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溫庭筠之死

隻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前廳大門突然被狂風吹開,眾人嚇了一大跳。昆侖趕將過去,欲重新掩上門時,外麵又傳來一聲慘叫:“啊……”聲音極為淒厲,在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轉眼間到了鹹通九年正月初八,裴玄靜終於如願以償,來到了位於長安城南的鴻固原遊覽。

西北多塬地,就連唐朝的京師長安也是為塬地所環繞。

緊挨著城北的是龍首原,唐高宗李治時在上麵修建了大明宮,成為帝國的權力中心。

龍首原往北,是鹹陽原。這裏背依北山,麵向渭河,鬆柏茂密,春季桃李連壟,秋季黃花遍野,風光宜人不說,還是塊典型的風水寶地,因而成為西漢皇帝陵墓的集中所在地。昔日大詩人白居易未成名之前,曾投詩集給著作郎顧況,第一篇即為:“鹹陽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首五言詩,道盡了鹹陽原上的芳草萋萋,他也因此詩而聲名大振。

長安東麵則是白鹿原,古稱首陽山,傳說為黃帝鑄鼎處,後周平王遷都洛陽時,見有白鹿悠然遊於其上,因而改名為白鹿原。白鹿原地處灞、滻二水之間,南連巍峨的秦嶺,北臨蜿蜒曲折的灞河,依山傍水,風光極為秀麗。河岸邊生長著大片天然巢菜,即傳說中的薇草,莖、葉、種子均可食用。商、周之際,孤竹國公子伯夷、叔齊因反對周武王伐紂,不肯食周粟而隱居於此,采薇而食,行將餓死時,還唱了一首悲涼淒愴的《采薇歌》,給薇草平添了幾分迷離悲愴的意味。

城東南方有樂遊原,是京兆一帶最具盛名的遊覽勝地,樹木翠森如玉,碧草萋長似煙。最特別的是這裏的塬地上自然生長一種玫瑰樹,花大如碗,在陽光下如朝霞般豔麗,景色奇異,引人入勝。玫瑰樹下則生長著大片苜蓿草,碧草紅花,相映成輝。樂遊原地勢高敞,登原遠瞰,長安街坊盡收眼底,千門萬戶,白牆碧瓦,宏偉壯觀。尤其是南麵的曲江芙蓉園和西南的大雁塔,如在近前,因此成為文人墨客吟詩抒懷的最佳選地。昔日李商隱有詩雲:“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道盡了殆難名狀的惆悵。這裏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樂遊原上還有密宗祖庭青龍寺,是日本真言宗的發源地,也是日本人心中的聖寺。

城南則是鴻固原,位於滻河、潏河之間,因是漢宣帝杜陵所在地,因此又稱杜陵原。而漢宣帝皇後許氏葬在杜陵南,墳較小,所以又叫少陵原(古代“少”、“小”二字通用)。傳說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的冬十月,有十一隻鳳凰棲集於杜陵,於是這一片塬地又被稱為鳳棲原。這裏南接秦嶺,地勢高亢,整個塬麵呈階梯狀上升,視野極為開闊。

自冬至開始,裴玄靜便在丈夫李言和於闐王子尉遲鈞的陪同下,由遠及近,先後遊覽了鹹陽原、白鹿原、樂遊原,現在隻剩下距離鄠縣最近的鴻固原了。隻不過李言元日隻放七天假,初八正好當值,無法陪她前來,與她作伴的隻有尉遲鈞,以及各自的隨從牛篷、蘇幕與昆侖。

尉遲鈞正有返回家鄉於闐的打算。自隴、河陷入吐蕃之手,安西、北庭以及西域幾方使者、商人均無法歸國,而如今張議潮收複了河西,重新打通了中原與西域的通路,大批滯留於唐朝的胡人紛紛歸國,竟惹得生在長安長在中原的尉遲鈞也動了鄉愁。當然,也不全然是鄉愁的緣故。人人以為他尉遲鈞隻知道尋歡作樂、夜夜笙歌,孰料他也時刻在注視著時事。他對這個宦官、藩鎮勢力不斷淩駕於皇權之上的帝國,實在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觀情緒。而某種風流雲散的不好感覺,隨著局勢的發展,已經愈來愈強烈,促使他萌生了強烈的歸意,希圖早日返回那素未謀麵的故土。他預備等春季凍土化開便於乘騎駱駝時便即動身,也就是一兩個月之內的事,是以決意利用最後的時間遍遊京兆名勝,好留下一些回憶。雖然已經立春,天氣猶自寒冷,也無甚青翠風景,盡是荒涼蕭瑟,衰草連天,但他卻始終興致勃勃,遊覽得十分盡興。這一點,倒與裴玄靜格外相似了。

一行五人先是遊覽了杜陵。杜陵是漢宣帝劉詢的陵墓,劉詢原名劉病已,為漢武帝劉徹曾孫,本是龍子身份,卻幼遭巫蠱橫禍,尚在繈褓之中便被關入監獄。後來更是流落民間,與市井小民無異。在之後的政治鬥爭中,輔政大臣霍光傳奇般地選中了他,扶持他登上了帝位。這位漢朝曆史上經曆最奇特的皇帝,陵墓位置的選處也最為特別。西漢共十一帝陵,九座位於鹹陽原上,隻有文帝灞陵和宣帝杜陵例外。而文帝劉恒之所以將灞陵選在白鹿原上,是為了方便以山為陵,防止日後被盜掘,這也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座依山鑿穴為玄宮的帝陵。比較起來,隻有劉詢對自己陵墓的選址最富有人情味了。他還在民間時,經常呼朋喚友地到鴻固原遊玩,後來當上了皇帝,便幹脆選中了這塊地方作為自己的身後之地。

尉遲鈞也是頭一次到杜陵來,不過他並不熟悉中國曆史,不了解杜陵背後的故事,隻是一指南麵的方向,問道:“那是什麽山?”充當向導的牛蓬答道:“那便是秦嶺了。”遙見遠山巍峨,綿延起伏,原高景清,頗有登眺宏闊之美。

裴玄靜卻獨獨留意到不到半山腰處有一片宅邸,掩映於樹叢中,望上去幽深異常,顯然不是普通人家。問起牛蓬,他竟然也不知情。尉遲鈞笑道:“或許是哪位王公大臣的莊園也說不準。”

不知為什麽,裴玄靜驀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提議道:“王子殿下,我們到那處宅子登門拜訪一下,如何?”尉遲鈞正有探幽訪奇的心思,連聲讚同。隻有牛蓬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原來他這向導本來就當得勉強,這鴻固原大半路他原本並不熟悉。尉遲鈞笑道:“那處宅邸就在眼前,不須識路,理當找得到。”

於是五人摸索著尋去。一路都荒涼而恬靜,沒有鳥鳴,沒有人語。走了半個時辰,明明看著已到跟前,卻又不見了那處宅邸。四下亂尋,終於找到了一條山石鋪成的小路,穿過一片樹林後,這才豁然開朗,一處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現在眼前,隻是已然殘破不堪。朱紅的大門處,還高高懸掛著兩隻白色的燈籠,表明這家人正在辦喪事。牛蓬一見,生怕大正月的沾染了晦氣,急忙道:“殿下,娘子,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罷。”裴玄靜卻不加理會,徑直向正在門外場上嬉戲玩耍的兩個小孩子走去。

