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溫庭筠之死02

果然,溫璋一進來毫不理睬李言的見禮,隻將目光徑直投在魚玄機身上。李言忙道:“這位煉師是……”溫璋冷冷道:“大名鼎鼎的鹹宜觀觀主魚玄機。”隨即走向裴玄靜,問道:“聽說是娘子發現了溫庭筠被人下毒害死?”李言見此情形,更加惴惴不安,如此寒冷的天氣,額頭竟然微微出汗。

當日李言無意中衝撞溫璋儀仗時,裴玄靜已經見過這位冷麵冷言的京兆尹,但她並不似丈夫那般畏懼其權勢,隻是平靜地道:“是我與魚煉師、王子殿下一道發現的,不過還隻是懷疑,並沒有十足的證據,未能肯定茶杯中的粉末就是毒藥,也沒有發現疑凶,甚至連凶手到底如何下毒也未能發現。”

溫璋早已經從差役董同口中得知了事情經過,似已成竹在胸,沉聲道:“讓本尹來告訴你們吧,疑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一轉身,將目光投在了昆叔身上。

眾人猶在愕然間,昆叔結結巴巴地問道:“尹君竟然也懷疑是我?”隻是他這次的神態,已經不似之前被裴玄靜懷疑時那般反應劇烈,大概已經見怪不怪了。

溫璋冷然道:“正是你!”頓了頓,又道,“不過,獨木不成林,單弦不成音,你隻是同謀而已,真正的主謀另有其人。”

眾人無不麵麵相覷,一時不能領悟到他的言外之意,溫璋便幹脆地指著魚玄機道:“她才是主謀。”

自從溫璋一進大門,魚玄機便已經感覺到他盛氣淩人的敵意,可萬萬料不到他會指認自己為凶手,一時呆在當場,說不出話來。倒是昆叔最先為她鳴不平:“尹君可不要亂說,魚煉師隻在三個月前來過這裏。”

這裏絕大多數人對溫璋又敬又畏,大氣也不敢出,偏偏昆叔也是個幾個例外之一。看上去,他對官府中人有極大不滿之處,大約也是沾染了溫庭筠憤世嫉俗流韻的緣故。溫璋卻連連冷笑,似是自恃身份,不屑去辯駁對方的話。

裴玄靜正欲開言,李言暗中扯了扯她衣襟,示意她不可再去招惹京兆尹。一旁尉遲鈞察言觀色已久,見此情狀,暗忖還是自己出麵比較方便,便問道:“尹君這麽肯定,可有什麽憑據?”溫璋反問道:“王子殿下難道不知道麽?”尉遲鈞不知他所指何意,便搖了搖頭。

溫璋道:“那好,本尹就從頭道來。”一指靈柩,又道,“這位溫庭筠溫先生,是我大唐極為有名的詩人,成名已久。而這位魚玄機,自小就苦戀這位大詩人,之後更是成為溫先生的記名弟子。當然,實際上,她是想成為溫夫人……”

這並非什麽新鮮的故事,在場聽過的人不在少數,但從堂堂京兆尹口中說出來,卻是別有一番意味。眾人目光一齊投在魚玄機身上,她卻始終很平靜,仿佛並沒有聽進溫璋的話,也沒有感受到他咄咄逼人的氣勢。

溫璋續道:“但由於此女的出身,出自大名鼎鼎的平康坊,溫先生始終無法接受她。不僅如此,為了擺脫她的苦苦糾纏,還將她介紹給當時任補闕的狀元李億做妾。隻是,李億也很快拋棄了她。此女從此對溫先生和李億懷恨在心,恨不得殺二人而後快……”

裴玄靜不顧丈夫阻攔,忍不住插口問道:“尹君這樣下結論,可有真憑實據?還是僅僅是個人推測?”

溫璋對她貿然打斷自己的話頭很是不滿,但對方畢竟隻是個女子,因而沒有發作,隻道:“娘子安心聽本尹說完!

之後,魚玄機便在長安鹹宜觀出家,仗著自己有幾分容貌才華,寫下‘魚玄機詩文候教’紅紙告示,豔幟高張,導致好好的一個道觀,成了長安著名的風月場所,堪比平康坊。一年前開始,這位魚玄機突然閉門謝客,開始從良了,成為長安的又一大奇聞。據說是因為李億又回到了她身邊。後來又有人說,那個人不是李億,而是一個容貌酷似李億的落第書生。不管這個人是真李億,還是假李億,不久後也神秘消失了。”頓了頓,又道,“本尹倒認為這個人就是真李億,他可能想就此回到魚玄機的身邊,不過卻被魚玄機趕走了。”

他黑著臉滔滔不絕,旁人也不敢隨便發問。隻有尉遲鈞暗中同情魚玄機,道:“這些事情我也曾略有耳聞,不過當事人的是是非非,始終難以為外人所明。何況這些都是陳年舊事,與溫先生一案並無直接關聯,又能說明什麽問題呢?”

