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樂未央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殿前台階兩旁佇立的六個巨型銅人,各高三丈、重千石,正是昔日秦始皇統一天下後收繳民間兵器所鑄的十二金人,胸前鑄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將蒙恬所書的銘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諸侯為郡縣,一法律,同度量。』

大漢京師長安周回六十裏,是天下規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因先有皇宮,後有城邑,整座城市格局獨特——分布在城南和中部的未央宮、長樂宮、北宮等宮殿群占去全城總麵積的三分之二。這些宮殿群各自獨立,四周圍以牆垣形成宮城,每座宮城之中又有各種各樣的宮室建築群。在諸多宮城中,以長樂宮和未央宮規模最大,地位最重要。兩座宮城各占城南的東、西部,總麵積加起來幾乎是長安城的一半。

長樂宮的建設早於未央宮,是大漢最早的皇宮,原是秦代舊宮興樂宮,坐落在塬地龍首原[1]由北轉東之處,地勢凸起,居高臨下,隔渭河與鹹陽相望。昔日項羽率軍入鹹陽,盡燒秦宮室,大火三月不滅,鹹陽成為一片焦土,唯有位於渭河南岸的興樂宮幸免於火。劉邦稱帝後,原本計劃建都洛陽,後來聽從婁敬、張良等謀士建議,決定改定都在戰略地位更為重要的關中,命丞相蕭何先修複興樂宮作為皇宮,並改名為長樂宮。又為新都取名為“長安”,取自當地地名長安鄉,意為“長治久安”。最初的建設者都是修建過阿房宮的“秦之舊匠”,主持工程的少府陽成延原是秦代軍匠,長樂宮完工後被封為梧侯,食邑五百戶。

自落成之日起,長樂宮就是大漢的權力中樞、布政之所,後來即使更加宏偉壯麗的未央宮落成,漢高帝劉邦還是一直住在長樂宮中,直到病死。

從漢惠帝開始,西漢皇帝移居未央宮,長樂宮則成為太後的住所,“人主居未央,長樂奉母後”成為漢代的定製。由於長樂宮位於未央宮之東,所以又稱“東宮”,又因其為太後所居,皇帝常到此朝請太後,故又稱為“東朝”。

雖成為太後之宮,長樂宮依舊在朝政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漢惠帝劉盈在位時,時常要到長樂宮向母後呂雉請示。吳楚七國之亂時,漢景帝劉啟頻繁往來於長樂宮,就政局與母後竇漪房商議。即使雄才大略如當今天子劉徹,也曾就丞相田蚡囚禁灌夫之事率領群臣到“東朝”廷辯。[1]

長樂宮坐北朝南,由一係列宮室構成,整體建築大致為方形,周回二十裏,宏偉壯麗,規模相當可觀,僅外圍宮牆就厚達二十多丈。四麵各開設宮門,因南門臨近規劃中的長安南城牆,北門正對東西橫貫全城的馳道,因而東、西二門是進出皇宮的主要通道,門外各築有闕樓,西闕又稱白虎闕,東闕稱蒼龍闕。宮城內有前殿、大夏殿、長信殿、長秋殿、溫室殿、永壽殿、永寧殿、永昌殿、神仙殿、鍾室、鴻台等十四座主要宮殿。

長樂宮的主體建築是前殿,四周築有牆垣,殿門辟於南麵,門內設庭院,院中有南北道通至前殿之上。正殿兩邊,對稱分布著大小相同的東廂和西廂。正殿東西四十九丈七尺,兩杼中三十五丈,深十二丈,極其宏闊,當年由漢高帝劉邦親自主持的大漢立國典禮便是在此殿舉行。因其地位非凡,殿中正首至今供奉有劉邦斬白蛇起義的金劍,世稱高帝斬白蛇劍。

大夏殿是長樂宮中規模僅次於前殿的大殿,位於前殿之東,雕飾華麗,殿前有清澈見底的魚池和酒池,昔日秦始皇嬴政曾在這裏舉辦盛大的酒池肉林之宴。但最吸引人的目光的卻是殿前台階兩旁佇立的六個巨型的坐姿銅人,各高三丈、重千石[2],正是昔日秦始皇統一天下後收繳民間兵器所鑄的十二金人——足履六尺,皆夷狄[3]服,胸前鑄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將蒙恬所書的銘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諸侯為郡縣[1],一法律,同度量。”

十二金人自鑄成之日起,一直被放置在秦京師鹹陽阿房宮的宮門外,據說能夠安定天下。然而暴秦殘酷無道,苛政勝於猛虎,民不聊生,再大再重的銅人也難以鎮壓住不平的人心。秦朝末年,陳勝、吳廣首先起義抗秦,一時間風起雲湧,群雄響應,從秦始皇兼並天下到秦滅亡,前後僅十五年時間。義軍中實力最強的項羽率軍進入鹹陽後,將秦宮中的金塊珠礫搶掠一空,又縱火燒了阿房宮,三百裏邐迤宮室盡成焦土。廢墟中獨剩十二金人,巍然屹立不倒,默默見證著曆史的興衰與王朝的更替,即後世詩謂“朝做幹戈化爐紅,暮看焚盡阿房宮”。漢代立國,劉邦不嫌麻煩地將其移來長安,安置在長樂宮中醒目的位置,自然也是希望它們能協助劉氏鎮守漢室天下。

時值陽春三月,大漢天子劉徹親自帶領涉安侯於單到長樂宮拜見王太後,順便參觀遊覽聞名天下的十二金人。皇帝的臉上寫滿了春風得意,隨侍其左右的也盡是親信重臣,三公有丞相薛澤,禦史大夫公孫弘;九卿有太常司馬當時,郎中令李廣,未央宮衛尉蘇建,長樂宮衛尉段宏,太仆公孫賀,廷尉張湯,大行正丘,宗正劉棄,大司農鄭當時,少府孟賁;京師長官有中尉李息,左內史李沮,右內史汲黯等人;諸卿有主爵都尉李蔡、禦史中丞李文等;另有不少匈奴降人封侯者及後人,如弓高侯韓則、襄城侯韓釋之,均是韓王信後人;還有不少內朝寵臣如將軍衛青[2]、光祿大夫吾丘壽王,太中大夫東方朔、嚴助,侍中桑弘羊,郎官徐樂、霍去病等,新近歸國回朝任職的太中大夫張騫、奉使君甘父、郎官趙破奴也在其列。

於單正是幾月前新投降大漢的匈奴軍臣單於之子。他本早被立為太子,該當繼承單於之位,卻被其叔伊稚斜用武力打敗,為了保命,隻得南下投降了大漢。因為他是有史以來名號最尊、地位最高的匈奴降人,皇帝劉徹欣喜萬分,封其為涉安侯,並許以親生女兒夷安公主下嫁。隻是女婿三十來歲,比嶽丈還大了幾歲,雖然在旁人看起來未免有些可笑,但皇帝卻毫不在意,心情大好之下,甚至還下詔大赦天下,稱:

夫刑罰所以防奸也,內長文所以見愛也;以百姓之未洽於教化,朕嘉與士大夫日新厥業,祗而不解。其赦天下。

倒不是劉徹格外偏愛於單,而是當於單跪倒在金階玉闕下的時候,他看到匈奴單於匍匐在自己腳下的未來,大漢自白登之圍以來被迫向匈奴貢獻金帛女子的羞辱,都將由他一雪前恥,九世之仇[1],終將在他手中得報。

於單身材矮而粗壯,除了頭頂留著一束頭發外,其餘部分都剃得精光,闊臉高額,厚眉杏眼,上胡須濃密,下巴上則有一小撮硬須,看起來極有草莽氣概。

他對十二金人早有所聞,此刻親眼見到銅人造形之大、製作之精巧考究,為生平所僅見,雖然驚歎不已,但心中很是不解,問道:“聽說前秦始皇帝銷鎔了天下兵器來鑄造這十二座銅人,如此一來,民間百姓沒有了兵刃,憑什麽防身,憑什麽抵禦外敵?難道這些金人比兵器更有用麽?”