紅衣小孩正將細竹杆的一端放近嘴邊,另一端對準藍衣小孩後,使勁一吹氣,一件小小的東西從竹杆中射出,正射中藍衣小孩的臉,他尖叫了一聲,立即用手捂住臉。紅衣小孩高興地叫道:“射中你了!”藍衣小孩又是疼痛又是氣憤,立即撿起地上的什麽東西,塞入手中的竹杆,如法炮製地一吹。倒是有東西射出了,不過並沒有射中紅衣小孩,而是剛巧打中了正走過來的裴玄靜。裴玄靜隻覺得手背如同被針紮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小小的荊棘刺,已經射入皮膚,好在並未深入,沒有出血。

牛蓬奔過來,嗬斥道:“怎麽胡亂射人?你們家大人呢?”藍衣小孩見闖了禍,急忙嚷道:“我不是要射娘子,是要射哥哥……”裴玄靜忙道:“沒關係。不過是輕輕碰了我一下。”尉遲鈞很是好奇,問道:“這個東西是怎麽射出來的?”牛蓬剛巧知曉,得意地道:“這叫吹刺,其實很容易,將荊棘刺放在竹杆這頭,用嘴使勁吹,刺就從那頭射出去了。山裏的獵戶有時候會將刺上塗上迷藥,用來獵取小獵物,想不到這裏的小孩子竟然當作遊戲來玩。”

正說著,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從宅邸中走了出來,向小孩招呼道:“平兒、安兒,該回家了。”突然看到多出了幾個大人,一時愣住,本能地去摸了摸胸口。正是他這一不經意的動作,令裴玄靜立時留意到他的胸口微微鼓起,似乎有什麽東西藏在裏麵。

牛蓬上前問道:“這位兄台,敢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男子答道:“這裏是京兆鄠縣。”牛蓬道:“這我知道,我是問這處宅子。”男子道:“宅子是溫府。”牛蓬道:“溫府?”那男子道:“是啊。幾位難道不是祭奠溫先生的麽?”牛蓬怒道:“什麽祭奠的,大正月的,別說這等不吉利的話。”

那男子冷笑一聲,本待發作,轉念又想到了什麽,上下打量了一眼尉遲鈞的胡服,擠出來一副笑容,上前賠笑道:“幾位多半是來杜陵遊玩,迷路了的。哪兒會是來溫府的?

我叫大山,是本地人,幾位若是不嫌棄,我願意做個向導,鄠縣好玩兒的地方可是不少……”尉遲鈞卻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等等……你說的溫先生可是溫庭筠?”大山奇道:“是啊。難道你們不知道麽?溫庭筠溫先生正是這處老宅子的主人,他可是個大名人呢。隻不過時運不大好,剛由京官被貶為一個小縣隨縣的縣尉,這不還沒來得及赴任,就病死了。而且剛好是死在正月初六,真是不吉利啊。”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裴玄靜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得知眼前這處舊宅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詩人溫庭筠的宅第,恍然間有些明白了,她成親當日,魚玄機也匆忙雇車趕赴鄠縣,原來是要來探望溫庭筠。

大山卻猶自向尉遲鈞囉唆個不停:“……溫先生的笛子可真是吹得好呢,我們山腳下村裏的人全都愛聽他吹笛……不過他脾氣古怪得很,不願意跟旁人多說話,難怪沒什麽朋友,連身後事都要請我們村裏人來……”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山路方向。

隻見血紅燦爛的夕陽餘暉中,一名冠服女子正疾步走過來。容貌清麗如畫,優雅宛如空穀幽蘭,氣質高潔出塵。這樣的女子,舉止應該是溫婉的、嫻靜的,但她的臉上寫滿了焦慮與緊張,步履更是匆忙。尉遲鈞見大山中了邪般地瞪著身後,回頭望去,一時呆住,因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魚玄機。

魚玄機乍然遇見裴玄靜和尉遲鈞幾人,如同眾人的反應一樣,也是大吃了一驚。互相道明了緣由,才知道魚玄機今日方得知溫庭筠已然離世的消息,匆忙趕來。尉遲鈞提議道:“既然我們來了,不如跟魚煉師一道進去,祭拜溫先生。”裴玄靜自然應允。

當下眾人隨著魚玄機步入宅中。一進大門,便有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原來院落中的數十株梅花正淩寒怒放,紅白相間,各有風姿,為這處陳舊寂靜的老宅平添了不少生氣。

穿過庭院中的小徑,便是正廳了,京師人則流行稱為“中堂”。溫府的正廳很是狹長,分為前廳和後廳,如此深邃的空間,光線自然黯淡得多,更顯出幾分神秘來。不過除了空間大之外,別無其他。一切布置陳設都相當簡陋破舊。

無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此處主人生前格外潦倒落魄。

後廳已經布置成靈堂的樣子,停放著一具黑色的靈柩,棺蓋還沒有合上,大約猶在等待親朋好友來做最後的道別。

一位身穿斬衰(注:喪服名,“五服”中最重的喪服,用最粗的生麻布製作,斷處外露不緝邊,表示毫不修飾以盡哀痛。)的老仆正在靈柩前邊燒紙錢邊垂淚。他大約六十歲年紀,頭發花白,背有些佝僂。

魚玄機走進後廳,便悄然停住,默默地凝視著靈柩。

老仆聽到身後動靜,回過頭來。臉上刀刻一般的滄桑歲月痕跡表明,一直以來,他的日子過得並不舒坦,但見到魚玄機時,他混濁的眼神忽多了一絲亮彩,悲傷的麵容也因為驚奇而變得生動起來,訝然問道:“煉師,怎麽是你?你怎麽來了?”魚玄機道:“昆叔……我來送飛卿最後一程。”

尉遲鈞留意到她稱呼溫庭筠,不是叫“老師”、“恩師”之類,而是稱呼字——飛卿,似乎正應驗那些二人之間有曖昧關係的傳聞。隻見她神色黯然地走向靈柩祭拜,哽咽著道:“飛卿走得太突然了……”一語未畢,淚水已經是奪眶而出。昆叔抹了抹眼淚,安慰道:“煉師不要太難過了。

你能來送先生,他泉下有知,也不會覺得身後寂寞了。”

尉遲鈞五人也隨即上前祭拜。昆叔一一回禮,謝道:“各位有心了。請到前廳用茶。”魚玄機卻沒有動,她隻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注視著溫庭筠的靈柩,似乎很想走過去,看看死者最後的麵容,卻又茫然地踟躕著。

當下裴玄靜和尉遲鈞暗中商議,決意留下來,溫庭筠後事隻有昆叔一人料理,勢必有許多需要盡力之處。牛蓬苦勸不聽,隻得自己先回家報信。

昆叔請裴玄靜和尉遲鈞到前廳坐下。這裏並無桌椅,隻有一大張厚厚的蘆葦草席,上麵放著幾個布蒲團,頗有古風。尉遲鈞好奇地打量著破落的陳設,感到眼前淒涼的一切與溫庭筠生前盛名著實不符,不禁感到一陣淒涼。又問道:“老公,你……是溫先生什麽人?”昆叔道:“我是先生的仆人,你們叫我昆叔便可以了。”

