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努爾哈赤死因

清太祖努爾哈赤是後背發疽而死,還是中炮傷而死?這是清史界長期爭論的一個學術問題。

一、事情緣起

事情的緣起是寧遠之戰。先是,天命三年即萬曆四十六年(1618 年),努爾哈赤發布“七大恨”告天之後,采取突然襲擊、裏應外合的戰術,親自率兵,攻打撫順。

撫順位於明朝與後金、平原與山區、漢族與女真、農耕文化與森林文化的接合部,是後金向西進入遼河流域的頭道重關。明撫順城遊擊李永芳麵對努爾哈赤的進攻,寡不敵眾,獻城投降。這是努爾哈赤第一次向明朝發起軍事進攻並取得了勝利,它標誌著後金- 清同明朝關係的一個轉折。從此,努爾哈赤由明裏稱臣、暗自稱雄,而為公然犯順、主動出擊。撫順之戰是明清戰爭史上的初戰,由此拉開了晚明清初戰爭曆史的帷幕。明朝稱此為“遼事”之始。

天命四年即萬曆四十七年(1619 年),明朝萬曆皇帝為回應後金天命汗努爾哈赤的挑釁,調發十二萬大軍,號稱四十七萬,兵分四路,分進合擊,企圖對後金都城赫圖阿拉犁庭掃穴,一舉殲之。然而,事與願違。努爾哈赤麵對明軍的大舉進攻,采取“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就是集中兵力,各個擊破的戰術,短短五天,奪取大捷。這就是著名的薩爾滸戰役。於是,明清關係史又出現了一個轉折點,就是後金由軍事防禦轉為軍事進攻、明朝由軍事進攻轉為軍事防禦的曆史性轉折點。

薩爾滸戰役之後,努爾哈赤率領八旗軍,於天命六年即天啟元年(1621年)三月,向明朝遼東核心地區發起進攻,連續奪占遼東重鎮沈陽和遼東首府遼陽,並相繼攻占遼東七十餘座城鎮寨堡。隨之遼河以東、鴨綠江以西的廣大地帶,都歸努爾哈赤占有。同年,後金將都城從赫圖阿拉遷到遼陽,後清稱為東京,就是東部京城。天命十年即天啟五年(1625 年),再遷都城到沈陽,後金稱為盛京,就是興盛的京城。努爾哈赤遷都沈陽,促進了後金在遼河地區經濟與文化的發展,也加速了女真- 滿洲從漁獵文化向農耕文化的過渡。天命七年即天啟二年(1622 年),努爾哈赤乘著沈遼大捷的有利態勢,進軍遼西。

明遼西重鎮廣寧(今遼寧省北鎮市),為遼東巡撫的駐地,城垣高固,城池深廣,兵力較多,防守較固。明軍失去遼河以東土地後,重點防守遼河以西的廣寧城。明朝遼軍將防線分為南、中、西三路,設立廣寧前屯、後屯、左屯、右屯四衛。當時,遼東經略熊廷弼駐山海關,巡撫王化貞駐廣寧。努爾哈赤巧妙地利用熊廷弼與王化貞的“經(經略)撫(巡撫)不和”,進攻廣寧。他采用軍事進攻與裏應外合的兩手策略,兵不血刃地占領了廣寧。

明失守廣寧後,將經略熊廷弼“傳首九邊”、巡撫王化貞下獄(後處死),任命孫承宗為遼東經略。孫承宗為大學士、天啟帝師,位高權重,勇於任事。

他重用袁崇煥,修築寧遠城(今遼寧省興城市),並重兵嚴守。不久,孫承宗遭到閹黨排擠而去職。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控製朝廷,獨斷專權。朝廷派閹黨分子兵部尚書高第為遼東經略,駐山海關。高第采取消極防禦策略,命守軍從大淩河城以南,包括錦州、小淩河、鬆山、杏山、塔山、連山、寧遠、沙後、前屯等地所有兵民撤退入關。撤退的百姓,背井離鄉,扶老攜幼,絡繹道路,哀鴻遍野。但是,寧前道袁崇煥拒不從命,說:“兵法有進無退。三城已複,安可輕撤?錦、右動搖,則寧、前震驚,關門亦失保障。今但擇良將守之,必無他慮。”高第堅意要撤,並要撤寧、前二城。袁崇煥斬釘截鐵地說:“我寧前道也,官此當死此,我必不去。”(《明史· 袁崇煥傳》卷二五九)努爾哈赤得到明朝變換經略並撤退錦州軍民到山海關的消息後,決定進攻明朝遼西的孤城——寧遠。