劉徹哈哈笑道:“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這一點,要有勞徐卿向涉安侯解釋。”

隨侍在一旁的徐樂隻得上前道:“昔日秦始皇滅六國而統一天下,不服者大有人在,他擔心民間造反,所以提前收繳了兵器。至於抵禦外敵,中原地廣人多,僅一個大郡就能抵得上匈奴全部人口,朝中有足夠多的常備軍隊。即使需要征召民間黔首入伍,各地武庫中也備有武器,可以及時分發到各人手中。”

匈奴舉民皆兵,各個生長於馬背,以精於騎射為榮,單於也是大力獎勵民間練兵習武,與中原製度有本質的區別,徐樂一番解釋,於單仍是困惑難解。

太中大夫東方朔插口道:“這麽說吧,秦始皇擔心的不是像匈奴這樣的外患,而是怕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造反,所以他先繳了這些人的兵器,讓這些人想造反也沒有武器可用。結果秦代如此強大,防民甚於防川,還是被反掉了,僅傳了二世。再譬如說,我大漢武風強悍,民間百姓時興佩劍帶弓,就有人擔心了,擔心百姓手持弓弩抗拒官府,於是想奏請天子禁止百姓挾藏弓弩,多虧當今天子聖明,沒有采納。如今民間人人舞刀弄箭,也沒有見誰要造反。”

一旁的禦史大夫公孫弘聽在耳中,臉上登時青一陣白一陣,禁止百姓挾藏弓弩正是他不久前的提議,認為隻有如此才能禁止郡國盜賊群起。

這公孫弘字季,菑川[1]薛縣人氏,七十餘歲,在當今漢臣中最具有傳奇色彩。他年輕時家貧,靠為富人到海邊放豬為生。後來好不容易當上了薛縣獄吏,又因為沒有學識,常常犯錯,終被免職。他深受刺激,自此發奮讀書。建元元年,劉徹即位,下詔訪求為人賢良通文學之人。當時公孫弘年已六十,以賢良的名分應征,被任命為博士。過了兩年,劉徹派他出使匈奴,歸來後陳述的情況不合帝意,劉徹認為其人無能,公孫弘被免職,賦閑在家。又過了數年,劉徹征召文學,菑川國又推薦公孫弘。公孫弘來到太常應策,對策被排在諸位儒生的最末。然而當劉徹讀到其對策後,立即將其擢為第一,隨即召見,讚其相貌姝麗,豐儀魄偉,再次封為博士。公孫弘這次學了乖,凡事察言觀色,揣摩帝意,由於其馴良守禮,從不違逆聖意,深得劉徹歡心,很快就由博士升遷為左內史。數月前禦史大夫張歐被免官,公孫弘被拔擢為新一任的禦史大夫,得與丞相平起平坐。漢朝慣例,如丞相、太尉、禦史大夫這類三公高官,必須由有列侯爵位的人充任,沒有爵位則無法問津。公孫弘以布衣躋身三公之列,開創了先例,由此可見劉徹對其的信任程度。

但因其為人猜疑忌恨,阿諛奉上,名聲並不好。他常常公開道:“人主的毛病,一般在於器量不夠宏大;而人臣的毛病,一般在於生活不夠節儉。”所以在家中身體力行,吃飯隻吃一個肉菜和脫殼的糙米飯,睡覺也蓋布被。主爵都尉汲黯實在看不慣公孫弘的矯情做作,道:“公孫弘位處三公,俸祿豐厚,但卻蓋布被,這是欺詐。”在朝會時當麵指責其人虛偽。劉徹便召問究竟。公孫弘謝罪道:“的確有這回事。九卿與臣友善者,沒有及得上汲黯的,他指責我虛偽,這正是我的缺點。我身為三公,地位高貴,卻以布為被,確實是巧行欺詐,沽名釣譽。我聽說,管仲在齊國為相,娶三姓之女,生活奢侈可與齊王相比,結果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晏嬰相齊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也治理得很好。今臣為禦史大夫,蓋布被,使九卿以下直到小吏的服飾沒有了等級貴賤的差別,汲黯的責備確實有理。再說沒有汲黯的忠誠,陛下也無從知道臣蓋布被的事。”劉徹聽後,反而認為公孫弘謙讓有禮,愈發厚待。

公孫弘外表寬宏大量,臉上老是堆著謙和的微笑,內心卻城府很深。汲黯不斷當庭詰責他兩麵三刀,見風使舵,稱:“齊人多詐而無實話,當初公孫內史與臣等一起議定此事,如今他卻改口,這人是個奸臣。”劉徹隨即問公孫弘,他答道:“夫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劉徹很是滿意,從此每每有人再指斥公孫弘,都不為所動。但公孫弘由此深恨汲黯,便向皇帝建議道:“右內史界部中多貴臣、宗室,難治,非重臣不能勝任,臣推薦汲黯。”將汲黯由主爵都尉遷為最容易得罪權貴的右內史。

中大夫主父偃為天子寵臣,曾向劉徹獻“推恩令”,分封諸侯子弟,有效地削弱了諸侯王的勢力,使中央政令達於全國,有大功於朝廷。其為人鋒利尖銳,不留情麵。他在一些事務上與公孫弘有分歧,常常當著天子的麵與其爭論,爭得麵紅耳赤,令公孫弘難以下台。公孫弘表麵繼續與主父偃往來,暗地裏卻尋機報複。不久,主父偃為齊國相,有人上書告發他受諸侯重金,又向齊王劉次昌索金,逼迫齊王自殺。劉徹大怒,下令逮捕主父偃審訊。主父偃承認受過諸侯賄賂,但不承認齊王自殺與己有關。公孫弘乘機進言,說齊王自殺的首惡是主父偃,如不處死,將無以服天下。劉徹本想將主父偃免職了事,聽了公孫弘的進言後,信以為真,便下令滅了主父偃的全族。

中大夫董仲舒曾建議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為人廉直,痛恨公孫弘的表裏不一,對其行事作風十分不齒。公孫弘心中銜恨。正好膠西王劉端驕縱無賴,殘害官吏,肆行不法。公孫弘便向皇帝諫言道:“隻有董仲舒才能擔任膠西相,教導膠西王。”預備等膠西王犯法後將董仲舒一並牽連除掉,董仲舒意識到危機,遂稱病辭官,隻居家修學著書,這才得脫大禍。

但由於公孫弘巧言令色,善於揣測天子心意,一直很得寵信。他提出禁民間弓弩的建議後,也引起了劉徹的重視,下令朝議此事。光祿大夫吾丘壽王認為此建議愚蠢而可笑,對道:“秦代兼並天下,銷毀甲兵鑄十二金人,但百姓仍以鋤耰箠挺奮起反秦,所以聖王治民重教化而省禁防。現在陛下昭明德,建太平,宇內日化,方外鄉風,然而聖王合射以明教,未聞以弓矢為禁。所以,禁民挾弓弩無益於禁奸,反而會因此廢先王之典,使學者不得習其禮。”劉徹當然是要當一個聖王,於是沒有采納公孫弘的建議。公孫弘忙低首悔過,改言謝罪道:“臣山東鄉鄙之人,見識短淺,經眾位陳明其利害關係,我已明白了。”