蘇幕問道:“這裏地方這麽大,就您一個人嗎?”昆叔唉聲歎氣道:“是啊。先生總是不走運,人們都跟他疏遠了。他走的時候,隻有我在他身邊,身後事也隻能我一人料理,唉……我正打算找人幫忙,過幾日就將先生送回山西祁縣老家安葬……”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抹眼淚。尉遲鈞黯然神傷,安慰道:“昆叔也別太傷心了。我們都是魚煉師的朋友,會幫助你的。”昆叔連聲道謝,又道:“幾位請稍候,我這就給你們倒茶去。”

蘇幕見他步履蹣跚,動作緩慢,實在是老邁不堪,急忙趕上前攙扶。尉遲鈞又命昆侖去廚下幫手。偌大的廳堂,立時隻剩下了裴玄靜、尉遲鈞和魚玄機三人,以及一方散發死人氣息的靈柩。

魚玄機燒了一些紙錢,隻覺得心中悲傷,更隱約有種強烈的不安,她想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便站起來往外走去。

尉遲鈞有意勸慰,叫道:“魚煉師……”魚玄機道:“我沒事。”裴玄靜曾聽過許多她與溫庭筠的傳說,料到她此刻想一個人單獨靜一靜,便向尉遲鈞使了個眼色。尉遲鈞會意,便不再跟上前去。

此時正是日落西山,一層淡藍的薄霧恍似輕煙,籠罩了整個鴻固原,極目之處,盡是暮靄沉沉。枯黃的野草,連接著郊原、山丘,一直伸向天邊。

當魚玄機信步到大門外,望見這派蕭瑟蒼茫、卻又雄渾大氣的荒原景色時,不由得更加觸景生情。一時間,眼前明明真實的景致,呈現出如同夢中的虛幻,迷惘中不知身在何處,無數往事曆曆湧上心頭,許多人物在腦海中如走馬燈般轉動,歡愉已成過去,目今隻倍感淒楚。她幽幽歎息道:“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兩行清淚悄然從麵頰滑落。

突然,她感覺到背後有一些動靜,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什麽都沒有發現。隻有掛在溫府門口的兩隻白色燈籠在寒風中飄來**去,映著如血的夕陽,淒涼中更是平添了幾分神秘詭異的氣氛。但她卻並沒有就此放鬆警惕,驀然又想到了什麽,不由得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來。就在此時,她又聽見宅內尉遲鈞隱隱在高聲喊叫著,便急忙奔了進去。

尉遲鈞和裴玄靜正站在靈柩旁,各自一臉肅色。魚玄機趕將進來,急促地問道:“怎麽了?”尉遲鈞指著靈柩內的屍體,遲疑道:“這屍首……”魚玄機驚問道:“難道不是飛卿?”搶過去一看,靈柩內的人滿臉麻子,五官不正,容貌奇醜,卻是神態安詳,麵色栩栩如生,不是溫庭筠卻是誰?

這還是魚玄機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人的麵目,而這個人又曾經是她最親近、最信任、最依賴的男人,一時悲從心起,鼻子一酸,大顆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尉遲鈞急忙道:“魚煉師先別傷心。裴家娘子適才說這具屍首很有些古怪。”魚玄機愕然道:“古怪?從何說起?”裴玄靜道:“由屍首的顏色與僵硬程度看來,溫先生的死亡時間離現在應該還不到一個時辰,就在我們到達這裏前不久。可我們在門口時,明明聽到大山提過溫先生是死在正月初六,也就是前天。”

魚玄機聽了,尚有些半信半疑,問道:“娘子如何能知道這些?”裴玄靜道:“我奶娘的父親、丈夫均是仵作,我自小就聽他們講這些。”

魚玄機與她相識不久,相交也不深,但卻一直有知己之感,知道她足以信賴,當即忖道:“這麽說……”轉眼見昆叔正端茶過來,急忙上前接下,放在一旁,問道:“昆叔,飛卿是什麽時候去世的?”昆叔答道:“前天晚上。”魚玄機道:“那……他臨去前可曾說過什麽?”神狀甚是焦急。

昆叔搖了搖頭:“先生去的時候是獨自一人在書房,我也不在他身邊。”

裴玄靜突然插口道:“昆叔,你能說說當晚的情況麽?”昆叔一愣,不明所以:“當晚的情況?”裴玄靜道:“比如溫先生死前正在做什麽,是在看書,還是在飲茶……”

昆叔仔細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道:“其實我也不知道。

前天晚上,先生一直在書房整理詩集。我給他送夜宵的時候,發現他伏在桌子上。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睡著了,便去叫醒他,想讓他回臥房去睡,結果……結果……才發現先生已經去了……”說到這裏,已是悲從心來,老淚縱橫。他如此神色,顯見是真情流露,他主仆二人的感情也無可置疑了。

尉遲鈞問道:“你真的能肯定溫先生是前天晚上去世的麽?”昆叔道:“當然能肯定……我再怎麽老糊塗,還不至於把日子弄錯。”尉遲鈞望了一眼裴玄靜,她默然不語。魚玄機卻直截了當地道:“可是根據飛卿的屍首來看,他似乎才死去不久。”

昆叔露出了渾然不解的神情,根本不明白對方意欲何指。裴玄靜便解釋道:“人死後一個時辰,屍首會開始僵硬。而溫先生的皮膚卻還有彈性,關節也能活動,跟活人差不多,就像隻是睡著了一樣。這隻能說明他從死亡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

她說到這裏,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帶了幾分懷疑,落在昆叔身上。旁人也是一般,沉默審視間,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

昆叔茫然不知所措,回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問道:“說了半天,娘子的意思是,先生並不是前夜死的,而是剛剛死去不久?”裴玄靜道:“屍首跡象顯示如此。”昆叔愣了半晌,終於反應了過來,大叫了起來:“原來你們的意思,是在懷疑我說謊?天哪!”

之後的場麵開始有些難堪了,昆叔覺得自己受了冤枉,號啕大哭。魚玄機和尉遲鈞二人好不容易才勸他平靜下來,他卻猶自不甘心,一定找人證來證實他自己的清白,非要去找前夜幫助抬棺的大山兄弟來對質。魚玄機見到昆叔如此,不免對裴玄靜的話又開始疑慮,但見她態度始終鎮定,似乎很有把握,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尉遲鈞便命昆侖陪著昆叔前去。

昆叔離開後不久,夜幕很快便降臨了。寒風在荒原上肆無忌憚地奔跑著、呼嘯著,一切都被吞沒在巨大的黑暗中。

隻有溫府一點若有若無的燈光,氣若遊絲地躍動著。

魚玄機、裴玄靜和尉遲鈞、蘇幕四人枯坐在前廳,各自沉默不語,若有所思。一陣穿堂風過,各人不由得各自將外衣裹得緊些。

蘇幕坐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卻時不時地望一望後廳的靈柩,總覺得有些坐立不安。突然,她感覺到外麵有些動靜,剛想叫人,又覺得當著眾人的麵實在不好意思。忍得一忍,終於還是說道:“外麵好像有人。”魚玄機立即接道:“應該是送我來的車者趙叔。”她雖然說得肯定,但目光卻分明帶著困惑與警惕。

蘇幕點了點頭,但心中卻依舊不能放鬆,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窺探他們。難道真是溫庭筠死得蹊蹺,冤魂不散,猶自在這處老宅四處遊**?她越想越覺得氣氛陰森人,鬼影憧憧,頓時有些害怕起來。

便在此時,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蘇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再看魚玄機和裴玄靜,二女也各自驚疑,甚至尉遲鈞也有覷覷驚恐之色,心下更覺緊張。