二、是否炮傷

天命十一年即天啟六年(1626 年)正月十四日,努爾哈赤率領六萬八旗大軍,號稱十四萬,從沈陽出發,往攻寧遠。

二十三日,後金兵臨寧遠城下。袁崇煥帶兵民萬人守城,城上布設紅夷大炮(清諱“夷”字而稱紅衣大炮)。這種紅衣大炮為英國製造的早期加農炮,炮身長、管壁厚、射程遠、威力大,特別是對密集騎兵具有強大的殺傷力,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火炮。明末,徐光啟、李之藻等先後從澳門購買三十門,其中留北京城十八門、炸毀一門、解往山海關十一門。這十一門紅衣大炮架設在寧遠城上,成為袁崇煥憑城用炮、擊退敵軍的強大武器。使用紅衣大炮的孫元化、彭簪古等人,曾在京營中受過葡萄牙人的訓練。他們周密部署,準備迎戰。

二十四日,後金官兵推楯車、運鉤梯,騎步配合,蜂擁攻城。城上發炮,攻城受挫。

二十五日,後金軍繼續攻城。城上放矢鏃、下礌石、放大炮,城下八旗官兵血肉橫飛、屍體堆積。

二十六日,後金撤兵。

一些學者認為,努爾哈赤在寧遠城下被明軍的炮彈擊傷,其主要根據如下:第一,明薊遼經略高第奏報:“奴賊攻寧遠,炮斃一大頭目,用紅布包裹,眾賊抬去,放聲大哭。”(《明熹宗實錄》卷六八)這個大頭目,有人認為就是努爾哈赤。

第二,張岱《石匱書後集· 袁崇煥列傳》記載:“炮過處,打死北騎無算,並及黃龍幕,傷一裨王。

北騎謂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屍,號哭奔去。”

第三,後金撤軍非常突然。後金軍是在火炮打中“黃龍幕”和“以皮革裹屍,號哭奔去”的緊急狀態下撤軍的,由此推斷被打傷的是後金軍的統帥努爾哈赤。

第四,明兵部尚書王永光奏稱,“虜眾五六萬人,力攻寧遠,城中用紅夷大炮,及一應火器諸物,奮勇焚擊,前後傷虜數千,內有頭目數人,酋子一人,遺棄車械鉤梯無數。”

第五,《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明軍“嬰城固守,槍炮、藥罐、雷石齊下,死戰不退。滿洲兵不能進,少卻。次日,複攻之,又不能克,乃收兵。

二日攻城,共折遊擊二員、備禦二員、兵五百”,最後隻有“大兵遂退”。

第六,朝鮮李星齡《春坡堂日月錄》記載:“我國譯官韓瑗,隨使命入朝。

適見崇煥,崇煥悅之,請借於使臣,帶入其鎮,瑗目見其戰。軍事節製,雖不可知,而軍中甚靜,崇煥與數三幕僚,相與閑談而已。及賊報至,崇煥轎到敵樓,又與瑗等論古談文,略無憂色。俄頃放一炮,聲動天地,瑗怕不能舉頭。

