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劍之謎02

夷安公主道:“管媚氣急敗壞之下殺死管敢還說得過去,管敢已經得判全部家產,為何還要殺死姊姊、姊夫?這實在說不過去,師傅,我說得對不對?”東方朔道:“你怎麽能肯定被殺的一定是陽安、管媚夫婦?死屍不是沒有了首級麽?殺完人還要砍下首級,要麽是江湖遊俠代主雇行凶,要麽是殺人者有意為之,想要掩飾死者的身份。”

欒大道:“死者如果不是那對夫婦,他們又沒有離開過客棧,會憑空消失不見麽?”東方朔聞言不禁一愣。

夷安公主哈哈大笑道:“天下第一聰明的師傅竟然也有被問住的時候。”

眾人趕來客棧。管敢被反縛在院中的樹上,手足不能動彈,凍得嘴唇發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欒翁總算等到郡府的人到來,忙搶上來申明道:“我們父子將管敢綁起來後,我和阿土隻守在出口,一切都沒有再動過。”

東方朔問道:“客棧沒有其他客人麽?”欒翁道:“本來一共有四房客人,但昨晚有兩房結賬走了,隻剩下南廂的管媚夫婦以及北廂的管敢。”東方朔道:“原來如此。你們暫時先留在堂中,不得我召喚,不要進來後院,以免弄亂了線索。”

夷安公主還要搶著進管媚房間查看屍首,東方朔忙扯住她,道:“我另外有事安排給你做,你和掾史帶著管敢去那邊的空房中,好好地問他,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夷安公主想不到還能做一回審案堂官,大喜過望,忙指使掾史從樹上解下管敢,押去北廂空房審問。

東方朔獨自進來管媚房中。卻見地上有幾大攤黏稠的血跡,因天氣寒冷,來不及滲入土中便已凍凝住,黃土地麵上像是覆蓋了一層發幹的黑色肉汁,肉汁上還有清晰的腳印。床前掉了一柄匕首,沾滿鮮血,刀鞘也滾落在一旁。**並排躺著兩具無頭屍首,素布被子蓋住大半身,唯獨露出胸口以上的斷頸。

東方朔小心翼翼地繞過血跡,上前拉下被子,雖然死者沒有了腦袋,但看服飾還是能一眼認出來,正是陽安、管媚夫婦——丈夫半解皮襖,傷在腹部,妻子傷在胸口,均是利刃所刺。二人穿戴得頗為齊整,連腳上靴子也未脫下,顯是被人殺死割下首級後再抱上床。

轉視一圈,房中並無淩亂痕跡,也未找到行囊之類的物品。

東方朔出來院中,命人叫來欒大,問道:“這夫婦二人沒有行囊麽?”欒大道:“當然有,有好大一個行囊呢。不見了麽?會不會是凶手拿走了?”又道:“陽夫人好歹是富翁的女兒,為人不討人喜歡,又小氣得要命,出遠門連仆人都不帶一個,據說是怕多花住店的錢。”

東方朔點點頭,又進來管敢房中,卻見房裏頗為淩亂,幾案上擺著一個打好的行囊,似是主人正要準備離去。四下看過一遍,又在院子轉了一圈,這才來到臨時作為審訊場所的空房中。

管敢正跪在房中,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沒有殺人……”夷安公主耐著性子問道:“這句話你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既然沒有殺人,你手上的血是從哪裏來的?”管敢兩眼無神,表情木然,隻反反複複地道:“我沒有殺人……沒有殺人……”

夷安公主道:“師傅,這人死不肯說,要不要帶他回郡府嚴刑拷問?”東方朔道:“不必。”扶起管敢,解開雙手綁繩,命掾史向店主要來一碗熱酒,喂他喝下,溫言道:“我知道你沒有殺你姊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的金劍呢?”

管敢驀然得到了某種提示,驚道:“金劍,對,我的金劍呢?”東方朔道:“對啊,你的金劍去了哪裏?”管敢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東方大夫要來給我送行,所以早上天一亮就醒了,然後我開始收拾行囊,去取枕邊的金劍時,才發現它不見了,變成了我姊夫的匕首。”

東方朔問道:“匕首是你姊夫陽安的?”管敢道:“是。”熱酒下肚,令他恢複了許多生氣,他的記憶也慢慢打開了,續道:“第一眼看到匕首時,我就意識到是姊姊、姊夫用它換走了我的金劍,於是我很生氣,就拿著匕首來到姊姊房中,想要回金劍。我氣憤之下,連門也沒敲,直闖入房,到床前掀開被子,就看見……看見……”回想起那觸目驚心的一幕,雖然死者是他深深厭惡的人,卻還是急杵搗心,再也說不下去。

東方朔道:“然後你嚇得呆住,本能地拔出手中的匕首,這才發現匕首上滿是鮮血,所以嚇得丟掉了。”管敢道:“是,我丟掉匕首,轉身跑了出來,結果被店主父子撞見,給當做殺人凶手綁了起來。”

夷安公主道:“這麽簡單?可這家客棧就你和你姊姊、姊夫三名房客,不是你殺人,難道是店主一家三口殺人?難道是那小廝阿土殺人?”

管敢這才意識到自身的處境極其不妙,忙哀聲告道:“東方大夫,你這麽聰明,一定有法子找出真凶,為我洗脫冤情,對麽?”東方朔道:“嗯。”

夷安公主道:“師傅僅憑他一麵之詞就相信他沒有殺人麽?”東方朔道:“管媚房中的血跡上留有鞋印,有深有淺,深印是血液未幹時所踩,一定是凶手留下的,淺印則是血液凝固後後來者所為。深印尺碼大,淺印尺碼小。我適才留意過管敢的鞋子,尺碼、底紋均與那淺印相符。他的確是今早進房時才發現姊姊被害,並非殺人凶手。”

管敢聞言大喜,道:“東方大夫,你果真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東方朔道:“不過你卷入凶案,暫時是不能回去無終縣了。”命掾史先帶管敢回郡獄監禁,再派人檢驗屍首,收取物證。

漢代檢驗製度已經相當專業完備,別說是惡性凶殺案件,就算是自殺而死也必須報官,經官方檢驗,確認自殺無誤,再填寫爰書上報,方可埋葬。檢驗通常由令史主持,在“以吏為師”的製度下,司法檢驗的規定和方法均是他們傳授。當然具體的驗屍也不勞令史動手,而是由牢隸臣[1]負責。因死者之一管媚是女子,又特意到平剛縣廷召了一名有經驗的牢隸妾來。

夷安公主好奇心極重,居然還想要去看驗屍是怎麽回事。東方朔忙道:“捉真凶要緊。”夷安公主道:“真凶在哪裏?”東方朔道:“找到金劍,就能找到真凶。”

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就是昨夜離開的兩名房客之一,因為垂涎管敢的金劍,半夜到他房中偷劍,結果出來時被管媚夫婦撞見,凶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他們夫婦滅口。”

東方朔道:“這不對。如果是因為偷金劍而起,為何陽安的匕首會在管敢枕邊?就算凶手為金劍殺人滅口,為何殺人後還要割走首級?不過公主說得對,金劍應該是凶案的引子,但殺人應該發生在偷劍之前。”

