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宴

銀菩薩就這般傳奇地丟失,又傳奇地尋獲。然而案子並沒有破,尚有許多謎團未解。如果真是飛天大盜所為,為何他不順手將寶櫃中的其他財物席卷一空?既然他能飛簷走壁,坊門夜禁於他根本無礙,為何他不似往常那般揚長而去,而是要將贓物藏在鹹宜觀……帝國京師長安位於龍首原以南。這座由北周皇族宇文愷設計的都城,是按照《周易》“乾之六爻”

的釋意來規劃的。全城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完全采用東西對稱布局,南北向大街共十一條,東西向大街共十四條,街道寬廣,綠樹成行,人工開挖的渠水甚至可以行船。又分成一百零九個裏坊居民區和東、西兩個集市,街道縱橫,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盤一般整齊地排列,坊裏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白居易在詩句中所描述:“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朱雀大街還是京城所治二縣的分界線,其東為萬年縣,其西為長安縣,合稱為“赤縣”。

不過,如此磅礴壯麗的城市,一到夜晚則完全是另一種風景——寧靜漆黑,惘然莫測。這是因為長安實行裏坊管理製度:坊裏的四周以圍牆封閉,每麵僅開一扇門;而皇城南邊四列三十六坊隻開東西兩門;城門和坊門早晚都要定時開閉,以擊鼓為準;並實行宵禁製,犯禁者一旦被巡邏的金吾衛士發現,便要遭到拘禁鞭撻。因而有許多人熱愛長安,唯獨不愛長安的夜晚,新郎官李言便是其中一個。

李言時任鄠縣縣尉一職,本待親自前去緱氏迎娶新娘,但時值金秋九月,正是秋遊的大好時節。鄠縣風光秀麗,自古以來便是王子公孫的偏愛之地,昔日漢武帝劉徹甚至還準備在這一帶擴建上林苑,幸得為東方朔諫阻。而到了唐朝,不少皇親國戚都在鄠縣擁有大莊園。作為負責地方治安的地方官吏,李言不免也要跟著忙亂一番。湊巧的是,京師長安近來出了個身手高明的“梁上君子”,專門偷竊有錢人家的貴重財物,不留任何痕跡,號稱“飛天大盜”。京畿各縣均為追捕此盜而焦頭爛額。李言職責所在,一時難以脫身,隻好請堂兄李淩代己前去河南迎親。前幾日接到山東貢生黃巢捎帶的信後,李言已經按改約的時間趕到長樂驛迎候新婚妻子裴玄靜一行。

長樂驛位於長安城通化門外東七裏的長樂坡上,地勢頗高,風景也好。此時正是日落時分。斜陽的餘暉洶湧著灑向天地,給萬物都穿上了一件金色的光衣,流光溢彩,連人都多了幾分光亮。不遠處的滻水粼粼閃爍,波光中夾雜著點點晚霞的光芒,如同一條光潔而華麗的錦帶。南邊的終南山本已經為秋風妝點得五彩斑斕,濃淡不一,被夕陽一照,更是呈現出一種馥鬱得化不開的姹紫嫣紅——紅的更紅,如同燃燒的火焰;黃的更黃,泛出金子一般的奪目光芒。燦爛輝煌如此廣袤寬闊,無邊無際,著實令人驚歎,雖畫工設色也不能及。

李言未來得及穿早已經預備好的黑色吉服,依舊是平時一身深青色的圓領缺 長袍,看上去完全沒有心思欣賞眼前的美景。他素來精明幹練、遇事冷靜,此刻卻憂心忡忡,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焦急,不停地張目遠眺。原來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新娘子一行卻還未到。要是一行人錯過了戌時夜更時間,到時長安城門關閉,他們無法進城,便隻能在長樂驛停宿了。

陪同李言前來的還有昔日在長安太學的同窗尉遲鈞及其隨從昆侖。按照事先的計劃,迎到新娘一行後,今晚便在尉遲鈞位於長安親仁坊的勝宅中留宿。

於闐王子尉遲鈞身材低矮,麵容平平,連鼻子也扁塌了下去,隻有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有神。他本是西域於闐人,樣貌有別於中原,但還是與中原人有七分相像。昆侖則一頭黃發,深陷的眼眶中一雙綠色的眼珠,鷹勾一樣的鼻子,一望便是胡人。他原是波斯人,年幼時被拐賣到長安做奴隸。主仆二人都穿著一身色彩濃重的胡服,尉遲鈞翻領窄袖外衣加五彩條紋褲,昆侖則是一身紅綠相間的過膝長袍,頭上還戴著頂褐色的卷簷胡帽,在如血的殘陽中格外引人矚目。

尉遲鈞顯然也跟李言一樣,在擔心時間的問題。他知道下月即將在尚書省舉行科舉考試,各地趕來長安參考的貢生和生員源源不斷。加上正值長安商旅貿易的黃金季節,來往京都的行商更是多如牛毛。而通化門為東來第一門,長樂驛為長安城外距離通化門最近的驛館,如果不早去驛館定房,一旦城門關閉,來不及進城的考生和行商多了,長樂驛定會人滿為患,要想歇宿,就隻能去更東麵的灞橋驛,不但多了二十來裏的路程,而且灞橋東就是大市集,商旅雲集,恐怕等到趕去時也無空房了。一念及此,便征詢地問道:“少府(注:唐朝對縣尉的稱呼),是否需要先派昆侖趕去長樂驛定房?”

李言一時沉吟不語,定**小,他另隱有一層擔憂:今晚尉遲鈞特意預備了酒宴,下帖子隆重邀請了幾名在京的太學同窗,打算借為新娘子接風洗塵的機會小聚一下。萬一不能及時進城,豈不是要讓他們空等?

尉遲鈞見李言沉吟不答,便自作主張地吩咐道:“昆侖,你先趕去驛館定下六個房間。”昆侖操著生硬的官話答應了一聲:“是的,殿下。”未及走開,便聽見馬蹄得得,一騎飛馳而來。昆侖眼尖,一眼認出了馬上的騎士,驚訝地叫嚷道:“是李君!”

尉遲鈞定睛一看,果真是與自己交好的江東商人李近仁。李近仁位於東市的絲綢鋪剛好毗鄰尉遲鈞手下經營的葡萄酒莊,二人頗為熟稔,多有來往。不過,幾天前李近仁才離開京師,趕回江東辦事,何以如此快便又返回?一念及此,尉遲鈞搶上前叫了一聲:“近仁兄!”