“禁民間弓弩”是公孫弘為數不多的當著天子之麵被駁倒的糗事,此刻卻被東方朔有意無意地重新提了起來,雖未指名道姓,旁人卻都知道究竟,知道他在暗諷公孫弘,有會意微笑的,有怕遭公孫弘報複而假意不聞的。

東方朔道:“這也是有來曆的。始皇二十六年,秦國大將王賁攻滅了最後一個諸侯國齊國,天下一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始皇帝嬴政欣喜若狂,下令天下大慶,同時詔令各地官吏,廣征神異祥瑞之事,上奏朝廷。各地官員遂廣征博采,紛紛以本地祥瑞之像上奏。臨兆郡守上報,說本郡出現了十二個大人,長五丈,足履六尺,均穿夷狄服飾。而且當地還有童謠唱道:‘渠去一,顯於金,百邪辟,百瑞生。’始皇帝大悅,以為喜瑞,令銷天下兵器,按照十二大人的圖形鑄造了十二金人。這是當年最著名的兩件祥瑞之一。”

以前旁人均以為是十二金人著夷狄衣代表秦始皇誌在四海、征服夷狄,東方朔的解釋甚是新鮮,非但於單,在場群臣包括皇帝劉徹都是第一次聽到,不由得麵麵相覷,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還是東方朔臨時編造出來的。他最愛在群臣聚集時大出風頭,言語求新求奇,常常奇談怪論,有時候甚至胡說一氣,早已不是什麽稀奇事兒。

公孫弘從旁窺見天子神色,主動開口問道:“東方大夫提及兩件祥瑞,那麽另一件是什麽?”東方朔驚訝地道:“呀,禦史大夫君廣見博識,竟然不知道麽?”

公孫弘登時灰頭土臉,大是沒趣,不知該如何下台。還是劉徹催道:“東方卿快些說出來,朕也想聽聽另一件祥瑞到底是什麽。”東方朔道:“是,臣遵命。另一件祥瑞是河內郡溫城縣令許望之妻趙氏生一女,手握玉佩,玉上隱約可見文王八卦圖[1]。而且此女出生百日後即能開口說話,實屬神異。河內郡守將此事上奏,始皇帝亦以為吉瑞之兆,令賜許望百鎰[2]黃金,以善養其女。”

公孫弘道:“祥者,吉利也,瑞者,征兆也。東方大夫所舉,僅僅是民間有女子握玉而生,‘吉’倒也勉強,可‘瑞’就實在說不上了。除非是母親孕時有吉兆,譬如皇上誕世前太後夢日入懷,這才是真正的祥瑞。”

他說的是太後王娡還是太子劉啟的美人時,懷了當今天子劉徹,曾夢見太陽投入她的懷中。劉啟知道後道:“此貴徵也。”結果孩子還沒有出生,文帝劉恒去世,太子劉啟即位為皇帝。當年七月初七,劉徹生於猗蘭殿。劉啟認為此兒出生前即有祥瑞,將來必定不凡,因此格外寵愛。

東方朔也不揭破公孫弘這番強辯意在當麵拍劉徹馬屁,隻微笑道:“禦史大夫君有所不知,那女孩兒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女相士許負。”公孫弘道:“原來如此。”一時再無話說。

許負是秦末漢初著名女相士,擅長相麵,還是少女時就已經名望天下。她曾預言漢王劉邦將得天下,劉邦當上皇帝後封其為鳴雌亭侯,她由此成為漢代第一個有封邑的婦女。後來執政的高後呂雉、文帝劉恒、景帝劉啟均對其禮敬有加。

許負著名的相例莫過於她為文帝寵臣鄧通和周亞夫看相。鄧通是文帝晚年極為寵幸的大臣,許負卻說他相貌欠佳,將來會貧困不堪,甚至餓死。文帝劉恒聽後很不高興,堂堂天子喜愛的人日後還會饑餓而死?於是慷慨地道:“要鄧通致富,有什麽難的?隻要朕一句話,保管讓他富貴終身,將來怎麽會餓死呢!”下詔將蜀郡的嚴道銅山賞賜給鄧通,而且允許他自己鑄錢,這無異於將天下的財富賜給了他。當時吳王劉濞占據東南,覓得故鄣銅山,自行鑄錢,並且暢行天下。鄧通所鑄銅錢與吳王劉濞東西並峙,天下流通的大都是吳錢和鄧錢,東南多吳錢,西北多鄧錢,鄧通的富貴,可想而知。然而文帝死後,鄧通即一落千丈。景帝劉啟還是太子時就痛恨鄧通,一即位便將其遣送回鄉,廢為庶民。不久,又有人告發鄧通犯法,其家產被抄得一幹二淨,鄧通雖然出獄,卻無力生活,最終窮困餓死,果然應驗了許負的話。

周亞夫是大漢開國名將絳侯周勃的次子。他在河內做郡太守時,許負給他看相,說他三年後為侯,封侯八年為丞相,掌握國家大權,位尊任重,在眾臣中將首屈一指,再過九年會餓死。周亞夫卻根本不相信許負的話,大笑道:“我兄長已經代父為侯。如果他去世,他的兒子理應承襲爵位,我周亞夫怎說得上封侯呢?再說若我已顯貴到如你所說的那樣,怎麽會餓死呢?你來解釋解釋!”許負指著他的嘴唇道:“你嘴邊有條豎線,紋理入口,這就是餓死之相。”周亞夫也沒將許負的話當回事。過了三年,周亞夫的哥哥絳侯周勝之因殺人被處死,文帝劉恒選周勃子孫中有賢德的人嗣立為侯,周亞夫因此被封為條侯,繼承了絳侯爵位。八年後,景帝當政,周亞夫因平定七王之亂有功,升為丞相。當時景帝已經立王娡為皇後,想封王娡兄長王信為侯,因為此舉有違祖製,所以私下與周亞夫商議,想先取得丞相的支持。不料周亞夫道:“當初高帝曾殺白馬與眾大臣盟誓:‘非劉氏者人不能封王,非立大功者不能封侯,不遵此約者,天下共擊之。’王信雖然是皇後兄長,但沒有為朝廷立下功勞,封他為侯違背了高帝誓約。”漢初丞相權力非常大,皇帝在很多事情上必須要聽取丞相的意見,加上周亞夫搬出了高帝劉邦,景帝隻好沉默不語。王信自然也沒有被封侯。皇後王娡自然不高興,景帝也很不高興。不久,匈奴王徐盧等五人降漢,景帝想要賜封,用來鼓勵匈奴高官降漢。周亞夫道:“這些人背叛了他們的單於,陛下卻還要封他們以侯爵,那麽今後用什麽責備不忠誠的臣子呢?”景帝聞言很不高興,當眾道:“丞相議不可用。”堅持封徐盧等人為侯。周亞夫心高氣傲,很受打擊,因而稱病閑居,景帝順勢免去他的丞相職務。但周亞夫畢竟還是個聲名在外的臣子,景帝既想重新起用他,心中又有些顧忌,決意先考察一番,於是有預謀地在宮中召見周亞夫,賞賜食物與他。漢時是分食製,宮中使用筷子,以飯為主食,可周亞夫的席上隻有一塊大肉,沒有切開,沒有放刀子,也沒有放筷子。周亞夫還以為是疏忽了,轉頭叫管酒席的官員取筷子來。景帝於是笑著譏刺周亞夫說:“這難道還不夠您滿意嗎?”周亞夫這才覺察出這頓飯是來者不善。若是換作別的人,應該惶恐交加,立即向皇帝謙卑地參拜請罪,然後涕淚交加地請求原諒,大表忠心。然而周亞夫性情耿直,不通權術,不但沒有作出任何申辯,還當場免冠告退,然後便快步走出大殿,對皇帝的惱怒一覽無遺。景帝本意就是要試探周亞夫,見他憤然離去,恨恨道:“這人遇上這麽一點事就如此憤憤不平,將來能事奉少主嗎?”心中動了殺機。對於周亞夫來說,大禍已經不可避免,不過是時機的問題而已。不久,正如所期待的那樣,景帝的機會來了。周亞夫之子出於一片孝心,悄悄給父親買了五百件皇家殉葬用的鎧甲、盾牌,預備等周亞夫百年後用。這些東西不少,體積也大,搬運的雇工很受累,周亞夫之子卻有點仗勢欺人,不肯爽快付工錢。雇工們知道周亞夫之子偷買的是天子用的器物,一怒之下就上告周亞夫之子要反叛。事情自然牽連到周亞夫,廷尉官吏按罪行書一條條質問,周亞夫卻拒不答話,保持了他一貫的高傲態度,也因而將事情引向更糟糕的結局。景帝知道周亞夫的態度後,大罵道:“這樣的人,朕實在不能用了!”下詔令正式逮捕周亞夫,交由廷尉治罪。當初官吏去逮捕時,周亞夫不甘心受辱,本想當場自殺,後因夫人勸阻沒死。被關進了廷尉的監獄後,他一連絕食五天,最終吐血而死。相士許負當日預測,無一件不應驗。

