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宴02

直到很久以後,人們還在議論紛紛,好奇地探究當晚張直方到底是以什麽法子將魚玄機請出來的,因為這位才女一度以豪放風流著稱,曾經是長安豪華酒宴上的常客,但一年前開始,突然閉門謝客、足不出戶了。這位傳奇女子,身上發生過太多故事。她出生在長安平康坊,自幼無父,母親則是身份卑微的賤民。雖然身為貧家女子,但她卻從小向學,好讀詩書,兼之天生聰慧,豆蔻年華時便已經能寫一手好詩,尤工韻調,情致繁縟,聲名遠播,為才名滿天下的溫庭筠所賞識,二人結為忘年交。這溫庭筠的祖先溫彥博當過唐朝的宰相。但到了溫庭筠一代時,家境已經敗落。溫庭筠為了求得功名仕途,多次參加科舉考試。他文思敏捷,每次入試押官韻作賦,都是八叉手就完成八韻,堪比昔日曹植數步成詩。但如此才華,卻始終未能及第。據說其中的原因是因為當權者嫌他經常出入歌樓妓館,不修邊幅,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有點孤芳自賞、風流過度了。還有一種說法是,當今皇帝曾經微服出遊,路過溫庭筠位於鄠縣的傳舍。溫庭筠不認識皇帝,傲語詰問,甚至語出不遜,皇帝懷恨在心,所以一直有意打壓。溫庭筠自負才華當世無人能及,自然對此非常不滿,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恨,他多次給人做槍手代考,有意擾亂科舉,因此更加為當時的世道所不容。然則才子畢竟是才子,魚玄機當時還是個少女,正處在情竇初開的年華,傳說她對溫庭筠情根深種,但溫庭筠不知道為什麽沒有接受。其中原因,說法也很多:有人說是因為魚玄機身份低微,令士族出身的溫庭筠有所顧忌;也有人說是因為魚玄機自己的原因,她因身份不得嫁士人和良民為妻,隻能為妾,而她並不願意;還有人說是因為溫庭筠自慚年老貌醜,不願意耽誤才貌雙全的魚玄機。無論真實情況如何,這一對白發紅顏始終隻局限在一起談天出遊的師生關係上。有一次二人同遊新昌坊的崇真觀時,魚玄機看到新及第的進士爭相在南樓題名,一時感慨,提筆在牆壁上題下了一首詩:

雲峰滿目放春晴,曆曆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誌意激切,歎息自己雖然詩才出眾,可惜身為女子,無法像男子那樣博得功名,成為有用之才。正是這一首有極大離經叛道意味的詩,引起了新科狀元李億的注意。他賞憐這個特立獨行、不同凡響的少女,想方設法地結識她,並將她娶為自己的愛妾。

然則郎情妾意的美滿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李億正妻裴氏聞訊從鄂州追到了長安,大鬧不休,逼令丈夫休掉魚玄機。裴氏來頭可是不小,出身於名門望族河東聞喜裴氏。

這一家族聲勢極為顯赫,公侯一門,冠裳不絕。自秦漢以來,先後出過宰相五十九人,大將軍五十九人,中書侍郎十四人,尚書五十五人,節度使、觀察使、防禦使二十五人,刺史二百一十一人,太守七十七人;封爵者公八十九人,侯三十三人;與皇室聯姻者皇後三人,太子妃四人,駙馬二十一人。可謂豪傑俊邁,名卿賢相,摩肩接踵,輝耀前史,茂鬱如林,代有偉人,彪炳史冊。能與這樣的家族聯姻,本身就已經是難得的榮耀,更何況還於仕途大大有利。在妻子的壓力下,李億雖然萬般不舍,最終還是采納友人的建議,暗中將魚玄機送回鄂州老家。但後來不知何故,魚玄機又獨自返回了長安,並到鹹宜觀出家為女道士。不久,老觀主一清煉師病死,魚玄機即接任為觀主,並在觀門處貼出了“魚玄機詩文候教”的紅紙告示,從此名噪京華,成為文人雅士爭相交結的對象。不過一年前開始,不知道為什麽原因,她突然又一改常態,拒絕再出麵應酬,甚至為此得罪了不少權貴。行事如此神秘的女子,既令人向往,又無從把握。