夷安公主道:“師傅是說凶手用陽安的匕首殺死了他們夫妻,再溜進管敢房中,用匕首換走金劍,這樣既得到了寶劍,又可以嫁禍於管敢?可這說不通啊,金劍在管敢房中,就算凶手要殺人奪劍,死的也該是管敢才合情理啊。可見金劍不是引子,凶手的本來目的就是要殺人,偷劍嫁禍不過是順帶之舉。”

東方朔道:“呀,公主的分析越來越頭頭是道了。”夷安公主笑道:“誰叫我跟了個好師傅呢。咱們師徒這就合力去捉真凶吧。”

兩人來到堂中,向店主欒翁仔細詢問昨夜離開的兩名客人的情形。欒翁因妻子王媼受驚不輕,正好言撫慰。欒大代答道:“一位房客叫隨奢,三四十歲,是個來收賬的皮貨商人,平原郡人,好幾日前住進來的,也是小店的老主顧了,每年都會來平剛兩趟,住在這裏。他本來是預備昨日一早離開,房錢都已經結了,但不知為何又遷延到晚上。”

夷安公主道:“師傅不也是平原郡人麽?跟這隨奢算是同鄉了。”

東方朔道:“本朝禁止夜行,城門傍晚即關閉,這隨奢晚上離開客棧,既無處可去,也出不了城,你不覺得奇怪麽?”欒大道:“不奇怪……”刻意壓低了聲音,道:“大凡這樣子的,都是要偷偷趕去地下搏莊玩幾手的。”

夷安公主道:“呀,地下搏莊,我也去過……”東方朔忙打斷她,問道:“那麽另一位房客呢?”欒大道:“另一位叫吳明……”

欒翁插口道:“那吳明不但醜,而且怪極了,來客棧中定了一間房,到晚上便又退房離開了,他進來時就不像是住店,而是來找人的。”

東方朔道:“這人是不是身高五尺,麵色發黃,五官醜陋?”欒大道:“正是。”

東方朔“嘿嘿”兩聲,道:“吳明,好個無名。”欒大道:“莫非他是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哎呀,我早該想到的,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樣子……”

東方朔道:“那吳明進客棧後有沒有去南廂找過管媚?”欒大道:“這個我可不清楚……”

一旁小廝阿土忽道:“那位吳君給了小人幾文錢,命小的去南廂,背著陽君請如夫人去他房中。”

原來那自稱吳明的人下午小食時分來到客棧,在門前站了好大一會兒,麵露不豫之色。欒翁上前問他是住店還是吃飯,他這才遲疑著說是住店。按大漢律令,住店得出示關傳之類證明身份的文書,那吳明卻不肯拿出來,隻說走得累了想暫時找個地方歇歇腳,天黑就會離開,又在原房錢上多加了兩吊錢。欒翁雖然疑惑,但既然對方說不過夜,也沒有再多問,讓小廝阿土領他去了南廂的一間空房。進房後,吳明給了阿土幾文錢,請他天黑時去請陽安夫人管媚來這邊一趟,隻需告知管媚四字——“無終無種”,不過不能讓旁人發現,尤其不能讓陽安知道。阿土見吳明神色,懷疑他是來與管媚通奸私會,心道:“男子外貌如此不堪,女子性情如此凶悍,倒真是絕配。”不過吳明隻要求傳個口信,他也懶得多管閑事。依言等到天黑,來到房前,聽見管媚正在厲聲嗬斥陽安,陽安唯唯諾諾,不敢回嘴。阿土輕輕敲了敲門,聲音陡止,管媚怒氣衝衝來開了門,喝道:“做什麽?”阿土嚇了一跳,忙將吳明交代的話說了。管媚登時臉色大變,愣在了那裏。陽安過來問道:“什麽事?”管媚這才回過神來,連聲道:“沒事,沒事。”揮手命阿土退下,關上房門。阿土心中好奇,便躲在院子中的大樹後。過了一會兒,管媚開門出來,去了吳明房間。阿土本來還想湊近去聽聽究竟,正好欒翁在高聲呼喚,他便應聲去了前堂。後來雖一直忙碌,但心中仍然惦記此事,正想再找機會到吳明窗下偷聽,卻看見吳明來到堂中,結賬走了。

東方朔道:“從管媚進吳明房間,到他離開客棧,中間有多長時間?”阿土道:“嗯,大半個時辰吧。”

夷安公主道:“大半個時辰足夠殺人了。會不會是吳明與管媚**幽會,被陽安發現,陽安要殺死奸夫,結果反倒被吳明所殺?”東方朔道:“如此倒能解釋為何凶器是陽安自己的匕首。可吳明為何又要殺管媚呢?”夷安公主道:“也許管媚之死隻是誤殺。”東方朔道:“我到過吳明房中看過,沒有一點血跡,管媚夫婦的房間才是凶殺現場。你倒說說看,陽安既發現妻子和奸夫在同廂另一個房間裏**,為何反而在自己的房間被奸夫殺死?”夷安公主一時被噎住,答不上來。

王媼忽道:“妾身能證明吳明不是殺人凶手,他空手而來,也是空手離去。那個頭……頭……”

她沒敢說出下麵的話,但旁人均明白她的意思——凶手殺人後既然割了首級,勢必要帶走,兩顆人頭體積不小,就算冬季穿著厚重的絮衣,也決計無法藏在身上,吳明手上沒有包袱之類,自然也就沒有攜帶人頭出去。

欒翁也道:“不錯,小老兒和老伴都親眼看見吳明兩手空空離去。況且他結賬離開客棧後,陽安君也出了客棧,過了兩三刻工夫才回來,臉陰沉得厲害。小老兒問他是不是有事,他也不答,徑直回去房中,不久還聽到陽夫人嗬斥他的聲音。”

夷安公主道:“那麽就不是情殺了!另一名房客隨奢呢?他是不是在陽安回來後才離開?”欒翁道:“是。而且他是帶著行囊、馬匹離開,那個行囊裏會不會藏著……藏著……”舌頭打了幾下轉,始終不敢說出“人頭”二字。

欒大道:“還有一事,那隨奢曾無意中看到陽夫人身上帶著一把金劍,就是後來管敢腰間佩戴的那把,想借來看看,甚至還提出願以萬錢購買。陽夫人非但拒絕,還罵他是賤商,根本不配佩劍[1]。”

夷安公主大喜,道:“這是重要線索,你為何不早說?師傅,事情經過已然很明白了,果然如師傅所說,金劍是凶案的引子,隨奢因為金劍被管媚辱罵,氣憤難平,昨晚先溜進管媚房中殺了他們夫婦,再到管敢房中偷了金劍,從容溜走。我敢打賭,他一定沒有去地下搏坊,而是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今日一早便溜出城了。”

東方朔道:“隨奢有動機,嫌疑的確最大。可是還有兩處疑點:一是凶器。如果隨奢預謀殺死管媚夫婦,定是早預備好自己的凶器,這樣就不能解釋陽安匕首上的鮮血。二是首級。客棧裏麵就住了寥寥幾個人,就算割走首級也不能掩飾死者身份。砍人頭可是個重力氣活兒,隨奢為何要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大費周章?”