許負的相麵故事極為著名,劉徹本就對異象、祥瑞、方術、讖語、預言這類帶有傳奇神秘色彩的事物極是迷戀,忽聽得許負出生在秦始皇統一天下的那一天,又與十二金人同為祥瑞,不覺悠然神往,竟以不能親眼見到許負深以為憾。

於單卻對走遠的話題沒有多大興趣,心道:“這些秦人[1]可真是奇怪,無時無刻不在鬥嘴耍嘴皮子功夫,非要在言語上占到上風。”也不願意多去理會這些事情,道:“匈奴有鎮國之寶祭天金人,聽說大漢也有一件鎮國之寶,是當年高皇帝遺物,不知陛下可否允臣一觀?”劉徹道:“卿說的是高帝斬白蛇劍,供奉在前殿之上。”

雖是供奉在殿上,劍本身卻是鎖在一具石頭的劍匣之中,鑰匙由九卿之首太常和長樂宮衛尉分別掌管,須得兩把鑰匙合用,才能打開劍匣。

太常司馬當時忙上前稟道:“臣料到今日涉安侯可能向陛下請求瞻劍,已從太常寺取了劍匣鑰匙帶在身上,隻要與段衛尉掌管的鑰匙合用,就能立即開匣觀劍。”長樂宮衛尉段宏忙道:“臣這就去衛尉寺取鑰匙。”

劉徹很是滿意,命道:“薛丞相,勞煩你領涉安侯和群臣到前殿觀劍。”薛澤躬身應道:“諾。”

劉徹招手叫過東方朔,問道:“卿適才所言十二金人和許負出生同為祥瑞之事,可是真的?”東方朔道:“千真萬確,臣不敢欺瞞陛下。況且今日有匈奴太子在場,臣豈敢信口胡謅,墜了我大漢威名?陛下,臣從未看過高帝斬白蛇劍,也想趁這次機會好好觀賞,臣暫請告退。”

劉徹道:“不準,朕還有話問你。”命人叫來主爵都尉李蔡,問道:“許負號稱天下第一神相,曾被高帝封為鳴雌亭侯,她可有傳人在世?”

李蔡是李廣堂弟,所任主爵都尉專掌列侯封爵事宜,當即道:“臣不聞今侯爵中有鳴雌亭侯的名字,當是許負沒有後人世襲下來。等臣回去官署查到雌亭侯爵位取消的時日和原因,再稟報陛下。”

劉徹便問道:“東方卿自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道也不知道麽?”東方朔道:“臣湊巧略知許負後人下落,就怕陛下知道了反而要發脾氣。”

劉徹好奇心大起,道:“言者無罪,無論你說什麽,朕恕你無罪。”見東方朔仍是不肯開口,會意過來,笑道,“你還想要什麽賞賜?你已經騙得夷安公主做了你徒弟,難道還缺錢花麽?”

東方朔道:“錢是不缺了,但臣還缺一條命。臣今日當眾得罪了禦史大夫,怕是很快有禍事上身。”劉徹微一沉吟,即笑道:“好,將來你若犯下死罪,朕饒你一次不死。快說許負後人的事。”

東方朔道:“聽聞許負封侯後不久就離開了京師,一直隱居在商洛山中,潛心相術,不問世事,還寫下了十六篇《許負相法》。她夫婿姓裴名鉞,也是一名相士,實際上是她不記名的弟子,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兒子名叫裴洛,後來繼承了許負的爵位,文帝時封洛商侯,但裴洛無子,他死後侯爵也就被取消。女兒嫁的是河內大俠郭器,也就是關東大俠郭解的父親。”

劉徹一聽到郭解的名字,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東方朔佯作不見,繼續道:“據說許負之子裴洛對相術毫無興趣,她隻好將玉佩和那十六篇《許負相法》傳給了女兒裴氏,推算起來,該傳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了。”

劉徹“哼”了一聲,正待發話,太仆卿公孫賀匆匆奔了過來,稟告道:“適才太常卿取鑰匙打開劍匣,由郎中令李廣將軍拔劍,才發現金劍劍身已略有些發黑。按照舊製,高帝斬白蛇劍每十二歲磨瑩一次,眼下還有數月才滿十二年。臣特趕來請示陛下,是否要責令考工令提早磨劍?”

公孫賀是匈奴人,景帝時其祖公孫昆邪投降大漢,因平定吳楚七國之亂有功封平曲侯。公孫賀少年從軍,後又娶衛皇後大姊衛君孺為妻,很得皇帝信任,幾次被任命為將軍出戰匈奴。他所掌管的太仆掌管宮廷車馬事務,負責安排天子出行的禮儀隊伍,但其屬下有考工令,專門負責兵器生產,漢軍的各種武器均由這一官署負責督造。

東方朔忙叫道:“陛下,臣願意請命磨劍。”劉徹很是驚奇,道:“卿想請命磨劍?”東方朔道:“磨劍是假,臣想好好看看高帝斬白蛇劍,說不定裏麵有著什麽秘密。”

劉徹會意過來,道:“朕知道自從你在右北平郡斷了金劍之案後,就一直對高帝斬白蛇劍有興趣。那管翁留給少子管敢的金色短劍,真的跟高帝斬白蛇劍很像麽?”