自魚玄機踏入花廳的那一刻起,黃巢的目光便幾乎再沒有離開她。當然,矚目她的不僅是黃巢一人,她無可爭議地成為全場的焦點。就連一直一臉愁苦的杜荀鶴也舒展了眉頭,好奇地盯著這個矯矯不群的美麗女道士。尉遲鈞愣了好半天,才趕上前來,客氣地道:“煉師雅量高致,今夜光臨寒舍,當真令蓬蓽生輝。”力請她坐首席。魚玄機本就有疏曠不拘、任性自用之名,也不十分推讓,便坐了上座,在一幹男子的目光中,依舊神態澹定。

尉遲鈞一一介紹眾人後,她先從懷中取出一本黃麻紙冊,起身奉給裴玄靜道:“聽聞娘子新婚大喜,倉促之間,無以為備。這本《道德經》為我手抄,區區微物,聊以為賀。”孰料裴玄靜歡喜異常,鄭重接過,道:“今日得見煉師,三生有幸,日後還要多向煉師求教。”

她雖言語懇切,然而魚玄機閱人無數,受過的奉承實在多不勝數,並不以為意。隻有一旁李言聽了十分駭異,他知道妻子從不讚許他人,眼下竟說出了“三生有幸”這樣的話,可見她是何等讚賞魚玄機了。一念及此,內心深處不禁隱隱約約地煩惱起來,到底為什麽心煩意亂,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魚玄機又見裴玄靜一身玄服,頭上的銀釵也過於素淡,便拔下自己頭上的珊瑚如意簪,道:“今日一見,甚是有緣,我與娘子互換發簪,留個紀念,如何?”裴玄靜明白她出於好意,當即取下自己的銀釵,二女相互為對方插上。

韋保衡拍手笑道:“魚煉師到了,可多了不少雅趣了。”回身便叫道,“陳韙,還不快吹玉笛,請魚煉師雅正。”卻發現背後的座席上空無一人,陳韙並不在此。韋保衡隻好幹笑道:“這豎子多半又去茅廁了。他腸胃不好,宴會上總是如此掃興。”

正說著,陳韙走了進來。韋保衡麵色一沉,剛及發作,魚玄機突道:“無妨,韋公子毋須介懷。”韋保衡聽到她主動跟自己說話,頓時眉飛色舞,喜笑顏開,哪裏還顧得上去嗬斥陳韙。又道:“若是得李可及將軍唱上一曲,也是人間仙樂。”一眼望過去,這才發現李可及並不在席間,原來他已經自要了一間客房去歇息了。魚玄機驚訝地道:“原來他也在這裏。”張直方冷笑一聲,道:“他不在更好。魚煉師,這就請你將酒令取出來罷。”

當下魚玄機取出酒令,說明遊戲規則,原來這酒令每一句都是唐詩,頗為雅致。眾人見她目光眉彩,奕奕動人,大多為其風姿神韻所傾倒,說是玩酒令,其實都在暗中品度美人。尤其尉遲鈞更是驚詫,原來這位芳鄰是如此大方可人,並無傳說中那般怪異。他急忙吩咐廚下多備最拿手的酒菜,再開兩桶葡萄酒,又另外多烤了幾張古樓子。

這一場歡宴,一直持續到淩晨五更天晨鼓響時才結束。

關門鼓敲八百下,晨鼓總共要敲三千下,自五更二點由宮內“曉鼓”聲起,之後每條街鼓次第敲響。眾人中隻有張直方酒飲得多了,被侍女扶去客房睡了。李言本待中途退席,但見裴玄靜並無去意,也隻好陪著。

晨鼓一響,即表示夜禁結束,坊門打開,街上亦可通行。韋保衡還要上朝,先行帶著陳韙離去。告別時猶自依依不舍,對魚玄機道:“幾日後我家有個宴會,若得煉師大駕光臨,定然增色不少。”魚玄機笑道:“我已經不再參加酒宴。韋公子盛情,隻能心領。此次破例,隻為張直方將軍應承了我一件要事。”韋保衡碰了個軟釘子,一時說不出話來,訕訕離去。