夷安公主道:“凶器好解釋。隨奢進房殺管媚夫婦時,陽安也是男子,定然有所反抗,說不定他拔出自己的匕首刺傷了隨奢,那匕首上的鮮血是隨奢的。後來隨奢終於還是殺死陽安和管媚,他當然不能留下自己的兵刃,所以幹脆拿陽安的匕首換走金劍,這樣還可以嫁禍給管敢。至於首級嘛,我也想不通這一點。嗨,何必費事呢,隻要派人追捕到隨奢,一審問不就清楚了麽?”

東方朔心想追捕嫌犯的確是當前要務,便命掾史抄錄了客棧登記的隨奢的關傳信息,派吏卒送回郡府,請長史暴勝之發出公文告示追捕隨奢。

夷安公主道:“那吳明也有嫌疑,最少他是這件案子的證人,也該一並追捕。”東方朔道:“吳明就不必了,我認得他,知道他一定不會殺人,他一會兒就會自己出現在郡府的。”

夷安公主大吃一驚,道:“什麽,師傅認得吳明?”東方朔歎道:“不僅我認得,公主也認得的,吳明就是徐樂。”

夷安公主道:“徐樂?師傅憑什麽這麽說,僅僅因為店主說吳明長得很醜麽?”東方朔道:“不僅如此。徐樂是無終人氏,與管媚是舊識,他早向我承認這一點,可我實在料不到他昨日沒有回去無終,而是尋來客棧與管媚相會。”

正巧令史檢驗完畢,帶人抬著屍首出來,稟告道:“天氣寒冷,屍體早已凍得僵硬,實在難以判斷死者具體死亡時間。”

夷安公主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兩個無論是昨晚被殺,還是今早暴死,屍體都沒有什麽分別?”令史道:“在這樣的天氣狀況下會是如此,具體情狀小臣會填好爰書上報郡府。還有一點蹊蹺的地方,兩名死者身上的傷口有很大不同:丈夫中了兩刀,傷口均在腹部,兩處傷口大致徑二寸六分,寬四分;妻子胸口中了一刀,刀傷徑三寸八分,寬一寸。”

東方朔眼前陡然一亮,問道:“丈夫和妻子傷處區別如此之大,當有兩名凶手了?”令史道:“至少從傷口形勢推斷是如此,不僅兵器,兩名凶手的腕力也有很大分別——丈夫身上皮襖完好無損,他被殺時應該是解開的,中刀時隻穿著內衣;而妻子渾身上下裹著上好的皮裘,利刃穿過了皮層,仍然比丈夫腹部的刀傷要深許多。殺死妻子的凶手應該是男子,多半會武藝。”

夷安公主道:“我大漢以武安邦,朝野間哪個男子不會武藝?”

令史雖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見她語氣驕橫,又跟朝廷使者在一起,料其必有來曆,忙道:“娘子[1]說得極是。不過會武藝是一回事,殺人則是另外一回事,小臣擔任令史數年,驗過的屍首加起來有二十來具,但從沒見過這名女死者身上的傷口——刀口如縫,卻一刀致命,幾近穿透身體,出的血也不多,可見凶手下手又快又狠又準。男死者身上的兩刀皮肉外翻,這名凶手出刀時應該手在發抖,與殺死女死者的凶手有天壤之別。”

客棧裏除了辦案的官吏,也聚集了不少聞訊趕來看熱鬧的鄰居,忽聽得說一名凶手還沒有找到,又出來兩名凶手,無不嘩然而驚,愈發覺得案情詭異難言。

夷安公主凝思半晌,道:“會不會是陽安受不了管媚辱罵,怒極攻心之下用自己的匕首殺了妻子,剛好隨奢闖進來行凶報複,一刀殺死了他?”欒大忙道:“很有可能。那陽夫人成天對丈夫呼來喝去,換做旁人早就忍不下去了。”

令史忙道:“理該不是這樣,小臣已經驗過,隻有丈夫陽安的傷口才符合那柄帶血的匕首,妻子管媚當是被更寬更利的利刃所傷。”夷安公主道:“那就是管媚痛失全部財產,找丈夫出氣,奪過匕首,殺死了陽安。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剛殺了丈夫,又被隨奢所殺。師傅,這樣不就完全對上了麽?”東方朔道:“這套解釋不錯,可還是不能解釋隨奢為何要割下死者的首級,費時費力,帶在身邊又危險,隻有傻子才會這麽做。”

夷安公主道:“也許隨奢是故意這麽做啦!師傅不是說過麽,殺完人還要砍下首級,要麽是有人雇江湖遊俠報仇,要麽是凶手有意為之,想掩飾死者的身份。既然不是前者,那麽就是後者。隨奢當然不是什麽江湖遊俠,但他是商人,常年走南闖北,知道這個道理,有意割走首級,好令官府誤以為是遊俠所為。”

東方朔拍手道:“不錯,是這個道理。正好全城都在緝捕關東大俠郭解,隨奢也許是受到了某種提示。”想到城中正搜捕關東大俠郭解,出城之人均要受到嚴厲盤查,隨奢終究不可能帶著首級出逃,忙派人到客棧附近搜尋首級。又讚道:“公主,你長進得這般快,很快就要蓋過師傅啦。”

夷安公主不過信口一說,卻得師傅大力褒獎,喜出望外,道:“師傅是說真的?”東方朔點點頭。

令史又取出一塊玉佩奉上,道:“兩名死者身上沒有金錢,房間裏的行囊也不見了,都應該被凶手取走了。不過丈夫陽安腰間有一塊玉佩,想來凶手匆忙間沒有發現,所以沒有解去。這玉佩看起來十分名貴,似乎……”

夷安公主大叫一聲,奪過玉佩,道:“啊,這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怎麽會在陽安身上?”她忽然一聲叫嚷,將眾人嚇了一跳。令史道:“皇祖母?你……你是……”

東方朔忙道:“她有位祖母輩分的親眷姓黃,人稱黃祖母。玉佩先留在我這裏,你去辦事吧。”命隨行的掾史將現場情形記錄下來,再記錄下欒翁等證人的供狀。

夷安公主卻是忍耐不住,將東方朔拖到一邊,低聲道:“這塊真的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我小時候經常看見她拿在手裏摩挲玩賞,很是喜歡。”東方朔道:“看起來的確是皇宮之物。也許是太後當年為了感謝大乳母哺育皇帝之恩,將玉佩賞賜給了侯媼,侯媼又傳給了兒子陽安。”夷安公主道:“嗯,我也是這樣想。師傅,這塊玉佩我留下了,要帶回去還給皇祖母。”

正說著,店主妻子王媼遲疑著走過來,顫聲問道:“娘子是姓劉麽?”

