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樂未央02

夷安公主問道:“呀,難道主人得重病了麽?”東方朔道:“露財顯富也算是一種重病吧。”夷安公主更是不解。東方朔道:“你忘了郭解了麽?郭解為名所害,此翁必將為財所害。”

忽聽聞馬蹄聲,朝車外一望,正見到郎中令李廣飛騎進來陵邑,忙讓公主縮頭入窗。

李廣心事重重,竟連東方朔的車子也未留意到,呼嘯著擦身而過,倒是其隨從任立政勒馬招呼了一聲。

夷安公主道:“此刻父皇正在未央宮大宴賓客,郎中令不參加宴會,也該在宮中當值,如何會私自回家?”東方朔道:“李將軍多半是借病退席了。”夷安公主道:“師傅怎麽會知道?還有,郎中令位列九卿,出門該乘車才是,京師不比右北平郡,他不遵禮儀,豈不是讓人笑話?”東方朔歎道:“公主不懂,李將軍是心中苦悶,無處發泄啊。”

在茂陵邑諸多豪宅的環繞中,東方朔的住宅堪稱寒舍,隻有一進院子,正屋一堂二舍,西側有兩間簡陋的廂房。庭院中也沒有植什麽樹木,隻種著一種當地人稱為“懶老婆”的花,白天花蕾收起,到天黑花才盛開,開出小喇叭般的紫紅色花朵。說也奇怪,這花雖不起眼,也無甚芬芳,卻有驅蟲妙用。茂陵一帶蚊蟲極多,到夏季更是成群結隊,但若是在窗下植滿懶老婆花,便可少許多被蚊蟲叮咬的煩擾。隻是富貴人家嫌它普通粗俗,往往不願意接納它入院。

車夫剛將車子趕進院子,便有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迎出門來。夷安公主見她雖然清麗芊綿,卻是一身白色素裝,淚眼漣漣,臉有戚色,不禁心道:“這就是師傅新娶的夫人麽?如何一身素服,看樣子並不情願嫁給師傅。”

原先她認為東方朔一年娶一任新妻子不過是**之舉,然而此時身當被逼嫁人的境地,才知道勉為其難的滋味,忍不住道:“師傅,你該不會強人所難,用錢強娶了新夫人吧?”

東方朔哈哈笑道:“她不是我的新夫人,她就是我跟公主提過的無論如何都猜不到其來曆的人。”

那女子聽說眼前的年輕男子是女扮男裝的當朝公主,忙過來參拜。

原來東方朔與太史令司馬談是鄰居,大半個月前,司馬談之子司馬遷領著一名年輕的女子來找東方朔。東方朔早知道司馬遷已於半年前開始漫遊名山大川及形勝之地,發誓要網羅天下放失舊聞、收集傳說史跡、考察風土人情,忽見他風塵仆仆地出現在自己家中,很是吃驚。待得知那女子來曆,更是驚訝無比——那女子姓隨名清娛,平原郡人氏,是皮貨商人隨奢之女,這隨奢,就是在右北平郡平剛城城南客棧中殺死陽安、盜走管敢金劍的逃犯了。客棧無頭雙屍案當日已由東方朔查清,之後右北平郡長史暴勝之發出公文逐捕凶手郭解和隨奢,但二人一直未能捕獲。郭解能逃脫羅網倒也不足為奇,但隨奢不過是一普通商人,居然也久久未能捕獲,平原郡府逮捕了他的妻子拷問,一無所獲,隨妻不堪鄰裏謾罵侮辱,上吊自殺。女兒隨清娛卻堅信父親不會殺人,到郡府鳴冤,平原郡太守以凶案發生在右北平郡為由,不予理會。隨清娛便又來到右北平郡,郡太守路博德在此案案結後才上任,又正厲兵秣馬備戰匈奴,哪裏有心思受理,命人將她趕了出來。隨清娛聽說此案當日是由太中大夫東方朔斷定,便決意到京城尋找東方朔。她少女孤身,輾轉奔波,心力交瘁,終在路上暈倒,正好被漫遊天下的司馬遷撞見,及時救了她一命。司馬遷聽說了究竟,很是感慨,道:“昔有緹縈救父[1],今有隨氏鳴冤。”決意護送隨清娛來長安。東方朔初聽之下即大為震動,道:“有女如此,其父必定愛若掌上明珠,不會為區區一柄劍冒舍棄家庭的危險殺人。”決定重新調查無頭雙屍的案子。他反複思索案情,終於想到了一個疑點。

夷安公主一聽大為興奮,甚至忘記了自己逃婚的處境,道:“到底是什麽疑點?”東方朔本不欲說,被磨不過,隻好道:“金劍,我指的是管敢身上的那柄金劍。公主剛剛也說過的,高帝斬白蛇劍之所以名貴,不過是因為高皇帝用過它,其實就劍價值本身而言,未必就是無價之寶。管敢的那柄短劍也是如此,照常人眼光來估算,價值頂多不過一萬錢……”

隨清娛插口道:“家父沒有讀過什麽書,大字不認得幾個,沒有太多見識,那柄金色短劍即使有不凡之處,家父也看不出來。況且家父頗善經營,我隨家家產有三十萬,也算是當地富戶,別說為了一萬錢殺人,就是盜取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她說得不急不緩,娓娓而談,渾然不似商人之女,倒似豪門世族的大家閨秀。言語中更有一種堅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話。

東方朔道:“隨娘說得不錯。我猜隨奢起初在客棧看到管媚身上帶著那柄短劍,提出以一萬錢購買,其實是想買給女兒的。既然事情談不攏,也就罷了。”

夷安公主道:“可如果不是隨奢殺人盜劍,那麽他人去了哪裏,為何不敢還鄉?真正盜劍的凶手又是誰?”東方朔道:“此中關節我已然明白過來,前麵的問題我暫時不能回答公主,至於殺人盜劍的凶手,其人一定是知道金劍來曆的,他知道那柄短劍跟長樂宮中的高帝斬白蛇劍有關聯,怕是背後還有什麽秘密也說不準。”

夷安公主道:“這麽說,那真凶也是大有來曆的。師傅盜高帝斬白蛇劍出宮,難道是想引出那人麽?”東方朔點頭道:“金劍既是一對……”

忽聽得家仆在門外道:“有客來訪。”東方朔忙收了金劍,讓隨清娛和夷安公主躲進內堂,請客人進來,卻是淮南國翁主劉陵。

東方朔道:“翁主大駕光臨,當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劉陵急促問道:“夷安公主人呢?”