當下尉遲鈞叫人領李言、黃巢等人先去客房休息,李言卻道:“我們也該走了。”尉遲鈞知他原定今夜要舉行婚禮,不便強留,急忙命人去叫醒車者,準備車馬。

黃巢本欲送李淩等人一程,卻又顧及還須去尚書省報到,遞送文解與家狀,再辦結款通保的手續,便自去客房睡了。

魚玄機與眾人一一辭別,禮數甚是周全。剛出勝宅,李近仁跟將出來,在後麵叫道:“煉師!”魚玄機停下腳步,會意地站在坊道旁,等李近仁近身,才低聲道:“宴會上一直不大方便問李君,你……不是已經回江東了麽?”李近仁遲疑道:“嗯……這個……我有幾件事想告訴煉師……”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警覺地望著魚玄機身後。魚玄機回頭望去,李可及正從勝宅中匆忙出來。他看到魚玄機後,愣了一下,也未打招呼,便轉折向東門而行。

魚玄機望著李可及的背影,似乎對他的冷漠有些意外,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頭道:“李君欲言何事?”李近仁道:“這個……說來話長……”

魚玄機見他欲言又止,便道:“很急嗎?我今日還有事要辦,得先去趟鄠縣。”李近仁一愣,問道:“是去看溫庭筠先生麽?”魚玄機點了點頭。李近仁躊躇了一下,終於下定了決心,道:“那我便長話短說,我昨晚看見……”

不及說完,昆侖飛也似地奔了出來,氣急敗壞地叫道:“遭盜賊了!遭盜賊了!”魚玄機吃了一驚,急忙問道:“府上可丟了什麽貴重財物?”昆侖哭喪著臉道:“奇就奇在我家王子殿下寶櫃中的金銀珠寶一件不少,隻有裴家娘子的嫁妝銀菩薩丟了!二位請先回,小的還得趕去萬年縣衙報官。”急急而去。

魚玄機與李近仁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了狐疑不解的神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裴玄靜昨晚才到,偏偏銀菩薩於昨晚失竊,下手者必是內賊無疑。

不僅二人這般想,就連素有度量的尉遲鈞也這般猜測。

銀菩薩是他重點交代甘棠妥為收藏之物,偏偏在他手中失竊,負疚之心更重。而李言更是煩悶,他身為縣尉,盜賊竟然在太歲頭上動土,趁他娶親之時盜走新娘的嫁妝,如何叫他不氣惱。隻有裴玄靜依舊平靜,令人詫異。

忽見得魚玄機去而複返,進來安慰了裴玄靜幾句。又道:“娘子既然一時還不得離開,不如先去鹹宜觀逛逛。”

李言正欲阻止,裴玄靜已經一邊答應,一邊站了起來。尉遲鈞道:“如此甚好。兩家離得也近,一旦有事,我即可派人去知會。”

裴玄靜應了,自跟著魚玄機前去鹹宜觀。侍女綠翹來開了門,見有客來,急忙趕去烹茶。裴玄靜見她右腿有殘疾,行走多有不便,忙道:“不必勞煩了。我四下隨意看看。”綠翹笑道:“娘子遠道而來,又值新婚大喜,定要飲一杯綠翹自製的**茶才行。”說著一瘸一拐地自去了廚下。

魚玄機也笑道:“娘子不必客氣。綠翹名為侍女,實則與我情同姊妹。”一邊說著,一邊領著裴玄靜四下閑逛,介紹道:“這裏本是睿宗皇帝李旦未登基前的舊第,後來玄宗皇帝之女鹹宜公主在此出家,便改名為鹹宜觀。”

其實一進觀內,裴玄靜便發現這裏的建築雖然恢宏凝重,但卻大多陳舊殘破,尤其牆壁上的壁畫色彩已然大片剝落,昭示著歲月的無情和滄桑。魚玄機見裴玄靜微微流露出惋惜之意,當即觸道:“昔日開元年間,此地何等熱鬧?目今盛世不在,竟落得這般蒼涼。天運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見一斑。”忍不住嗟歎了幾聲。