夷安公主見她文靜秀氣,有大家閨秀之風,與粗鄙的丈夫、兒子大不相同,料來她已從一句“皇祖母”中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不便相欺,便點點頭。

盡管已經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王媼還是“啊”了一聲,手顫抖著伸向夷安公主,似是想握住她的手,又似想看看那塊玉佩。

夷安公主心念一動,問道:“王媼認得這塊玉佩?”王媼道:“啊……不……不,妾身怎麽會認得這玉佩?”眼中的光亮倏忽熄滅了,垂下頭去,行了個禮,轉身走開。

夷安公主道:“這婦人好奇怪。”東方朔道:“她似乎猜出了你公主的身份。這裏不宜久留,咱們走吧。”

剛回到郡府,便有掾史趕來稟報,說一早的確有皮貨商人隨奢憑關傳從南門出城,並無可疑之處。倒是使者徐樂出城時被士卒攔下,差點鬧出一場誤會。

東方朔聞言很是驚訝,追問道:“徐樂一早出城去了?”掾史道:“是的。早上城門剛開,徐使君就帶著一名隨從出城。守城士卒不認得他,見他戴著厚厚的帽子,神色倉皇,上前攔下,徐使君取出官印和符節,士卒這才知道他是朝廷派來的使者,慌忙讓開了。”

東方朔道:“徐樂是今日第一個出城的?”掾史道:“是。”

東方朔“呀”了一聲,忙趕來後院徐樂房中,卻見行囊還好好地擺在幾案上,官服也疊得整整齊齊,碼在**。又令負責護衛使者的衛隊長韓延年清點人數,從京師帶來的中尉卒中並無一人跟隨徐樂外出。

韓延年年紀很輕,不過二十歲,也是官宦子弟,父親韓千秋是濟南國相[1]。按慣例他可以像霍去病、韓說等人一樣進宮為郎官,侍奉天子左右。但他不願意受皇宮禮儀拘束,隻到北軍[2]中做了一名普通緹騎,這次是奉命率士卒護送使者。他為人頗為老成,稟道:“本來昨日一早徐使君決定回鄉省親,臣帶了四名中尉卒侍從,但臨出郡府時徐使君到大堂外聽大夫君審案,之後改變了主意,說是暫時不回無終,命臣等散了。”

東方朔皺緊眉頭,道:“徐樂在搞什麽鬼?”夷安公主狐疑道:“師傅為何臉色這般難看?莫非……莫非真是徐樂殺人?他和管媚通奸被陽安發現,陽安氣急拔出匕首要殺他,管媚挺身擋住,徐樂見情人身死,氣急之下拔刀殺了陽安。”轉念一想,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說法,道:“不對呀,陽安是死在自己的匕首下,管媚是死在凶手刀下,如果是剛才的推論,該是管媚死在匕首下,陽安死在徐樂刀下。”登時想起一個不好的念頭來,結結巴巴地道,“該不會……該不會……”

她如此驚異不安,弄得旁人也跟著緊張起來。東方朔忍不住問道:“該不會什麽?”夷安公主道:“該不會死的是徐樂,不是陽安?”

東方朔嚇了一跳,道:“公主說什麽?”夷安公主道:“我也不願意這樣想,可隻有這樣才合乎情理啊。徐樂到城南客棧跟管媚幽會,被陽安發現,陽安氣急之下拔出匕首殺了徐樂。管媚見情人身死,拔出徐樂的兵器跟陽安拚命,結果敵不過丈夫力大,被陽安奪過兵器殺死。陽安接連殺死兩人,犯下死罪,當然要千方百計地逃脫,他見徐樂與自己身材差不多,便靈機一動,與徐樂對換了衣服,再將首級割下,這樣旁人就以為死的是他自己,簡直天衣無縫。臨走之時,又盜走了管敢的金劍。”

東方朔啞然失笑,道:“公主,你的推斷不對。按你的說法,徐樂的房間應該是凶案現場,但這與事實不符。令史也說過,按死者傷勢推斷,一定有兩名凶手,就算陽安先後用了兩件凶器,可他不可能有兩種腕力。而且店主親眼見到徐樂離開了客棧,當時陽安、管媚夫婦還活得好好的,陽安不是還出去過客棧一趟麽?”驀地有所警覺,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道:“除非……除非是……”

忽有吏卒趕來報道:“小臣奉大夫君命在客棧四周搜尋,沒有發現死者首級,倒是在客棧後的土牆上發現了可疑之處。”

原來那吏卒搜到客棧的後牆外時,看到土牆上明顯有人為攀越的痕跡,當即留了心,翻上去一看,發現牆頭有一處血手印。

東方朔聞報一拍大腿,道:“我早該想到的。”忙趕來客棧後查看。

那土牆正在客棧茅廁旁邊,高過人頭,但成人翻越毫不困難。牆上有用力蹬過、爬過的痕跡,牆頭的血手印並不完整,但依照掌紋可以大致判斷出手掌大小,肯定是男子留下的。

夷安公主道:“呀,一定是陽安發現妻子跟徐樂**,憤怒不已,等徐樂離開客棧時,立即跟了出去,趁左右無人時殺了徐樂,再將屍首拉到後牆。他自己則帶著徐樂的刀從容從正門回去客棧,一進房用刀殺了管媚。再翻牆將徐樂屍首運進來,砍下首級,布置好假象後,帶著徐樂的官印、符節,翻牆離開客棧。”

東方朔道:“陽安忙前忙後,還翻牆運送屍首,客棧的人會聽不見麽?我的好公主,徐樂跟你有仇麽,你那麽盼他死?我告訴你,那具屍首一定不是徐樂。他雖然換了便服,但腳上還是穿著官靴。我看過那男屍,腳上穿的隻是普通的皮鞋。”

夷安公主道:“也許是陽安用自己的皮鞋換走了徐樂的官靴。”東方朔道:“凶手在房間裏麵又殺人又斬首,地麵上有大攤血跡,他腳上肯定沾了血,如果對換過鞋子,死屍腳上的皮鞋就應該有血跡才對。不過按照目前的推斷來看,徐樂的殺人嫌疑就很大了,至少跟那連夜離開的商人隨奢嫌疑一般重。徐樂認得女死者管媚,不顧朝廷使者的尊貴身份,偷偷來客棧與其相會,表明二人之間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使用化名吳明,是表明他不想讓旁人知道此事,這本身就已經構成了凶案的因素。之前之所以排除徐樂的嫌疑,是因為有人證證實他凶案發生前就已經離開客棧,但現在既然發現還有後牆這條路,那麽他離開後再翻牆回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大概他與管媚幽會被陽安發現,但陽安畏懼妻子,沒有敢當場捉奸發作,而是等徐樂離開客棧後跟了出去。二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或是身體衝突,之後陽安憤然回來客棧。徐樂或是心起殺機,或是擔心陽安會對管媚不利,於是決意再回去看看。但先前他入住客棧時不肯提供證明身份的關傳,靠賄賂店主才暫時入住,此番再返回,勢必引起深重的懷疑,於是他退而求其次,從客棧後牆翻牆而入。進來時也許正撞見管媚和陽安爭吵,他一出現,更是火上澆油,陽安拔出了匕首,他也拔出了防身的佩刀。爭鬥中,陽安奪取佩刀刺中了管媚,徐樂則奪過匕首刺中了陽安。隻有這個過程,才能符合兩名凶手、兩種刀傷、且妻子傷口比丈夫要深許多的物證。徐樂見大禍已然釀成,難以挽回,幹脆鋌而走險,割下二人首級,盜取了管敢金劍,翻牆帶走。他未必就是貪圖金劍,而是他在朝中任職數年,熟悉官府辦案流程,知道這樣做可以混淆凶案的起因和動機,最大程度地誤導查案官員。若是運氣好,他一早順利出城,我們還會以為他昨日就已獨自回了無終,絲毫不會懷疑到他身上。”