東方朔道:“臣沒有見過高帝斬白蛇劍,不敢妄言,但據說很像。可惜一直未能追捕到平原商人隨奢,那柄短劍也失去了下落。但高帝斬白蛇劍為本朝鎮國之寶,隻有極親信的皇親權貴才有緣觀瞻,臣侍奉陛下十餘年,都沒有機會見過,更不要說民間普通黔首。管氏那柄短劍已經很有些年頭,想來是祖傳之遺物,既能與高帝斬白蛇劍形似,很可能原本就是一對。臣心中實在好奇,想查清楚究竟,不過首先得從高帝斬白蛇劍著手。”

劉徹用人做事向來不拘一格,當即應允道:“既然牽涉到鎮國之寶,朕準你調查,不過不準大張其事。太仆卿,磨劍之事就交給東方朔處置。”公孫賀躬身道:“諾。”

眾人遂往西來到前殿,正好於單觀完劍出來,東方朔自與太常司馬當時、太仆卿公孫賀進前殿處置高帝斬白蛇劍,劉徹便命丞相薛澤帶外臣先退回未央宮預備酒宴,自己率近臣引著於單來拜見王太後。

太後王娡住在前殿西側的長信殿,她早知道兒子要帶未來的孫女婿前來拜見,已穿戴得整整齊齊,正襟危坐在主殿堂首。她雖然年近六旬,卻依舊雍容華貴,能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絕色美人。

太後的四個親生女兒平陽公主劉媖、南宮公主劉婧、隆慮公主劉姈、修成君金俗均侍立在一旁。四女中以金俗容貌最為美麗,豔絕出眾。她雖是長姊,卻不是皇室血脈,地位遠遠低於三位公主妹妹,隻能站在最下首。

王娡最早嫁給長陵[1]人金王孫為妻,生下了女兒金俗。後來有相士算命,稱王娡和其妹王姁是大貴之人。王娡母親臧兒是燕王臧荼孫女,很有心計和手段,將王娡強行從金家奪回,想方設法送進了太子劉啟宮中。後來王娡和妹妹王姁均得到劉啟寵愛,王娡生下三女一男,三女即是平陽、南宮、隆慮三位公主,一男即是劉徹,後被立為太子,王娡也被立為皇後,果然母儀天下,大富大貴。金王孫憤恨王娡的背棄,與王家絕交,獨自將女兒金俗養大,還向她隱瞞了親生母親的下落。金俗成人後嫁給長陵平民梅元,生下一子一女,長女梅瓶,次子梅仲,從不知道當今太後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王娡顯貴之後,因為某種原因,也從未派人找過金王孫、金俗父女。她諱忌莫深,又貴為太後,知情者不敢多提,生怕禍從口出。劉徹對母親梅開二度的經曆毫不知情,直到後來他寵信兒時夥伴韓嫣,引來朝野非議,才由此引出金俗身世的曝光。

韓嫣字王孫,是弓高侯韓頹當庶孫,韓王信後人,其名字是名將周亞夫所取。他因年紀與劉徹相仿,三歲時就入宮當了皇子的伴讀。他生得容貌俊美,眉目清揚,人又聰慧敏捷,與劉徹極為投緣,二人幾乎形影不離。等到劉徹當上皇帝,韓嫣也跟著一飛衝天,被封為上大夫,賞賜多不勝數,有時甚至與皇帝同睡在一張禦榻上,同臥同起。李廣長子李當戶在宮中當郎官,隨侍皇帝左右,見韓嫣與劉徹玩笑,語中多有不遜,實在看不下去,挺身而出,當眾打了韓嫣。劉徹倒也大度,既不怪罪李當戶,但也認為他跟韓嫣無須講君臣之禮。韓嫣如此得皇帝寵愛,更加放縱揮霍。他好彈丸遊戲,常常以黃金為丸射擊獵物。長安有歌謠雲:“苦饑寒,逐金丸。”意思是隻要能撿到韓嫣射出的金丸,就能發財。每每韓嫣出彈,身後無數兒童跟隨,望著彈丸落地的地方奔跑爭搶。

有一次江都王劉非入朝,劉徹很是高興,約這位王兄一同去上林苑打獵,命韓嫣乘副車先行出發,去上林苑探視鳥獸的情況,做些準備。韓嫣奉命出宮,率領數十百騎登車,在馳道上快速急馳。所謂馳道,就是專供天於巡遊海內時行馳的禦道,因此,道蜿蜒伸展之處,都是天子履經之地,不容侵犯,就是王侯將相皇親國戚,甚至皇太子,如無皇帝詔令批準,也不得行於馳道中,甚至不得跨越馳道而過。被天子批準行於馳道者,在當時是一種崇高的榮譽,劉徹的乳母侯媼就曾獲得過這個殊榮。江都王劉非正在未央宮外等候天子鑾駕,突然望見車騎如雲,一大隊人馬奔馳在馳道上,聲勢張天,還以為是天子到來,忙麾退從人,一齊拜伏在地。不料車騎並未停住,一直向前馳去。劉非這才知道事情不對,惱怒地從地上爬起來,問明究竟,竟然是韓嫣坐車馳過。他是皇帝的異母兄長,卻平白無故地給一個小小的寵臣下跪,忍不住怒氣衝天,立即跑到太後王娡麵前哭訴,道:“堂堂皇帝,如此公然地喜好男色,有違聖賢之言,不合禮統,這是皇室的不幸,是皇家的恥辱。”又表示自己願意辭去封國,回到京師,與韓嫣一道為皇帝宿衛。王娡聽了也不禁動容,雖然劉非不是她的親生兒子,畢竟也是景帝的親骨肉,堂堂諸侯王,竟被韓嫣這樣的小人侮辱,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好言撫慰劉非,承諾必定懲治韓嫣。她也是個厲害角色,先隱忍不發,並不去跟皇帝說,隻命人暗中監視韓嫣,查訪他的過錯。

韓嫣隱約聽到王太後要對付自己的消息,很是惶恐。他早知道太後有一女兒遺落民間,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相認,於是決意用這件事來討好太後,跑去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劉徹。劉徹也是個不拘形跡的人,聽說自己在外麵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立即帶著韓嫣出宮,一路趕來長陵,親自拜見大姊金俗,封她為修成君,還引她進宮拜見太後。王娡得與長女相見,極是感慨,雖然也愛憐女兒,但得知事情經過後,對韓嫣更加不滿,認為他有意窺測自己的隱私。不久,有人告發韓嫣**後宮,與宮女相奸。王娡立即命人賜毒酒給韓嫣,劉徹聞訊趕來長樂宮求情,反而被母親嚴厲訓斥一頓。事情無法轉圜,韓嫣被迫服毒而死。劉徹失去韓嫣,心痛不已,但太後是他的母親,又能如何?有傳聞說皇帝惱恨江都王劉非在太後麵前挑撥,將韓嫣之死算在了他身上,劉非回去封國後不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其子劉建嗣封。不久,劉非之女劉徵臣又被選為和親公主,若不是事情突然起了變化,也會落個老死胡地的淒涼下場。

整樁事情對金俗倒是件大好事,她得韓嫣牽線,與母親、弟妹相認,從此奴婢如雲,衣食無憂,兒子梅仲也有封號,享受食邑,女兒梅瓶則嫁給了淮南王太子劉遷,成為皇帝最敬慕的淮南王劉安的兒媳婦。但她畢竟是在民間長大,見過的世麵有限,此刻被母親召來長信殿中參加重要禮儀,不免很有些拘謹無措。

長樂宮衛尉段宏奔進來告道:“皇上一行已經離開了前殿,正往長信殿來了。”

王娡道:“夷安公主還沒有找到麽?”段宏道:“沒有。為防萬一,臣已經派衛卒去了淮南邸[1]和茂陵司馬相如君家裏。”