夷安公主聽見,忙奔了出來,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劉陵道:“我隻是胡亂猜的。公主,太後派人接走了琴心,還派了人去淮南邸,我湊巧不在府中,才沒有被‘請’去長樂宮。”她特意加重了“請”字,表示情非所願。

夷安公主道:“呀,太後是要拿你和琴心做人質,逼我就範。師傅,我該怎麽辦?”東方朔道:“當然是乖乖回去啦。”

夷安公主怒道:“師傅……”劉陵忙拉起她的手,扯來院中無人處,問道:“公主當真不願意嫁給於單麽?”夷安公主道:“當然。”

劉陵道:“逃婚不是辦法,我有個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請公主記住,阿陵是冒了性命危險,這件事不能再對第二個人說,就連琴心和東方大夫也不能告訴。”

夷安公主狐疑問道:“你想……你想……”劉陵道:“公主不要想,也不要猜,阿陵自有主張。咱們走吧。”夷安公主道:“去哪裏?”劉陵道:“當然是回宮啦。”

夷安公主也別無他法,隻得向東方朔辭行。東方朔道:“公主願意回宮就好。不過,金劍之事……”夷安公主道:“師傅放心,徒兒不會告訴旁人的。”

東方朔這才舒了口氣,道:“這件案子還要靠公主幫忙呢。你回去長樂宮後,就派人監視淩室,看都有些什麽人去打聽。”

夷安公主本來極是沮喪,一聽回宮後還有案子可查,立即振奮起來,道:“好,一旦有眉目,我就讓琴心通知師傅,反正你們都住在茂陵。”喜滋滋地出來,道:“咱們走吧。”

劉陵見夷安公主進屋一趟,出來便換了一副顏色,雖然詫異,也不多問。二女攜手出來登車,正好在天黑前入城。

回來長樂宮,王太後親自迎出,也不問究竟,隻說“回來就好”。劉陵所住的淮南府就在未央宮北闕對麵的甲第中,離長樂宮不遠,見太後不追究夷安公主,便就此辭別。

夷安公主回來永寧殿。司馬琴心迎出來道:“公主既然逃走,何必要回來?是因為琴心麽?”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回來。”

她雖然強顏歡笑,心中終究還是忐忑難安,回到房中,坐在梳妝台前,不知不覺又看到梳妝台上銅鏡的銘文:“千秋萬歲,長樂未央[1],結心相思,毋見忘。”默念一遍,隻覺得滿腹傷感。

一時也難以入眠,幹脆不去想婚事,思慮到底是誰盜竊了管敢的那柄金劍。心道:“師傅既然說盜劍人是知情者,見過高帝斬白蛇劍的人本就不多,案發時那人又必定身在平剛城中,莫非是李廣將軍?或是霍去病?是他二人先後認出了那柄短劍。可他二人盜劍做什麽,沒有動機呀。”思來慮去,也難以想到一個有動機的嫌疑人,終於抵受不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夷安公主才起床,忙洗漱完畢,打算出門。卻見自己的屬官如公主家令、公主丞都聚集在殿門前,還多了數名郎官,料來是皇帝或太後派來的獄卒,也不理睬,叫上司馬琴心徑直出來。那些郎官倒也不敢阻攔,隻是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身後。

夷安公主也不先去長信殿請安,先繞道來到淩室前,卻見許多宦者、宮女正忙著進出運冰,想來是在為兩日後的宴會做準備。

夷安公主心中愈發氣惱,賭氣道:“琴心,一會兒見完太後你就出宮去叫阿陵來,我們要商議個法子才好。”司馬琴心勸道:“公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怕是難以挽回了。皇上脾性剛硬,不容人置疑他的決定,你越是反抗,他越是要你嫁給匈奴人。”

夷安公主再無話說,隻得怏怏來到長信殿向太後請安。

長信殿是太後居住之所,豪華奢侈為長樂宮諸殿之首,門口即是碩大無比的銅鋪首,潔白的玉石門臼之間夾置著鎏金的銅門檻。進來殿內,殿上陳列著九條金龍,龍口之中各銜一枚九子金鈴。殿首有雕畫精細的屏風,前麵有陳設清雅的玉幾和玉床。

太後王娡正坐在玉**,修成君金俗則領著一名黃衫女子站在床前垂淚。夷安公主認得那黃衫女子是金俗的女兒梅瓶,去年嫁去淮南國做了太子劉遷的太子妃,也就是劉陵的嫂嫂,卻不知她何時回了長安。

太後王娡怒氣衝衝地道:“淮南國太子好大的膽子,敢欺負我外孫女。那淮南王劉安就任由兒子胡鬧麽?”梅瓶飲泣道:“公公、公婆都是向著臣妾的,可太子不聽他們的。”

王娡怒道:“如此不是忤逆犯上麽?這等不孝不忠的宗室子弟,還不趕快鎖拿到京師治罪?來人,去叫宗正劉棄來。”

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事務,皇帝、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親嫡庶等都由宗正記錄管理。一般宗正出麵,就會涉及廢立大事,如前皇後陳阿嬌被廢皇後,就是由宗正收走皇後璽綬。梅瓶性情柔弱,一聽太後要命宗正追究丈夫,既氣又痛,哭得更厲害了。

夷安公主素來愛管閑事,忙上前勸道:“梅姊姊別哭了,有太後在這裏為你做主。到底出了什麽事?是劉遷欺負你了麽?”梅瓶“嚶嚶”哭泣個不停,還是金俗從旁敘說,才知道事情究竟。

淮南王劉安是高帝劉邦之孫。與大多數諸侯王荒**無道不同的是,他擅長養生,不喜遊獵狗馬,好鼓琴讀書,曾招天下賓客一同撰寫《鴻烈》[1],是諸侯王中的佼佼者。當今皇帝劉徹極敬重仰慕他的才學,每每劉安入朝,君臣二人歡宴,談說得失及方技賦頌,不知不覺便到黃昏。劉徹有書信回報和賞賜到淮南國時,也要讓大名士司馬相如審閱和修改文字,生怕在劉安麵前丟了麵子。他知道母親王太後心中想補償長女金俗,便一心想為金俗之女梅瓶選一門好親事,挑來挑去,終於挑中了淮南國太子,命宗正選梅瓶為淮南國太子妃。諸侯王的婚事雖要上報宗正,但大多由自己做主,若皇帝賜婚,又是另外一回事。梅瓶遠嫁淮南之初,受到舉國歡迎,太子劉遷也算體貼恩愛,但不知怎的後來他忽然一改前態,對梅瓶日益冷淡起來,甚至三個月不肯與她同房。淮南王劉安知道後大罵劉遷,下令晚上將太子和太子妃關在同一間房中。但劉遷仍然不肯與梅瓶同床,梅瓶問他緣故,他居然說他心中另有所愛,然後冷下臉,再也不發一言。梅瓶見公公、公婆也不能勸轉夫君,終於心灰意冷,因為實在不能忍受獨在異鄉、備受冷落的生活,決意返回長安娘家。她是當今太後的外孫女,就此離去必然惹來諸多猜議。劉安苦勸不成,隻得派車馬相送,又上書向皇帝謝罪。

夷安公主一聽便道:“淮南國太子無情無義,這樣的男人拋開也就罷了,梅姊姊何須再為他哭泣?”