夷安公主一聽也深感有理,問道:“那麽現在要怎麽辦?”東方朔歎道:“還能怎麽辦?這就回去郡府請暴長史發下文書到無終,捕捉徐樂回來受審。這案子不結,管敢等人都不能獲釋回鄉。如此結局,可不是管線管翁所希望看到的。”

回來郡府,東方朔特意跟長史暴勝之商議,將管敢從獄中放出來,準他回去城南客棧居住,但不得官府允準,不得離開平剛城。

管敢聽說經過,問道:“凶手到底是誰?是隨奢還是徐樂?”東方朔心道:“隨奢不過是個普通商人,為金劍殺人有些匪夷所思,況且他在家鄉平原郡有家有口。倒是徐樂衝動下為情殺人的可能更大些。”但他不便明說,隻道:“他二人都有很重的嫌疑。按目前的物證,不足以確定凶手到底是誰,隻能捕到疑犯後憑口供結案。”又問道:“你沒有聽你姊姊提過徐樂麽?”

管敢道:“何須我姊姊提他,我本來就認得他。不過當時年紀還小,記不大清楚他的樣貌了。八年前,家父臨終前交代後事,再三叮囑我到十五歲時一定要取回金劍,如果姊姊不肯,就來郡府控告,當時徐樂也在場。”

東方朔心道:“管線臨終囑咐愛子,必是最隱秘的機密,徐樂居然在場,可見管線相當信任他了。”忙問道:“令尊有沒有對徐樂交代什麽特別的話?”管敢道:“嗯,家父給了徐樂一個精致的木盒子,但盒子是封上的,裏麵裝著什麽誰也不知道。家父又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徐樂伏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第二日,他就帶著盒子上路了,馬匹、仆從、路費都是父親白送給他的。”

正好有吏卒進堂稟告道:“長史君,有進城的樵夫來報官,稱今早在城外看到過兩名男子騎馬往南而去,一人三十來歲,相貌很醜,另一人四十歲出頭,模樣很像是被通緝的關東大俠郭解。”夷安公主道:“呀,那醜男子不會就是徐樂吧?他怎麽跟朝廷通緝要犯混在一起了?”

一旁的管敢卻得到了意外的提示,猛地觸發了記憶,叫道:“郭解,是郭解!大夫君,我記起來了,家父向徐樂說的那一大番話中,反複提到過郭解這個名字。”

東方朔心道:“徐樂曾經提過,八年前他離開家鄉無終到京師上書途中,曾受人所托,到河內拜見過郭解,他與郭解應該就是那時候認識的。莫非托付他的人就是管線?管線既能安排下金劍這樣的妙計,當然也會想到郡太守很可能是個糊塗官,難以體會金劍背後的玄機,也許郭解就是他的後招。郭解被朝廷通緝之前,以排憂解難名聞天下,請他居中調解糾紛恩怨的豪族世家不計其數,管線應該早有所聞,所以托徐樂送名貴禮物給郭解,請他到管敢十五歲時來右北平郡,萬一在任郡太守不能決斷金劍之謎,就由郭解出麵,替愛子討回公道。隻是世事難料,半年前,郭解因遷徙茂陵事件忽然從天上墜入地下,由名滿天下的關東大俠變成朝廷追捕的要犯,這大概是管線生前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

推斷起來,郭解此番來平剛純粹是為管敢之事而來,根本不是眾人所想的替前霸陵尉胡豐向李廣複仇。如此倒可以解釋他為何不認識胡豐之子阿胡,也難怪他在城南酒肆三番兩次地提醒李廣有危險,他對飛將軍其實並無惡意。霍去病、韓說兩位郎中在去城南客棧的途中見到郭解也就說得通了,他受過管線托付,雖未出力金劍之案便已經解決,但他自己還是需要給管敢一個交代,所以徘徊在客棧附近,隻為尋找機會與管敢交談。既然他一直在暗中關注管敢,那麽對客棧所發生的凶案也一定是知情者。他放任隨奢離開,唯獨跟上徐樂,隻能證明一點——徐樂才是真正卷入凶案的人。他一定是利用這一點來要挾徐樂帶他出城,既然管敢之事已徹底解決,他再也沒有繼續留在平剛的必要了。

暴勝之聽完東方朔的推斷,深為佩服,道:“這案子如此離奇,全憑大夫君智慧巧思才能解開種種謎團。臣這就派人在全郡搜捕徐樂和郭解。”見夷安公主站在一旁,忙道:“當然,公主也是有功勞的。”夷安公主笑道:“還是我師傅厲害,本公主隻有那麽一丁點苦勞。”

東方朔卻不如眾人那般如釋重負,心中反而隱隱不安,暗道:“郭解當此處境危急之際,仍然冒著身份暴露的危險來右北平郡履行八年之約,可謂世間罕見的信人君子,難怪有那麽多人肯為他賣命赴死。也難怪天子震怒,這樣得民間百姓衷心擁戴的人物不死,他在未央宮睡不安穩。哎,郭解呀郭解,你也算是不世出的一代俊傑,在文景之治下也許能平安無事,可當今皇帝精明霸氣,有本領的人不自汙品行,如何安身立命?你真該好好學學我東方朔才是。”

過了數日,無終縣令派驛騎飛報,已在無終縣境內捕獲徐樂,正派輕騎押來郡府。東方朔聞訊,這才長舒一口氣,倒不是慶幸徐樂落網,而是他總算從郭解手中死裏逃生,郭解也算暫時逃脫了官府的追捕。

夷安公主卻甚是奇怪,道:“徐樂與郭解是舊識,郭解不殺他倒也不足為奇,但徐樂既然脫險,為何還要逃回自己的家鄉無終,這不是自投羅網麽?看來他並不是真正的殺人凶手。”見東方朔沉吟不答,便催問道:“師傅,我說得對不對?”東方朔道:“既然徐樂已經被捕,等他解到郡府,公主第一個審問他不就全清楚了麽?快些走吧,我還要趕去隔壁聽張騫講他的西域奇遇呢。”

張騫已然蘇醒,他奉天子之命出使西域,自離開京師長安出發,迄今已十三年,眾人對他的經曆極感興趣,等他精神略好一些,便約齊來他房中聽他講述月氏奇遇。

當今天子劉徹即位之初,從投降的匈奴人口中得知西域有個國家名叫大月氏,是匈奴的死敵。月氏最早是遊牧民族,跟匈奴相鄰,居住在河西走廊[1]一帶,一度十分強大,國有“控弦之士”二十萬,以致北方的匈奴也不得不對它俯首稱臣。匈奴頭曼單於在位時,因為寵愛寵妃之子,想立其為太子,故意將原太子冒頓送到月氏為人質,不久又發兵進攻月氏,想借月氏國王之手除掉冒頓。不料冒頓十分機靈,盜取了一匹好馬,傳奇般地逃回了匈奴。頭曼單於亦驚服兒子的勇壯,令其統領萬騎。冒頓知道真相後,決意報複父親及後母。他苦思之下,發明了一種名叫鳴鏑的響箭,並對部下下令,凡鳴鏑所指,必須立即跟射,不隨射者皆斬。他先用鳴鏑射自己最愛的寶馬,左右有不敢射者被立斬。隨後又用鳴鏑射自己的愛妻,左右仍有不敢射者,又被斬殺。幾次三番訓練後,冒頓鳴鏑射頭曼單於的寶馬,左右無一人不射。冒頓知道部屬已經絕對服從自己,遂用鳴鏑射頭曼,左右皆隨之放箭,當場射殺頭曼。冒頓即自立為單於,誅殺後母、異母弟以及所有異己大臣。