李近仁絕料不到會在此遇上尉遲鈞,生生將馬拉住。

那馬一聲嘶鳴,高高躍器前蹄,登時揚了李言一臉塵土。

李近仁也顧不上許多,躍下馬急問道:“殿下,你怎會在此?”尉遲鈞一指李言:“我陪李言君在此迎候新娘。”

李近仁失聲道:“原來公子便是新郎官。”又歉然道:“不好意思,適才弄了公子一身土。”李言心中焦急,直接問道:“足下可曾見過一隊迎親的隊伍,其中有輛墨車?”李近仁點點頭:“嗯,適才過滻水橋時見到過。”

尉遲鈞急忙叫住昆侖:“不必去了。他們就在後麵不遠處,快要到了。”

李言匆匆向李近仁道了聲“多謝”,奔上長樂坡高處。

果然見前麵有塵土揚起,一小隊車馬正迤邐行來。當先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之人正是他的堂兄李淩。

尉遲鈞性喜熱鬧,也不及細問李近仁為何半途折返長安,便直接邀請他參加晚上為新娘接風的宴會。李近仁點點頭:“正好。”尉遲鈞一愣,問道:“什麽正好?”李近仁匆匆道:“我還有急事,回頭再說。”抱拳作別,飛身上馬。尉遲鈞叫道:“喂,近仁兄,夜禁時間就快到了!你的事還來得及辦麽?”李近仁也不作答,僅揮了揮手,便打馬離去。

過了一會兒,李淩等人行近。李淩一見李言麵,未及寒暄,便立即指了指身後裴玄靜乘坐的馬車,豎起了大拇指。

李言以為堂兄誇讚新娘美麗,心中甚喜,但畢竟有外人在場,不便表露,便隻是微微一笑。又見裴玄靜已經掀起了車簾,不及與李淩多交談,急忙上前詢問一路是否辛苦,又介紹了尉遲鈞相識,大致交待今晚和明日的安排。裴玄靜微微點頭,隻答了一句:“有心了,一切任憑君等安排。”再無別話。新娘素有沉靜少言之名,李言早已經知曉,也不以為意。倒是尉遲鈞覺得新娘的這份氣度頗為熟識,有似曾相識之感。

簡略寒暄過後,眾人立即各自上馬,趕著進城。其實此刻才是酉時,離一更時間起碼還有大半個時辰。但李言心中總壓著塊大石頭,不斷催促眾人快些趕路,直到進了通化門,才長籲了一口氣。尉遲鈞趕上來笑道:“少府,時間還早呢!你這樣子著急趕路,也不怕累壞了你的新婚夫人。”

李言回頭一看,裴玄靜正從車窗中露出了半邊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長安城。她乘坐的是傳統婚禮所用的墨車,車馬門窗一應全黑,襯托得她的麵容愈發瑩白如玉。其實早在定聘的時候,李言已經在裴家見過裴玄靜不止一麵,此刻一望,仍然有當日初見的心驚感覺,一時胸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一股又暖又燥的熱流湧上了心頭。

隻聽見尉遲鈞又道:“少府,我命昆侖先快馬趕回親仁坊做準備,我們幾個帶著新娘子繞一趟務本坊,如何?”

李言回過頭來,問道:“為何要繞道務本坊?”話一出口,便明白過來,“殿下是有意想從太學(注:長安太學位於務本坊)門前經過?”尉遲鈞笑道:“這隻是其一。如果不繞道務本坊,勢必要經過東市,此時正快要到夜更,進出那裏的人極多,車馬多有不便之處。萬一耽擱了,你我犯禁被抓進京兆府倒不打緊,難不成讓新娘子第一晚就在監獄裏度過?”李言也笑了起來,道:“還是殿下考慮得周全,繞道務本坊並不費事,就依殿下的計議。”

話音未落,便聽見有人叫道:“李淩兄,你們終於到了!”李淩回頭一看,正是三鄉驛有過一麵之緣的黃巢,急忙上前致謝。黃巢哈哈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尉遲鈞笑道:“怎麽,你不安心在勝宅中做客,又跑出來逛了。”黃巢笑道:“逛了逛東市。”原來黃巢將信送到尉遲鈞處後,二人都是豪邁之人,一見如故,是以尉遲鈞便留黃巢在府中做客。

當下眾人互相廝見過,李言、尉遲鈞、黃巢領先而行,裴玄靜乘坐的墨車居中,李淩與牛蓬斷後。裴玄靜還是頭一次來到長安,悄悄掀開簾子打量,隻覺得眼前一切都很是新鮮,街道之寬廣,建築之雄偉,均為自己生平之未見。街道的路麵更是以白沙鋪成,據說是為了防止下雨時黃土泥濘。

隻是令人奇怪的是,大街兩側的臨街建築,竟然沒有門,連一扇窗戶也沒有。忍不住問了李淩,才知道長安自唐朝立國以來,一直采取封閉的坊市體製。一個坊區便是一個單獨小城堡,四周都建有圍牆,設下大門,居民出入均須經過坊門。住戶即使臨街,也嚴禁在房屋和圍牆上開門開窗,違犯者要按照違犯皇帝敕令的罪名加以處罰。

黃巢雖早來了長安幾日,也很不喜歡這項製度,不無惋惜地歎道:“臨街卻不能觀賞街上的風景,跟錦衣夜行毫無分別,豈不是十分可惜?”頓了頓,突然豪氣幹雲地道:“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廢除這項製度。”

這話照李言聽來,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他重重看了黃巢一眼,卻見他正興高采烈地四下打量,不禁心想:“這小子剛才說了要掉腦袋的話,還不以為意,看來不過是無心之語。”但心中有所警惕後,不願意再與黃巢並騎,便有意落後,改與墨車並行。

尉遲鈞本是於闐人,對政治又沒有任何興趣,竟然沒有任何反應,還接著黃巢的話頭道:“你別說,黃巢兄,還真有膽子大的,冒險在臨街的樓上開一扇小小的窗戶,以便觀望大街上的風景。人們稱這種小樓為‘看街樓’。不過,這種人家都是有來曆背景的,不是貴戚,就是宰相,要麽就是內臣,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物,不怕被禦史彈劾。”頓了頓,又道:“大中年間,凡朝中宰相,家中均有看街樓。後來李景讓上任禦史大夫,其人剛直自持,不畏權貴。宰相們久聞其名,都懼怕被上書彈劾,主動用泥封住了看街樓上的窗戶。”黃巢道:“這倒也是一件奇談。”尉遲鈞道:“你可知這李景讓是誰?”

黃巢未及回答,尉遲鈞一指後麵,“即是李言和李淩的伯父。”他本以為對方會驚愕甚至欽佩,不料黃巢心中正想著其他事,隻是淡淡“嗯”了一聲。尉遲鈞心想:“這位黃君,果然非同一般。”

一行人繞過東市,剛到務本坊東門處,突然響起了一陣鼓聲,由遠及近。片刻後,全城都響起了鼓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裴玄靜不明所以,愕然問道:“這鼓聲是要做什麽?”李言道:“這表示就快到夜禁時間了。”

原來唐朝長安實行夜禁製度,夜鼓鼓絕,街禁行人;曉鼓鼓動,解禁通行。每天夜幕低垂以後,坊裏、東市、西市的坊門都要關閉,禁止出入,直到第二天黎明,坊門才可打開,讓居民進出。夜禁時間從一更到五更,若這個時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時打得很重,因之喪生者也有。唯有每年新年(正月初一)和上元燈會(正月十五)當日及節日前兩天,朝廷才會開放夜禁,準許開放長安夜市。

裴玄靜出生後,一直跟隨致仕的祖父和母親閑居山野,祖父隻喜舞槍弄棒,母親僅好談玄論道,她於鄉裏長大,隻大約聽人提過西京長安繁華似錦、金銀如海,從未聽說什麽夜禁。李言見她更加一頭霧水的樣子,耐心解釋道:“夜更前,長安城中會開始敲鼓,全城的人都能聽見,提醒大家快到夜禁時間了。敲四百下後,城門關閉;再敲四百下,坊門關閉。”裴玄靜奇道:“關閉了又如何?”李言答道:“城門、坊門一旦關閉,負責城防治安的金吾衛士就會紛紛湧上街頭巡邏,四處追捕犯夜禁的人。逮到了,就送去京兆府打板子。”裴玄靜還待再問,前麵尉遲鈞已經催促起來:“快點!快點!不及時趕到親仁坊,你我都要遭殃了。”