正勸說時,有宮女奔進來告道:“淮南國翁主綁著淮南國太子到了殿外,請太後賜見。”王娡道:“倒省得宗正派人去拿了。叫他們進來。”

劉遷雙手反縛,被妹妹劉陵牽到殿下跪下。劉陵叩首拜道:“臣妾父王有信使來,稱臣兄劉遷得罪了太子妃,特將他綁送到京師,請太後發落。”

諸侯王地位尊貴,比同丞相,上殿覲見時連皇帝也要起立問安。淮南王迅速派人押解太子進京,足見其賠罪誠意。況且劉安與景帝同輩,論起來劉遷算是皇帝的堂弟,王娡也不得不給個麵子,命人扶起劉氏兄妹,解開綁索,道:“淮南王太小題大做了,不過是小夫妻拌嘴吵架。淮南太子,你先留在京師,過兩日皇帝要在長樂宮為涉安侯舉辦家宴,參加的都是自家人,你們兄妹也來參加吧。”劉陵忙道:“謝太後。”又狠狠掐了一下兄長,劉遷才勉強道:“謝太後。”王娡道:“嗯,我也累了,你們都退下。”

夷安公主還想跟著劉陵出殿,卻被王娡叫住,隻得訕訕走到祖母身邊,問道:“皇祖母有何吩咐?”王娡歎了口氣,道:“祖母知道你不願意嫁給匈奴太子,那於單年紀又大,確實委屈了你。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父皇成天喊著要報什麽九世之仇,隻要能打敗匈奴,他可是什麽都舍得的。你就當是為了你父皇,為了大漢吧。昔日秦宣太後[1]為保秦國邊土,親自獻媚,侍奉義渠王三十年,直到秦國國力強大,才親手殺死義渠,一舉滅掉戎狄,報了失身之仇。”

夷安公主仰起頭來,眼睛中有淚光晶晶發亮,問道:“皇祖母,十幾年前,你是不是也對孫公主說過這番話?”王娡呆了一呆,將夷安公主攬入懷中,淚如泉湧,道:“這番話,祖母當年曾用來打動先帝。祖母生平最恨之事,不是嫁孫公主,而是嫁我妹妹的女兒昭陽公主。”

一時間,又回憶起無數往事來:當年她與妹妹王姁同時入宮,同時得到太子劉啟寵愛,她生下了三女一男,妹妹則生下一女四男。所有的子女中,劉啟最愛的是王姁所生的女兒昭陽公主,宮裏的人都愛那位公主,包括她自己的兒子劉徹。劉啟即位為景帝後,先立長子劉榮為太子,後因不滿劉榮的母親栗姬,要改立太子,按順序該輪到王姁所生的兒子,如此便嚴重威脅到王娡自己的利益。正好匈奴要求和親,她便設法使景帝同意以昭陽公主出嫁匈奴軍臣單於。昭陽公主離宮當日,王姁哭得暈死過去,劉徹也淚眼婆娑,牽住同父異母的姊姊不肯放手。昭陽走後,王姁一病不起,最終去世。王娡卻在館陶公主的幫助下,終於促使景帝立自己為皇後,立劉徹為太子。雖然她最終如願以償,兒子當上了皇帝,自己也入住長樂宮為太後,但她偶然也會想起妹妹以及那死在異鄉的昭陽公主。

夷安公主自然不了解這些驚心動魄的宮廷爭鬥,不知道是無數心機和權謀才換來了她的父皇的登位,隻茫然問道:“為什麽是昭陽公主?”王娡搖了搖頭,悲泣道:“我可憐的孩子,你父皇隻依他的意誌行事,他隻愛他自己,你妹妹們將來的命運未必會比你好。你別再跟你父皇擰了,就安心嫁了吧,祖母是為你好。誰叫你是公主呢,這是你的命啊。也許因為你,咱們大漢以後世世代代都不用再將公主嫁給匈奴了。”

夷安公主覺得心尖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心房像琴弦般顫抖著。那一刹那,她陡然明白了許多事,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輕輕道:“皇祖母說得對,我該嫁給於單太子,為了孫公主,為了十位死在胡地的公主,也為了我們大漢公主不用再嫁去匈奴。”

一切都靜寂了下來。偌大的長信殿中,人微小得像是匍匐在地上的塵埃。

款待涉安侯於單的家宴在長樂宮如期舉行。本來長樂宮中舉辦宴會的最佳位置是鴻台,高達四十餘丈,是長樂宮地勢最高的建築。台上樓觀屋宇千門萬戶,聳入雲天。昔日秦始皇經常登臨此台射擊空中翱翔的飛鴻,故取名鴻台。由於地勢極高,可以俯瞰四周景物,長安巷陌盡入眼中。可惜惠帝四年的春天發生了一場大火,燒毀了這座巍峨高聳的鴻台。鴻台既失,就隻能退而求其次,改在大夏殿,時間也特意選在了晚上暮食時分。燈火齊燃,亮若白晝。

大夏殿坐北向南,是一座獨立的庭院,宮殿雖不及前殿,但算上庭院中池子和園林的麵積,堪稱是長樂宮中第一大建築。四周圍有高牆,隻在南邊有門。城中有宮,宮中有城,是秦漢皇宮的一大特色,據說始作俑者是秦始皇嬴政。嬴政統一天下後,總怕被人暗算,防範極嚴,又聽信方士之言,“居宮毋令人知”,以求長生不老,將一座座宮室修得固若金湯,外表像個城堡,但宮殿之間卻有許多複道、閣道、甬道等暗中相連。