溫璋對這位於闐王子倒還算客氣,勉強耐著性子解釋道:“李億重新來鹹宜觀找魚玄機,她該高興才對,為什麽將他趕走了呢?說明魚玄機從來沒有忘記過仇恨!對李億如此,對溫庭筠也是如此!所以,溫庭筠被毒害一案,肯定是魚玄機和昆叔串通好的傑作。”

裴玄靜道:“尹君所言,自有道理,但這些推斷前後並無內在的根本聯係,前麵的因,不一定能成就後麵的果。如此輕率斷案,如何能讓人心服口服?”李言料不到妻子竟然敢當麵頂撞京兆尹,阻止不及,隻好亡羊補牢,忙道:“內子信口胡說,冒犯了尹君,還請尹君念在她女流之輩……”

溫璋卻似乎很重視裴玄靜的話,一擺手打算了李言,道:“在一個獨立於半山封閉宅邸,其間沒有外人到來,溫先生卻離奇中毒而死,唯一可能的凶手隻能是他身邊的人——昆叔。這一點,娘子應該沒有疑問吧?”裴玄靜不以為然地道:“可昆叔沒有殺人的動機。沒有因,又何來果呢?”溫璋道:“所以本尹才說是昆叔與魚玄機共謀——魚玄機有動機,昆叔有時機。”

裴玄靜卻搖了搖頭,又舉出另一條她新發現的證據:她曾用院子裏找到的小螞蟻分別試過書房茶杯與茶壺中倒出的水,發現了一個極為奇怪的現象——那就是隻有茶杯中的水有毒,茶壺的水並沒有毒,這顯然就排除了昆叔下毒的可能性。因為昆叔往書房送去茶水時,必然是一壺熱茶水加上一個空茶杯。如果他要下毒,一定會選在隻有他一個人的廚下動手,將毒藥落在茶壺中,這才是萬無一失之策。他又怎麽會冒著被當麵揭破的風險,下毒在茶杯中呢?原來早上的時候,她在書房中忙前忙後、忙進忙出就是為了證實這個。

這一證據極為有力,溫璋一時無語。裴玄靜又道:“尹君進來這裏,才一會兒功夫,連溫先生的屍首和中毒現場都沒有看過,就急著下判斷結論,是不是有些武斷呢?”

溫璋一怔,麵色陰沉得更加厲害。李言正惶恐不安之時,卻聽見他決然道:“那好,本尹就看看受害人的屍體和現場再說。”徑直走道靈柩旁,隻那麽微一探身,便立即露出了震驚無比的神色,看來他尚不知道溫庭筠屍首不壞之事。

尉遲鈞道:“尹君發現了什麽?是不是覺得屍首麵色如生非常怪異?”溫璋沒有答話,一時陷入沉思。

裴玄靜上前道:“請尹君立即下令緝拿李億,他目前有很大的嫌疑。”溫璋很是意外,問道:“娘子怎麽會這樣認為?”裴玄靜道:“李億在溫先生死前一天來過這裏。昆叔曾說李億沒有下毒機會,因為昆叔每天要換洗茶杯、茶壺,我本來也這樣認為。但剛才聽了尹君的高論後,我認為李億有很大嫌疑。”溫璋道:“噢?說下去!”裴玄靜道:“尹君之前提到,是溫先生將魚玄機介紹給李億的……”她略帶歉意地看了一眼魚玄機,接著道,“以魚玄機這樣才貌的女子,李億應該欣喜若狂才是,但不久就將魚玄機休掉,聽說是因為李妻裴氏嫉妒魚玄機。對於這樣的結果,李億未必會感激溫先生吧。加上昆叔說半個多月前,李億曾到這裏與溫先生大吵了一架。溫先生死前的一天,李億又再次出現。這些應該都不是巧合。”溫璋道:“嘿嘿,聽起來有點道理。那麽,李億是怎麽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下毒作案的呢?”