一行人總算及時趕到了親仁坊西門。黃巢四下打量了下,好奇地問道:“咦,這邊我怎麽沒來過?”尉遲鈞笑道:“你每次均走東門或南門,這是西門,當然沒有來過了。”

西門坊正王文木正守在西門聽著鼓聲,預備鼓聲一歇便按時關門。見到李言和李淩先領著一輛墨車進來,卻盡是不認識的生麵孔,料到又是去於闐王子府上做客的。正計算著要不要攔住盤問下,尉遲鈞已經進來,打了一聲招呼:“王老公!他們都是我的客人。”似乎又不願意與王文木多交談,話音未落,雙腳一夾,催馬疾行,立時擦肩而過。王文木這才反應過來,追在背後叫道:“喲,這不是王子殿下嗎?殿下今日怎麽改走西門了?”尉遲鈞恍若未聞,急急策馬向前。

黃巢知尉遲鈞素來和善可親,沒有絲毫王子的架子,對他此舉頗為納罕,拍馬追上去問道:“殿下如何不理那老公?”尉遲鈞微微一笑:“黃巢兄新來還不知情,王老公是個酒鬼,喝醉了愛罵人,是我們這親仁坊裏頭一號不能惹的人物。”一言及此,似乎想到了什麽,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投向右首。

黃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那是一座道觀。門聯的橫梁懸掛著一塊黑色豎匾,上麵寫著“鹹宜觀”三個鎏金大字。用筆酣暢淋漓,點畫激越,粗細相間,虛實相伴,隨勢而就,章法猶如潺潺流水一貫直下。隻是黑漆剝落了不少,鎏金也呈現出斑駁之色,顯見經曆了不少年頭的風刀霜劍,散發出一股奇特的神秘氣息。大門的兩個銅環上,尚插著兩束枯黃的茱萸,似是重陽節日的留痕。緊閉的大門兩旁,盛開著大片黃色的**。那黃色並非十分耀眼,略微泛黃,仿佛經年的黃麻紙,暗暗淡淡,卻也柔柔和和,融融冶冶,與古色黝然的道觀相得益彰。

隻聽得“吱呀”一聲,鹹宜觀大門突然開了。濃鬱的**芬芳中,一名年輕的女道士送一名男子走了出來。男子約莫三十餘歲,一身便服,衣飾甚是華麗,但臉上卻滿是愁苦之色,仿佛正遭逢著什麽傷心之事。女道士則二十歲出頭,著一身交領斜跨的碧綃道袍,佇立於薄暮當中,眉目如畫,人淡如菊,天然絕麗。黃巢一見之下,隻覺得胸口被石頭重重砸了一下,立時便呆住了。

隻聽見那男子抑鬱地道:“我走了。”言語中頗為不勝留戀之意。女道士斜隻是淡淡道:“嗯。”似乎並沒有挽留的意思。她突然感覺到什麽,抬起眼簾,看到了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黃巢。一刹那間,黃巢似乎看到女道士對自己笑了一下,頓覺一種脈脈幽情,從心底深處一圈一圈地**漾出來。他尚在發怔,她卻已經轉身進去,重新掩上大門。

黃巢一直緊盯著女道士從視線中消失,直到大門關上,依舊有些茫然而迷離。這一切發生得太迅速了,倘若不是那華服男子還站在道觀門口,幾乎要懷疑適才的佳人麗景惘然如夢。

華服男子有些悶悶不樂起來,深深歎了口氣,這才轉過身來,意外看到了尉遲鈞,遲疑了下,才勉強招呼道:“王子殿下。”聲音卻是清亮而富有磁性,悅耳之極,與他深沉憂慮的麵容很是不符。

尉遲鈞急忙下馬回禮:“李將軍!”黃巢不明對方身份,也跟著下了馬,垂手站在一旁,以示尊敬之意。不料那李將軍態度十分漠然,僅僅是大模大樣地朝尉遲鈞點了點頭,也不理睬黃巢,便自顧自地向西門走去。

鼓聲便在這時候停了下來,尉遲鈞急忙叫道:“李將軍, 坊門已閉, 你大概是出不去了。如不嫌舍下簡陋,就請去將就盤桓一晚。”那李將軍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前行。尉遲鈞歎了口氣,心想:“也許他有聖上欽賜的金牌,暢行無阻,不必受夜禁限製。”轉頭卻見黃巢依舊緊盯著鹹宜觀的大門,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尉遲鈞卻以為他在看鹹宜觀的黑色大匾,笑道:“那匾上的字是天寶初四明狂客賀知章所題。”黃巢心思全然不在匾上,隻是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問道:“那剛才出來的那位煉師……”尉遲鈞道:“她就是魚玄機。”

黃巢一聽尉遲鈞言中之意,這魚玄機不僅貌美異常,還似乎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可為何自己偏偏從來沒有聽說過?又聽見尉遲鈞道:“那位李將軍就是李可及。”

“什麽?他就是李可及?”黃巢當即大吃了一驚。他雖然長期以來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這李可及他還確確實實聽說過。

當今皇帝喜好音樂,日夜聽音樂看優戲,不知疲倦。樂工李可及善於譜寫新曲,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辭宛轉曲折,聽者忘倦,京師長安的市井商賈屠夫像追星一般模仿他,呼其為“拍彈”。由此備得皇帝寵幸,得賞賜不計其數,更於本年三月被封為左威衛將軍。左威衛將軍官階正三品,與侍中(宰相)、中書令(宰相)及吏部尚書等中樞重臣級別一樣。昔日尉遲鈞先祖於闐國王尉遲勝以一國之主身份入唐,獻名玉良馬,玄宗明皇帝極盡籠絡,嫁以宗室之女,然所封之職也不過是正三品的右威衛將軍。唐朝立國後,太宗文皇帝確定朝廷文武官員六百餘名額,曾立下製度:“以官爵委任給天下賢能之士,匠人商人伎巧等雜流人物不可委以官爵。”李可及開唐朝之先例,成為以樂工身份封中央朝官者第一人。宰相曹確曾極力勸諫,但皇帝不予理會。李可及眼下正炙手可熱,是皇帝跟前最紅的人,可為何偏偏在女道觀裏出現呢?

黃巢心中疑惑甚多,正想要向尉遲鈞問個明白,隻聽見有人叫道:“王子殿下……”回頭一看,竟然是李可及又折返回來了。這樣一來,黃巢自然不便再相問,當即退讓在一旁。

李可及疾步走近尉遲鈞,遲疑問道:“王子殿下,確如你所言,坊門已經關閉。不知道是否方便到府上叨擾一晚?”尉遲鈞大喜過望,連連道:“方便!方便!不叨擾!

