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劍之謎

想到從未謀麵的姊姊遠嫁胡地,風俗、語言完全不通,生活一定悲苦極了,以致韶華年紀便病死他鄉,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兒,如果和親的命運落到我頭上,會是什麽樣子?唉,要我嫁給那野蠻單於,還不如死了的好!』

次日一早,事情居然如同東方朔最初預言的那般——夷安公主和劉陵、司馬琴心三女安然無恙地回來郡府,令所有人大吃了一驚。

夷安公主也不等人問,擺手道:“我困了,要先回房歇息,有事回頭再說。”斥退聞訊趕來侍從的韓延年等人,自與女伴回去房間歇息,丟下李廣等人愣在當場,渾然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

李廣昨夜已從心腹隨從任立衡兄弟口中得知東方朔在城南酒肆的種種推測,如郭解、雷被心懷不軌,會利用夷安公主要挾等,回思也頗覺有理,但最終情形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不由得對這位傳說中的天下第一聰明人又起了輕視之心,命任立政立即去後院將公主回來的消息告知使者一行。

使者不分男女,均住在後院。這是一處坐北朝南的院子,正屋原是太守李廣住處,他特意讓了出來給夷安公主幾人,東西兩邊各是一排廂房,徐樂等一幹使者以及救回來的張騫等人分住在各房間中。

夷安公主三人邊說邊笑,剛進來院門,便見霍去病急急迎上前來,問道:“沒事麽?”臉色焦灼無比。他因為姨母衛子夫的關係,在皇帝身邊長大,少年得意,不大會也不願意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見三女安然無恙,並無受傷,這才長舒一口氣,道:“可算回來了。”

夷安公主低聲道:“有勞去病哥哥惦記。”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霍去病這樣的神情——焦眉皺眼,憂心忡忡,皮靴上結滿冰霜,顯是反複在院子裏徘徊,一夜未睡——心中很是感動,然而當她意識到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司馬琴心身上,根本沒有留意聽她的話,心中“咯噔”一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在意的人原來是琴心!這讓她又委屈又無地自容。她是眾星捧月的公主,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冷落。

正好主傅義姁打起簾子出來,叫道:“公主。”夷安公主少不得忍上一忍,就像尋常女孩兒家那樣,賭氣甩手進屋去了。

霍去病的注意力一直在司馬琴心身上,絲毫未覺察到旁人的異樣,又上前一步,追問道:“還好麽?”司馬琴心紅了臉,低頭道:“一切都好。”挽了劉陵的手,側身讓過霍去病,匆忙進了屋。

正好李廣心腹隨從任立政趕來,霍去病忙問道:“公主昨夜到底去了哪裏?”任立政搖搖頭,道:“公主沒說。飛將軍說使者君一行也累了,既然公主已平安回來,請諸位先好好歇息,日後再問清楚不遲。”霍去病道:“也好。”

任立政來到東方朔房前,敲了敲門,無人相應,便幹脆推門而入。東方朔睡得正香,忽被人推醒,迷迷糊糊地問道:“是司馬琴心回來了麽?”任立政道:“不僅司馬琴心,還有夷安公主、淮南翁主,她們三個都自己回來了!”

東方朔這才驚醒,驀然坐起身來,不相信地道:“公主回來了?”任立政笑道:“一切正如大夫君最初所預料的那樣,怎麽反倒吃驚起來了?”

東方朔撓撓腦袋,大是困惑,道:“這可奇怪了。公主人呢?”任立政道:“回房間歇息去了。看情形是玩了一夜,疲累得很。”

東方朔道:“嗯,回來就好,這件事回頭再問公主不遲。”還想倒頭再多睡一會兒,偏偏徐樂一腳踏進門檻,叫道:“東方卿,既然公主找到了,咱們也該快些回京複命才是。”東方朔道:“著什麽急?咱們才來平剛幾天,馬奶酒都還沒喝上呢。”

徐樂道:“而今匈奴內亂,邊郡也是多事之地,為公主的安危著想,還是早日啟程為好。”東方朔笑道:“我倒覺得這平剛城好玩得緊,刺客啊、劍客啊、逃犯啊,一個個出現,在京師哪有這般熱鬧可瞧?多留幾日也沒什麽打緊。”

徐樂忽然一改往日的好脾氣,板起臉肅色道:“東方大夫,雖然你官秩比我高,可這次出使我是正使,你隻是副使,何時回京由我說了算。”

東方朔一骨碌坐起來,道:“你我朋友一場,你跟我來真的?那好,回京可以,但須得帶上張騫幾人。你也說了,邊郡不太平,他們身上一定有重要軍情。”徐樂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正要去探望張君。”

東方朔忙披上衣服,跟著徐樂往隔壁張騫住處而來。義姁正好從房裏出來,道:“張騫和王寄身上的箭鏃都已經取出來了,男的傷重,女的身子弱,都需要調理靜養一些日子。”東方朔大喜道:“真乃天助我也。”臉上不無得意之情。

徐樂忙道:“若是帶著張騫幾人一起上路,有主傅君照顧他們,應該無大礙吧?”義姁道:“這一路風雪,道路泥濘,就算乘車,傷者也經不起顛簸。徐使君想要盡快回京,我是極讚同的,但兩位傷者還得傷勢穩定後才能上路。”轉頭問道:“大夫君答應我找回公主……”

東方朔往南一指,道:“公主回來了,正在她自己房裏。”義姁“啊”了一聲,又驚又喜,又難以置信,忙趕去房中查看。

東方朔和徐樂一道步進房中,張騫猶自昏迷未醒,妻子阿月紅著眼睛守在床邊。徐樂問了幾句,阿月隻懂簡單的漢話,實在難以交流,隻得悻悻出來。

東方朔跟出來問道:“你忽然這般著急回京師,一定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嗯,我猜猜看,你是怕意外與郭解相遇,他認出了你,你難以自處,對也不對?”徐樂沒好氣地道:“郭解是通緝要犯,我是朝廷使者,你這般聰明,認為他會‘意外’跟我相遇麽?我知道瞞不過你,實話說,我不是著急回京師,是想早些回去我故裏無終,行了吧?”