稍頃,昆侖陪著昆叔進來。後來還跟著兩名男子,其中一名正是之前眾人在溫府門前遇到的大山。一進門,他閃爍不定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魚玄機身上。

昆叔氣忿忿地叫道:“大山兄弟就是我說的證人。你們可以問問他們,就是他們兄弟幫我買的棺材,又幫忙裝殮了先生。你們問問,是不是前夜發生的事?”向來木訥的他也變得口齒伶俐了許多,大約是氣憤使然的緣故。

大山大概已經知道了內中情形,不等人發問,便搶著說道:“是,是,我們可以證明,溫先生確實是前夜死的。”

小山也道:“半夜的時候,昆叔來村裏找我們兄弟,哭著說溫先生死了,請我們幫忙。我們連夜趕到鎮上的棺材鋪,跟棺材鋪的幾名夥計一起抬了這口棺材回來。當時天都快亮了……”

裴玄靜問道:“那後來如何了?”大山道:“後來?後來我們到書房,幫昆叔將溫先生抬出來裝殮,完事兒我們就回家去了。今天我特意過來看一看,便是想著昆叔也許需要幫手,不是正好遇見你們幾位麽?我可絕對是個善心人。”

目光一轉,又落在了魚玄機身上。魚玄機點點頭:“我們知道了。多謝你們能來一趟。你們可以走了。”

大山突然有點生氣起來:“這麽大冷的天,又是大黑夜的,你們把我們兄弟叫來,就隻為問這麽幾句話麽?”小山附聲道:“是啊,這不是莫名其妙嘛。”

昆叔一聽,急忙摸索著往懷中掏錢。蘇幕搶先取出兩吊銅錢,塞給大山道:“給你們兄弟打些酒吃,禦禦寒氣。”

大山掂量著手中的錢,顯然還在嫌少。蘇幕無奈,正要再掏錢,魚玄機有意重重咳嗽了聲。大山見她正毫不掩飾地用鄙夷的眼光盯著自己,一時遲疑,便將銅錢收好,道:“我們得先走了。一會兒天黑透了,便看不清山路了。”

大山兄弟走後,山風如同一隻巨大的猛獸,呼嘯得更加厲害,寒氣愈濃。昆侖設法生了個火盆,眾人圍坐在一起,這才略微感覺暖和了些。

沉默了許久後,裴玄靜突然道:“這對兄弟目光遊移,又這麽貪財,很有些問題。”昆叔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聽說如此,便又開始急了:“什麽?娘子還是不相信我?”裴玄靜搖了搖頭:“絕非此意。隻不過,這完全說不通。”魚玄機道:“娘子莫非想到了什麽?”

裴玄靜思索了片刻,重新走到靈柩邊上,往下一望,卻露出了無比駭異的表情。原來溫庭筠的屍首依舊是原樣,沒有任何變化。即使是在今日下午死亡,再考慮進天氣寒冷的因素,到現在屍首也該發青變僵才對。她想了想,又問道:“溫先生最近有沒有因為生病吃什麽藥,或者其他比較特別的食物?”昆叔對她敵意頗盛,但還是答道:“沒有。先生身體一向很好,很少生病。飲食也都是我一手操持的,沒有什麽特別的。”裴玄靜道:“那麽溫先生很可能是中毒而死。”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屋裏一時陷入了可怕的寂靜。魚玄機躊躇了半晌,才問道:“娘子這般講,可有憑據?”裴玄靜道:“溫先生已經死了兩天,屍首卻沒有任何變化,絲毫不見有變青發僵的痕跡,也不見腐敗,這隻能說明他體內有毒。我讀過一些方術之書,裏麵提到一些特別的藥物可以保持屍首新鮮,不過均是劇毒之物。”

昆叔突然大嚎起來:“你們還是不相信我,先是說我說謊,現在又說我毒死了先生……天哪……”蘇幕急忙勸慰道:“昆叔,娘子說先生中毒而死,並沒說是你毒死的,也有可能是偶然中毒,或者其他人下了毒……您可千萬要保重身體……”昆叔止住哭聲,呆了呆,又大哭起來:“那不是還是說是我下的毒麽?這裏又沒有別人。”

蘇幕無奈地望著魚玄機,魚玄機剛欲開言,隻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前廳大門突然被狂風吹開,眾人嚇了一大跳。昆侖趕將過去,欲重新掩上門時,外麵又傳來一聲慘叫:“啊……”聲音極為淒厲,在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昆叔頓時止住哭聲,驚魂不定地看著門外。眾人麵麵相覷,均有恐懼之色。還是裴玄靜自恃有武藝傍身,道:“我出去看看……”尉遲鈞忙道:“不如一起去。”

便在此時,車者趙叔一頭闖將進來,慌慌張張地指著外麵向眾人道:“外麵……外麵圍牆上有兩個人在偷看……”

裴玄靜一聽便往門外跑去。尉遲鈞生怕她有失,將來無法向李言交待,也急忙領著昆侖追了出去。

魚玄機突然問道:“是兩個人麽?”這話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趙叔一愣,答道:“是兩個人。”

昆叔卻會意到了她問話的言外之意,問道:“煉師難道以為是李億員外麽?”魚玄機沒有回答,隻是陷入了惘然苦思中。她回想起黃昏她獨自在大門外時,曾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著自己。到底這是不是幻覺?如果不是幻覺,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能令她如此心悸?

片刻後,追出門的三人折返回來。尉遲鈞一攤手道:“人早跑遠了,一無所獲。”蘇幕問道:“或許他們就是下毒的凶手?”裴玄靜道:“並非一無所獲。我看這二人身形,應該就是適才來過的大山小山兄弟。”

魚玄機倒也不覺驚詫,隻道:“果然如娘子所言,這兩兄弟有問題。”裴玄靜道:“嗯。”頓了頓,又道,“我聽奶娘提過,在殺人案件中,八成以上的凶手均認識受害人。而下毒殺人,則凶手鐵定認識死者,可以說是有十足把握。”魚玄機已然會意話中弦外之音,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尉遲鈞早就一頭霧水,聽到二女如此對答,忍不住出聲問道:“娘子是說,大山小山是毒死溫先生的凶手?”魚玄機道:“這兄弟二人確實有很大的動機和嫌疑。”也不多解釋,又問趙叔道:“剛才那一聲是你叫的?”