李將軍大駕光臨,寒舍定要蓬蓽生輝了。”稍一猶豫,又說明了今晚同窗好友李言及新婚妻子也在府中留宿,所以有一場歡宴,言下之意其實是想邀請李可及也出席宴會。李可及全然不在意,隻點點頭道:“嗯。我們走吧。”急不可待地當先而去。

尉遲鈞剛要轉身,卻見鄰居侍禦史李郢正從西門方向走來,當即恍然大悟:適才李可及本來是要闖出坊門,但正好遇到了李郢。他以優伶身份得任將軍,樹大招風,朝臣、士人均是憤憤不平,現在正是處在風口浪尖的人物,倘若明日早朝被李郢以“有意犯禁、恃寵而驕”的罪名參上一本,難保不會掀起一場倒李的大彈劾。在唐朝,禦史台掌監察和執法大權,得罪禦史台的大臣是一件後患無窮的事,禦史不但有權獨立彈事,彈劾確有犯罪證據的大臣,還可依風聞、傳說、嫌疑對百官進行彈奏,不管對方的地位何等顯赫。是以盡管李可及的官階比李郢高出許多,背後又有皇帝撐腰,但依舊有所畏懼,不得不主動避開李郢。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尉遲鈞多次參加宮廷宴會,知道李可及為人極謹小慎微,從來不多說話,並非傳說中那般驕橫,隻不過多受了聖人的寵幸,導致匹夫無罪、懷璧有罪了。仔細想想,他倒有十二分地同情李可及了。

李郢尚穿著淺綠的官服,大概是剛從禦史台辦完公事回來。腰間圍著一根九 的銀帶,表明他的官階是七品。他看上去四十餘歲的樣子,麵黑須黑,一望便是個老辣的人物。

據說他與宰相劉瞻私交極好,在朝中很有聲勢。不過最奇特的還是李郢的個人生活,他一直到三十九歲時才娶妻成家,妻子美豔有才,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而他更是堅決反對男子納妾,對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極為反感。這一態度在當時殊為罕見,李郢也被視為異類。尉遲鈞對這位鄰居素來敬而遠之,隻是微微點頭同他招呼,轉身向黃巢使了個眼色,各自牽了馬,快步去追李可及。

一路上,三人各懷心思,均是沉默不語。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共同之處。實際上,李可及和黃巢這兩個完全不同來曆、不同身份的人,此刻心中想的均是同一個女子。就連尉遲鈞,也正不由自主地在想他的這些鄰居們。

親仁坊住戶不多,主要的人家隻有四戶:郭子儀的後人郭家占據了整個西北角還多;東北角則是侍禦史李郢家;東南角為尉遲鈞住處。此處原本是安祿山最得寵時,明皇帝為其在京城修築的豪宅,花費巨大,極盡奢侈之能事。安史之亂時,於闐國王尉遲勝將國政交給弟弟尉遲曜,自己親率五千兵馬,赴中原之難。安史之亂平後,朝廷將安宅賜給尉遲勝,改名“勝宅”。在親仁坊中,勝宅雖然規模不及郭家,卻是最為氣派。尉遲勝餘生未再返回於闐,而是娶唐朝宗室女為妻,終老於長安。尉遲鈞便是尉遲勝後人,名為於闐王子,實則在長安長大,與一般中原人無異;西南角則是鹹宜觀,為昔日玄宗明皇帝和武惠妃愛女鹹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內裏的壁畫、塑像全部為名家真跡:三門兩壁及東西走廊上的壁畫、殿上窗間的畫像,均為畫聖吳道子的親筆。殿前東西二神,為名家解倩所塑。殿外東頭東西二神、西頭東西壁,為吳道子和另一大師楊廷光合力所為。窗間寫真及明皇帝、上佛公主等圖,為肖像畫號稱“冠絕當代”的陳閎所畫。舉遍京城道觀,薈萃如此多名家者,獨鹹宜觀一家而已。

不過,雖是一巷之隔的鄰居,這四大戶之間卻從無往來。郭家先祖郭子儀平定安史之亂,史稱對唐朝有再造之恩,但也因為功高蓋主而備受猜忌。郭子儀為了避嫌,立下家規:凡郭氏子孫,不得私下與王侯將相大臣往來。百年來,郭家均嚴奉祖先嚴訓,絕不輕易與人相交。此為眾所周知之事。李郢為人剛直沉鬱,不苟言笑,上朝隻談國事,下朝後清廉自守,與隻喜好飲酒宴飲的尉遲鈞作風有天壤之別,當然也不會有往來。鹹宜觀為清淨之地,尉遲鈞曆來敬慕,不過自從魚玄機入主鹹宜觀後,情況大有不同。對這位一度名噪京師的奇女子,尉遲鈞總感到她除了美貌及傳說中的詩才出眾外,還有一層陰霾籠罩在她身上,使得她像他於闐家鄉昆侖山上的茫茫迷霧一樣,神秘莫測。

到達勝宅時,李言一行早已經到了,李淩正指揮牛蓬和車者萬乘將幾口箱子一一搬下車,那裏麵裝著新娘的嫁妝和隨身衣物等。

裴玄靜剛剛下了馬車,靜靜地站在李言的身旁。她依舊是一身黑色的吉服,大概因為秋涼的緣故,又在外麵套了件藏青的短襦,襦領和袖口鑲拚著紅色的綾錦,莊重又不失嫵媚。她沒有盤時下女子流行的高髻,隻是如同道士般將頭發高高綰起,用一支銀釵插住,可能是為了旅途方便,倒也顯得簡練而清秀。尉遲鈞上前與裴玄靜正式打過招呼,又引見了黃巢和李可及。裴玄靜始終不發一言,隻以微笑見禮。

尉遲鈞的侍婢蘇幕、甘棠聽到聲音,趕出來迎接主人。

二女均隻是二十歲出頭,容顏姣麗,梳著時下長安流行的高髻,額頭上還用朱砂描著斑紅的花佃。蘇幕頭上戴了一大朵黃**,妍麗多姿,正應時節。甘棠的發端則插著支步搖,一步一搖,更見嫵媚妖嬈。

牛蓬一眼瞥見那步搖上麵的垂珠來回晃動,垂珠旁的如花容顏更是仿佛畫中人一樣,不由得全身一酥,完全忘記了自己手中還搬著一口箱子。他腳下正要上台階,這一走神,立時一滑,趔趄中,懷抱中的箱子脫手而出,摔在了台階之下。

李言和尉遲鈞見狀急忙趕過來,生怕摔壞了什麽東西。

但見那箱子甚是結實,又剛巧摔在台階下的泥麵上,並無損傷,不過箱蓋摔開,幾本書冊和一尊塑像滾落了出來。牛蓬惶恐不安,手忙腳亂地將東西重新裝回箱子。尉遲鈞好奇地撿起那尊長不過尺的銀色塑像。那是一尊菩薩,束著高髻,頭戴蔓冠,下著羊腸大裙,雙手捧著荷葉型托盤,左腳彎曲,右腿跪於蓮花座上,法像極為莊嚴。

尉遲鈞問道:“呀,這尊銀菩薩是從哪裏得來的?”語氣中充滿了驚訝。李言素知老友不愛珠寶器物,但他既有於闐王子的身份,自然閱物無數,能令他如此動容者,料到絕非凡物,不自覺將征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娘。裴玄靜已經悄然走了過來,低聲道:“這是家母心愛之物。”

尉遲鈞搖頭道:“這是尊捧真身銀菩薩,決非中原之物……”此時天光已暗,他又將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細察看蓮花座上的花紋。一旁的蘇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讓客人們在門外賞月麽?”尉遲鈞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禮了,實在該打!我們進去再說。”轉向裴玄靜問道:“娘子若不見怪,能否將這尊銀菩薩借我一觀?”裴玄靜微笑道:“殿下請便。”

尉遲鈞十分喜歡她的嫻靜有禮,致謝後又特意交待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問蘇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嗎?”蘇幕答道:“韋保衡韋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經到了,正在花廳等候。”尉遲鈞心中奇怪:“李近仁適才匆忙離開,似乎有要事,怎麽這麽快就已經到了?”轉念心下釋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來不及辦事,所以幹脆直接來了我這裏。”