大夏殿的設計,本就是專供皇帝舉辦宴會時使用。進來南門,就是一座極大的庭院,東有魚池,西有酒池,兩池之間是甬道及開闊地帶,必要時可當做宴飲場所。昔日秦始皇往酒池中注酒為水,還在池邊置肉炙樹,所謂“酒池肉林”即是指此。匈奴未平,當今天子當然不會如此奢侈,酒池中的僅僅是水,但卻在池邊預先放置了許多大鐵杯,盛酒其中,預備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正殿東西長三十丈,殿中寬廣空闊,是正式的宴會場所。正殿兩邊還建有偏殿,在臨近殿門的地方有小門與正殿相通,供主賓休息。正殿之後則是一片柏樹林,據說其中一棵柏樹還是秦始皇親手種植,柏影森森,除了打掃的內侍外,極少有人來此。

既是皇帝為女兒和女婿舉辦的家宴,參加者均是皇親國戚。古人之坐,本以東向為尊,但由於宮室的殿堂都是坐北朝南,堂前沒有門,隻有兩根楹柱,堂的東西兩壁的牆叫序,堂內靠近序的地方分別叫東序和西序,上首最尊,其次是東序,再次是西序。因而最尊位北首堂上坐著太後王娡,稍西南的位置並排坐著皇帝劉徹和皇後衛子夫;東序第一位安排給了夷安公主和涉安侯於單;西序第一位是江都王劉建及王後胡成光;東序第二位是館陶公主及她那有“主人翁”之稱的男寵董偃;西序第二位則是皇帝乳母侯媼;依次按尊卑爵位輪下來是平陽公主和衛青夫婦,南陽公主,隆慮公主及其愛子昭平君陳耳,宗正穎侯劉棄;淮南國太子劉遷和翁主劉陵;紅侯劉辟疆;修成君金俗及女兒梅瓶;衛皇後的姊姊衛君孺及夫婿太仆卿公孫賀;王太後之侄王長林及妻子劉徵臣。

漢代製度,諸侯王及子弟不奉詔不得逗留京師。江都王劉建是按慣例正月來京師朝見天子,至今逗留在長安,未回封國。劉棄和劉辟疆則是高帝劉邦之弟楚王劉交的後人。劉交雖是劉邦的異母弟,在幾個兄弟中卻最得劉邦信任,大漢立國後被封為楚王,次子劉郢客極得文帝信任,被留在朝中任宗正。但後來楚王太子劉辟非早死,劉郢客回楚國繼承王位,成為第二代楚王,宗正之位改由其弟劉禮接替,可見朝廷對楚王一係後人信任之程度。劉郢客之子劉戊為第三任楚王後,因在服喪期間飲酒作樂,被景帝削奪封地,遂決定與吳王劉濞反叛,此即吳楚七國之亂。劉戊舉兵前,劉戊之叔紅侯劉富擔心禍及自身,帶著母親逃來長安,因為其母與太後竇漪房是親戚,朝廷遂準許他留在京師,劉辟疆便是紅侯之子。七國之亂失敗後,劉戊自殺。景帝認為楚王劉交有大功於朝廷,不該絕嗣,於是命在朝中任宗正的劉禮繼承楚王的位子。第三任楚王劉戊的妻兒子女則受牽連,被除去宗籍,以刑徒的身份遷徙到邊郡居住,其中就有年紀尚小的劉戊之子劉棄。直到劉徹即位後大赦天下,才將劉戊家眷赦為庶人,準其遷回京師,等到竇太後去世,又恢複了這些人的宗籍。劉棄在宗正府任職,因辦事勤懇,贏得了皇帝青睞,不計較其父曾經謀逆的事實,破格拔擢其為宗正。這也是劉徹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證。

大殿中點著十數支修長的鶴狀燈具,華彩奪目。上首擺放著一具屏風,屏架以芳香的杏木做成,雕刻繁花累枝,屏幕飾以文錦,映以美玉,畫有古代勇士,氣度軒昂。四周帷幔高垂,布置富麗堂皇。

漢代是分食製,參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各人麵前的長方形的木製大案上裝飾有豔麗的漆繪圖案,案上放置有大托盤,盤內放滿黃金做的杯盤、酒勺等。

漢宮飲食器皿以玉質為最上,其次是漆器[1],普通百姓家隻能用陶器、木器。漆器以蜀中漆器最為貴重,製作精巧,色彩鮮豔,花紋優美,裝飾精致。一件漆器要經過素工、髹工、上工、銅耳黃塗工、畫工、清工、造工等多道工藝,費時費力,民間有“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的說法,是極其珍貴的器物,隻有最上層的權貴人家才用得起。未央、長樂兩宮宴飲,曆來是用漆器,既堅固耐用,又不燙嘴,所盛食物不改味。直到數年前方士李少君覲見皇帝,自稱能役使鬼神和長生不死,告訴劉徹道:“供奉灶神[2],可以招來鬼神;鬼神來,可以使丹砂化為黃金;用黃金製成飲食器皿,可以益壽;壽長,可以見到蓬萊神仙;見到蓬萊神仙,再祭祀天地,可以不死。”劉徹聽後信以為真,親自供奉灶神,供奉灶神的習俗由此流傳了下來。不久,李少君病死,劉徹以為他羽化而去,得以長生不老,遂學當年的秦始皇,派方士去海中尋求蓬萊神仙。此後多有燕、齊之地的荒誕不經之徒來到長安,向皇帝陳說神仙事,求得賞賜。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皇宮中開始改用黃金做飲食器皿,以求延年益壽。

眾人均已就席,卻唯獨缺了最重要的人物——涉安侯於單。這不免讓諸人心中嘀咕起來,這匈奴太子還真是拿自己當太子了,殊不知天子請客,就連太子也不敢遲到呢。

正當劉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之際,忽聽到殿外有內侍高聲叫道:“涉安侯到。”

於單扶著一名郎官踉踉蹌蹌地走進殿來,道:“臣赴宴來遲,請皇帝恕罪。”

劉徹見他臉色蒼白,一手撫胸,分明是受了重傷,很是吃驚,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於單擺手道:“沒事,沒事。”

攙扶於單的郎官正是新從匈奴逃歸的趙破奴,忙稟道:“適才涉安侯車駕到西闕下時,忽有幾支暗箭連珠射出,射中了車夫和馬匹,車子失控,將涉安侯摔了下來。”

劉徹聞言大怒,道:“京畿之地,虎闕之下,竟發生當街行刺事件,長安的一班官吏都是吃白飯的。來人,速持朕節信到中尉寺,命中尉李息征發車騎,全城搜捕刺客。”

皇帝臉上陰雲密布,隨侍的郎中不敢多看第二眼,慌忙奔出去傳令。王娡輕輕咳嗽了聲,劉徹這才顏色稍和,問道:“涉安侯傷勢要緊麽?”於單道:“臣不要緊。”