匈奴既然強大,冒頓理所當然要報昔日在月氏為質之仇。他親自領兵打敗了月氏,月氏國故地河西則被匈奴渾邪王部和休屠王部占領。幸存的月氏人一小部分人留在南山[1]一帶,被稱為小月氏,與當地羌人逐漸融合。大部分人在月氏王的率領下向西逃去,進入伊犁河流域,趕走當地土著,用武力占領了該地區。但月氏在該地留居不久,又被烏孫與匈奴聯軍攻破。昔日烏孫與月氏同居於河西,月氏欺負烏孫弱小,殺死其首領兜難靡,逼迫烏孫舉國西遷。月氏被匈奴驅逐出河西後,實力大減,兜難靡之子獵驕靡也已經長大,有心報當年殺父之仇,遂與匈奴聯軍,至伊犁河上遊進擊月氏。結果月氏大敗,月氏國王被匈奴老上單於殺死,頭顱也被割下做成酒器飲酒。伊犁河流域被烏孫占領,獵驕靡在此建立了烏孫國。

月氏殘部向西南遷徙,擊敗大夏國,奪占了媯水[2]流域,被稱為大月氏。因時時思念故土,對匈奴恨之入骨,一直有報複之心。隻是匈奴當時強大,勢力彌漫西域,大月氏勢單力孤,加上距離匈奴遙遠,縱有複仇之心,卻是鞭長莫及。

劉徹得知大月氏的情況後,非常重視,認為月氏與匈奴有不解深仇,應該可以與大漢聯手抗擊匈奴。西域大多數國家已臣服於匈奴,成為其重要基地和臂膀,如果大月氏與漢朝結為婚姻之國,聯合起來,就能夠切斷匈奴與西域各國的聯係,截斷匈奴的右臂。然而大月氏幾次敗於匈奴後到底遷徙到哪裏,卻沒有人知道。要聯絡到大月氏,就必須派人去西域尋找。建元三年,劉徹下詔招募使臣,出使大月氏。張騫時任郎官,奮而應征,成為大漢第一位西行使者。

當時漢朝西部邊界隻到金城,整個河西地區都在匈奴的控製之下,要去西域就必須冒險通過匈奴占領區,出使西域實際上是一個既艱難又危險的任務。自大漢立國,還沒有官方人員到過遙遠而神秘的西域,沒有人知道西域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根據風言風語的傳說,西域全是無邊無涯的沙漠和沙磧,暴風時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處處鬼哭神號。又有寸草不生的鹹水,舉目荒涼,上不見飛鳥,下不見走獸,往往走一個月都不見人煙。也沒有正式的道路,行旅隻有沿著前人死在途中的枯骨,摸索者前進,稍不留意,就會迷失方向,可謂凶險重重。在這樣的情況下,張騫敢於應征,前往傳說中恐怖而陌生的地方,充分顯示了他超人的膽識和勇氣。劉徹為他配備了一百多人的隊伍,由於途中要穿越匈奴國境,還需要一個熟悉環境的匈奴人。那時皇後陳阿嬌還沒有失寵,皇後生母館陶長公主劉嫖為討好女婿,推薦了自家的奴隸甘父。甘父是匈奴俘虜,為人憨厚,還能射一手好箭。劉徹召見後很是滿意,特意免除甘父的奴隸身份,命他隨侍張騫。一行人從隴西出塞,就此踏上了漫漫征途。

匈奴人不會建造房屋,沒有牢房囚禁犯人,也不會冶煉,自然也沒有手銬腳鐐,隻有極個別的重要囚犯才會被關在廢棄水井改成的深土牢裏。張騫等人被分散賜給匈奴貴族為奴。甘父本來就是匈奴人,單於沒有處罰他,他自己倒是忠誠,跑去跟被賞賜給右賢王的張騫住在一起。奴隸的生活窮困而艱苦,幹放羊、打草、拾牛糞、淘井等各種苦活兒不說,還常常衣食無著,張騫好幾次都是依靠甘父射獵鳥獸來維持生活。

過了幾年,右賢王見張騫還算老實,有心籠絡,將一名匈奴女子阿月嫁給他為妻。就這樣,張騫在匈奴王庭安頓下來,還和匈奴妻子阿月生下一對兒女。但他性情堅毅,仍然時時手持漢節,表示不忘他的使命。因他為人寬厚,與周圍的匈奴人相處得都不錯,十年過去,他已經能夠講一口流利的匈奴話,兒女也漸漸長大,匈奴人滿以為他已以匈奴為家,遂放鬆了戒備。張騫卻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尤其幸運的是,他被單於賜給了右賢王,右賢王的駐牧地是匈奴國境中最靠近西域的。與忠心耿耿的甘父商議好後,張騫拋棄妻子兒女,與甘父一起盜馬逃走。

二人也不知道具體哪條道路能到達大月氏,隻是一直拚命往西,穿越大漠,風餐露宿,曆盡艱險,九死一生,幹糧吃盡時靠善射的甘父射殺禽獸聊以充饑。走了幾十天,經過車師、龜茲等西域綠洲小國,越過蔥嶺,終於到達大宛國。當地人懂得匈奴話,張騫與他們交談起來很方便。大宛國王早已聽說有個富庶的大漢帝國,很想同漢朝通使往來,聽說張騫來自漢朝,非常歡迎。張騫說明自己是出使大月氏的漢朝使臣,經過匈奴被拘留了十餘年,現在逃出匈奴來到大宛,請求國王派人送他到大月氏,將來返回漢朝,定當厚報。大宛國王很願意與漢朝結交,派出向導和翻譯,將張騫送到康居[1]國,再由康居護送他們到大月氏首都藍氏城去。

張騫到達藍氏城後,勸說大月氏東歸河西地區,與漢朝共同夾擊匈奴。然而,大月氏今非昔比,在西遷之後,社會經濟有了很大的變化——原先的月氏與匈奴同俗,隻是個逐水草而徙的“行國”,居無定所;如今大月氏所占據的媯河流域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月氏人開始從事田耕,種植稻麥,釀造葡萄酒,逐漸由遊牧生活變成了農業定居。國境數千裏,有大小城邑數百座,人民生活富裕,安居樂業,日子比以前在河西走廊故地要好許多,根本再無東歸的必要。加上現任國王是被匈奴老上單於殺死的國王的孫子,對祖父的感情又隔了一層,報仇之心漸淡。他認為漢朝離大月氏太遠,如果聯合攻擊匈奴,萬一出現危急情況,漢朝也難以相救,因而婉言謝絕了張騫的提議。但是因為張騫是漢朝使者,國王還是很有禮貌地接待了他。張騫在大月氏住了一段時間,也沒有說服大月氏國與漢朝聯盟共同夾擊匈奴。正是在這裏,他第一次聽說南方有一個叫身毒的國家,國中盛行浮屠之教,供奉金人[1]為神。