又聽見蘇幕遲疑道:“不過,杜少府還未到……”尉遲鈞與李言交換了一下眼色,李言歎道:“我早說有韋保衡在,杜智一定不會來的。”連連搖頭,表示對韋保衡與杜智二人交惡深為不解。

韋保衡、杜智、尉遲鈞、李言四人均是太學同窗,韋保衡與杜智關係則更進一層,同是去年丙戌溫庭筠榜的進士,有同科之誼。但不知道怎麽回事,自去年同中進士以後,二人突然翻臉絕交,不相往來。偏偏二人及第後還均在京城為官,韋保衡進中書省當了右拾遺,杜智則在京畿萬年縣當了縣尉。雖然均是從八品的官職,但其實地位大有分別。拾遺是諫官,即專門規勸天子改正過失的官,其字麵的意思是把皇帝“遺”忘的東西“拾”起來,免得因遺忘而做錯了事。這種官官職不高,卻是能夠親近天子的言官,至少也是中央官員。而縣尉則是地道的地方官,在京師這種皇親國戚密布的地方,地方官往往有許多可想而知的難處。

不過,畢竟是同城為官,韋保衡與杜智照舊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尉遲鈞一直試圖做個和事佬,但問起交惡情由,雙方誰也不肯明說,以致無法居中調解。借李言結婚之機邀請二人同來赴宴,本也隱有說項之意,但哪知道杜智竟然是連老朋友的麵子也不顧了。尉遲鈞、李言二人均感失望。卻聽蘇幕又道:“不過杜少府本人未到,卻派了他的堂弟杜荀鶴君來送賀儀給李少府。”李言聞言一愣,尉遲鈞也微感驚訝,見馬車和行李都已經安頓好,便揮手道:“走,進去再說。”

一行人正要進門,隻聽見背後有人笑道:“殿下,我又來討酒喝了。”話音中氣十足,甚是爽朗。尉遲鈞回頭一看,卻是左金吾大將軍張直方,急忙上前迎住,將他介紹給眾人。李淩、裴玄靜其實與他在三鄉驛已打過照麵,但他似乎毫無印象,二人也不說破。

黃巢見張直方年紀輕輕,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已經是官居三品的大將軍,不由得好生羨慕。他卻不知道張直方之前本是盧龍節度使,那可是絕對的地方實力派,要比左金吾大將軍威風百倍不止。他有意結納,特意上前拱手道:“張將軍!”不料張直方並不理睬,隻是看了他一眼,又轉向尉遲鈞道:“原來殿下尚有要緊的貴客招待。

難怪新近從西域運來了好酒,殿下也不邀請我,以致我不得不不請自來了。”

尉遲鈞驚訝地道:“張將軍的消息真是靈通,我這一批西域葡萄酒可是昨天才剛剛運到。”蘇幕笑道:“殿下可別忘了,張將軍負責京師宿衛,管的就是這長安城,還有什麽消息能瞞得過他?”

張直方笑道:“知我之心者,惟蘇幕也。”他一來便談笑風生,大有旁若無人之態。蘇幕聽出言語中大有調笑之意,微微低下了頭。暮色中,旁人難以看清她麵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難堪還是羞澀。

蘇幕、甘棠二人名為尉遲鈞侍婢,實為愛妾,張直方是勝府常客,自然知曉,以他三品大將軍的地位,當眾出此言語很不合身份。但熟悉張直方的人,都知道他豪放不羈。尉遲鈞素知張直方是性情中人,說話、行事無所顧忌,自然不會計較,當即笑了起來,道:“相請不如偶遇,張將軍來得正好!人多豈不是更熱鬧些。各位,請進吧。”

張直方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突然看到了一直站在黃巢身後的李可及,臉色一變,當即皺起了眉頭。尉遲鈞早已經料到,向一旁的蘇幕使了個眼色,蘇幕會意,上前道:“將軍,奴家先領你進去試酒。”不由分說地挽住張直方,要將他先拉進去。張直方道:“等一下……”

尉遲鈞知道張直方素來鄙夷李可及優伶身份,生怕他當麵發作,造成難以收拾的場麵,急忙上前道:“張將軍……”張直方道:“殿下請放心,我不是要說某將軍。李少府明日大婚,我剛好趕上,總不能空手而來……”李言急忙婉謝道:“將軍千萬不要客氣,小臣愧不敢當。”張直方搖了搖頭:“那可不行。”神態甚是執拗。又轉頭笑道,“蘇幕,你願意跟我一起回一趟永興坊金吾衛麽?”蘇幕將頭側向尉遲鈞,隱有征詢之意。尉遲鈞點了點頭,蘇幕莞爾一笑,自隨著張直方去了。

黃巢本自尷尬,但見張直方除了尉遲鈞及侍婢外,並不理睬旁人,也不再介懷,隻凝視著二人背影,好奇地道:“現在不是已經夜禁了麽?他們怎生出得坊門?”李言歎道:“以張直方的身份和能耐,誰人還能拿他怎樣?”也聽不出來是褒義還是貶義。他又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投向李可及。李可及始終陰沉著臉,眼睛一直望著別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眼前的一切。

甘棠突然想起了什麽,擔心地問道:“殿下,張將軍該不是又要拿幾隻血淋淋的大雕來當下酒菜吧?”噘了噘嘴,道,“那咱們家的雞蛋還不夠他洗鍋的。”

張直方做派奢侈廣為人知,凡他所獵取的獵物做下酒菜,必須要用雞蛋洗鍋具,據說他家每年為此所花費的雞蛋無法計算。之前張直方也曾帶同獵物到尉遲鈞家做客,均有各種奇怪的要求,例如他好獵殺懷孕的動物,以取食胚胎。

但今日他既是不速之客,府中並沒有事先預備。尉遲鈞皺了皺眉,似乎也有所憂慮。天色就在這個時候完全黑了下來。

勝宅中,昆侖早已經帶領仆人遍燃紗燈,宴會的花廳中更是點亮了數十盞銅製膏油燈,如同白晝一般。

花廳右首一張深紅的案幾上,擺著幾樣精美的食物。韋保衡席地坐在案幾後的錦團上,正在一邊飲酒一邊等候尉遲鈞一行回來。他不到三十歲年紀,長相極為俊美,麵目輪廓清晰,鼻梁高而挺直,有一雙深邃的眼睛,看上去多情而迷人。就連一旁手執皮酒袋的侍女也不斷偷眼打量著這個清秀俊逸、麵如冠玉的年輕人。他剛剛端起桌案上的夜光杯一飲而盡,侍女立即乖巧地重新斟滿。但韋保衡顯然沒有感受到侍女刻意的柔情蜜意,隻是重新端起了夜光杯。隻是這次他並沒有飲酒,而是就著燈光摩挲(su )把玩著酒杯,看上去有些無聊。

他是韋府的樂師陳韙,曾跟隨溫庭筠學習音律,以擅吹笛知名。韋保衡每逢參加宴會,必然要帶上他,便如同平常人總是帶著最親信的童仆赴宴一般。

胡餅是一種學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朝十分盛行,成為一代飲食風尚。最流行的做法是:以油和麵,做成餅後撒上芝麻,再在爐子內烤熟。昔日大詩人白居易有《寄胡餅與楊萬州》一詩:

胡麻餅樣學京都,麵脆油香新出爐。

寄予饑讒楊大使,嚐看得似輔興無?