溫璋這句話並無奇特之處,但正因為他說得太過順暢,反而引起了裴玄靜的特別留意。之前,他的態度非常肯定,一心認定是魚玄機和昆叔合謀,不過,自從他看過溫庭筠的屍首後,神態和語氣均起了微妙的變化。他適才提及“下毒作案”,聽起來,這位京兆尹已經完全可以確認溫庭筠是中毒而死,他或許早已經肯定那些粉末就是毒藥。果真如此的話,他一定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情況。

這些想法不過轉念之間的事。她頓了頓,便繼續說明李億作案的經過:“當時溫先生一個人在書房,李億多次來過這裏,熟知情況,完全可以在昆叔不知道的情況下溜進書房。即使溫先生發現,然他與李億熟識,自然也不會叫喊,於是李億便趁機往茶杯中下毒。”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就連李言也覺得妻子的推測合情合理。唯獨溫璋一再搖頭,連聲道:“不對,不對。”他那種顯得很有把握的樣子,更加深了裴玄靜對他知情的懷疑。

裴玄靜問道:“那麽,尹君有何真知灼見?”這一句“真知灼見”,聽得溫璋心中甚是受用,但口中卻道:“真知灼見?之前本尹的真知灼見不是已經被娘子判斷為武斷麽?再也沒有了。”

這句話甚不合他京兆尹的身份,眾人不知道這句話是反諷還是他意,正各自琢磨之間,魚玄機忽問道:“尹君好像已經知曉溫先生中的是什麽毒,可否能將詳情告知?”原來她如同裴玄靜一般,也早已留意到溫璋之前的話中有不同尋常之處。

溫璋一愣,本能地答道:“本尹可沒說過知道毒藥詳情。”一語即畢,這才意識到適才問話的人是魚玄機,當即重重咳嗽了聲,問道:“書房在哪裏?本尹要去查看。”

當即一幹人簇擁著溫璋來到書房,溫璋卻命眾人留在房外,隻叫李言與裴玄靜與自己一道進去。李言見這位厲名遠揚的上司對自己一直不理不睬,但卻似乎很看重妻子,也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憂慮。

尉遲鈞與魚玄機並沒有跟著眾人前去書房,而是雙雙來到院落中。魚玄機原先看上去滿腹心事,懨懨不樂,但出來吸了幾口寒氣,頓覺神清氣爽了許多。忽然發現眼前的梅花開得如此妍麗。不過,最搶眼的並非那一朵朵舒張的花瓣,而是中芯的黃色花蕊,根根花須在花盤上高挑著,昂揚著,娉娉嫋嫋,搖曳多姿,充滿了生趣。

突然一陣風刮來,幾片梅花被吹落樹梢。花瓣旖旎婉轉,飄落在魚玄機肩頭,她卻惘然不覺。尉遲鈞略微猶豫,還是走上前來,伸手輕輕幫她撣掉。魚玄機感激一笑,剛巧看到一片花瓣正落在了尉遲鈞頭上。她突然想到什麽,如被雷震,一下子駭然呆住了。尉遲鈞見她神情突然有異,忙叫道:“魚煉師!”魚玄機不及回答,急忙奔向書房。

溫璋正在四下查看,忽見魚玄機貿然闖入,大為不滿,剛要發話嗬斥,卻見她神色極為緊張,徑直走近案桌後,仰首翹望。湊巧此時,一陣冷風吹進書房,屋梁上飄下些灰塵,些許掉進了茶杯,些許落在案桌上,還有一些飄到了地毯上。她仔細查看,發現這些灰塵正是在溫庭筠頭發中發現的同一類粉末。再仔細觀察屋梁,似乎有一小洞,剛好對準案桌右首的捧燭銅人。她喃喃道:“我終於知道凶手是如何下毒了。”

一旁李言脫口問道:“是如何下毒?”他聲音甚大,外麵的人也聽到了,急於知道究竟,一窩蜂擠到了門戶窗口處。尉遲鈞和昆叔更是不顧溫璋禁令,自行走進了書房。溫璋也不理睬,隻是好奇地望著魚玄機,似乎很想聽聽她下麵怎麽說。

魚玄機指著桌子上的粉末道:“這些粉末最早在飛卿的案桌上發現,茶水和他的頭發中也有……”李言道:“可這些粉末到底是哪兒來的?”魚玄機道:“風帶來的。大家請看頭上,屋梁上有個小洞。”眾人抬頭一看,果然如此。昆叔甚是困惑,奇道:“好端端的,哪兒來的洞?這裏山貓極多,向來沒有老鼠的。”

裴玄靜已然明白究竟,道:“昆叔說過,溫先生死後這書房就再也沒動過,現在大家看到的情形就應該是案發時的情形。”魚玄機點點頭,又道:“請大家再看書桌右首的燭台……”又問道,“昆叔,這燭台是一直這樣放著的麽?”