原來夷安公主不願意下嫁匈奴太子於單,向父皇和太後哭鬧過多次,然而劉徹意不可轉,她也隻能認命,隻好請求從未央宮搬來長樂宮居住,在出嫁前多陪陪祖母。今日本來是事先約定的於單拜見太後的日子,他也將在長信殿中與夷安公主正式見麵。隻是一大早近侍去永寧殿叫公主準備時,才發現夷安公主不見了。皇宮禁衛森嚴,出入宮門有嚴格的製度,宮門令和各宮門司馬均未見到夷安公主離宮,那麽她隻能躲在宮中某處了。長樂宮周回二十裏,等於一座大城邑,當真尋起人來,還真好比大海撈針。

王娡挑起了雙眉,額頭現出幾道溝壑來,道:“夷安若是真出了宮,不會傻到去找劉陵和司馬琴心。旁人都知道她三人最為要好,一旦出事,頭一個要搜的就是淮南邸和司馬相如家。”段宏見太後語氣極為惱怒,不敢接話。

王娡轉頭道:“你們都知道該跟皇帝怎麽說了。”平陽公主最為伶俐,立即應道:“是,夷安公主到後苑遊春賞花,臨時感染了風寒,不便與貴客相見。”

王娡心道:“狗屁貴客,不過是皇帝要拿親生女兒當招攬人心的籌碼罷了。”她是太後,貴為至尊之母,這話當然不能公然說出來,當即讚許地點點頭,道:“平陽說得好。”

平陽公主道:“可是三日後還有一場家宴,皇帝、皇後以及在京諸侯王均要出席,萬一找不到夷安,豈不麻煩?”王娡道:“衛尉君,你快些派人將劉陵和司馬琴心帶來長樂宮,就說公主將要大婚,請她二人來幫忙做準備。”段宏忙躬身道:“諾。”

平陽公主笑道:“母後這一招高明,捉來夷安的好友當做籌碼,她最重朋友義氣,不論她在宮裏還是宮外,都會乖乖現身。”

王娡冷笑一聲,正要接話,忽望見大女兒金俗站在那裏絞動衣角,局促難安,心中一動,一時間回憶起許多往事來,暗道:“俗兒還真有幾分我年輕時的模樣,比她三個妹妹都出挑得多。唉,當年若是沒有與她父親分離,而今又會是什麽樣?夷安是籌碼,我自己和妹妹當初不也是被母親當做籌碼送進宮的麽?”正想得入神,忽聽見侍者高聲叫道:“皇帝到!”聲音未落,劉徹已引著數人昂然進來。

大漢以孝治天下,漢初即設孝弟力田之科[1],自惠帝以下的故去皇帝的諡號中均有一個“孝”字。劉徹貴為天子,見到母親也要行大禮,當即上前伏地叩拜。王娡微微直起身子,表示還禮,道:“皇帝免禮。”

劉徹又將於單引見給太後。王娡見到於單五大三粗的魯莽樣子,不免更加失望,心道:“孫公主嫁去了匈奴,軍臣單於等於是我第一個孫女婿,而今他兒子又要娶夷安,做我的第二個孫女婿,年歲那麽大,皇帝倒真是舍得。”也不便多說,隻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又說明夷安公主不巧染了病。

於單未能如願見到未婚妻子,稍稍有些失望,但轉念想到漢公主金貴嬌弱,不比匈奴女子,皇帝既已許嫁,大婚不過是早晚之事,況且皇帝在三日後還要在長樂宮舉行家宴,那時必能見到夷安公主,當即恭恭敬敬地道:“見麵不急在這一日,請轉致公主安心養病,謹祝早日康複。”王娡道:“涉安侯有心。”

劉徹見太後悶悶不樂,意甚怏怏,便命人先帶於單去未央宮。他一邊向母親告退,一邊向平陽公主使了個眼色。平陽公主會意,跟出殿外。劉徹令從臣退開,才吞吞吐吐地道:“有件事,朕想拜托大姊。”

平陽公主芳名劉媖,正式的封號是陽信公主,因嫁給平陽侯曹壽為妻,所以世稱平陽公主。這位公主承襲了母親的秉性,在劉徹四位姊姊中心計最深,最了解皇帝弟弟的心思,也最會辦事。劉徹一度極依戀這位姊姊,微服出遊民間時總是自稱“平陽君”,在宮外留宿必定是選平陽府。平陽公主深知劉徹喜好美女,而第一任皇後陳阿嬌生性好嫉,不令美貌宮女接近皇帝,於是她在自己家中養了十餘名良家女子,專供劉徹挑選享用。偏偏這十餘名女子劉徹一個也沒有看中,反而看上了地位低賤的歌女衛子夫,臨幸之後,又帶回宮中。平陽公主由此獲賜金千斤。衛子夫有一頭烏黑亮澤的秀發,很是令劉徹迷戀,入宮後很快寵冠後宮,又因為劉徹生下第一個兒子而被立為皇後。親屬盡沾其光飛上枝頭,如其弟衛青本是平陽公主騎奴,因衛子夫之故也被授予官職,入宮擔任皇帝身邊的親信侍衛,後來更是當上將軍,因對匈奴作戰有功而封侯。衛子夫不忘平陽公主舉薦之恩,極力撮合公主和衛青結婚。因為這樁婚事,平陽侯曹壽被逼離京,回去平陽封地,衛青原配田氏也與衛青離異。最終由皇帝劉徹出麵,下詔衛青與平陽公主成婚,衛氏一門,富貴震動天下。

原來劉徹進來長信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站在殿旁的花叢中。旁人見到天子,要麽伏地下拜,要麽遠遠避開。可那女子就那麽旁若無人地站在那裏,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也不是站在大漢最尊最貴的長樂宮中,而是佇立於絕嶺雄峰之上,盡情沐浴著怡**的春風。不經意間,她轉過頭來,臉龐上掛著緋紅,仿若兩朵燦爛的朝霞。她就平靜地那麽看著禦道上前呼後擁的皇帝,眼神茫然而天真,那種風韻一下子打動了他。甚至當她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失落的滋味。他不能忘懷她的楚楚動人,雖然明知道她很可能是太後的人,還是忍不住地想擁有她。

平陽公主道:“啊,那一定是王寄,就是陪嫁孫公主到胡地的宮女。”劉徹道:“原來她就是那名從匈奴逃歸的女子。”

平陽公主道:“正是。太後聽說有以前的舊宮女從匈奴逃回,特命接進宮來。最早王寄也是因為與太後沾一點親,才進長樂宮當了宮女。不過她逃歸中受了傷,雖然治愈,人卻變得有些癡癡傻傻,以前的事一點也不記得了。陛下真的想要她麽?”見劉徹不應,便笑道:“這件事並不難辦,不過母後因為夷安之事心中有些不痛快,過幾日等她老人家心情好轉,臣姊再設法央求,要了王寄送去未央宮。”

劉徹點點頭,道:“有勞大姊。”頓了頓,又道:“朕知道太後不願意將夷安許給匈奴太子,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況且又不是要她嫁去胡地,不過是招女婿上門,有何不好?”