詩中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胡餅的香酥可口。而勝宅因為主人本是於闐人之故,做法更是別具一格,充滿了西域特色:每次先做成數張巨大的薄麵餅,依次塗滿牛油後疊起,麵餅之間都夾有羊肉、椒豉,以及西域特有的孜然香料,再放入特製的平底鐵鍋中,鐵鍋中事先鋪好了葵葉,再送入爐中烤熟,等到肉香溢出,便可食用。這種胡餅又酥又潤,味道濃烈,肉汁鮮美,京城中獨此一家,被稱為“古樓子”。

大概也知道美味難得,陳韙沒有取桌案上的點心和水果,而是直接向侍女要了一份古樓子。不過他的吃態很是奇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生怕被人發現一樣。而且從始至終,他都低垂著眼簾看上去神情十分謙卑,甚至有些猥瑣。

右首最末位的案幾上還坐著一位三十來歲的男人,微胖的體態因為坐著更顯臃腫。他隻是一直默默不語地坐在那裏,麵前的酒菜未動分毫,望上去極為沉悶。很顯然,眼前的流彩溢金和美酒佳肴都未能引起他的關注,他似乎正沉湎於某種深沉的想象當中——他的人雖然坐在那裏,思緒卻在遙遠的別處漫遊著。此人正是江東商人李近仁。他雖是富商巨賈,但究竟是商人身份,社會地位遠遠低於達官貴人、名人雅士,尉遲鈞雖不計較,但另一邊的韋保衡既是科舉出身,又是世家公子,自不屑理會他。三個男人便一言不發,各自冷清地坐著。

尉遲鈞一行進來的時候,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韋保衡身上,隻有裴玄靜留意到了另一旁的李近仁。李近仁剛好就在這個時候回過神來,向裴玄靜感激地點了點頭,暗含感謝之意。裴玄靜微微搖了搖頭,似乎表示不必再提。

韋保衡見眾人回來,喜出望外,站起來剛要寒暄,突然一眼見到尉遲鈞手中的銀菩薩,不覺一愣,問道:“這是什麽?”尉遲鈞道:“是裴家娘子的嫁妝。”韋保衡還是第一次見裴玄靜,便向她點頭示意,目光隨即重新回到銀菩薩上。

尉遲鈞卻是自顧自地走到一盞膏油燈下,一邊轉動銀菩薩,一邊嘖嘖讚道:“這麽小一個蓮花座,竟然刻了二十八個菩薩……四大天王,八大明王……”又舉得更高,仔細察看底座。底座內部雕刻有雙龍繞杵紋。尉遲鈞喃喃道:“這是代表天龍八部……”韋保衡好奇地問道:“這菩薩很稀奇麽?”尉遲鈞點了點頭:“這叫捧真身菩薩。你們看,他雙手捧的盒子,代表的是佛骨。這種塑像,隻在供奉佛骨、佛舍利時才有。據我所知,中原唯一的一座捧真身菩薩是當年玄奘法師遊學印度時帶回中原的……”

韋保衡突然想到了什麽,問裴玄靜道:“聽說娘子是河南緱氏人,緱氏可剛巧是玄奘法師的故鄉。”裴玄靜點了點頭。李言遲疑問道:“嶽母姓陳,玄奘法師俗家也姓陳,會不會……”

裴玄靜依然是平靜無驚的麵容,如同如鏡的湖麵,不起一絲漣漪。她沒有直接回答李言的話以及眾人探詢的目光,僅僅是輕輕搖了搖頭,但態度已經十分明確,既是表示自己不十分清楚,也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

裴玄靜的態度有些冷場,但尉遲鈞很為她的沉靜氣質折服,便將銀菩薩交給甘棠,吩咐道:“你先好生收到櫃子裏,明日一早再取出來為裴家娘子裝箱。”甘棠答應了,接過銀菩薩走了出去。見李淩有所不解,尉遲鈞又急忙解釋道:“這尊銀菩薩貴重之極……”

未及說完,韋保衡已然會意,先自笑了起來:“殿下是在擔心最近攪得長安不得安寧的飛天大盜吧?你可別忘了,李言官任縣尉,管的就是治安緝盜。那飛天大盜能有多大膽子,敢到太歲頭上動土?”李言連忙擺手道:“我是畿輔鄠縣縣尉,可管不到你們長安的飛天大盜。要是杜智來了還差不多,親仁坊剛好就在他的轄區萬年縣內。”話音才落,登時意識到不該當著韋保衡的麵提到杜智。

尉遲鈞趕緊打圓場道:“杜智最近正為飛天大盜一案頭疼不已,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不能怪他今晚不來。”一語既畢,這才留意到客人中還少了杜荀鶴,問起花廳的侍女, 侍女回答道: “ 杜公子說要四下看看。”尉遲鈞急忙打發昆侖和兩名侍女出去尋找,又邀請眾人坐下。

本來中唐以後,同桌合食已經成為習俗,不過尉遲鈞家宴會,還是依照古風,席地而坐,分案而食。但今晚情況大有不同,來了好幾個預料外的客人,尤其是張直方和李可及,均是三品高官,座次該如何安排才妥當。尉遲鈞稍一遲疑,李言和韋保衡已經猜到他的心意,當即李言將左首第一位讓出來留給張直方,韋保衡主動將右首第一位讓出來給李可及。李可及堅辭不就,卻擋不過韋保衡的熱情相讓,最終被推到右首坐下。

過了片刻,侍女領著杜荀鶴進來。他不過二十歲出頭,臉色極為蒼白,毫無血色,看上去十分文弱,但眉目之間卻有種濃重的鬱結之氣,似乎心中有太多的憤憤不平。問起之下,才知道他是杜智的遠房親戚,是進京趕考的安徽池州生員,寄寓在杜智家。據杜荀鶴說,杜智正為轟動長安的飛天大盜勞心費神,分身乏術,便委托他前來為老友新婚送上賀儀。尉遲鈞便特意將杜荀鶴介紹給黃巢,二人誌同道合,倒也頗為歡喜。

當下酒菜如流水般上來,就連之前韋保衡和李近仁麵前桌案上未曾動筷的飲食也被撤下,重新換過了熱菜。尉遲鈞寒暄過後,先用手指在杯中蘸酒,再彈向空中,這叫做“蘸甲”,意在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和歡迎。隨即一幹而盡,道:“許久沒有喝過這麽地道的葡萄酒了。”韋保衡笑道:“酒當然是故鄉的好。”眾人便一齊舉杯,跟著尉遲鈞飲了一杯。

黃巢從未喝過葡萄酒,一大口喝下去,隻覺得一股子酸味,沒有任何勁道,真不知道好喝在哪裏。倒是覺得那杯子很有些特別。

尉遲鈞府中甘棠、蘇幕二女,甘棠擅歌,蘇幕擅舞。

觥籌交錯一番後,眾人便吵吵要聽甘棠唱上一曲。其實有名動天下的歌聖李可及在此,尉遲鈞本不欲讓甘棠獻醜。不僅他這樣想,在座的賓客希望能聽到李可及一展歌喉的不乏其人,隻是見他神態始終冷淡倨傲,隻埋首坐著,酒與食物也甚少沾,似乎完全無心於這場夜宴,是以誰也不便開口,生怕就此碰個大釘子。尉遲鈞見狀,便對甘棠道:“如此,你便為大家唱一支曲子,以助酒興。”一拍手,當即有數名女伎持了樂器進來,坐在眾人身後。樂曲“叮咚”響了幾下,甘棠曼聲唱道:“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雁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歌聲雖然柔情嫵媚,曲調卻甚為悲涼。秋情綿邈,秋興闌珊,一時間,眾人似乎都被這支《燕歌行》勾起了思鄉情懷。就連在長安出生、長安長大的尉遲鈞也忍不住地感歎道:“想來真要感謝張議潮,若不是他從吐蕃人手中收複河西,重新打通了從長安通往西域的商路,我今生哪裏還有希望重新喝到西域家鄉的酒。就連我家鄉於闐,恐怕也還沒有擺脫吐蕃人的控製呢。”韋保衡笑道:“殿下想要感謝張議潮還不容易,他現正在長安做人質,就住在殿下隔壁的宣陽坊,一街之隔而已。”尉遲鈞道:“我知道……”