昆叔答道:“對。這兩件捧燭銅人都是老玩意兒,非常重,一直放在那裏,從來沒有人動過。”

魚玄機道:“大家再看,右首捧燭銅人的上方,是不是正對著屋梁上的小孔?”昆叔道:“是啊……可是這能說明什麽呢?”魚玄機道:“剛好能說明飛卿確實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隨即向眾人詳細解釋下毒經過:原來下毒的凶手事先經過周密計劃,而且手段極為巧妙:他事先趁昆叔與溫庭筠不在書房之時,利用房中的人字雙梯爬到屋梁,在早已經算計好的位置挖好小洞,再將毒藥——也就是眾人幾次發現的不明粉末——裝在小洞中,外麵用蠟封住,而下麵的捧燭銅人剛好對著小洞。每天晚上,溫庭筠都在書房讀書飲茶,炬燭高燃,蠟燭的熱氣上升,小洞外的蠟層反複受熏,慢慢變軟。終於有一天,蠟層被熔化,毒藥也隨之從屋梁上掉了下來,落在溫庭筠的頭發上,飄入了茶水中。

本來之前裴玄靜僅因屍首不壞便斷定溫庭筠中毒而死的結論並不能令大多數人信服,但如今經魚玄機一解釋,許多疑點解開了,眾人恍然大悟,這才對溫庭筠是被害死深信不疑,更是發出一片驚歎和感慨聲。一時之間,也不顧溫璋在場,各自竊竊議論了起來:

“原來是這麽回事。”

“這般巧妙,誰能想得到啊。”

“要不是魚煉師細心,溫先生就這麽白死了。”

“到底是誰這麽狠心哪。”

“昆叔肯定沒有嫌疑了,要是他下毒,哪用得著費這麽大的勁。”

“對啊對啊。”

“尹君適才推斷魚玄機和昆叔共謀,也就不成立了。”

“我看這凶手非同小可,說不定還能飛簷走壁。”

“上去也容易,那邊不是有架梯子麽?”

“到底是誰幹的啊?”

裴玄靜道:“凶手顯然是對溫先生的生活習慣和書房布局都十分了解,肯定是熟人。溫先生生前有沒有什麽結怨甚深的仇家?”魚玄機道:“飛卿生前恃才傲物,蔑視權貴,結怨極多。但我實在不知道誰會這麽狠心,非要置他於死地。”說罷苦苦思索著。

裴玄靜歎了口氣,仰頭望著屋梁,突然有所感觸,婉轉吟道:“別來清宴上,幾度落梁塵?隻是這梁塵未免……”魚玄機聽了很是驚訝,問道:“娘子如何知道這句詩?”裴玄靜道:“我聽國香提過。”魚玄機更是驚奇:“原來娘子認識國香。”裴玄靜點點頭,道:“這個說來話長……”

溫璋一直仰頭盯著屋梁上的小洞,突然問道:“李少府,你知不知道大約需要多少天,蠟燭的熱氣才能熏化那個小洞的封口?”李言答道:“這應該與封蠟的厚度有關。”

溫璋點點頭:“你上去查看下。”

李言便從角落搬梯子過來,放置好後爬了上去,仔細察看小洞邊緣殘留的蠟油。溫璋頗為著急,問道:“情形怎樣?”李言爬下梯子:“據我估計,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裏,大概要十五天。”又招手叫尉遲鈞道,“王子殿下,勞煩你過來瞧一瞧。”

尉遲鈞好開酒宴,對這類生活細節最是熟識,譬如勝宅一晚上下來要耗多少燈油蠟燭,宴前一掃客人名單便能心中有數。他走過來,照樣爬上去看了一眼,點頭道:“誠如少府所言,至少要十五天。”

裴玄靜當即醒悟這十五天的關鍵所在,問道:“溫先生死前一天,隻有李億到訪過。那麽,半個月前呢?”眾人將目光一起投向昆叔。

昆叔知道事關重大,一邊努力回憶著,一邊開始了敘述:“半個月前?嗯……有中書省右拾遺韋保衡……”

李言與尉遲鈞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下各自起疑,二人均與韋保衡熟識,知道他是丙戌榜的進士,當年主考官剛好是溫庭筠,是以二人有師生之名,但不久後溫庭筠即被貶出京師,以韋保衡趨炎附勢之為人,斷不會在此時刻冒著牽累自己前途的危險來與溫庭筠敘舊的。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促使他大老遠地到這裏來呢?