平陽公主道:“陛下說得極是。且不說陛下貴為天子,單是作為父親,就有權決定兒女的婚姻大事。更何況夷安的婚事關係著國家安危呢?陛下放心,母後隻是不喜歡匈奴人而已,臣姊自當設法勸轉。”

皇帝辭別平陽公主,出來長信殿時,正巧遇上乳母侯媼。多年前,她因家人犯法,被判舉家遷往邊郡,多虧東方朔的巧計,才得以留在京師。那以後,侯媼便來了長樂宮居住,名為皇帝恩澤,但家人俱遠在天邊,她又不能任意出宮,實際上與軟禁無異。

遷徙事件後,劉徹極少再見到乳母,此刻偶遇,竟發現她雞皮鶴發,蒼老得不成樣子,不禁很是驚訝,遂主動上前招呼道:“大乳母。”

侯媼忙要下拜,卻被皇帝親手扶住,一時感懷哽咽,不能自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滾落。

劉徹已從東方朔等人口中得知侯媼之子陽安及兒媳管媚的故事,料來侯媼如此是為親人不幸遇害而傷懷,當即安慰道:“大乳母放心,朕早已發出詔書,嚴令天下逐捕郭解、隨奢,等捉到凶手,便可為令郎、令媳報仇。”

劉徹不過是隨口安慰一句,卻被侯媼立時抓住了把柄,頗為尷尬。侯媼倒也識趣,不再追問,勉強謝道:“陛下有心。願陛下強飯自愛,臣妾告退。”劉徹點點頭,命隨侍侯媼的宮女道:“好好伺候大乳母。”

正好有郎中蘇武趕來稟道:“宴席已準備好,丞相派臣來請陛下回未央宮。”

未央宮在長樂宮之西,兩宮之間有東西馳道相通。劉徹遂領著侍從往西,卻在講武殿前撞見了東方朔,手中還捧著一具劍匣。那劍匣是一整塊石頭打磨而成,頗為沉重。東方朔雙手捧住,仍甚是吃力。

劉徹狐疑道:“卿捧的是高帝斬白蛇劍麽?”東方朔道:“是。陛下放心,此劍是我大漢鎮國之寶,臣決計不敢帶劍離開長樂宮,隻是暫時送去淩室收藏,等太仆卿選定工匠和吉日後再開匣磨劍。不過臣怕是不及參加今日為涉安侯舉辦的百官盛宴,還請陛下恩準。”

劉徹也正擔心他又跟以前一樣在酒宴上冒出驚人之舉,順勢道:“準。”自帶了侍臣回未央宮。

淩室是皇宮中藏冰的地方,於冬天納冰,春天啟冰,所藏之冰用於儲藏食物、防腐保鮮、降溫納涼等,位於長樂宮西北角,就在講武殿之北。東方朔將劍交給淩室令收入冰庫中,又鄭重叮囑一番,這才出來。

一旁槐樹後突然閃出一名少年郎中,低聲笑道:“師傅,你好啊,我可是跟了你一路,可算等到周圍沒人了。”東方朔嚇了一跳,道:“公主,你怎麽這身打扮?你不是該在長信殿與涉安侯見禮麽?”夷安公主道:“我才不要嫁給那匈奴太子。師傅,你助我逃出宮去。”

東方朔道:“公主想逃婚麽?我早告訴過你,那是自尋死路!皇上何等剛硬,太後何等精明,你逃不掉的。況且公主隻是招匈奴太子上門,又不是要嫁去胡地,不如遷就一下,先勉強嫁了,再順從皇帝的意思從他口中套出匈奴的各種機密,最後找借口將他趕去涉安封地,公主就再也不用見他啦。”

夷安公主道:“呀,師傅,你的心思可真夠陰險的。不過本公主可不願意做這樣的事,那於單我看見他就想吐,嫁他是萬萬不能。快些帶我出宮去,我願以千金酬謝。”

東方朔道:“萬金也不行。”拔腳欲走,卻被夷安公主發現了腰側的端倪,一把掀起外袍,驚叫道:“這不是高帝斬白蛇劍麽?師傅,你居然敢盜竊本朝鎮國之寶,這可是滅族大罪。”東方朔忙道:“別嚷!別嚷!我帶公主出宮便是。”

皇宮是天下中樞,門禁森嚴,進出宮門者需要有門籍。所謂門籍,就是將有權出入宮者的姓名、年紀、身高、膚色、肥瘦、臉形等基本特征寫在二尺竹牒上,懸掛在宮門邊,供出入宮門時查驗。無符籍妄人宮門稱“闌”,闌入宮門及宮旁小門掖門者處城旦舂,闌入殿門者處死刑。昔日竇太後一度痛恨侄子竇嬰,就除去其門籍,使得竇嬰不能再進宮。當今皇帝劉徹尋到異父同母金俗時,用副車載回長樂宮,也要先行詔門著引籍,然後才能領姊姊去謁見王太後。

出來長樂宮,夷安公主大喜過望,道:“想不到混出皇宮這般容易。”又問道:“師傅的車子[1]在哪裏?是那輛半邊紅的車子麽?”

東方朔的車子停在長樂宮西門闕附近的複道下。這裏原先是秦國相國樗裏疾的墳墓。樗裏疾臨死前有預言道,百年之後將有天子宮殿建於其墓地兩側。結果漢朝建立後,果然有長樂宮建在其墓之東,未央宮建在其墓之西。

東方朔尋到自己的車子,從外袍下取出長劍,迅疾跳到車上。夷安公主緊跟著鑽進車裏。東方朔料到一時難以擺脫她,便命車夫驅車回茂陵住處。

夷安公主道:“師傅為何要冒死盜劍?這柄劍稱為鎮國之寶,不過是因為高皇帝使用過而已,雖然名貴,可又不能換錢,師傅拿了有什麽用呢?還是趁沒人發現,快些還回去的好。”

東方朔道:“我隻是暫時借用一下,而且也不是為了我自己。公主還記得幾月前在右北平郡的案子麽?”夷安公主道:“記得啊。難道師傅找到了那柄短劍,所以要用這柄長劍去與它相配?”東方朔道:“不是我找到了劍,而是有一個人來找我。”

夷安公主大奇,問道:“是誰?”東方朔道:“無論如何公主也猜不到的一個人。”夷安公主道:“隨奢?郭解?到底是誰?”東方朔卻賣起了關子,笑道:“等到了我家,公主自會知道。”

車馬轔轔,沿著寬闊的安門大街一路往北。安門大街由南門安門直通到北門廚城門,前街左是未央、右是長樂,宮闕巍峨;後街則是歌妓聚居之處,因而又稱章台街。沿路綠樹成行,繁花似錦,一派欣欣向榮景象。然而在大漢初立國時,長安市貌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荒涼畫麵。

八十年前,漢朝剛剛建立不久,萬民流離,經濟凋敝,皇帝都找不到四匹同一顏色的馬拉車,許多文武將相隻能乘坐牛車上朝。民間更是一貧如洗,物資匱乏,物價飛漲,一石米要一萬錢,一匹馬值一百兩黃金。長安雖成為大漢京師,日後更是成為世界上最宏偉的城市,當時卻還是塊偏僻鄉村之地,四周連城牆都沒有,像樣的建築也隻有位於城南的新築成的長樂宮和未央宮。

惠帝元年,天下局勢已經穩定,漢惠帝劉盈即開始著手建築長安城牆。工程仍由少府陽成延主持,先後征發三十餘萬人,曆時五年時間。城牆為夯築土牆,取龍首山之土,赤如火,堅如石。牆高三丈五尺,上窄下寬,上闊九尺,下闊一丈五尺。雉高三阪,周回六十五裏。城牆外側有寬三丈、深一丈的壕溝圍繞,因溝邊光植楊樹,所以又稱楊溝。

經曆數十年的建設和發展,長安一躍成為天下第一大城,建製龐大,商業發達,居民眾多。由於先宮後城的獨特布局,宮殿群占去了全城大半麵積,僅未央宮和長樂宮就占據了長安城的一半,因而商業區和居民區都集中在城北——市集貿易集中在城西北的東、西二市,手工業區則在北部的橫門附近;普通官吏和平民分散居住在城中的裏坊中,長安有一百六十個閭裏,著名者如宣明、建陽、昌陰、尚冠、修城、黃棘、北煥、南平、大昌、戚裏等,室居櫛比,門巷修直,大部分集中於城內東北部。但長安作為大漢的心髒,是天下人向往的地方,人人趨之若鶩,人口繁茂如煙,長安城中難以容納,更多的人居住在城外靠近城門的地區。