趙叔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原來他適才想方便,又嫌茅廁太遠,天又冷又黑的,便想就在院子角落裏就地解決算了。孰料剛剛站好拉下褲子,便看到兩個黑影爬上牆頭。之前他看到慘白的燈籠飄**在黑夜的寒風中,已經感到陰森恐怖,突然想起聽過的各種鬼怪傳說,甚至連小時候冤鬼還魂挖仇人心髒的老故事都記了起來。正毛發倒豎的時候,突然看到牆頭冒出兩個人頭,當即嚇得大叫了一聲,提了褲子,拔腿就跑。眾人聽說了經過,不免無趣,隻得訕笑兩聲。昆叔自提了燈籠,領著趙叔前去茅房了事。

裴玄靜重新回到靈柩邊,久久凝視著屍首,想找出證實他死於非命的蛛絲馬跡。魚玄機秉燭站在一旁為她照亮,卻再也不敢瞧那靈柩內的慘淡麵容,隻問道:“娘子真的覺得飛卿是被毒死的麽?”雖還有疑問,卻平添了幾分憤怒,那是她想要知道真相的決心。裴玄靜道:“剛才昆叔也說了,溫先生很少生病,身體也一直很好。他今年……”魚玄機接道:“飛卿今年五十四歲,才剛剛過了知曉天命的年紀。”

裴玄靜道:“嗯。煉師,你這般聰慧,試想一下,一個無痛無病的健康男子,卻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死在書房中,你不覺得非常可疑麽?”魚玄機道:“可是昆叔說,飛卿走得很平靜……”裴玄靜道:“這世上有不少致命的毒藥能讓人在愉悅平靜當中死亡。”

聽了這話,魚玄機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時震住,愈見驚疑之色。裴玄靜以為她並不相信,又道:“煉師,我想如果全麵檢查一下屍首,應該能有更多發現。當然,我並非官府中人,又是婦道人家,多有不便。我們可以等到明天天亮後,請我夫君派仵作來驗屍。”

卻聽見昆叔在背後大嚷道:“什麽?驗屍?不行!絕對不行!”原來在中原傳統文化裏,將死者的屍體暴露在眾人麵前任人翻檢,被認為是褻瀆,是奇恥大辱。

昆叔又指著裴玄靜,惱怒地道:“你這小娘子,花樣這麽多,肯定是朝廷派來搗亂的。我早知道皇帝是不會輕易放過先生的。”

眾人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到皇帝不會放過溫庭筠,不由得麵麵相覷。裴玄靜道:“昆叔,溫先生如果真是被人謀殺,難道你想讓他含冤而死麽?”昆叔一時呆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正在僵持之時,隻聽得“咕嚕”一陣山響,嚇了眾人一跳。循聲望去,尉遲鈞很是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的肚皮,道:“不是我,是它。”這才想到大家折騰了大半天,卻還都還沒有吃晚飯,肚子早就餓得發慌,昆叔自與蘇幕、昆侖到廚下燒火做飯。魚玄機則提燈與裴玄靜、尉遲鈞前去溫庭筠的書房查看究竟。

外麵月色朦朧,幽香宜人。淡淡月光灑在梅樹上,梅枝將優美橫斜的影子盡數投在了地上,影隨光轉,極有韻致。

梅花則愈發風姿綽約,平添了幾許清高。美景如斯,幾人心頭卻是愈見沉重。

穿過回廊時,魚玄機再次強烈感覺到了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她下意識地扭轉頭,對著牆頭喝道:“是誰?是誰在那裏?”裴玄靜聞聲望去,卻是空無一人,她與尉遲鈞交換了一下眼色,尉遲鈞便道:“煉師,那裏真有人麽?會不會是你悲傷過度……”

魚玄機默然不應,隻是深深歎了口氣,繼續領著二人往前走去。到得回廊的盡頭,魚玄機道:“這裏便是飛卿的書房了。”當即推門而入。

書房的正中鋪著一張上好的波斯地毯,原本鮮豔的顏色已經黯淡發灰,看上去很是有些年頭了。地毯的正中放著一張不高的案桌,上麵堆了不少東西。桌案後則放著一個厚厚的蒲團。桌案兩側各有一根捧燭銅人,銅身細長,高約五尺,頂部是個圓形的燭台,打造得頗為精巧,上麵的粗燭已經燒掉了小半。魚玄機將捧燭銅人上的殘燭盡數點燃,房間內一下亮堂了起來。

裴玄靜一進來,便專心地打量周圍環境。魚玄機問道:“娘子有沒有發現可疑之處?”裴玄靜道:“暫時沒有發現異常。不過,我們應該先搞清楚凶手是如何從書房進出的。”尉遲鈞道:“可是門並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魚玄機道:“也就是說凶手不是破門而入,他一定認識飛卿。

不過,地毯上的泥腳印,似乎是三個人的。”裴玄靜道:“這應該是昆叔和大山兄弟留下來的。溫先生死的當天,剛好下過一點小雪。而且看書房的情形,地麵、案桌都有一層灰,確有兩天沒人打掃了,昆叔和那兩兄弟都沒有說謊。”

尉遲鈞奇道:“這麽說,溫先生死於前夜已經可以確定,可他的屍首為什麽不腐壞呢?會不會就是你們中原人通常所講的靈異?”裴玄靜道:“我更相信溫先生是被人下毒害死,中了奇毒。”

魚玄機默默走到邊側的書架旁,目所能及之處,一本本的書冊都積了很厚的灰塵。她知道飛卿不願意旁人動他的書,也不讓昆叔打掃,可這般看來,這些書都有多久沒有動過了?書在人亡,沒有人再翻閱,這些書還會有什麽價值?

突然,她留意到用來方便取書的人字梯一邊的最下麵兩級橫木上各有一個腳印,急忙將梯子搬過來,放到書架前,上了兩級,剛好看到書架的第三層上唯有一小塊地方沒有塵土,看上去倒像個印跡,顯然是早先放在這裏的東西被人拿走了。到底是什麽呢?她從梯子上下來,仰著頭苦苦回憶,三個月前她還來過這裏,即使沒有特別留意,總該有一些印象的。

裴玄靜則仔細查看著案桌上的物品。案桌左邊一厚摞紙稿,散亂地放著;右首不似左首淩亂,灰塵也更加明顯。前麵放置著筆筒和硯台,後麵則擱著一個大得不同尋常的茶壺和茶杯,顯示出主人有嗜茶的愛好。茶壺已經見底,茶杯中卻還有大半杯茶水。根據上麵漂浮的茶釉厚度看來,茶水應該是兩天前所泡,正是溫庭筠死亡當晚。茶杯四周,有幾點斑斑點點的蠟油。她心思縝密,不禁微覺奇怪,蠟燭明明擱置在左右的捧燭銅人上,沒有任何動過的痕跡,為何會在這案桌上出現蠟油?

魚玄機卻斷然道:“不,飛卿絕不可能自殺。”頓了頓,又道,“你們可能認為飛卿失意下心生絕望,可他並非現在才不得誌,而是一輩子都不得誌。”深深歎了口氣,裴玄靜本待說:“隻有確定溫先生到底是怎麽中的毒,才能判斷是自殺還是他殺。”但言語中大有維護溫庭筠之意,便將這句話吞了下去。

魚玄機又道,“何況,飛卿被貶一事早有轉機。三個月前,也就是娘子舉行大婚的當天,我趕來這裏,就是要告訴飛卿,張直方答應從中斡旋,勸說聖上將飛卿留在京師。

此事已有眉目。況且三個月前我來之時,飛卿情緒並不見得如何沮喪,他還答應我,要好好利用這段空閑,將自己的詩集整理輯錄出來。”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隨手拿起桌上的一疊紙稿,一字一句地念道:“‘君不見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餘清露寒……舊臣頭鬢霜華早,可惜雄心醉中老’。這是飛卿的《達摩支曲》,李可及曾為它譜曲,傳唱很廣。”

又翻了一頁,卻不是詩稿,而是皇帝貶斥溫庭筠為隨縣縣尉的敕書,這便是那封中書舍人裴坦當製的著名敕書了。

敕文雲:“敕:鄉貢進士溫庭筠,早隨計吏,夙著雄名,徒負不羈之才,罕有適時之用。放騷人於湘浦,移賈誼於長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

再翻下一頁,才念到開頭“苦思搜詩燈下吟”一句,便生生頓住了,百般滋味頓時湧上心頭。原來這首正是她所作的《冬夜寄溫飛卿》一詩,隻不過已經不是她的原信,而是飛卿親筆抄錄的另外一份。一時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度他的心意。到底這個拒絕過她愛意的男子,心底裏麵有沒有過她的位置?