溫璋卻僅僅是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韋保衡別無興趣,追問道:“除了韋保衡,還有其他人嗎?”昆叔道:“嗯……還有一位叫李近仁的公子爺……”

聽到“李近仁”這個名字後,魚玄機和裴玄靜各自起了極大的反應——魚玄機顯然是大吃了一驚,臉色頓時煞白,適才溫璋對她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也未能引起她這般大的反應;裴玄靜心中則“咯噔”一下,暗忖道:“對了對了,就是李近仁。我說怎麽看到在溫庭筠書房中看到那九鸞釵的木盒後,感覺如此熟悉,原來早先在三鄉驛時,曾經見過李近仁手中拿過一個一模一樣的盒子。隻是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僅僅巧合,還是確實有聯係?”

昆叔繼續又道:“……還有李億員外,李可及……”

李億之前先後兩次來過溫府,眾人早已經知曉。但溫璋聽了“李可及”三個字後,卻是顏色大變:“李可及?是什麽來曆身份?”昆叔道:“宮裏來的,是個伶官,我聽先生叫他‘將軍’。”

溫璋臉色開始陰晴不定起來,周圍眾人也均奇怪李可及為何會與溫庭筠來往。這李可及是長安的大紅人,歌唱得極好,幾乎已經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很得百姓愛戴,市井商賈屠夫瘋狂模仿他唱歌,呼為“拍彈”。他也很得皇帝寵愛,據說皇帝經常賜酒給他,酒壇裏裝的卻不是酒,而是一壇一壇的珍珠。

李言問道:“還有其他人嗎?”昆叔:“嗯,還有一個叫陳韙的,是個樂師……”尉遲鈞失聲道:“陳韙?那不是韋保衡時常帶在身邊的那名吹笛樂師麽?”昆叔道:“正是他。在長安時,他便經常來拜訪先生,學習音律。”

由於魚玄機偶然發現了凶手的下毒手法,凶手下毒的期限又往前推了半個月,因而憑空冒出了五名疑凶來,案情頓時明朗了起來,凶手無非是五個人中的一個而已。

裴玄靜問道:“這五個人都跟溫先生是什麽關係?”

昆叔道:“除了李近仁我是第一次見外,其他人都跟先生熟識,在長安的時候,我就經常見到他們。”

李言問道:“你還能記得他們來的準確時間麽?”昆叔道:“都是半個月前後的時候來的,韋保衡和李近仁是同一天來的,但是並沒有遇上……後來是李億,然後是李可及和陳韙,也是同一天來的,沒有遇上。”

裴玄靜則考慮得更為周詳,萬一十五天的期限不甚準確,封蠟融化需要更長的時間,也許還會有疑凶僥幸漏洞,便又問道:“如果再把時間延長一下,最近一個月內,有哪些人到訪過?”昆叔搖搖頭:“沒有人了。聽娘子這麽一問,我還真覺得巧了,怎麽就那一兩天之內的日子,大家都趕著來了?”

李言道:“這樣看來,從時間上來說,這五個人都有重大嫌疑……”他突然意識到有上司在前,不該擅自下結論,急忙征詢地望向溫璋,溫璋卻沉默不語。

當場一時陷入了難堪的沉默中,還是尉遲鈞叫道:“尹君!”連叫了三聲,溫璋方回過神來,“噢”了一聲,也不繼續問案,隻皺了皺眉頭,道:“天色不早,本尹也該趕回長安了。”若無其事地走出幾步,又回身交代道:“李少府,你負責協助昆叔安葬溫先生。”李言躬身應道:“是。”又遲疑問道:“那麽溫庭筠這件案子……”溫璋道:“上交到京兆府,鄠縣不得私自處理。”不待李言應聲,便大踏步走出書房。

昆叔飽經世故,已經看出溫璋如此吩咐處置,隱有不了了之之意,追到背後著急地叫道:“尹君,你可不能虎頭蛇尾。無論怎麽說,先生與你可是有同鄉之誼!”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溫璋與溫庭筠同為太原祁縣人。唐人對同鄉、同窗、同年(同榜進士)情分素來格外看重,正以為會有所轉機,溫璋卻隻是揮了揮手。以他一貫的辦事風格,如此表示,便是典型的敷衍、不欲追查了。

魚玄機等人正麵麵相覷,差役董同走過來,拿出一隻玉獅子交給昆叔,道:“這個玉獅子是在大山兄弟家中搜出的。”昆叔急問道:“沒有發現其他東西麽?”董同道:“再沒有其他東西。我去的路上仔細審問了大山兄弟,他們也隻說拿了玉獅子。是不是溫先生家裏還丟了其它值錢的東西?”