崇煥笑曰:‘賊至矣!’乃開窗,俯見賊兵滿野而進,城中了無人聲。是夜賊入外城,蓋崇煥預空外城,以為誘入之地矣。賊因並力城,又放大炮,城上一時舉火,明燭天地,矢石俱下。戰方酣,自城中每於堞間,推出木樻子,甚大且長,半在堞內,半出城外,樻中實伏甲士,立於樻上,俯下矢石。如是屢次,自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堞堞無數。須臾,地炮大發,自城外遍內外,土石俱揚,火光中見胡人,俱人馬騰空,亂墮者無數,賊大挫而退。翌朝,見賊擁聚於大野一邊,狀若一葉,崇煥即送一使,備物謝曰:‘老將橫行天下久矣,今日見敗於小子,豈其數耶!’奴兒哈赤先已重傷,及是俱禮物及名馬回謝,請借再戰之期,因懣恚而斃雲。”這段話,雖如“俱禮物及名馬回謝”似小說家言,卻提及“奴兒哈赤先已重傷”雲雲。

第七,經查《滿文老檔》《清太祖高皇帝實錄》《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滿洲實錄》等檔案和文獻,在寧遠之戰中,八位著名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嶽讬,沒有一位受傷。這位受到炮傷的大頭目,可能性最大而又最容易令人想到的就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的寧遠之戰的大敗,是他一生中受到的最沉重的打擊。天命汗“自二十五歲征伐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惟寧遠一城不下,遂大懷仇恨而回”。(《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四)努爾哈赤受到炮傷後,久治不愈,致傷口惡化,洗湯泉之後,因並發症而死。

三、死亡原因

有的學者認為,努爾哈赤沒有在寧遠之戰中負傷。《中國曆史文獻研究集刊》1980 年第一集載孟森先生遺著《清太祖死於寧遠之戰之不確》及商鴻逵教授附《贅言》等文,均對努爾哈赤在寧遠城下負傷持異議。李鴻彬先生在《滿族崛起與清帝國建立》一書中,對努爾哈赤被明軍炮火擊傷、不治而死論斷的史料根據——《春坡堂日月錄》提出三點質疑:第一,據《春坡堂日月錄》記載,“目見”寧遠大戰的韓瑗是在戰前(即明天啟六年正月以前)朝鮮赴明使團中的一名翻譯官。但是,除《春坡堂日月錄》外,我們看到的一些明朝和朝鮮的官書私籍,均未見到此時朝鮮遣使來明和明朝接待來使,以及韓瑗在寧遠觀戰情況的記載。盡管明人沈國元的《兩朝從信錄》一書中曾說:“天啟六年三月,朝鮮陪臣全堤等慶賀禮畢辭歸”。然而全堤何時出使明朝,何時途經寧遠,韓瑗是否就是跟從全堤而來的譯官,皆無材料證明。因此,有無韓瑗其人,是否“目見其戰”,這是懷疑的問題之一。

第二,據《春坡堂日月錄》記載,既然朝鮮譯官韓瑗都知道在寧遠戰鬥中“奴兒哈赤先已重傷”,那麽作為守衛寧遠的最高將領,並在韓瑗身旁的袁崇煥,對努爾哈赤的傷情更應一清二楚。況且袁崇煥還曾“即送一使”前往後金陣地察看過。倘若努爾哈赤確實身負“重傷”,這當然是袁崇煥的特大功勞,也是明軍的重大勝利,不僅袁崇煥本人,而且明廷上下,文武百官,都將對此事大書特書,以資激奮軍民的情緒和保衛遼左的決心。

但是,無論是袁崇煥屢次向朝廷報告寧遠大捷的戰況,還是明廷多次表彰袁崇煥守衛寧遠的功績,以及許多朝臣慶賀寧遠之戰勝利的奏疏,都隻字不提此事。因此,努爾哈赤在寧遠對明軍作戰中,有無身受“重傷”,是否“懣恚而斃”,這是懷疑的問題之二。

第三,從大量記載看,努爾哈赤自寧遠敗退回到沈陽直至死去的八個月裏,並沒去尋醫治傷,而是“修整舟車,試演火器”,並且“近邊射獵,挑選披甲”,積極準備再攻寧遠,以洗前次敗走之恥。四月初,當青草長大,戰馬得食,他即親率大軍,渡過遼河,在攻明之前,西向進軍蒙古喀爾喀等部。到五月上旬,得知明將毛文龍進攻鞍山,後方吃緊,則又回師沈陽。六月,蒙古科爾沁部的鄂巴洪台吉來叩見,努爾哈赤親自帶領貝勒大臣,“出郭迎十裏”。從他的這些活動看,努爾哈赤哪像身受“重傷”的病人?這是懷疑的問題之三。

因此,筆者認定:努爾哈赤“先已重傷”的說法是不可靠的。

那麽,努爾哈赤的死因清代官書是怎樣記載的?

