就來!”
萬貞兒快步回到客房內,坐在台前的椅上,長歎一聲,對著台上的銅鏡用手輕輕地將頭發捋齊,掏出一塊手帕,將臉上擦拭幹淨,又是一陣敲門聲,萬貞兒沒有回應,站起身,將身上衣衫整一整,將劍抽出來,將持著寶劍的手背在身後,不慌不忙地走到客房門前。
哐當一聲響,外麵軍士破門而入。林指揮使帶著軍士們大步跨入,厲聲問道:“你主人在何處?”
萬貞兒鎮靜地回道:“我五年前就出宮了,長年服侍沂王,心不耐煩,私自出走,何罪之有?你找沂王,應去沂王府才是。”
林指揮使不理萬貞兒,徑直向客房走去,正要邁進門檻時,冷不防萬貞兒亮劍便刺,林指揮使敏捷地跳到一旁,同時抽出佩劍,萬貞兒不斷用劍刺來,被林指揮使一一撥開,二人在院中打了數十個回合。林指揮使看準機會,用力向萬貞兒的劍上一擊,當的一聲,萬貞兒的劍脫手掉在地上,她彎身去拾,被林指揮使搶先一步用腳踩住,他用劍比著萬貞兒的頸項,凶惡地說:“萬姑娘難道不知,裹藏皇族,可被立即斬首?”
萬貞兒一言不發,直起身來,長歎一聲,便閉上眼睛。這時突然哐當一聲,有人踩著倒下的門板自門口衝了進來,原來是朱見深,他大叫:“放開萬姑娘,此事與她毫不相幹,是我執意要她帶我出走,我隨你們去便是了!”
原來剛才那一切,對朱見深來說發生得太快,尚未及思索,就被萬貞兒推出窗子。自幼一切聽從萬貞兒安排的朱見深從地上爬起來,本能按著她指示的方向匆匆跑去。跑出十幾步後,步履忽然慢了下來,他感到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旁邊沒有萬貞兒,而且是正在離她而去,他記起貞兒曾有講過,這些年囚禁的是我朱見深,並非貞兒,那就是說官兵來抓的是我,貞兒是為救我,讓我先逃。可是沒有了貞兒,就算我逃過了,今後那悠悠歲月,一人如何度過?那些官軍又將把貞兒如何處置?不可!不論何事發生,都不可丟下貞兒。
想到這裏,朱見深轉身又向左側一邊跑來,一出小巷,便上了人來人往的大路,左麵就是客棧大門,幾個軍士在看守幾十匹軍馬,他快步進了大門,一路往後院而來,後院外的兵士見是一位身穿便裝的少年,也並無在意,給他一下衝了進來。
萬貞兒聽到朱見深的聲音,睜開眼,難掩悲痛地說:“見深為何不聽貞兒的話!”
朱見深跑過來抱住萬貞兒。
林指揮使聽見萬貞兒稱這個少年為“見深”,突然扔下手中兵器,跪在朱見深膝下,他後麵及外院的兵士也紛紛扔下兵器,跪下叩頭。
“錦衣衛指揮使林澤鑫拜見皇太子殿下。臣是受皇太後所遣,出京往南,沿霸州、諸城一線追尋,接殿下回宮的。”
朱見深挽著萬貞兒的手臂,疑惑地問道:“皇太子?”
林指揮使大聲說:“正月十七淩晨,太上皇自南宮返回奉天殿,在朝臣擁戴下重登皇位。殿下太子之位也已恢複。”
朱見深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指揮使仍然跪著,將一隻手伸進盔甲內,取出一串翡翠手鐲,舉起道:“臣臨行匆匆,皇太後有交此物以為憑證。”
萬貞兒走向前取過手鐲一看,對朱見深說:“確是太後平日所佩戴。”
聞言,朱見深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萬貞兒指了指跪地叩首的林指揮使,朱見深會意,說道:“起來吧。”
萬貞兒對朱見深微微一笑,朱見深亦笑道:“她不計較,你起來吧。”
林指揮使站起身來,垂手立於一旁,其他兵士也都站起來。
萬貞兒又問:“敢問林指揮使,那景……”
那林指揮使也是個聰明人,他低著頭不等萬貞兒說下邊的字便接口道:“身患重病,已被貶為郕王,遷往西內。”
萬貞兒與皇太子兩人的雙手攜在一起,眼睛對視,皇太子麵露喜悅,萬貞兒長舒一口氣,既像如釋重負,又像遺憾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