夷安公主忽道:“長樂宮中自有良醫,臣女的主傅就是名醫,陛下不如立即派人到永寧殿召她來為涉安侯診治。”

眾人詫異地望著她,仿佛看到一個陌生人——誰都知道夷安公主不願意下嫁於單,為此鬧過多次。但她此刻忽然一改舊態,主動關心起於單,雖不是情意殷殷,但再也沒有往日憤怒,實在太過蹊蹺。

劉徹也愣了一愣,才道:“還是夷安考慮得周全。來人,速去永寧殿召主傅義姁來。”臉上終於露出幾絲笑容,道:“涉安侯,朕來一一為你介紹。”

於單多是第一次見到在場男女,他已經得大行正丘及博士反複教授漢家禮儀,當下一一見禮,再落座到夷安公主身邊,見未婚妻子如此年輕美貌,喜不自勝。夷安公主聞見他身上的怪味,幾欲作嘔,可身在大殿之上,隻能強行忍住。

劉徹見於單傷勢無礙,便下令開席。頃刻間,宮女、侍者穿梭如雲,奉上肉塊、黍臛[1]、酒漿等食物。

漢代飲酒禮節繁瑣,依巡而飲,一人飲盡,再飲一人,依次飲遍為一巡。於單自慚姍姍來遲,先自罰三杯,再反客為主向眾人敬酒,自王太後以下每席敬了一杯。他為人粗豪,比起那些矯情的朝臣要可愛得多,雖然在眾人眼中依舊是一野蠻莽夫,但既然皇帝看重他,少不得也要對其禮敬幾分。

在座的賓客中,除了於單外,公孫賀也是匈奴人,於單敬到他時,二人按照匈奴習俗交換酒杯飲酒,很是暢快。

酒是醪酒,雖不著烈字,然則於單一番牛飲,二十杯酒漿下肚,肚腹立即脹了起來,便請求暫時告退。劉徹坐得久了,也想上茅房,笑道:“今日是家宴,眾卿都是自家親戚,不必拘禮,大夥兒先各自去方便,放鬆肚皮,回來再痛飲一場。若有實在等不及的,先自己悄悄飲上幾杯也無妨。”

眾人一齊哄笑起來,正各自起身,內侍春陀忽急奔進來。劉徹見他神色倉皇,問道:“做什麽?”春陀支吾道:“臣有急事要向館陶公主稟告。”

館陶公主劉嫖是漢景帝劉啟同產姊姊,也是竇太後生前最愛的女兒,竇太後臨死所留唯一遺詔,就是將東宮金錢財物盡賜愛女。館陶公主有如此身份地位,對景帝一朝的朝政影響相當大。最初景帝立了寵愛的栗姬之子劉榮為太子,館陶公主想將愛女陳阿嬌嫁給劉榮,這樣陳阿嬌就是未來的皇後。由於另一寵妃王娡的挑撥,栗姬狂妄地拒絕了館陶公主。館陶公主懷恨在心,正好王娡千方百計地巴結她,兩人遂一拍即合,決意結成兒女親家,再想辦法廢掉劉榮的太子位,改立王娡之子劉徹為太子。但因為陳阿嬌比劉徹大十歲,年紀相差太遠,景帝起初並不同意這樁婚事。於是館陶公主抱起劉徹,把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開玩笑地問道:“你想要一個媳婦嗎?”劉徹點點頭。館陶公主便將左右一百多名侍女指給劉徹,讓他挑選。劉徹一一搖頭。館陶公主指著自己的女兒陳阿嬌問道:“那你看阿嬌怎麽樣?”不料劉徹立即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說:“阿嬌好!如果把阿嬌給我做媳婦,將來我一定蓋一座金屋子把阿嬌藏起來。”此即典故“金屋藏嬌”的來曆。景帝在一旁聽見,暗暗稱奇,認為這是天作之合,遂順水推舟同意了這樁婚事。從此,館陶公主一有機會就和景帝談及劉徹,讚譽他聰穎過人,才華橫溢。景帝多次觀察劉徹,發現這個兒子確實有龍鳳之資,終於在劉徹七歲時,改立他為太子。劉徹做太子時,便遵守了兒時的諾言,娶了表姐陳阿嬌為妻,即皇帝位為武帝後,太子妃陳阿嬌立即被冊為皇後。

然而陳阿嬌嬌生慣養,自恃輔立皇帝有功,驕橫跋扈,年紀又比劉徹大許多,漸漸失去了丈夫的歡心。最重要的是,她嫁給劉徹多年,一直沒有生育,朝堂上有了江山社稷後繼無人的擔憂。劉徹即位之初,與太皇太後竇漪房政見不合,竇氏勢大,朝臣中一度有廢天子的言論。在這樣內憂外患的局麵下,劉徹隻能靠微服出遊來排解心中的鬱悶。他在姊姊平陽公主家遇見了羞花閉月的歌女衛子夫,按捺不住衝動,在更衣室臨幸了她,又帶回宮中。不久,衛子夫懷了身孕,陳阿嬌嫉妒異常。館陶公主為了給女兒出氣,命人將衛青捕獲,囚禁起來,準備殺死他以泄憤恨。但衛青的朋友騎郎公孫敖、張次公帶人將衛青強行搶了回來。劉徹知道了此事後,立即召衛青入見,任命他為建章宮監、侍中,跟隨左右,成為心腹近侍。後來衛子夫被封為夫人,衛青亦升任太中大夫,衛子夫的姊妹兄弟被一一委以要職。

陳阿嬌心中怨恨,就請了一個叫楚服的女巫,讓她行巫蠱之術,設法除掉衛子夫。巫蠱即用以加害仇敵的巫術,起源於遠古,包括詛咒、射偶人和毒蠱等手段。詛咒即用言語詛咒仇敵個人或敵國受到禍害。射偶人是用木、土或紙做成仇家偶像,暗藏於某處,每日詛咒之或用箭射之,用針刺之,認為如此可使仇人得病身亡。漢代巫蠱之術十分盛行,人們對巫蠱的威力深信不疑。楚服用桐木[1]做了一個人偶,上麵刻上衛子夫的名字,天天對著它念咒語,想以此將衛子夫咒死。數月後事發,劉徹派人逮捕楚服,交給侍禦史張湯查辦。張湯查實後,將楚服和她的徒弟以及與此事有牽連的宮女、內侍等三百多人全部判死刑,斬首示眾。不久,劉徹又廢去陳阿嬌皇後位,讓她搬到長門宮居住。尤其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長門宮正是館陶公主為討好劉徹獻出的長門園。