此外,北郭以北還有四個陵邑——高帝劉邦的長陵、惠帝劉盈的安陵、景帝劉啟的陽陵、當今天子劉徹的茂陵,東郭以東還有文帝劉恒的霸陵。帝陵均設縣,建製一如普通郡縣,建有城池。曆任皇帝均采取措施增加陵縣人口,或軟或硬,劉徹甚至強徙天下富豪聚居茂陵,因而陵邑地區跟長安城一樣人口眾多,經濟繁榮。尤其居民大多非富則貴,住在茂陵反而成為身份的象征。許多官宦顯貴不喜長安城內狹小擁擠,甚至專門搬到陵邑居住,既可以獲得更大的居住地,又可以順帶討好皇帝。東方朔的住處也在茂陵,他和大名士司馬相如等都是最早一批被皇帝下令遷居到茂陵的官吏。

安門前街兩邊都是宮闕,常人不得急馳,從宮門外經過,還必須得下車以小步快走,因而車夫趕得並不快。一路往北,走完前街,便到了與直城門大街交接的十字路口,西邊就是大漢囤積兵器的巨大武庫。隻是這路口除了皇帝的車馬,任何人都是不能經過的——因為從直城門到霸城門有一條橫貫全城的東西馳道,不經皇帝或太後允許不得穿越,要通行得繞道兩座城門,這是京師的一大特色。長安城城門通向城內的大街均是三道並列:中間是皇帝通行的馳道,約八丈寬,中央三丈為皇帝專用,被授予王杖及有皇帝許可的使者可以使用馳道上的旁道;兩側為官吏和平民走的道路,各約四丈寬。路上每隔三丈就種植鬆樹一株,既美化了環境,又可以作為道長的標記。

車夫拉轉馬頭向西,到直城門下再往北,一路馳到雍門,正要出城,東方朔忽吩咐車夫道:“走渭橋那條老路回去。”

茂陵在渭水之北,原先要過渭水,必須得出橫門、過渭橋,既繞道又費時。十年前,為長安通茂陵方便,劉徹下令在雍門外新修一條直通茂陵的大道,渭水上也造了一座新橋,稱便門橋,因位於渭橋之西,又稱西渭橋,由此大大節省了時間。車夫見東方朔舍近求遠,不免有些驚異,但主人既然吩咐,便隻能照辦。

車行到西市北門前,東方朔命車夫停下車子,自己攜劍跳下車子,一頭鑽進市門。

夷安公主有心跟進去湊個熱鬧,可又因為是在逃身份,擔心被巡街的中尉卒認出,隻得縮在車中。

等了小半個時辰,東方朔總算回來了,上車即命車夫回去茂陵住處。夷安公主見他行蹤神秘,追問究竟,他隻道:“日後公主自會知道,咱們走吧。”

出橫門往北三裏就是渭水,渭水上有著名的渭橋,又名橫橋。這座橋為秦遺物,始建於秦昭王年間,當時秦國有鹹陽宮在渭北,興樂宮在渭南,為通兩宮,特意建造了這座石柱橋。橋頭立有華表,橋身中跨水平,邊跨傾斜,中部高聳,橋下可以通高船。整座橋宏麗寬長,猶如天虹臥波,自建成之日起,就起著重要的交通樞紐作用。

這座橋上發生過許多重大事件。昔日秦始皇焚書坑儒,選定的焚書之地就是渭橋,天下書籍除去醫書、農書外,一律被拉到渭橋邊,堆成一座座小山,火起後整整燒了九九八十一天,許多珍貴典籍由此失傳。渭橋是北進長安第一橋,漢初陳平、周勃等誅滅諸呂,恢複漢室江山,迎立漢文帝劉恒就是在這座橋上。後來又發生了著名的“渭橋驚馬”事件。漢文帝有一次出行,車輦走到渭橋時,忽然有男子從橋下鑽出,驚了駕車的馬,險些將漢文帝摔下車來。漢文帝勃然大怒,喝令騎士追捕,將那男子抓獲,交給廷尉張釋之審判。張釋之發現那男子不過是個冒失的農民,他聽到皇帝禦駕到來,嚇得躲到了橋下。當他以為隊伍已過時,便從橋下出來,卻正好撞上了漢文帝的車馬。張釋之審明情況後,按律令《清道令》中“蹕先至而犯者,罰金四兩”的規定,判決對農民處以罰金後釋放。漢文帝聽說後很是生氣,認為廷尉判得太輕,一定要將那農民處死。張釋之道:“法律是天下共有,天子和天下人應該遵守。這一案件是依據現在的法律定罪,加罪重判,法律就不能取信於民眾。況且,在他驚動馬匹之際,如果皇上當場命人誅殺他也就罷了,既然交給廷尉處置,就該依法處罰。廷尉,天下之平,是天下公平的典範,稍有傾斜,天下用法就可輕可重,沒有了標準,老百姓豈不是會更加手足無措?願陛下明察。”漢文帝沉思良久,最終同意了張釋之的觀點。

時值陽春三月,正是鹹陽原一年中最令人迷醉的季節——桃花綻放,光澤盛貌;垂條吐葉,芳草芊芊;繡壤交接,起伏如畫;山光如靛,河光如練。皇帝劉徹選中此處作為千秋萬代之地,除了景色秀麗、風水上佳的原因外,還因為其母王娡是槐裏人,茂陵建在槐裏縣茂鄉,含有光耀外家的意思。

按照漢代製度,建帝陵則置相應縣邑,茂陵所在地稱茂陵縣,縣城則稱為茂陵邑。雖是陵邑,規模卻相當宏偉,分為內城和外城,內外城四周都有城門。內城的中心是陵園,周圍建有用於祭祀的便殿、寢殿、園宅等,設有陵令、屬官、廟令、園長、門吏等官職四十餘人,加上建陵、守陵、清掃等工役多達五千餘人。外城則住著因各種原因遷徙來茂陵居住的官吏和富豪,人口亦多達數萬,為大漢帝陵之冠,其繁華程度絲毫不亞於長安。

居住在茂陵的名人眾多,如禦史大夫公孫弘、太後王娡的兄長蓋侯王信、名儒董仲舒、太史令司馬談、大名士司馬相如以及他那才貌雙全的妻子卓文君、當今皇帝的親姊姊隆慮公主及夫君陳蟜一家人、還有新調回京師任郎中令的名將李廣等。不過這些居民的風頭都遠遠不及兩位去年才被強製遷徙至此的平民,一是已經逃亡在外的大俠郭解,另一位是富豪袁廣漢。郭解其人著名已有敘述,袁廣漢則是因為其人富甲天下,家中僮仆多達八九百人。他一到茂陵就大興土木,於北邙山[1]下築園,東西四裏,南北五裏,激流水注其中。築石為山,高十餘丈。內中養有各種奇樹異草,白鸚鵡、紫鴛鴦等奇獸怪禽委積其間,據說連皇家園林上林苑也有不及之處。

夷安公主雖不是第一次來到茂陵,但還是第一回見到袁氏園林,遠遠望去花團錦簇,燦若雲霞,不禁問道:“那是誰家的園子?”東方朔歎道:“公主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