尉遲鈞正欲提九鸞釵之事,卻聽見昆叔道:“還丟過一方玉鎮紙,不過那是半個月前的事了。”董同道:“沒有發現什麽玉鎮紙。不過,小山供認他們兄弟溜進書房,本來不是要去偷玉獅子,而是要偷一支釵……”

昆叔大吃一驚,問道:“他們兄弟怎麽會知道九鸞釵?”董同道:“原來那釵叫九鸞釵,大山兄弟大概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吧。據小山講,他們兄弟有一次到溫府幫工,偶然見到溫先生在書房中把玩一支寶釵,金光四射,五彩斑斕,一望便是珍稀之物,因而特別留心。他們親眼看到溫先生將寶釵收到牆上的一個暗格中後,便起意要找機會偷走這支釵。溫先生死後,他們到溫府幫忙,溜進了書房,從暗格中取出了一個盒子,卻是空的。後來才順手拿了那隻玉獅子。”裴玄靜道:“也許是下毒的凶手拿走了玉鎮紙和九鸞釵。”

昆叔雖不願意明說,卻是連聲歎氣,顯見那九鸞釵分外重要。魚玄機安慰道:“不過是身外之物。飛卿人都不在了,要來九鸞釵又有何用。”從昆叔手中取過玉獅子,搬過梯子重新放回書架,剛好與空處印跡吻合。她心中有事,急於趕回長安,就此告辭。尉遲鈞也欲回長安,便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不如與魚煉師同行,一路上彼此有個照應。”魚玄機對這位於闐王子素有好感,當即應允道:“甚好。”

裴玄靜自與丈夫低聲商議了幾句,李言露出了不解之情,卻又無可奈何。她便走過來對魚玄機道:“煉師,上次行程匆匆,未能仔細遊覽鹹宜觀,我想同你一到返回長安,如何?”魚玄機知她名為遊覽,其實有意助自己找出真相。經曆了這一天一夜,二人感情更覺親密,道謝已然嫌多,便道:“自是求之不得。娘子大駕光臨,鹹宜觀定然蓬蓽生輝。”李言欲說什`麽,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未開口。

眾人來到門外,才發現晴朗的天已經變得陰霾。鉛雲密布,猶如灰黑帷幄,似有一場大風雪即將來臨。

臨別之際,昆叔突然捉住了魚玄機的手,欲言又止。

魚玄機道:“昆叔放心,我一定會將飛卿之死查個水落石出的。如果您想來長安,鹹宜觀隨時歡迎。”昆叔點點頭,卻始終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尉遲鈞與昆侖、蘇幕自到山下村子取了馬匹,魚玄機與裴玄靜則依舊乘了趙叔的馬車。一行人漸行漸遠,當半山腰那處孤零零的宅子最終從視線中消失時,魚玄機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裴玄靜握緊她的手,安慰道:“煉師不要太過傷心。為今之計,還是找出真相最為要緊。”

溫熱的掌心如漣漪層層**開, 帶來幾絲及時的慰藉。魚玄機心中一陣溫暖,感激而會意地點了點頭。確實,找出真凶要緊。她心中有許許多多的疑問——韋保衡、李近仁、李億、李可及、陳韙,這五個名字反複在她腦海中出現,除了陳韙外,那四人她均熟識。到底是誰,非要置飛卿於死地呢?會不會真的就是他?這些天來,她夢中時常驚悸,莫非也是因為他?

除了李億外,其他四人裴玄靜也均見過,她也在反複地思索著,到底會是誰下的手?本來按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李近仁嫌疑最大,他並不認識溫庭筠,卻毫無緣由地出現在溫府,手中又曾經有過一模一樣的檀木盒。可早先在勝宅時,她便已經看出此人暗暗鍾情於魚玄機,而魚玄機對他的態度,也與別人格外不同。他們在宴會上雖然沒有言語交談,但眉目之間自有一種默契。關係到了這個地步,自然是非同一般了,李近仁又怎會下手殺害心愛的女人所敬愛的恩師呢?照她看來,倒是韋保衡最為可疑。她與這位世家公子一道玩過葉子戲,感覺此人工於心計,性格陰狠,著實是個不能小覷的人物。突然又想到溫璋莫名其妙的態度轉變,為何不願意深入調查這件案子,不免疑問更深,忍不住問道:“京兆尹為何處處針對煉師?”魚玄機道:“他對我素有偏見。一年前,不知道是誰在鹹宜觀牆外用染料塗刷,寫下了‘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懼閻羅王’的字樣,京兆尹為此沒少找鹹宜觀的麻煩。”