陳阿嬌被幽居在長門宮後,一度悔恨無比,幻想重新贏回恩寵,為此而費盡了心機。她知道劉徹喜歡讀賦,尤其是司馬相如的賦,於是花費千金向司馬相如買賦,此即流傳千古的《長門賦》的來曆。司馬相如優美的文筆令劉徹讚歎,卻未能令他跨進長門宮一步。而衛子夫在一連生下三個女兒後,終於不負眾望,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劉據。衛子夫母憑子貴,被立為皇後。

陳阿嬌失寵被廢,館陶公主早年的苦心謀劃付諸流水,又擔心會牽連陳家和自己,專程向皇帝請罪。劉徹道:“皇後所為不軌於大義,不得不廢。”並向姑母保證巫蠱事件不會影響到她,而且對待陳阿嬌也會按照禮法供奉,絕不會疏忽怠慢。之後劉徹果然履行諾言,對館陶公主恩寵如故。館陶公主丈夫陳午過世得早,公主在府中養有男寵董偃。董偃與其母靠賣珠維持生計,十三歲時送珠到館陶家中,被公主一眼相中,留在府中,同起同臥。董偃成人後英俊瀟灑,性格溫和,王公貴族看在館陶公主的分上,都願意和他結交,稱呼他為“董君”。館陶公主對董偃寵愛無比,日出千金,供他花費。有一次劉徹來到公主府邸,還未坐定,就道:“朕想拜見一下‘主人翁’。”館陶公主以為皇帝聽到自己行為越禮的風聲,趕來興師問罪,忙走下殿來,脫掉耳環首飾,伏地請罪道:“臣妾行為無狀,辜負了陛下的厚望,該當死罪。皇上沒有把我抓起來交給有司審問,已經很寬大了。”劉徹隻是笑,非要見董偃不可。館陶公主隻得到東廂房把董偃引出來,一起磕頭請罪。劉徹絲毫不怪罪,還賞賜給董偃衣服、帽子。漢朝人在皇帝麵前都要謙稱“臣”或是自己的名字,董偃卻自稱為“主人翁”。劉徹聽了哈哈大笑,極讚賞他的別具一格,邀他同坐,飲宴甚歡。不久後還在未央宮前殿正室宣室設宴宴請館陶公主和董偃。從此,天下皆知董偃貴寵無比,就連皇帝也要稱他“主人翁”。

正因為館陶公主和劉徹的關係並沒有因為陳阿嬌而受影響,姑侄二人曆來隨意。劉徹見內侍春陀稱有事找館陶公主,笑道:“主人翁人在這裏,還有什麽急事?”館陶公主忙道:“有事當著皇上的麵說無妨。”春陀遲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夫人……長門宮的那位夫人剛剛過世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空****的大殿中,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長門宮的那位夫人”自然就是指廢後陳阿嬌了。除了於單已急不可待地奔出殿門外,餘人都站在了原地,一齊望著皇帝,等他示下。

劉徹皺了皺眉頭,顯然這個消息來得不是時候,令他心情不暢。館陶公主忙道:“家宴事大,千萬不要掃了陛下的興致。阿嬌後事自有臣妾處理,臣妾請先告退。”劉徹點點頭:“姑母先去吧。”

館陶公主不免有些怨恨皇帝的冷酷無情,聽到前任皇後的死訊居然隻是厭煩地緊蹙眉頭,甚至不及現任皇後衛子夫,那女人至少還露出了幾絲震驚和難過。當初若不是她從中相助,力勸皇弟改立太子,皇帝的位子哪裏輪得到他劉徹來坐?他不過是皇帝的第十個兒子而已。然而現下說這些話均已經遲了,隻是些徒然的氣話,她貴為長公主,也不得不在侄子麵前俯首低頭,有抱怨也不敢發作,隻得扶了董偃,怏怏去了。

太後王娡實在有些看不過眼,道:“皇帝,阿嬌畢竟是前任皇後,喪事不可草草了事。今日這酒宴……”劉徹道:“若是普通家宴,朕自會暫緩,隻是於單是貴客,母後沒有看到麽?有人想置他於死地呢,這愈發說明他有價值,怠慢不得。況且阿嬌被廢已有四年,遷出皇宮已久,人既已歿,亦不能複生,何必讓她的死掃了大家的興致?她的身後事,朕明日自會交代太常去辦。頂多朕取消今晚安排的歌舞便是。”

皇帝年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成熟,母子關係也不比從前,許多事他不再聽從太後的意見,既如此明說,王娡也隻能按他的意思來,賭氣叫道:“王寄,扶我到偏殿去。”王寄一直侍立在太後身邊,聞聲便扶了太後離殿。

隆慮公主的丈夫陳蟜是館陶公主的次子,因而死去的陳阿嬌是她大姑子,立場頗為尷尬,留也不是,走更不好,稍一猶豫,即道:“母後,兒臣陪您去廂房歇息。”向兒子陳耳打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去追太後。

劉徹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笑道:“朕也要去方便。衛卿,你跟朕一道吧。”衛青已經因為奪回河南之地被封長平侯,忙躬身道:“諾。”

眾人一直在一旁等候,見皇帝不欲停下宴席,便各自散開,爭相往殿外去了,倒不一定是要去茅房,而是都預料到後麵的宴會會很長,也許要坐很久,趁這個機會好好活動一下筋骨也好。

義姁道:“皇上不是召臣來為涉安侯診治的麽?臣進來時正遇到他去方便,說是一會兒就出來,所以臣就先等在這裏。”頓了頓,又問道:“出了什麽事?涉安侯怎麽會受了刀傷?”夷安公主道:“刀傷?不,他隻是新從車上摔了下來。傷勢應該不重,適才他一個人敬了一巡酒。”一想到未婚夫胡須沾滿酒水的粗俗樣子,夷安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義姁小心翼翼道:“公主真的決定嫁給匈奴太子了麽?”夷安公主道:“嗯。”她心事極重,不願意再多談,便往茅房而去。

皇宮中的茅房跟長安許多居民家一樣,均是用帶坐具的便桶,這是因為古代茅房受條件限製,很少與排汙係統相連接,必須要人工定期清理。但既然是皇宮,排場還是大不一樣,尤其是大夏殿這樣專門宴飲的地方——西麵緊貼著西偏殿的地方建了一間南北長房,廁門向西,內裏又分成數間長廊式的小房,往北六間為男房,往南兩間為女房。每間小房中放置有兩個便桶。因為時人流行穿長袍,如廁前多要寬衣解袍,所以每間小房外又有衣架、銅鏡以及盛滿清水的銅盆,方便如廁者使用。西麵入門處則立有數名內侍、宮女,隨時清洗坐具、更換便桶和洗手的清水。

夷安公主進來茅房,一名宮女忙端過一盤幹棗,她取了兩枚,塞在鼻孔中。那宮女忽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夷安公主也不計較,道:“我知道樣子是有些好笑啦,不過為了少聞些臭氣,不得不如此。”

宮女忙道:“不是因為公主,是剛才涉安侯進來,奴婢奉上塞鼻的幹棗,他拿起幾枚就直接吃掉了,奴婢想想就忍不住要笑。”

夷安公主見小小的宮女都在嘲笑自己的未婚夫,忍不住氣憤,恨恨道:“他是匈奴人,能知道這棗子的講究麽?”