裴玄靜聽了大為驚訝,她初次與魚玄機見麵,隻覺得她是個爽朗而大方的人,待人處事周到有禮,一望便是個見慣大場麵的女子。但聽了適才的話,方知道她的內心遠不像她的外表看起來那麽簡單,她有一顆不甘蟄伏的心。一般人當此情形憑吊,均會傷懷愧疚興旺一時的鹹宜觀終在自己手中衰落,這魚玄機卻獨獨不同,她的話意,竟似認為一地之興與天運人事有莫大的關係,更有悲憫現時之意。不知怎的,聽了這番感懷後,裴玄靜突然回想起了在陝州見過的那些饑民,素來沉靜的她,心中竟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哀涼來。

又見鹹宜觀地方不小,卻是人丁凋零,寂寥中自有一份慘淡。問起來才知道之前也有過幾名道友,卻耐不住寂寞和清貧,有還俗返鄉的,有與男子私奔的,先後各奔前程去了。

到得廊下,隻見數株**如黃金般精光燦然,花瓣為正方形,整齊如裁減。裴玄靜道:“好奇特的**!”魚玄機道:“此花名為‘黃金印’,是極難得的品種。不過最奇的是,此花隻有在鹹宜觀才能開出方形花瓣,一旦移植到他處,便如同普通**一般了。”裴玄靜道:“古語有雲:‘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可見地傑方得人靈,花草亦有靈性,想來它們也不願意屈就了俗人俗物。”魚玄機笑道:“昨晚宴會上一見,便知娘子不是俗人。今日交談,正是如此。”

當下二人回到廳堂坐下。綠翹奉了**茶上來,聽說裴玄靜丟了財物,問道:“想來那失竊的銀菩薩是極貴重之物,為何娘子不見絲毫緊張?”裴玄靜歎道:“不瞞二位,那尊銀菩薩是昔日玄奘法師從印度帶回的法物,為家母的傳家之寶。在我手中丟失,也算是它的一劫。緊張又有何益,隻能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煩惱。”魚玄機道:“娘子極有慧根,竟比我這個方內人還要看得開。”又笑道:“換作我,是務必要追究到底的。”裴玄靜隻是微笑,並不作答。

綠翹倒似極感興趣,詳細問過昨夜情形,沉吟道:“看來必是內賊作案。”魚玄機驚訝道:“你也是這樣想?”綠翹點頭道:“嗯。嫌疑最大的就是於闐王子尉遲鈞。”魚玄機大為驚訝,失聲道:“你怎麽會這樣想?”綠翹道:“王子殿下可是個識貨之人,比不得張直方那樣的糾糾武夫。剛才娘子說過了,是尉遲鈞最先認出了銀菩薩的不凡之處,又是他堅持要將銀菩薩代為收藏到自己寶櫃裏,而一大櫃子寶物,偏偏隻丟失了銀菩薩,他自己的東西一件未失。不是他還會是誰?然後他再來一招賊喊捉賊,便可以瞞天過海,騙過大家的眼睛了。”

裴玄靜道:“聽起來也有道理。不過據我觀察,尉遲王子為人熱情大方,可不像這樣的人。”魚玄機道:“應該不會是王子殿下。不然他不必特意交代人將銀菩薩收入他的寶櫃,任娘子放在行李中,不是更好下手麽?且不會惹人懷疑。”綠翹笑道:“還是煉師說的有理。我隻是胡說罷了。

煉師,我先去坊門口替你雇車。”魚玄機的心思還在失竊事件上,苦苦思索著什麽,也未理睬綠翹。綠翹一笑,自走了出去。

裴玄靜勸道:“煉師不必為此煩心……”魚玄機忽道:“我想到了!”裴玄靜道:“你知道誰是竊賊了?”魚玄機道:“誰是竊賊我還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銀菩薩現今應該還在勝宅內。”見裴玄靜睜大了眼睛,便解釋道:“宴會一直到今天早上夜禁解除時才結束,不論下手的人是賓客還是勝宅府內的人,都不方便公然帶著銀菩薩離開,不然定會引起街卒和坊正的留意。走,我們再去勝宅看看。”裴玄靜道:“煉師不是還有事要出門麽?”魚玄機道:“幫你尋回銀菩薩要緊。萬一遲了被人轉移了,可就麻煩了。”裴玄靜見她如此熱心,渾然不似清修之人,不由得十分感激。