一語未畢,張直方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好香!好香!我已經聞見酒香了。”話音未落,人已經大踏步地奔了進來,眼光一掃,意識到左首上位是留給自己的,當即直奔上前坐下,二話不說,先牛飲了一杯,笑道:“這葡萄酒可比殿下自釀的要好得多。”尉遲鈞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家裏種的葡萄,既無天時,又無地利,哪裏及得上西域的葡萄。難得張將軍喜愛,我敬你一杯,請!”一旁侍女重新斟滿,張直方又飲了一杯。

張直方不直接送禮給李言,卻送給素昧平生的自己,裴玄靜難免有些意外,一時遲疑未接。李言知道張直方為人恣意妄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生平最恨別人拂他的麵子,要是不收還不知道要搞出什麽事來,便向裴玄靜點頭示意。裴玄靜這才伸手接過盒子,道了聲“多謝”。張直方正忙著喝第三杯酒,不及回答,便隻是揮了揮手。

在陳韙悠揚的笛聲中,很快便酒過三巡。韋保衡笑道:“照老規矩,該是玩葉子戲的時候了。”迫不及待地站起來,顯見對葉子戲這一遊戲十分迷戀。尉遲鈞正要吩咐人換上牙床,張直方卻道:“葉子戲是小孩子玩的把戲,有什麽意思!男子漢大丈夫,不如行酒令來得痛快。”韋保衡先是一愣,隨即賠笑道:“行酒令好,就依將軍。”

尉遲鈞便命蘇幕去取了一筒簽出來。他是主人,先抽了一支。隻見竹簽上寫著:“四海之內皆為兄弟。”下麵有一行小字注著:“任勸十分。”“勸”便是敬酒的意思。張直方笑道:“這支簽好,‘四海之內皆為兄弟’,殿下為人正是如此。來,我先敬殿下一杯。”尉遲鈞便飲了一杯。

下麵輪到李可及,抽到的是“敏於事而慎於言”,隻注了一個字“放”,意思是重新下籌。不料他再抽,依舊是這支簽,眾人無言,隻好放過,張直方又自飲了一杯。

下一個輪到韋保衡,簽上寫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注了四個字:“錄事五分。”眾人喧笑不已,亂飲了一通,氣氛當即熱烈了起來。

下一個是杜荀鶴,簽上寫著:“一簞食,一瓢飲。自酌五分。”杜荀鶴連連搖頭,歎息了兩聲,自己喝了半杯酒。

下一個輪到黃巢,抽到一支“後生可畏。少年處五分”

的簽,“處”便是罰酒的意思。

下麵是李近仁,抽到的簽上寫著:“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請人伴十分。”他掃了一眼赴宴之人,最終將目光落在角落中的樂師陳韙身上,便邀請陳韙一道飲了一杯,大出眾人意外。陳韙極為感激,特意放下手中的玉笛,走過來對李近仁說了聲:“多謝!”

下一個輪到李淩,李淩請裴玄靜先抽,抽到了一支“擇其美者而從之。大器四十分”。李言剛要替裴玄靜婉謝推辭,張直方忽地大聲喊道:“此酒令不好!不如鹹宜觀觀主魚玄機自製的唐詩籌令!”

眾人對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愕然不已。隻見張直方臉色泛紅,已經有醉醺之態,均不知道他是戲言還是當真。黃巢見眾人都沉默不語,忍不住地插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去邀請魚煉師攜帶籌令前來?”他說完這一句,心中登時有些羞愧,因為他知道剛才的建議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內心深處是極渴望能再見到那位神儀嫵媚、舉止詳妍的女道士的。為了掩飾,他又補充了一句:“人多豈不是更加熱鬧些。”

黃巢意識到自己出言不妥,但卻不知道不當在何處,難免十分尷尬。過了好半晌,尉遲鈞才遲疑道:“這個……魚煉師她……嗯……”他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來描繪這位大名鼎鼎卻又不可捉摸的鄰居,竟然連自己心頭也惘然疑惑了起來。

卻見張直方“噌”地站了起來,道:“你們等著,我這就去鹹宜觀邀請魚玄機前來。”尉遲鈞急忙叫道:“將軍,你……”張直方道:“殿下放心,我還沒醉!我必定能將魚玄機請到。”剛要轉身,又想起了什麽,對尉遲鈞嚷道:“我敢跟你打賭!若是我贏了,將魚玄機請來,你就送我十桶葡萄酒;若是我輸了,我就賠你兩隻大雕!”不待尉遲鈞答應,在一幹驚訝的目光中走出了花廳。

眾人無不麵麵相覷。李可及更是呆呆地望著尉遲鈞,似乎另有深意。尉遲鈞想了想,回頭叫道:“蘇幕,你出去跟著張將軍,可千萬別讓他對魚煉師無禮。”蘇幕卻是不動,仿佛有些遲疑。尉遲鈞愕然問道:“怎麽了?”蘇幕低聲道:“奴家和張將軍剛才回來,經過鹹宜觀的時候,看到有個人影,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李禦史……”話到後來,聲音低不可聞,生怕旁人聽見。尉遲鈞大惑不解道:“什麽人影?什麽李禦史?”蘇幕見一時難以說明白,便應道:“奴家這就出去看看。”站起來跟了出去。

外麵月光湛湛,如水銀般流泄,四處充斥著晚秋的涼意。蘇幕匆忙提了一個燈籠點上,一路追出花廳,穿過長長的葡萄架 廊,卻沒有發現張直方的人影。一直追到大門口,問起守門的老仆,回答說未見到有人出去。但老仆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未必可信。蘇幕也不聽說,徑直出了大門,果見前麵通向鹹宜觀的道上有人影憧憧,急忙叫道:“將軍!”一邊追了上去。不料那人影一聽聞她的聲音,反而加快了腳步。

蘇幕生怕張直方請魚玄機不到,氣急之下大打出手,也加緊了腳步,不料還未到鹹宜觀門口,那人影便不見了蹤跡。蘇幕四下一看,再無動靜,看來人是進了鹹宜觀中無疑,一時猶豫要不要上前拍門,轉念一想:“就算張將軍比我腳快,可也不該毫無動靜地進了鹹宜觀,最起碼該有開門的聲音才對。”頓時想到適才張直方出去時滿麵通紅,會不會是醉倒在府中什麽地方了,要知道他今晚一人喝的酒,絕可以趕上其餘所有人加起來的量了。雖則這葡萄酒入口甜軟,然而後勁十足,最易飲過也最易醉人。

一念及此,蘇幕便返回勝府尋找,到大門處再問老仆,對方仍堅持說沒有見到人出去,她便半信半疑地急急往裏趕去。剛到葡萄架下,便看到張直方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神情有些茫然,顯見是走錯路了。