一旁尉遲鈞見她神色不定,有心安慰,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女子確實有令人怦然心動的魅力,並非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她全身散發的那種神秘深邃的氣質,他甚至切實地感到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為她的感性所吸引。

與魚玄機沉溺於情感世界不同,裴玄靜卻又有了新的發現——書房窗戶左下角的窗紙上有一個破洞,破紙邊均朝裏,似乎是有人刻意從外麵用手指捅破。她迅疾走到書房外麵,從窗戶外透過破洞一看,視線剛好正對書房內的案桌,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魚玄機對著詩稿變幻不定的表情。會是什麽人從這裏偷窺溫庭筠呢?這個人自然不會是昆叔,他也絕不會是凶手,因為他沒有任何要殺主人的理由,可飯菜茶水均由他親手料理,為何單單隻有溫庭筠中毒?他又是如何中的毒?

據她推測,當晚凶手悄然來到書房窗戶外,用手指蘸了些口水,無聲無息地捅破了窗紙,再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竹杆,用吹刺的方式將帶毒的荊棘刺吹到正伏案整理詩稿的溫庭筠身上。溫庭筠由此中毒,伏倒在案上,正符合昆叔所描述發現他時的情形。

魚玄機和尉遲鈞聽了,均覺得有理。三人便埋頭在地上苦找了一通,希望能發現荊棘刺的痕跡,結果卻是令人失望。

裴玄靜思索片刻,又道:“隻要能有仵作來驗屍,應該能在溫先生身上發現荊棘刺。即使丟了,他身上也應該有外傷的傷口。”魚玄機為難地道:“昆叔肯定不會同意驗屍。”裴玄靜道:“隻要報官,縱然昆叔不同意,他也無可奈何。”

正商議著,蘇幕來找三人吃晚飯,便預備趁吃飯的機會說服昆叔。果如魚玄機所料,昆叔一聽就堅決反對,說是眾人還是懷疑他。原來溫庭筠自半個月前開始整理詩集,從未出書房一步,吃住都在那裏,而飯菜茶水均由昆叔親自操持後端到房中,伺候他吃完再行收走。末了,昆叔怒道:“下毒?這裏半個月來一個人都沒來過……”他突然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麽來,刻意望了眼魚玄機,見她正在凝思,便續道,“誰會來這裏下毒?說到底,你們就是懷疑我!先生身體不壞,那是因為上天有靈,佛祖保佑!”

裴玄靜道:“即使無法在食物中下毒,但如果有人跟剛才大山兄弟一樣,從圍牆爬進來,溜到書房的窗外,用類似‘吹刺’的方式,將帶毒的針或者其他東西射到溫先生身上,便很容易造成外傷中毒。”尉遲鈞道:“這樣推斷,確實能解釋書房的窗戶上有手指捅開的圓洞,也能解釋溫先生為何閉門而死。”昆叔一時愕然,半晌才問道:“是誰?是誰做的?”

尉遲鈞忖道:“看起來,剛才爬上牆頭的大山兄弟嫌疑最大。這二人就住在附近,熟悉環境,能夠悄無聲息地溜進來。會不會是他們貪圖貴府財物……”說到這裏,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了起來,溫府破落寒酸至此,能有什麽財物引來外人垂涎?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銀菩薩閉門失竊事件。他知道裴玄靜從未在意,並且已然將銀菩薩布施給了法門寺,可事情發生在自己府邸,盜賊迄今未能找到,不免耿耿於懷。

但他這話卻提醒了昆叔,遲疑問道:“會不會是為了那件……寶物?”他這話是向魚玄機問的,她當即會意,這才恍然大悟,急忙朝書房奔去。進來後直奔案桌後的牆壁,那上麵掛著一張“杜陵遊客”的橫幅字,揭開字幅,牆上露出了一個暗格。她從中取出來一個黑木盒,打開一看,裏麵空空如也,一時怔住。

昆叔躊躇著,似乎不大願意說出來那寶物到底是什麽。

魚玄機卻順口接道:“是九鸞釵。”蘇幕大奇,問道:“莫非就是昔日為南朝潘妃潘玉兒所擁有的九鸞琥珀釵?”魚玄機點頭道:“正是。”尉遲鈞歎道:“早聽聞這件寶物工巧妙麗,殆非人工所製,九鸞九色,世所罕見,想不到原來落在了溫先生手中。”

裴玄靜感覺魚玄機手中的木盒形狀十分熟悉,似在哪裏見過,隻是一時又想不起來。魚玄機卻突然想起來書架第三層,原來放有一個玉獅子,向昆叔證實,果是如此。看來玉獅子也是被同一人偷走了,隻留下了一個印跡。

九鸞釵的失竊終於令昆叔開始相信溫庭筠是被他人下毒害死,而不是所謂的上天顯靈。眾人急於知道真相,決定由裴玄靜指揮昆侖檢驗屍首體表,看是否能發現外傷。昆叔雖不斷哀聲歎氣,卻也不再反對。

昆侖本是胡人,大字不識一個,也不像中原人那般對死人有諸多禁忌,幹脆麻利地解開了屍首的衣服,舉燭一照,先是驚訝地叫道:“胸口橫著好大一道印記。”裴玄靜一看,便道:“這是壓痕,並非傷口。溫先生當時正伏案寫作,突然中毒後,身體自然前傾,伏在桌子上,胸口緊靠案桌邊緣,造成了這樣的印記。”一語既畢,旁人均望著她,驚訝之餘,也多幾許佩服。

然而,驗屍的最終結果還是令大家失望,溫庭筠身上別說傷口,就連傷疤也極少,隻在額頭和嘴角發現有疤痕,但看起來也已經是陳年舊傷。昆叔見狀,自愧不該讓他們折騰先生身體,又開始落淚。

當昆侖重新為溫庭筠戴好帽子時,裴玄靜忽留意到屍首頭發中有一些細微粉末,她猛然想了起來,這粉末與書房案桌右首桌麵的灰塵很像。她趕回書房驗證,果然是同一類,不但在放置茶壺、茶杯的那一處格外明顯,甚至右側的地毯上也發現了一些。再仔細察看,這些粉末似乎並非普通灰塵,莫非這就是毒藥?