二女趕回勝宅之時,勝宅已經有人把守,不許人隨便出入。原來萬年縣尉杜智帶人趕到詳細問明案情後,跟魚玄機的推測一樣,認定是內賊所為,且贓物一定還在勝宅內。

隻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搜過一遍後,並沒有任何發現。

尉遲鈞還不死心,與杜智商議,打算再尋一遍。杜智當此情形,隻覺難堪,他有意避開昨晚勝宅的宴會,不料卻還是被迫來了這裏。

剛巧魚玄機陪同裴玄靜進來。裴玄靜聽說後,便道:“銀菩薩是家母心愛之物,於我意義重大。不過既然離奇失蹤,那也是命中注定該有此劫。各位不必再多費心。”又對李言道:“夫君,咱們這就回鄠縣吧,別讓親友們久候。”

李言自不甘心,但也無計可施。尉遲鈞滿臉愧疚,歉然道:“實在是抱歉了。”裴玄靜笑道:“殿下不必內疚。我猜這銀菩薩多半是那飛天大盜所為。”

她如此說,自然是不想令賓主難堪。尉遲鈞心如明鏡,低聲道:“銀菩薩失竊,理該不可能是飛天大盜所為,想來那盜賊,要麽是我府中之人,要麽就在昨晚的賓客當中。”杜智與李言對視了一眼,心下均想:“原來你也想到了。”

一旁的蘇幕忽插口道:“昨夜奴家在鹹宜觀外見過一個黑影飛簷走壁,說不定真的就是飛天大盜。”當下講了事情經過。眾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魚玄機身上,各有狐疑審視之意。魚玄機卻猶在沉思當中,似乎正回想起什麽。蘇幕擔心眾人就此懷疑上鹹宜觀,急道:“不過肯定跟鹹宜觀無關,因為奴家當時親眼見到魚煉師、綠翹與張將軍在一起。而那黑影的身形,分明是名男子。”

眾人這才想起張直方來,他昨夜喝得爛醉如泥,迄今仍在客房中呼呼大睡。杜智思索了片刻,感覺有必要到鹹宜觀看看究竟。正欲開言,魚玄機已然道:“既然勝宅已經找不出線索,便請各位移步鹹宜觀一觀。”不等眾人反應,便急急轉身離去。

杜智是個老練的角色,頓感她神態異常,衝李言一使眼色,自領著眾人跟了上去。黃巢剛好驚醒起床,聞訊也趕緊跟去看個究竟。

一幹人來到鹹宜觀,適逢綠翹租了馬車回來,忽見眾人潮水般蜂擁而至,不明就裏,一時呆住。魚玄機也不多解釋,徑直領著人群穿過殿堂,來到後院廊下。眾人大多是第一次見到黃金印這等奇花,無不歎為觀止。黃巢生平酷愛**,更是嘖嘖稱奇,心中暗想:“他日一定要向魚煉師討取幾株花苗,帶回山東老家,栽種在後園之中。”轉念又想道,“是了,我即將參加科考,功名利祿唾手可取,即便不在京城為官,也必宦遊他鄉,哪裏還顧得上種花養草這等閑事。”一念及此,豪情壯誌頓生。

卻見魚玄機纖手指向最邊上的一株黃金印,道:“各位,請看那裏。”原來她適才帶裴玄靜參觀鹹宜觀時,曾留意廊下到有塊泥土有新翻動的痕跡,不過當時未曾多想罷了。

杜智一望便即會意,命差役上前用腰刀掘開泥土。差役才挖了幾下,刀尖便觸到硬物,當即叫道:“果然有東西!”隨即舍棄了腰刀,改用手刨,將所埋之物挖將出來一看,正是裴玄靜的那尊銀菩薩。

銀菩薩就這般傳奇地丟失,又這般傳奇地尋獲。然而案子並沒有破,尚有許多謎團未解。如果真是飛天大盜所為,為何他不順手將寶櫃中的其他財物席卷一空?既然他能飛簷走壁,坊門夜禁於他根本無礙,為何他不似往常那般揚長而去,而是要將贓物藏在鹹宜觀?為何他選擇鹹宜觀埋藏贓物,是不是因為他知道鹹宜觀隻有魚玄機主仆二人,不易引起注意?