白了那宮女一眼,自繞過屏風,往南去女房如廁。解完手出來,正遇到昭平君陳耳大步邁進門來。陳耳是隆慮公主的獨生愛子,隆慮公主年紀很大時才生下這個兒子,愛若掌上明珠。夷安少時常與他一道玩耍,但長大後也不見得如何親近,此刻遇到,也隻是招呼一聲。

陳耳見夷安形容黯淡,問道:“公主還在為嫁那胡人太子傷神麽?”

夷安公主“哼”了一聲,也不理睬,出來茅房覺得氣悶無比,幹脆來到後院的柏樹林散心。

後院未掌燈火,不過有正殿紅光透窗的映照,倒也不是黑魆魆一片,光影若明若暗,樹影婆娑參差。剛進樹林,便聽見有男女低聲調笑之聲。大漢風氣開放,男女交往甚至牽手遊街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但皇宮禁地之中[1]**成奸還是匪夷所思之事,昔日劉徹最愛的男寵韓嫣就是因為與宮女有奸被太後王娡賜死的。

夷安公主腦袋“轟”的一聲,劉徵臣既稱“王兄”,那麽攬住她的男子就是她的親哥哥江都王劉建了。

果然聽見劉建的聲音道:“怕什麽,我是皇上的侄子,他都準許館陶公主帶著男寵登殿入堂,我跟我的好妹子親熱又礙他什麽事?來,讓我好好親親你,想死你了。我可是完全為了妹子才逗留京師,遲遲不回江都的。”劉徵臣掙紮著道:“不……不要……皇上可能不會計較,可是太後……太後是我夫君的親姑姑……”不及說完,便“嚶”的一聲,嘴唇被什麽東西封上了。

這位劉建還是江都王太子時是出了名的驕恣**。邯鄲[1]自古多美女,文帝劉恒在位時所寵幸的慎夫人、尹姬均是邯鄲女子。邯鄲人梁蚡有女美若天仙,欲獻給江都王劉非,半途被劉建所奪。梁蚡稍微不滿,即被劉建派人殺死。劉非死後,十名美貌姬妾盡為劉建霸占。幾年前,江都百姓荼恬上書告發劉建在服父喪期間**,大大有違孝道。廷尉府嚴刑審訊了荼恬,得知他是被劉建異母弟劉定國重金收買,因為劉定國想得到江都王的王位。按照漢律規定,被人收買上告等同於誣告,而誣告與殺人同罪——誣告不是通常認為的依其所告之罪反坐,而是作為獨立的罪行加以懲處,隻要有誣罔行為就構成大罪,大多要受棄市極刑。這是朝廷擔心誣告愈益猖瀕,所以要用嚴刑懲治。荼恬由此被判死刑,而劉建安然無恙。

夷安公主略略站了一會兒,聽見林中喘息之聲愈重,再也聽不下去,便匆匆離開柏樹林,回來庭院。義姁還等在原處,見公主從另一邊倉皇出來,不禁納罕,上前問道:“公主有事麽?”夷安公主搖搖頭,自回到正殿。隻有江都王後胡成光和太後之侄王長林各自默默坐在原席中。

又等了一刻工夫,眾人逐漸回來坐席,皇帝、太後依次回到原座坐下。劉徹掃視一圈,除了稱病告退的侯媼和已離宮的館陶公主、董偃外,還缺一人——依舊是於單,不禁笑道:“涉安侯離開得最早,怎麽反而回來得最遲?”夷安公主起身道:“義主傅早已經到了,正在偏殿為涉安侯診治傷勢也說不準。”

劉徹聞言笑道:“朕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倒是夷安這麽快就會為未婚夫婿說話了。”正好見到義姁匆忙進來,忙問道:“涉安侯的傷勢如何?”義姁麵色凝重,重重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道:“涉安侯歿了。”

大夏殿中諸人聽說涉安侯於單死了,均是驚訝異常。劉陵還不相信地問了一句:“真的是涉安侯歿了麽?”義姁肅然點點頭。

這番話外之音已然十分明顯,皇帝懷疑是夷安公主指使義姁殺了於單。在座的大多是聰明人,聽到皇帝的提示,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夷安公主稱寧死也不嫁匈奴太子,今日忽然又一改常態,原來是早有安排。更有人心道:“這一招釜底抽薪足夠高明,看來之前有人在西闕向於單放冷箭也是公主派人所為,所以她才能有借口召義姁到大夏殿為於單診治。這哪裏是治病,分明是送命!”

[1] 塬是一種因衝刷形成的特殊地形,四邊陡,頂上平,在西北黃土高原上相當普遍,著名者有龍首原、樂遊原、白鹿原等,均在今陝西西安一帶。

[2] 竇嬰為漢文帝皇後竇漪房親侄,田蚡為漢景帝皇後王娡同母異父弟。景帝時,竇嬰為大將軍,田蚡為諸曹郎,田蚡在竇嬰前執子侄禮甚恭。竇太後死後,竇嬰失勢,田蚡任丞相,驕橫顯貴,仗勢索要竇嬰在城南的園田,遭到拒絕。竇嬰的好友灌夫為此事在田蚡的婚宴上痛罵,田蚡令武士將灌夫捆綁下獄,並派人逮捕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竇嬰寫奏章為灌夫辯解。漢武帝劉徹召集當事人和群臣到長樂宮朝議(漢代隻有有身份者才能在朝廷上辯論),竇嬰和田蚡各持己見,爭執不休,群臣意見各不相同。之後劉徹入見母後王娡,遭到厲聲責備,不得已隻好下令族滅灌夫。不久又判竇嬰死罪,棄市於渭城(即秦之鹹陽)。

[3] 石(dàn):古代計量單位。就容量而言,十升為一鬥,十鬥為一石。據《漢書?律曆誌》雲:“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因而重量一石為一百二十市斤,約合今61.5斤,漢千石約折合今30751公斤。