外麵天幕依舊一片漆黑,山腳下卻隱約傳來了公雞打鳴聲,天就要亮了。殘月朦朧,曉風寒冷。眾人折騰了一夜,身心俱是疲憊,商議著先各自休息,等到天明再去報官,等待官府的人來處理。

裴玄靜卻根本沒有心思入房休息,她自己悄悄提了一個燈籠,徑自到書房內外忙活了好一陣子。接著又到院落中仔細尋找著什麽。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天開始蒙蒙發亮,整個溫府籠罩在一片騰騰霧氣中。朦朧靜謐之餘,又多了幾許奇詭神秘。裴玄靜查看完宅內,又來到宅外,總算有所發現後,才略略舒了一口氣。

更多的霧氣正徐徐地飄離地麵,朦朦朧朧地浮向空中。東邊山頂上已經出現了發白的曙光,朝陽即將升起。朝霧一層層散去,遠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隱隱約約的山巒深處,飛起了幾聲鷓鴣的啼鳴。

眼前景色是如此令人怡然,而背後的宅邸卻隱藏著如此多的往事和哀傷。裴玄靜本不是個輕易動情之人,也忍不住深為歎息,低聲吟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隻聽見有人在背後接道:“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她回過頭去,魚玄機正走過來,道:“娘子,這次真要多謝你。”裴玄靜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這個謝字。”

魚玄機點點頭:“如此,我便當娘子是知己了。不過現在我得趕回長安一趟。”裴玄靜大為意外:“煉師現在就要回長安麽?”魚玄機道:“嗯,我有點事情……”隻聽見有人道:“誰也不準走!”語氣甚是威嚴。

回頭一看,一名差役正與大山兄弟一起沿山道上來。

適才開言的正是差役,走過來道:“我是鄠縣縣衙的差役董同,大山兄弟來報溫庭筠死因可疑,你們幾個來曆不明。在縣尉到達之前,你們誰都不可以離開。”

尉遲鈞與蘇幕、昆侖趕將出來,見官差已到,還以為是魚玄機趕早去報了官,不由得道:“來得好快。”大山道:“再不快點來,恐怕你們早跑了。”滿臉盡是得意之色。

魚玄機看了他一眼,不無譏諷地道:“你倒是會惡人先告狀了。”大山忙道:“差大哥,這位美貌煉師是後來來的。那位小娘子和兩個波斯胡佬是之前來的,有嫌疑的是他們三個。”

董同上下打量著一身道士服裝的魚玄機,愕然道:“原來你就是魚玄機。”他不問便即猜到魚玄機的名字,可見是早已經久仰大名了。

裴玄靜卻道:“差大哥來得正好,我找到大山兄弟盜竊的證據了。”眾人尚在驚愕中,大山已經大喊了起來:“胡說八道!”裴玄靜緩緩道:“你們兄弟,本來是昆叔臨時請來幫忙的。大前天晚上,溫庭筠被人下毒害死……”

董同大吃了一驚,問道:“什麽?溫庭筠是中毒死的?”他昨夜在縣衙當值,接到大山兄弟報案,說是溫庭筠死因可疑,因溫庭筠是朝廷命官,不得不重視,是以一早便派人向住在城外的縣尉李言呈報,又聽大山說有形跡可疑的人住在溫府,擔心出了岔子,便不等李言到來,自己先趕將過來。但內中情形,大山也說不清楚。他哪裏知道大山兄弟不過是想興風作浪,趁機撈點油水,目今聽到溫庭筠是被人害死,不由得十分驚駭。心想:“這下可糟了。剛巧今日京兆尹要來本縣巡視,出了這麽大的案子,這還了得!”

裴玄靜道:“當天晚上,溫庭筠死在書房中,昆叔發現後,不得不去找住得離溫府最近的大山小山兄弟幫忙。

大山兄弟本來不答應,但昆叔答應付給報酬,於是大山兄弟先趕到鎮上的棺材鋪,與棺材鋪的夥計抬了棺材到溫府。就在大山兄弟到書房中幫昆叔抬出溫庭筠的屍首時,大山看上了書架上的玉獅子。但當時抬著屍首,手不方便,來不及拿。後來裝殮好屍首後,大山兄弟假裝離開,但大山不久又翻牆進來,到書房窗戶外,用手捅破窗戶紙窺探,見房內無人,便悄悄溜了進去,拿走了那隻玉獅子。書架一直沒有打掃過,留下了一個印跡。”大山連聲道:“胡說!胡說!”

裴玄靜也不理睬,續道:“過了一天,就是昨天,大山又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到溫府,借口是要給昆叔幫忙,其實是想看還有沒有其他可以順手牽羊的東西。他在書房的暗格中找到了木盒,偷走了九鸞釵。雖然也愛那盒子,無奈不便藏在身上,隻得舍棄。結果出來時,剛好遇到了我們。當時,他一看到我們,便立即去摸胸口。這其實是一種本能的行為,他懷中藏著偷來的寶物,當然生怕人發現。”

蘇幕聽到此處,突然想到銀菩薩失竊的那晚,張直方說要去鹹宜觀請魚玄機到宴,她追出去不遇,回來時剛好撞見,結果張直方莫名其妙地向腰間摸去。當時她還以為他是要去拔腰間的佩刀,現在想起來似乎又不是,他更像是在拍懷中的什麽東西,而且極為符合裴家娘子所言的本能行為。莫非他懷中……這怎麽可能?一時之間,她幾乎不敢往下想了。

卻見大山氣得臉發綠了,也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口舌伶俐,隻是嚷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裴玄靜道:“大山一看到尉遲王子和隨從都是胡人後,便換了一副神色。”

差役和大山兄弟都很驚訝,打量著尉遲鈞,均想:“原來他還是位王子。”

裴玄靜接著道:“也許是想從王子殿下身上揩油水,也許是還想在溫府揩油水,這對兄弟打算晚上來這裏,剛好昆叔因為受到懷疑,去找他們來作證。事情完後,他們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躲在院子外麵,伺機下手。不料剛好被起夜的趙叔撞見……”

大山惱羞成怒地道:“這都是娘子自編自造的謊話!

你有什麽憑據?”裴玄靜道:“牆頭窗下都有你們兄弟的腳印。”大山道:“你怎麽知道是我們的?”裴玄靜道:“溫先生死的當晚,下過一場小雨雪,你和你弟弟連夜趕來,帶泥土的腳印就留在書房。這些腳印跟牆頭窗下的一模一樣。”

董同本來還對裴玄靜的推斷半信半疑,但大山這一句話太有欲蓋彌彰的意味,反而令他起了疑心。大山見董同突然轉了態度,狐疑地瞪著他,終於有些心虛起來,支吾著道:“差大哥,咱們可是鄉裏鄉親的,你寧願相信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也不相信我?”

一旁尉遲鈞忍不住插口道:“她可算不上來曆不明的女子……”有人朗聲接道:“不錯,她正是內子。”聞聲望去,李言已經帶著仵作及數名差役趕到。

局麵突然有些戲劇化了。之前本來隻有尉遲鈞和魚玄機相信裴玄靜的話,但隨著她身份的表露,不由得不讓人對她刮目相看,尤其她的推斷有理有據,開始信服。就連聞聲而出的昆叔得知她是緱氏縣令裴升之女、又是本縣縣尉李言夫人後,敵意也隨之少了許多。

李言等人到來後,裴玄靜向丈夫和眾人詳細複述了一遍經過和推斷。在場人中不乏辦案的老差役,均無任何異議,仵作更是對縣尉夫人的見識深為推許。

李言素知妻子能耐,便徑直派董同帶著兩名差役押著大山兄弟下山去村裏搜查,看能否找到贓物。又派人仔細搜集了相關物證,仵作驗明屍首頭發中的粉末與案桌、地毯上的粉狀物是同一種物質,而且茶杯的茶水中,可以斷定死者確實喝過這種粉末。然而用銀針檢驗,並不變色,似乎表明這種粉末並無毒性。

裴玄靜道:“據我所知,有幾種毒藥不能用銀針來檢驗。”仵作道:“娘子說得極對,可那些都不是普通的毒藥,絕非尋常人能得到。而且像溫先生這樣,麵容雖死猶生,沒有任何變色,我當了三十年仵作,還從來沒有見過,真是奇事。”魚玄機問道:“無論怎麽說,飛卿中毒而死是可能的了?”仵作望了她一眼,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溫庭筠身上沒有任何外傷,隻能是食水中毒,那麽唯一有機會在茶水中下毒的就隻有昆叔了。

可他為什麽要害死自己衣食父母的主人呢?他常年住在半山,又怎麽能得到如此奇珍的毒藥?