問題愈多愈是不解。唯一能解釋得通的便是,盜竊銀菩薩者並非飛天大盜。鹹宜觀的圍牆並不高,一般男子均能翻入,當時天黑,也許蘇幕看得並不真切,並不是她說的“飛入”那般神奇。不是飛天大盜,那便肯定是內賊所為,而且這個內賊一定是當晚的賓客之一。他聽說銀菩薩的不凡之處後,當即起了貪念,找機會潛入尉遲鈞的房間,拿走了銀菩薩。又因為他本人還須參加宴會,不便將銀菩薩帶在身上,便選擇了地廣人稀又是清淨之地的鹹宜觀,翻牆而入,將贓物藏好,打算日後方便時再行取走。不料出去時剛好被蘇幕撞見,直接導致了後來的功敗垂成。關於這一點,好幾個人都想明白了。隻是裴玄靜堅持不必追究,李言婚禮在即,也同意此案就此了結。

但杜智與尉遲鈞日後暗中調查,發現在蘇幕所言的時間內,張直方、李近仁剛好都在鹹宜觀附近,二人嫌疑理當最大。但當時張直方又跟魚玄機在一起,如果張直方犯案,魚玄機必然也是同謀。可銀菩薩明明為魚玄機指引找到,之前的推斷便不能成立。且當晚情形,魚玄機直到下半場宴會才出現,對之前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理當沒有卷入其中。何況以張直方的身份,說他堂堂大將軍盜竊一尊銀菩薩,恐怕就是告到皇帝麵前,也無人能信。如此一來,李近仁便成了首要嫌疑犯,尤其是蘇幕提到在鹹宜觀外遇到他時,魚玄機露出了極為意外的表情,顯然他在那個時候不該出現在那個地方。隻是,偏偏李近仁這個人,是尉遲鈞認為的最不可能盜賊者,原因隻有一個——李近仁富甲一方,富得流油,從來隻有他贈予他人財物之事,斷無他覬覦旁人財物之理。

不過,尉遲鈞言之鑿鑿後,卻又突然想到當日在長樂驛遇到半途折返長安的李近仁時,其言行多有異常之處。且當晚魚玄機到達宴會後,眾人爭相參與酒令,均以能與魚玄機交談為幸,唯獨他一直埋頭飲酒,未發一言。他的性格寬厚隨和,處事綿軟周全,怎能如此一反常態?

再深入調查,又發現當時除了李言李淩兄弟、裴玄靜和韋保衡在花廳中玩葉子戲外,其他賓客如黃巢、李可及、杜荀鶴均是獨自一人,並無旁證。也就是說,從時間上來說,這三個人也有嫌疑。杜荀鶴為杜智的堂弟,李可及官高位顯,將三人的背景來曆比較來看,隻有黃巢嫌疑最重。況且他與李淩結識在先,因帶給李言家信而住進勝宅,似乎一切看起來早有圖謀。可尉遲鈞又力證他新到長安不久,如何能熟知鹹宜觀的情況和地形,想到將贓物藏於其中?

有人曾質疑杜智輕易排除了堂弟杜荀鶴,實有包庇之嫌。杜智卻道:“他並非真的是我堂弟。”原來杜荀鶴母親程氏本為著名詩人杜牧愛妾,杜牧外出為官時,杜妻將程氏趕出了家門。程氏當時身懷六甲,無依無靠,隻得改嫁鄉士杜筠,杜筠即為杜智堂叔。雖是都姓杜,卻並非同族同宗。

之所以不懷疑是杜荀鶴盜竊了銀菩薩,實是因為他受杜家排擠,貧困之極,總是自稱為“天地最窮人”,就算偷,也該偷那一寶櫃的金銀珠寶,而並非一尊銀菩薩。

總之,這樁神秘的失竊案,在杜智看來,奇特難解之處猶勝飛天大盜案。飛天大盜案不過是一個身手高明的盜賊四處作案而已,而偷取銀菩薩的竊賊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卻不知道到底是誰。

對於這樁莫名其妙由自己了結的奇案,魚玄機也百思不得其解。在前往鄠縣的馬車上,她思來想去,始終覺得山東貢生黃巢的嫌疑最大。從她第一眼在鹹宜觀大門看到他時起,她便強烈地感覺,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他的眼中,有著一股難以遏製的勃勃欲望和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