二人正交談間,忽聽到車外蘇幕叫道:“那不是黃巢公子麽?”掀開車簾一看,果然是黃巢騎著他那匹驃悍的飛電在前麵。

這黃巢去年秋試未能及第,頗受打擊,一氣之下也不回山東老家,而是與同樣落第的舉子杜荀鶴結伴到紫閣山紫閣寺借讀,發誓今秋一定要金榜題名。紫閣山是終南山的一個聞名山峰,傳說“旭日射之,燦然而紫,其峰上聳,若樓閣然。白閣陰森,積雪弗融”,其實就在鄠縣境內,距離杜陵極近。寺中生活清苦,像黃巢這般手腳大方慣了的富家子弟自然難以忍受,然而他之前信誓旦旦,倘若半途而廢,豈不是有違信諾,是以一直苦苦支撐。這一日實在無聊,乘上飛電出山,預備去長安大快朵頤一頓,想不到剛巧遇到了魚玄機一行。

黃巢乍然聽說魚玄機便在後麵的馬車中,不免又驚又喜,特意上前來招呼,態度十分恭敬。魚玄機已經知道當日銀菩薩一案錯懷疑了黃巢,是以也客氣地答禮,幾人便結伴一道返回長安。

一路上,黃巢聽尉遲鈞說了溫庭筠被人下毒害死一事,不免十分詫異。在他內心深處,其實不大瞧得上溫庭筠其人,行事未免太過**不羈,但聽聞魚玄機與他關係非同一般,愛屋及烏之下,言辭中還是對其被害深表遺憾和同情。

又不免對凶手行徑一番譴責,當得知京兆尹溫璋似乎並無徹查之意時,忍不住勃然大怒道:“這還了得!”

這倒不是黃巢為討好魚玄機故意作偽,實是他真情流露,他生平最恨有冤不能伸、有仇不得報之事,每每遇上,總要為之打抱不平。又斬釘截鐵地道:“魚煉師請放心,如今凶手就在那五人當中,我一定助你找出真凶,查明真相,讓那京兆尹也無話可說。”頓了頓,向尉遲鈞道:“殿下,這五人中除了李億外,其餘四人我都是在你的酒宴上遇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似一句機鋒,一下子提醒了尉遲鈞,他開始覺得銀菩薩失竊案與溫庭筠被毒殺案隱隱有聯係,或者是事,或者是人,隻是他略略深入一想,便是一團迷霧,無論如何也撥不開。

剛出了鄠縣境內,突然又發現京兆尹溫璋一行堵在前麵,原來溫璋馬車壞了,正在修理。但道路被阻,趙叔馬車無法通過,眾人也不得不停下來休息。裴玄靜遙見見溫璋站在前麵,叉手而立,似在凝思什麽事情,突然一陣衝動,躍下馬車,走過去道:“尹君有禮了,我有幾句話想說,不知道尹君可有興趣一聽?”

溫璋重重看了她一眼,皺緊了眉頭,道:“娘子請講。”裴玄靜道:“久聞尹君是位性情耿直、剛直不阿的有才之臣,不料今日一見,卻很是失望。”這話說得極為大膽,溫璋的麵色一下子就罩上了寒霜,冷然道:“噢?”裴玄靜道:“我看得出,尹君不怎麽喜歡魚煉師,不過,情緒應該與案情無關。君官任京兆尹,眾所周知,這個官實在不好當。自從漢武帝太初元年設立這個官職以來,京兆尹從來就不是一個輕鬆的差使。輦轂之下,天子身邊,各種勢力矛盾盤根錯節,人際關係則更加錯綜複雜,用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所寫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來形容,再合適不過。西漢時,穎川太守黃霸在全國省級官員政績考核中名列第一,調任京兆尹,幾個月後就因不稱職而離任。他重新回到穎川主持工作,依然治理有方,為時所讚。可見京兆這方水土不是人人都能服的。白居易有詩雲:‘京師四方則。王化之本根。長吏久於政,然後風教敦。如何尹京者,遷次不逡巡。請君屈指數,十年十五人。’從元和元年到元和十年,十年之內,竟然有十五人擔任京兆尹的職務,更換頻率可謂相當驚人了。管理京兆這樣一塊地方相當不容易,但自尹君上任以來,京兆府治理得很好,甚至整個京師風氣為之一轉。”

這些話中的掌故大多是裴玄靜嫁到京兆以來聽丈夫李言所講,想不到今日得以派上用場。她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半天,實則是為了點綴最後一句。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溫璋聽到最後一句,果然十分舒服受用,他臉上的黑氣漸消,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

裴玄靜卻又話鋒一轉,道:“可是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尹君明明知道溫先生是被毒害的,卻仍然打算草草結案呢?”溫璋冷冷道:“本尹可沒有說過要草草結案。”