昆叔看上去少了許多呆滯,大概案情的進一步明朗化驚醒了他。他看上去有很重的心事,幾次望向魚玄機,欲言又止。在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除了正在沉思的魚玄機本人外。最後還是李言按捺不住,先問道:“昆叔,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斜睨了魚玄機一眼,又道,“放心,有我在這裏,你大可不必顧慮。”

一聽到“李億”這個名字,魚玄機頓時從自己的世界中驚醒過來,她的臉龐因為震驚而顯得格外生動起來,原來美人生氣也是一道風景。

昆叔見狀忙道:“我本來想要告訴魚煉師的,可又顧慮煉師你……”深深歎了口氣。這一歎當中,自然有無窮無盡的惋惜和憐憫意味。

在場眾人也大多聽說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眼前的魚玄機就是活生生的女主角。魚玄機似乎注意到了一幹人若有若無試探的目光,默默地低下了頭,重新陷入了靜思當中。

在李言的要求下,昆叔開始講述李億來訪的情形:大約半個多月前,李億突然上門拜訪。他與溫庭筠本是舊識,但已經多年不見,是以最初見麵時,溫庭筠很是高興。但不知道什麽緣故,二人在書房大吵了一架。李億當時恨恨而去,那副表情,讓昆叔以為他從此再也不會踏進這裏半步。孰料就在溫庭筠去世的前一天,李億又再次出現。不過這次他隻與溫庭筠在書房短短交談了幾句,便再次離開了。

李言道:“如此看來,李億有重大謀殺嫌疑。”一直沉默的魚玄機忽然恢複了生機,插口道:“不,他絕對不會。”

裴玄靜很為她這種決絕的口氣驚訝,自從那晚在三鄉驛國香原原本本地告訴她魚玄機的故事後,她便認為自己是了解她的——那個為了前程拋棄了她的男人,在她心目中應該早就沒有了位置,她離開李億後的生活便是明證。或許她之前廣闊交遊、遊戲於宴會間時,尚有著報複李億的心理,但之後的銷聲匿跡,恰好是她內心平靜、回歸自我的呈現。可是為什麽在目前這樣的情形下,她還要如此態度堅決地為李億辯解呢?

魚玄機大約看出了裴玄靜及眾人的困惑,便平靜地解釋道:“我絕不會袒護李億。不過我了解他,他對飛卿一直心存感激。”李言冷笑道:“是感激溫先生把你介紹給他當妾吧?”

魚玄機驚訝地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隻報以同樣的冷笑。倒是其他人很驚訝李言的這句話,不知道他為何對一個受過傷害的美貌女子如此冷嘲熱諷,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他的新婚妻子裴玄靜。她詫異地望著丈夫,仿佛才第一天認識他。

幸得昆叔及時打破了難堪,道:“我每天都要刷洗茶杯、茶壺,李億員外前一天才來,不大可能下毒。”李言道:“也許是慢性毒藥,溫先生死前的一天便已經中了毒。”裴玄靜緩緩道:“可若是這樣,便解釋不了溫先生死前喝的茶水中含有不明藥物。”李言重重看了妻子一眼,道:“不明確是不明,未必就是一種藥物,更未必是一種毒藥。”已經頗有賭氣的口吻。

話音未落,京兆尹溫璋已然大踏步走了進來。他一身紫色公服,衣服上紋繡著無枝葉散答花,腰間圍著一根十三的金玉帶,表明他的官階是從三品。左腰懸掛著一個玉袋,裏麵自然裝著須臾不離身的官印了。

他身後還跟著數十名隨從,陣勢極大,李言派去搜查大山兄弟家的差役董同也在其中。這麽多人一齊湧將進來,原本空曠的大廳立即顯得狹小了起來。

人雖然多,當場卻是寂靜無聲。尤其差役們井然有序,各自垂首肅立,大氣都不敢出。這當然是因為京兆尹在場的緣故。

李言身為畿輔縣尉,正是京兆尹的直接下屬,自然對溫璋相當熟悉。此公出身名門,是唐初名臣溫大雅六世孫,卻素來主張用嚴刑酷法,凡其經手之案,手段之殘酷,量刑之逾重,令人膽戰心驚,但也由此贏得了剛直不阿、執法如山的美名。他初任京兆尹時,長安城中有不少惡漢無賴,不顧“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不敢毀傷,孝至始也”的古訓,公然將毛發髡掉,剃成光頭;又各自在身上刺青,即在皮膚上刺字或文上圖案。其中一個住在大寧坊的叫做張幹的惡漢最為囂張,他叫人在自己的雙臂上刺了兩句話,右臂上是“生不怕京兆尹”,左臂上則是“死不畏閻羅王”,公然向京城最高負責官員京兆尹發出挑戰信。這幫人也確實作惡多端,打架鬥毆,搶劫路人,還將毒蛇帶進酒肆,以放蛇要挾店主,訛詐錢財。負責地方治安的長安縣尉和萬年縣尉都拿他們沒辦法,京兆府派人追捕,他們便躲到熟識的神策軍兵營中去。自唐德宗“涇卒之變”後,神策軍一直為宦官所控製,長安惡霸和富戶為了逃避徭役、尋求庇護,往往想方設法地列名神策軍中。這些人大多隻是每月納課,實際上並不入伍。溫璋上任京兆尹第三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捕了有名有姓的所有惡漢,其中最凶惡的三十名被當場杖殺,並陳屍街頭示眾,其中也包括那位“生不怕京兆尹”的張幹。剩餘的則被強行炙去刺字和文身,即用艾條直接燒烤皮膚,疼得那群惡漢哭爹喊娘。這件事後,京城治安大為改觀,溫璋名聲大噪,人們都說,不管是誰,隻要為非作歹,撞到溫璋手上,便休想逃脫。

這位嫉惡如仇的京兆尹,不僅令惡漢不寒而栗,其下屬也多敬畏有加,而李言更是如此。不為別的,隻為他大婚當天,因銀菩薩失竊事件耽誤了行程,臨近正午才從長安出發回鄠縣,由於著急趕路,竟然衝撞了溫璋的儀仗。唐朝京兆尹權勢很大,每次京兆尹出巡總有龐大的儀仗隊伍,前呼後擁,威風凜凜。甚至還有兩名青衣小吏手中各執長竿在前麵趕開路人清道,稱為“喝道伍佰”。要是有人衝犯了儀仗,要麽被拘押,要麽被當場杖打。當年韓愈任京兆尹,剛好詩人賈島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在驢背上想到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又想將“敲”換成“推”字,猶豫不定時,便在驢背上伸出手來回做推敲的姿勢,結果未曾留意前方道路,莽撞地衝進了韓愈的儀仗,倒也從此留下了一段“推敲”的佳話。當日李言也是類似情形,雖然請罪時為自己做了辯解,溫璋也特別開恩沒有計較,但他那冰冷嚴厲的眼神還是令李言不寒而栗——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位上司沒有當眾責罰並不是因為他像昔日韓愈那樣寬厚,而是他當時還有別的事情更為急切,所以這也意味著,日後的某一天,可能還會進行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