[4] 夷:中國古代稱東部的民族。狄:中國古族名。春秋前長期活動於齊、魯、晉、衛、宋、鄭等國之間,與諸國有頻繁的接觸。因為他們主要居住於北方,故又通稱“北狄”(亦作“翟”)。秦漢以後成為中國對北方少數民族的統稱。

[5] 秦始皇鑒於前朝教訓,認為“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王侯”,廢除了周代的分封諸侯製,改行郡縣製。漢代則是郡縣製與分封諸侯製並存。

[6] 漢代最高軍事長官本是太尉,太尉在朝中僅次於丞相,專掌武事,地位和丞相相同,秩俸萬石,金印紫綬。但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後不再設置,軍權完全歸皇帝所有,遇到戰事,皇帝臨時任將,戰後罷歸原職。將軍一職由於任命全由皇帝掌握,不受外朝控製,因而實際上也屬於內朝一係的官員。

[7] 九世即九代,指積怨久遠之大仇。《公羊傳·莊公四年》載:“九世猶可以複仇乎?雖百世可也。”緣起齊哀公因紀侯進讒,被周夷王活活烹殺。到齊哀公九世孫齊襄公時,齊國出兵滅紀國,終於報了齊哀公之仇。《公羊傳》是專門解釋《春秋》的一部典籍,其起訖年代與《春秋》一致。作者為戰國時齊人公羊高,受學於孔子弟子子夏。春秋三傳對“九世之仇”曾有爭議,因為當時的風俗是家仇隻論五世,《公羊傳》認為國仇不受世代限製,《左傳》反對。

[9] 於單對此一無所知,當即點頭道:“東方大夫的話我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十二金人是這樣的來曆。我們匈奴也有祭天金人,但那是當做大神祭拜的,而且是真金,供奉在休屠王的駐牧地,是匈奴的鎮國之寶。不過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這金人的樣貌服飾,為何是夷狄人呢?”

[10] 八卦:我國古代的一套有象征意義的符號,用“––”代表陽,用“--”代表陰,用三個這樣的符號組成八種形式,叫做八卦。每一卦形代表一定的事物,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坎代表水,離代表火,震代表雷,艮(gèn)代表山,巽(xùn)代表風,兌代表澤。及至宋朝,有學者認為四象演八卦(方位),八卦互相搭配又得到六十四卦,此為伏羲八卦,也叫先天八卦。也有學者認為八卦出自周文王的乾坤學說,先有天、地,天地相交而生成萬物,天即乾,地即坤,其餘六卦皆為其子女,震為長男,坎為中男,艮為少男;巽為長女,離為中女,兌為少女,是為文王八卦,又稱後天八卦。

[11] 鎰(yì):古代重量單位,合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

[12] 當時匈奴人對漢朝人的稱呼,因為秦朝得名。

[13] 長陵:漢高帝劉邦陵墓,位於今陝西鹹陽市東北。

[14] 淮南邸:淮南國設在長安的官邸。郡太守在長安的官邸稱郡邸。漢代,各郡及諸侯國為了與朝廷聯係方便,在京師設立官邸,供官員到京朝見或辦事時住宿,類似於今駐京辦事處。

[15] 亦作“孝悌力田”,漢代選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始於惠帝時,名義上是獎勵有孝的德行和能努力耕作者。高後朝置“孝弟力田”官。到文帝時,與“三老”同為郡縣中掌教化的鄉官。

[16] 漢代官員上朝必須乘車,二千石官員乘坐的車廂兩側要塗上紅色,不足二千石,隻能將車左塗紅。

[17] 橫音guāng,所以橫門又名光門。

[18] 北邙山:鹹陽至茂陵北原一帶稱北邙山,又名北芒岩。

[19] 漢文帝時,齊國臨淄(今山東淄博)名醫淳於意因誤症被判肉刑,其人做過縣令,按律要押赴京師受刑。幼女淳於緹縈一路跟隨到長安,冒死攔截禦駕,向皇帝上書道:“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複生,刑者不可複屬,雖後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無)繇也。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除了表示願為奴婢替父贖刑外,也指出肉刑的不合人道:人受肉刑後,失去的肢體不能複生,即使悔過自新也無濟於事。漢文帝讀後大為震動,赦免了淳於意,還下詔進行刑製改革,廢除了肉刑,此為中國刑罰製度史上的重大事件。東漢史學家班固有詩讚道:“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21] 後世稱《淮南子》。

[22] 義渠戎,春秋戰國時都於今甘肅寧縣。戰國以後,義渠也稱王。有城數十,國勢強大,與秦國爭戰不休,各有勝負。秦昭襄王即位後,其母宣太後羋氏決意用陰謀來誘殺義渠王,出賣自己的肉體與義渠王姘居,再誘殺義渠王,滅其國。宣太後是楚國貴族,嫁給秦惠文王後被封為八子,後靠手腕讓自己的兒子當上國君,以太後身份統治秦國長達三十六年之久。“太後之號,自秦昭王始也。”“母後臨政,自秦宣太後始也。”

[23] 漆器是一種用生漆(割漆樹流下的汁)塗敷在器物胎體表麵(多用木胎或木土混合的夾胎)作為保護膜製成的工藝品或生活用品,表麵被塗過漆的胎體經過反複多次的髹塗後,不僅堅固耐用,多樣的裝飾使器物色澤華麗。

[24] 灶神: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司飲食之神。民間傳說,灶神要定期到天神那裏報告人間善惡,因而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語。又,漢代最大的天神為太一天神,漢武帝祭祀,太一天神的祭壇在上首中間,而“五帝壇環居其下”。

[25] 黍臛:黍米做的肉羹,是皇宮祭祀、節日、宴會必備主食。

[26] 春秋以來,桐棺一直被視為最粗劣最下等的棺材,以三寸桐棺下葬往往被當做對罪犯的一種懲罰。所以,以桐為偶與桐棺示罰意義類似,是一種有意識有目的的巫術行為。

[27] 漢代皇宮雖然也分外廷(皇帝朝會和辦公的地方,某些官署也位於外廷)和內廷(皇帝和嬪妃居住的地方),但內廷關防遠遠不及後世皇宮森嚴,自由出入後宮禁中的男子除了宦者外,還有皇帝的心腹侍衛和寵臣,譬如帶“中”字的官員,郎中、太中大夫等。皇帝有時為了方便在內廷召見大臣,往往給心腹官員另外加官,如衛青曾任建章宮監,加侍中。因為這個原因,還會出現即使貴為三公九卿,依舊有加官侍中的情況。

[28] 邯鄲:今河北邯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