裴玄靜道:“大家都看到了,尹君有意放棄調查。這不是打算草草結案、不了了之麽?我看得出來,尹君還是尊敬同情溫先生的,不然不會特意交代我夫君協辦後事。

可是如果讓溫先生這樣名滿天下的大才子死得不明不白,後事辦得再風光,又有何用?何況這也不是尹君一貫雷厲風行的作風。”

溫璋一時沉默起來,之前咄咄逼人的風度也隨之黯淡了許多。過了許久,才長歎了一聲,似有極重的難言之隱。

裴玄靜道:“如果尹君實在不方便調查,可以將知道的事情告訴我。”溫璋凝視著她,終於遲疑著道:“我曾聽說宮中有一種秘製奇藥,叫做‘美人醉’,是專門供殉葬宮人服用的。據說宮人服用這種‘美人醉’後,死時毫無痛苦,而且麵容能保持栩栩如生,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

裴玄靜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溫璋一見到溫庭筠的屍首後就完全轉變了態度,原來他已經猜到死者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溫璋見她不語,以為她還不明白,便放低聲音道:“‘美人醉’是宮廷秘製,十分珍貴難得。本尹敢說,朝中大臣絕大多數人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裴玄靜問道:“那凶手是怎麽得到的?”溫璋冷笑一聲,答非所問地道:“宮廷秘藥,本尹都沒有辦法弄到。”裴玄靜頭腦“嗡”的一聲,當即道:“宮中……那不隻有李可及麽?難怪……”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溫璋一聽到李可及的名字後就大異常態,他已經懷疑李可及就是下毒的凶手。不僅如此,李可及與溫庭筠無怨無仇,而且同樣愛好音樂,沒有任何謀殺的動機,因此溫璋懷疑他其實是受了當今皇帝的指使,因為李可及深受皇帝寵幸,是皇帝的心腹。這也驗證了昆叔之前一直叫喊的皇帝不會放過溫庭筠的話。而溫璋知道追查李可及勢必牽扯上皇帝,他自然沒有這個膽子,所以才想不了了之。

一切隻在一念之間,她轉瞬便已經想得清楚明白,因之前久聞溫璋大名,對他期待很高,一麵是震驚,一麵是失望,隻道:“久聞尹君執法如山、秉公理案,今日方知聞名不如見麵,不過也是一個畏懼強權的人而已。”轉身便即離開。

溫璋叫道:“娘子請留步。”走近身來,低聲道:“美人醉一事事關重大,娘子務必不可透露給他人知曉,連‘美人醉’的名字都不可提及,否則隻會招來殺身之禍,徒然牽累無辜。”裴玄靜知道宮廷事密,高深莫測,當即悚然而驚,又問道:“尹君為何又要將其中內情告知我?”溫璋道:“本尹見娘子不是普通人,正有一事相求。”

一旁魚玄機已然猜到裴玄靜定然是為了飛卿的案子去向溫璋請命,遠遠見到二人密密匝匝地交談,還是甚為好奇。

又過了一會兒,裴玄靜折轉回來,尉遲鈞、黃巢上前詢問究竟,裴玄靜道:“京兆尹已經答應要調查溫先生的案子,不過要悄悄進行。”魚玄機很是詫異,問道:“娘子如何能說服京兆尹?”裴玄靜道:“這可不是我的功勞。我想還是京兆尹自己也想知道真相吧。”當下眾人無語,裴玄靜也按溫璋事先叮囑,絲毫不提美人醉一事。

黃巢夜宿難眠,幹脆穿衣出門,轉過牆角,卻發現魚玄機正站在院落中發愣。他望著那窈窕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子呆,又聽見她緩緩念道:“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似乎在夢中囈語。終於忍不住地一陣腦熱,輕輕叫道:“煉師!”卻見魚玄機沒有反應,隻是木怔怔地看著牆頭。

黃巢順著她的眼光望去,發現牆頭正露著一個男子的腦袋。黃巢一驚,喝道:“是誰在那裏?”瞬息之間,那腦袋已然不見了。黃巢從不懼事,正欲追出去,卻聽魚玄機叫道:“黃公子!”他當即站住,隻聽見魚玄機柔聲道:“夜深了,公子請早些安歇罷。”便若無其事般回了自己房間。

黃巢一時困惑不已,茫然呆立在當場。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感到臉上一片冰涼,一摸卻什麽都沒有。抬頭一看,點點雪花正輕柔地飛舞著,盤旋而下。

這一夜,漫天雪花飛揚飄逸,紛紛灑灑,大地銀裝素裹,影影綽綽的長安城也陷入了靜謐安祥,天地終於渾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