其一,《滿文老檔》記載。丙寅年(1626 年)七月二十三日,汗因病前往清河溫泉。八月初一日,遣貝勒阿敏代祭,瓦爾喀、旺善、薩哈爾察等陪祭,向顯祖神主禱告:兒因身體有病,命貝勒阿敏等代祭,望保佑兒的身體早日痊愈。

其二,《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七月二十三日,帝不豫,詣清河溫泉沐養。十三日,大漸,欲還京,遂乘舟順代子河(太子河)而下,遣人請後迎之,於渾河相遇,至靉雞堡,離沈陽四十裏。八月十一日,庚戌,未時,崩。

其三,《清太祖高皇帝實錄》記載:(七月)癸巳(二十三日),上不豫,幸清河坐湯。八月庚子朔,丙午(初七日),上大漸,欲還京,乘舟順太子河而下,使人召大妃來迎。入渾河,大妃至。溯流至靉雞堡,距沈陽城四十裏。庚戌(十一日),未刻,上崩。在位凡十一年,年六十有八。

由上,清代官書均說努爾哈赤死於疾病,但都沒有交代努爾哈赤死於什麽病。

努爾哈赤究竟是死於什麽病呢?

其一,明朝記載。遼東巡撫袁崇煥向明廷報告努爾哈赤死因時說:“而四鄉絡繹皆雲,奴酋恥寧遠之敗,遂蓄慍患疽死。”明禦史汪若極也說,因寧遠大捷,使“奴焰大挫,一旦疽發,而伏天誅矣!”沈國元《兩朝從信錄》記載:“老奴酋疽發背死。”彭孫貽《山中聞見錄》亦記載:“建州國汗,疽發於背殂。”

其二,朝鮮記載。朝鮮捉獲後金部民則說:“奴酋去(按應為今)七月間得肉毒病,沐浴於遼東溫井(即溫泉),而病勢漸重,回向沈陽之際,中路而斃。”朝鮮《丙子錄》也記載:“建州虜酋奴兒赤,疽發背死。”

有學者說,上述資料分別來自明朝和朝鮮,但都是從後金內部傳出的消息,因此這種間接記載頗可懷疑——努爾哈赤是患疽而死,還是受炮傷感染因並發症而死,仍存在研究之餘地。

又有學者說:努爾哈赤在寧遠負傷,為何僅見於朝鮮記載,而不見於明朝與後金記載?下述兩個問題值得思索:其一,《滿文老檔》於寧遠之敗記載斷簡;其二,袁崇煥部將周文鬱《邊事小紀》又恰於寧遠之役載述闕文。這或同清入主中原後刪除對其不利文字記載有關?

也有學者說,寧遠之戰後努爾哈赤仍有軍事和會盟活動,表明他沒有受傷。於此似可以另有解釋:這隻能說明努爾哈赤沒有受到臥床不起的重傷,但不能說明他沒有受傷。

還有學者說,皇太極寧錦之敗

後,直至其死,再沒有攻打寧遠。

皇太極對寧遠存在一種極特殊的恐懼與禓(shāng,意鬼)祲(jìn,意不祥)的心理。這同他父親在寧遠之戰中受炮傷而致死有直接的關係。

綜上,努爾哈赤之死因,有三

種解釋:

第一,努爾哈赤寧遠之戰受炮

傷,久治不愈,天氣暑熱,洗湯浴感染,致傷口惡化,因並發症而死;第二,努爾哈赤寧遠之戰沒有受傷,寧遠戰敗後,鬱悒不自得,由心理創傷而患癰疽致死;第三,努爾哈赤之死同寧遠之戰無關,純屬死於毒疽。

總之, 清太祖努爾哈赤的死

因,仍是一個待解的曆史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