傳聞張直方醉酒後性情與平日大不相同,暴躁易怒不說,還受不得絲毫忤逆。有一次他半夜醉酒後回金吾衛,僅僅因為金吾使開門晚了些,他便拔刀相向,將金吾使砍成重傷,為此事還被禦史彈劾過。蘇幕雖未親眼見過他醉後的樣子,卻也知道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絕不敢再跟上去,隻得悶悶不樂地回到花廳。

花廳歡宴似已散去,隻剩下了李言、裴玄靜、李淩和韋保衡四人坐在牙**,正圍著一張小案子玩葉子戲。問起一旁的侍女,才知道眾人已經料到張直方此去鹹宜觀必然要吃閉門羹,絕無可能將魚玄機請到,是以韋保衡提議玩葉子戲博弈取樂,其他人則賞月的賞月,散步的散步,睡覺的睡覺,各行其便去了。

突然,韋保衡重重一甩手中的紙牌,得意地笑道:“娘子,你又出錯牌了!我又贏了!哈哈!”他開心得手舞足蹈,像小孩子贏了遊戲一般興奮,全然沒有了平時的翩翩公子風度。裴玄靜微微一笑,對輸贏毫不介意。李言笑道:“韋兄嗜好葉子戲,是長安有名的高手。內子今晚才新學,哪裏及得上你技藝高超。”

這葉子戲起源於漢代,傳說是漢初開國名將韓信為了排遣部下將士的鄉愁,以天文曆法為基準,發明了骨牌遊戲,供軍中玩耍娛樂。牌分四類,以象四時,四種花色分別象征春夏秋冬四季。因骨牌隻有樹葉般大小,所以又稱為“葉子戲”。唐朝玄宗明皇帝期間,由骨牌改製的紙牌也開始流行,宮內宮外均成為時尚。這種葉子戲打法花樣很多,基本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萬勝千,千勝百,百勝錢;葉子牌未出時,反扣為暗牌,不讓他人瞧見;葉子牌出後,一律仰放,由他人從明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競技。

到後世宋朝末年蒙古人西征時,將葉子戲帶去了歐洲,由此演變成了塔羅牌及現代撲克。

韋保衡愛牌成癖,當下挽了挽衣袖,笑道:“再來!

還是由娘子來坐莊。”眾人便重新洗牌,再開一局。不料形勢陡然為之一轉,裴玄靜漸漸熟悉了規則,這一局竟然大獲全勝,勝得幹脆徹底,就連韋保衡這等高手也目瞪口呆,連聲道:“原來娘子精於此道,倒是失敬了!再來,再來。”

月光下的鹹宜觀如同一個巨大的黑影,寂然無聲。晚風清冽,**的香氣絲絲縷縷,在四周若有若無地盤旋著,愈發顯得詭異而神秘。

看這情形,張直方應該是已經進了鹹宜觀的大門了,且不吵不嚷、無聲無息,這可是件難得之事。大概素來我行我素的張直方也如同京城的許多達官貴人一樣,暗中傾慕魚玄機吧,畢竟,像她這樣的大美人兒兼才女是少之又少的。

蘇幕這樣想著,心下略為寬慰,好奇心卻不由得大起,不自覺地往鹹宜觀方向走去。她手中未打燈籠,又害怕為張直方驚覺,刻意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走到鹹宜觀牆角,剛一伸頭,便看見一黑影從牆頭翻出。蘇幕一呆,本能地問道:“是張將軍麽?”

那黑影乍然聽到她發問,也愣在當場,顯然料不到竟然有人隱在角落中。但他僅僅是稍一遲疑,便提氣一縱,竟然就此躍上了鹹宜觀的高牆,隨即跳入觀中,如兔起鶻落,頃刻即闃然不見。

蘇幕眼睜睜地看見那黑影沒入黑暗當中,猶處在驚詫當中,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哎呀”一聲,急忙往鹹宜觀大門跑去。大門恰好就在這時候打開了,一名綠衣侍女舉著一隻小小的燈籠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皎潔的月光和微弱的燈光交相映照在她圓潤的臉龐上,顯出幾絲難以名狀的嬌豔。蘇幕遠遠瞧見,急忙叫道:“綠翹!

綠翹!”

那名叫綠翹的侍女一時愕然,她站在燈光的明處,尚看不清蘇幕的麵容,隻揚聲問道:“是誰?”蘇幕已經奔近大門,道:“是奴家,勝宅的蘇幕!綠翹,奴家告訴你,適才有人飛進你們鹹宜觀……”

一語未畢,張直方和魚玄機已經並排走了出來。張直方雖然麵色依舊通紅,卻已然全無醉意,虎目一轉,落在蘇幕身上,狐疑地問道:“蘇幕?你來做什麽?”語氣已然有不快之意。蘇幕被他一瞪,竟然不敢再提下麵的話頭,幸好她心思甚為機巧,立即賠笑道:“奴家記掛將軍,特意過來看看。”張直方點點頭,道:“我已經請得魚煉師,這就走吧。”

蘇幕應道:“是。”閃身到一旁,讓張直方和魚玄機先走。又心想:“魚煉師一走,鹹宜觀隻剩下綠翹一人。若然真有人潛入鹹宜觀,她一個小娘子,又是個瘸子,如何能應付得了?”便上前悄聲告訴綠翹適才見到有人從觀內躍出、複又躍入之事。不料綠翹隻笑道:“蘇幕姊姊玩笑呢!目今早已夜禁,哪裏有人能出入得坊門?況且我也不信這世上真有人能飛簷走壁。”蘇幕道:“怎的沒有?昔日漢代趙飛燕身輕如燕,能在人的手掌上跳舞,便是因為她煉氣有成,會一種道家內功,能提輕身體,跟飛簷走壁異曲同工。”綠翹打趣道:“久聞蘇幕姊姊舞技高超,諒來也會這掌中舞了,改日一定要見識一下。”

蘇幕姊姊定然看花了眼罷。”

蘇幕還待再說,卻聽見張直方叫道:“蘇幕!”蘇幕無奈,隻好叮囑綠翹自己多留意,逼著她應了,這才自去追張魚二人。

三人剛上坊道,卻見李近仁慢悠悠地從牆角處走了出來,主動招呼道:“張將軍!魚煉師!”蘇幕第一個反應便是:“原來剛才見到的黑影就是他。”她曾經幾次見到李近仁出入鹹宜觀,知道他與魚玄機熟識,也許他是跟尉遲鈞一樣,擔心張直方請魚玄機不到對其無禮,所以跟來探風。如此想著,心下當即舒了口氣。

隻是魚玄機突然看到李近仁時,明顯大吃了一驚。張直方則一改旁若無人的態度,上下仔細打量著李近仁,警惕地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李近仁笑道:“適才酒飲得多了,出來走走,消消酒氣。”目光落在了魚玄機身上,隨即轉開。張直方還待再問,魚玄機突然道:“將軍,我們走罷。”張直方看了她一眼,再望了眼李近仁,默默地跟了上去。四人一路再無他語。

步入花廳時,賓客大多已經回來,正在圍觀葉子戲。

張直方重重咳嗽了聲,不無得意地道:“各位,我已經將魚煉師請到了。”眾人訝然回頭。黃巢湊巧站在距離廳門最近之處,隻見魚玄機已經完全換了裝束,穿一身霞紅滿雲寬袖道袍,外麵罩了件藍花卷草紋白襖,發髻上插著支珊瑚如意簪,比起白日來更多了一層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