羌人是胡人的一支,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部落氏族無定,不立君臣,無相長一,以力為雄,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春秋戰國時與華夏諸侯國有交往,常殺人掠貨,與秦國爭戰,互有勝負,後被秦昭王所滅,設置隴西、北地等五郡。漢初,匈奴強大,河湟[3]一帶的羌人服屬於匈奴,以畜產與漢朝人交換糧、布及手工業製品,與西域、西南夷亦有貿易往來。漢景帝時,名將李廣任隴西太守,一度與羌人開戰,殺羌人數千。

然而不幸的是,羌族部落也在匈奴的控製範圍之內,張騫和甘父一進入河湟,就被匈奴騎兵發現,扣押了起來,重新押解回王庭,給單於做放羊的奴隸。張騫的匈奴妻子阿月聽說丈夫又被俘虜,悲喜交加,忙帶著一對兒女來與丈夫相會。有了上一次逃跑的教訓,匈奴人自然不會再放鬆警惕,張騫時刻處於嚴密的監視中,想再次逃脫,比登天還難。不料不久前,事情卻突然有了轉機——王庭的另一名漢朝奴隸趙破奴趁看守不備,趕來告訴張騫,匈奴老單於軍臣單於突然死去,太子於單正與單於弟左穀蠡王伊稚斜爭奪單於位,是逃跑的大好時機。張騫遂派妻子阿月冒險聯絡了甘父,趙破奴則帶上了另一名女奴王寄,五人一起盜馬逃走。隻是張騫的一雙兒女被當做人質在另一處為奴,一時聯係不及,隻能忍痛放棄。一行人生怕被匈奴人發現,決意取道李廣駐守的右北平郡,一路晝伏夜行,經常缺糧斷水,曆經千辛萬苦。幸好甘父箭術高超,完全靠他射獵飛禽野獸充饑解渴。然而正當眾人遠遠望見長城而興奮不已之際,忽有一隊匈奴騎兵急追而來,看服飾竟是王庭的龍虎騎士,五人隻得猝然上馬逃命,混亂中張騫和王寄各中了一箭。幸好追兵遠道而來,而五人休息已久,終仗著馬力優勢逃進了漢軍的勢力範圍,至於迎麵遇上李敢、霍去病一行,就完全是巧合了。

聽完經過,霍去病慨然道:“聽說龍虎騎士是單於的心腹衛隊,匈奴人派他們萬裏追殺張使君一行,可見十分忌憚張使君歸漢,愈發顯得皇上派張君遠交月氏、夾攻匈奴的戰略是正確的。”張騫道:“慚愧得緊,張騫在外漂泊十三年,終未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

他雖然自責,旁人卻盡以欽佩的眼光望著他——他是大漢第一位到過西域的使臣,還是在做了匈奴人十年俘虜後,人生不可謂不傳奇,經曆不可謂不驚險,若非有超常的毅力和耐心,決計難以做到。

夷安公主道:“數十個國家,那西域得有多大啊。”張騫笑道:“不是公主想的那樣,西域國家大多是綠洲小國,少則幾千人口,多則幾萬人口,像於闐、大月氏已經是西域大國,也不超過數萬人口。所有西域國家的人口加起來都不及我大漢一個郡。”

霍去病道:“既是如此,即使大月氏肯同我們聯合,也未必能牽製匈奴。”張騫道:“大月氏也許不能,但西域北部還有一個名叫烏孫的國家,人口近三十萬,是西域最強最大的國家,以前依附匈奴,現在也跟匈奴不和。如果烏孫肯跟大漢聯姻,結成同盟之國,可就遠遠勝過大月氏了。”

夷安公主對異域風情充滿濃厚的興趣,還待再問,東方朔見張騫神色疲倦,知道他重傷初愈,仍需要休養,忙道:“張卿傷好,這些話回頭再問不遲。”叮囑阿月好好照顧張騫,有需要盡管張口。那阿月甚是淳樸,也不知道聽沒聽懂,隻茫然點頭。

眾人退出房來。霍去病問道:“大夫君預備何時啟程返回京師?”正使徐樂既出了事,副使自然就成了領頭人。東方朔道:“當然要等徐樂解回平剛,咱們一起來,也得一起回去。反正也就是這兩日的事,霍君不妨再耐心等等。”霍去病道:“也好。”

夷安公主忙道:“咱們就快要走了麽?那馬奶酒我還沒有喝過呢。”吵著要去城南酒肆飲酒,東方朔被磨不過,隻得同意。

忽聽得前麵有人高聲嚷道:“飛將軍和小李將軍回來了。”

到郡府門前,正遇到幾名士卒押著兩名五花大綁的軍人進來。東方朔一眼認出那年輕將軍是邊關校尉仆多,不由大奇,問道:“仆校尉犯了何罪?”一名士卒答道:“不聽上司號令,當麵頂撞飛將軍。”

原來李廣預料匈奴內亂,朝廷即將用兵,立即趕去邊塞閱兵操練。這本是件大大的好事,隻是李廣一到軍營,便按照老習慣大搞射箭比賽,樹數個箭靶於帳前,親自與眾弓弩手交流射技,負者飲酒為罰。他箭術天下無雙,軍營中誰又是他的對手,結果自然是人人被罰喝酒。校尉仆多對此十分不滿,認為戍卒之前均當過一年郡兵,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而弓弩手的射術高下不是作戰根本,不需要如此刻意操練。

當時漢軍武器裝備弓、弩並存。弓構造簡單,能夠大量製造,且重量輕,使用靈活,弓手從上箭、張弓,到瞄準、發射,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迅疾完成,對於熟練的弓手,羽箭射出隻在眨眼之間,因而弓箭具有攻擊目標的快速性。而弩製作工藝複雜,成本遠較弓高,由於箭枝要精確地裝進弩機中再扣動勾牙,因而使用不如弓箭便利。但其瞄準和待機時間得到相當的延長,命中率更高,射程、貫穿力以及準確度都比弓要高出一倍,因而強弩被視為“天下精兵,國家膽核”。漢律規定十石以上硬弩[1]不得出關,此律令既針對諸侯王,也適用於匈奴,可見強弩被視為中央朝廷保持軍隊裝備優勢的根本。

李廣天生長臂,弓射出神入化,遠中百步之外柳葉,射力可穿七重鎧甲。他本人既是舉世無雙的神射手,自然在軍中大力推廣射術,為此還特意寫下《李將軍射術》一書,射藝超群的士卒往往得他重用。但仆多認為漢軍裝備多為硬弩,兵器精良,平常人即輕易射中目標,還讓士卒們苦練射術無益作戰,不如發動軍士在長城外修繕戰備,抑製匈奴騎兵威力。李廣轄下邊軍有五名校尉,唯有仆多是匈奴人,其父仆黥於景帝時降漢,被封安其侯,這也是大漢第一次非功而封侯。仆多在漢地長大,卻還是匈奴人的直爽性子,又年輕氣盛,一時出言不慎,頂撞了李廣,將帥頓生嫌隙。

又因為之前匈奴百餘騎兵追擊張騫入塞,沿途亭燧失職不察,仆多下令逮捕所有燧長,預備在軍前處死,以正軍法。燧長辯稱他們早發現了匈奴人的行跡,但由於飛將軍威名遠揚,兩年來匈奴不敢入侵右北平,亭燧上的柴禾從未動過,加上天氣寒冷,難以點燃。李廣認為情有可原,下令釋放燧長,令他們戴罪立功。仆多氣憤不過,上前道:“若因為他們幾人有意奉承李將軍就輕易放過,軍法何存?”李敢見仆多語有譏諷之意,挺身上前訓斥。仆多又道:“小李將軍是郡都尉,屬於郡級官吏,無權過問我戍軍軍營之事。”李敢臉色極為難看,強忍怒氣才沒有發作。

正當場麵尷尬微妙之時,仆多所屬戍卒裴喜忽然衝出隊列大罵李廣是“老匹夫”,最終導致局麵一發不可收拾。軍正魯謁居素來看李廣臉色行事,下令左右拿下仆多和裴喜。另一名校尉高不識為仆多求情,也被當場斥退。

然而校尉佩帶龜鈕銀印,其官秩比二千石,僅比李廣的真二千石略低一級,涉及這一官秩的大官案解都必須解往京師,由廷尉府審訊判決,若要殺頭還得奏明皇帝。魯謁居遂令將仆多和裴喜押回郡府,下獄監禁,等羅織罪名上報朝廷後再行處置。

東方朔聽說經過,忙對押送的士卒道:“我有話問仆校尉,你們先退下。”扯著仆多到一旁,問他當日出塞追擊有無捕到匈奴生俘。仆多道:“有,當日入塞的匈奴騎兵隻有極少數馬快者逃脫,餘者要麽被殺,要麽被俘。我審問過俘虜,他們均是單於王庭的龍虎騎士,奉新單於之命,務必要殺死逃亡的漢奴。”

東方朔道:“看來中行說在匈奴人心中的地位還真不低。”“嘿嘿”兩聲,又道:“校尉君所犯不是什麽大過,不如主動向李將軍認個錯,我願意從中說情。”仆多卻甚是倔強,斷然拒絕道:“不敢有勞大夫君。臣和臣下屬在軍前當眾頂撞上司,是臣的不對,甘願接受軍法製裁。”昂首挺胸去了。

夷安公主道:“這男子不領師傅情,何須多理他。”東方朔便命人叫來趙破奴,道:“我和公主要去城南飲酒,你可願意侍從走一趟?”趙破奴道:“公主和大夫君有命,小子不敢不從。”

三人來到酒肆坐下。東方朔問起趙破奴身世,趙破奴道:“小子八歲就被擄往匈奴為奴,迄今已二十年。”

東方朔道:“二十年前還是景帝在位,當今皇帝隻是太子。”趙破奴道:“是。雖然我大漢自立國以來就與匈奴和親,稱兄道弟,但匈奴還是會時常入境掠邊。二十年前,匈奴自代郡大舉入侵漢地,太原也一度被圍,我就是那時候被擄往胡地。當時因為年紀還小,被留在王庭,為單於牧馬。我可以說是在匈奴長大,匈奴人也早把我當成了匈奴人,可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還是大漢子民。”

夷安公主道:“你在匈奴王庭二十年,一定見過我姊姊孫公主了,她長得什麽樣?美不美麗?她在匈奴過得好不好?本來這些話我想問那宮女王寄的,不過她總是昏迷不醒。”

趙破奴道:“公主一定想知道麽?”言語中遲疑的語氣,實際上已經在暗示孫公主的命運悲慘。

夷安公主堅定地點了點頭,道:“想知道。我猜姊姊一定過得不好,但我還是想知道,這是她為大漢作出的犧牲,應該讓天下人都知道。”

趙破奴料不到夷安公主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豪氣,呆得一呆,才道:“好。”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道:“我在匈奴二十年,總共見過兩位大漢公主,一位是先帝的親女昭陽公主,一位則是當今皇帝的親女孫公主[1],先後嫁給了軍臣單於做閼氏。在這之前,軍臣單於還娶過三位漢公主……”夷安公主道:“這我知道,不過這之前的公主都是宗室女子,隻有我姑姑昭陽公主和我姊姊孫公主才是真正的大漢公主。”

趙破奴道:“但無論是宗室女,還是皇帝女,隻要嫁到匈奴,命運都是一樣的。公主一到王庭,嫁妝被奪走,臣屬隨從也會被盡數逮捕,分散賜給諸王為奴隸,公主身邊往往隻留有一到兩名貼身宮女,雖然名為閼氏,卻連侍妾都不如,輕則遭斥責,重則遭打罵。”

夷安公主隻聽得俏臉通紅,雙手握緊成拳,砸在食案上,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回到郡府,也是一言不發在房中悶坐。主傅義姁見公主神色大異平常,不明所以,忙趕來問東方朔究竟。東方朔道:“也沒什麽,夷安公主聽說了一些昭陽公主和孫公主在匈奴的生活,心中有些難過。”又記起孫公主的陪嫁宮女王寄之事,問道:“王寄還是記不起以前的事麽?義主傅醫術精絕,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醫治好她?”

王寄早已經蘇醒,但卻失了憶,連自己是誰、怎麽來的這裏都記不清了。東方朔記得趙破奴說過王寄一直在軍臣單於和母閼氏身邊侍奉,知道不少匈奴機密軍情,甚至還見過到胡地聯絡起兵的漢朝奸細使者,如此,王寄的價值不亞於張騫,新單於伊稚斜派龍虎騎士窮追不舍,最想殺的人也許正是她,可惜她又偏偏因為受傷失去了記憶。

義姁道:“王寄身子弱,能活過來已經是奇跡。孫公主既然在匈奴過得很不好,她一個宮女,又能好到哪裏去?那些記憶也許正是她想忘記的。她既然不願意記起來,大夫醫術再高明,也是治不好的。東方大夫若是想從她口中了解匈奴軍情,我勸你還是早早打消這個念頭。”

忽有一名士卒敲門進來,躬身稟告道:“臣來替仆校尉傳話,校尉君有要緊事情要求見東方大夫。”

東方朔聞言便趕來郡獄,獄令親自領他進來囚室。仆多頸間戴著鐵鉗,左腳上鎖著鐵釱[1],行動受限,模樣頗為狼狽。與他同時被捕的戍卒裴喜也帶著同樣的刑具,縮在囚室一角。

東方朔道:“你擔心飛將軍殺了他?”仆多道:“他並沒有犯錯,不過是因我是他長官,見我與飛將軍父子爭吵,這才挺身站了出來。”

東方朔笑道:“那日我登上長城,湊巧聽見這位裴喜要給大家講飛將軍怒殺霸陵尉的故事,我瞧他心中對飛將軍怨氣大得很,未必就是為校尉君挺身而出呢。再說,我憑什麽要答應校尉君救他?”

他聲音頗大,一旁裴喜已然聽見,起身怒道:“校尉君不必為臣求他,死就死了,死之前我也還要再罵一句李廣‘老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