東方朔道:“原來如此。那麽你先帶上幾名士卒回去故裏,這裏都交給我。等你探完親訪完友,再回來這裏相會。”徐樂尚在遲疑之中,東方朔道:“難道你想帶著公主回去故裏?那麽我問你,公主是在郡府安全,還是跟你去無終縣安全?”徐樂一想有理,隻得道:“東方卿可千萬要看好公主,別再惹出亂子來。”說罷便自回房去收拾行裝。

東方朔打發走徐樂,正想重新回房補覺,忽見那跟隨張騫一道逃回的男子趙破奴正在院中朝他招手,便走過去問道:“你是叫我麽?”

趙破奴點點頭,道:“我有一件重要大事要稟告大夫君,阿寄先後在王庭侍奉匈奴單於和單於之母閼氏,她曾經偷聽軍臣單於和大臣中行說的對話,知道匈奴人正在實施一個極大的陰謀……”

東方朔道:“是那個投降了匈奴人的閹人中行說麽?他居然還活著?”趙破奴點頭道:“非但活著,而且活得很好,曆任單於均對他信任有加,言聽計從。”

他二人口中的中行說原是漢皇宮宦者,為人機智多計,高後[1]呂雉執政時已忌憚其人精明,欲派其出使匈奴。當時漢使大多被匈奴扣押,呂雉此舉不過是想借匈奴人之手除掉中行說,結果為大臣欒布諫止。漢文帝劉恒即位後,繼續延續與匈奴和親的政策。漢文帝前六年,冒頓單於病死,太子稽粥繼立,號老上單於。劉恒選了一名宗室女子,封為公主,出嫁老上單於。又因為中行說是燕地人,熟悉邊關情狀,選中其為主傅,作為公主屬官前往匈奴。中行說推辭不成,發狠道:“一定讓我去胡地,我將成為漢朝的禍患。”一到匈奴就投降了老上單於,因其熟悉漢朝和匈奴兩方情況,又富於謀略,備受寵信。

當時匈奴人雖然衣皮毛、食腥膻,卻都非常喜歡大漢精美的繒絮絲織物及可口美味的食物,中行說告誡道:“匈奴的人口不及大漢的一個郡,武力卻非常強大,根本原因就在於衣服飲食有自己的特性。如果單於改變習俗,喜歡漢朝的東西,如此下去,匈奴就會完全歸屬漢朝了。所以,隻要得到漢朝的繒絮,單於就讓人穿著去雜草棘叢中馳騁一番,把衣裳都撕破磨碎,表明它們遠遠不如匈奴的皮毛堅固耐用;得到漢朝的食物,就統統扔掉,表明它們不如匈奴的奶酪甘美。這樣,才能保持匈奴人的特性,保證對漢朝的優勢。”老上單於深以為然,也如此照做。

中行說還向匈奴人傳授分條記事的方法,以便核算他們的人口和牲畜的數目。大漢送給匈奴單於的書信通常是寫在一尺一寸長的木牘上,開頭的文詞總是“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然後才是贈送的物品及其他要說的話。中行說為了在禮儀上壓過大漢,教單於用一尺二寸的木牘寫回信,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特意加長、加寬、加大,開頭的文詞故意寫得居高臨下,如“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朝皇帝無恙”等,以表示匈奴單於高過漢朝皇帝一頭。

漢朝使節看不慣匈奴原始落後的風俗製度,中行說就親自出麵和漢使辯論。譬如匈奴風俗,父親死後,所有妻妾全歸兒子所有,隻有親生母親除外。兄弟死後,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與其他財產一樣。漢朝使者譏諷匈奴人**,中行說辯解道:“父親兄弟死後,妻子如果另嫁,便是絕種,不如娶為己妻,還可保全種姓。所以匈奴雖亂,其實是出於立宗種的考慮。漢人總說倫理,但親族日疏,互相殘殺,屢見不鮮。所以漢人的倫理其實是有名無實,徒事欺人,不足稱道!”

他還教會匈奴人怎麽選擇有利的進攻時機和最佳的進攻地點,在他的謀劃下,匈奴屢屢侵入漢境,殺傷百姓,擄掠牲畜,成為漢朝最大的邊患。匈奴騎兵一度逼近皇帝離宮甘泉宮,長安震動,也是由於中行說巧計所致。

老上單於死後,其子軍臣單於即位,中行說又繼續侍奉新單於,使出渾身解數,教胡人如何算計漢朝,如何從漢朝那裏巧取豪奪。大漢自漢文帝劉恒到漢景帝劉啟,再到當今天子劉徹,祖孫三代無不恨中行說入骨,卻又無可奈何。此人當真長壽,算起來已有八十歲年紀,依然能左右匈奴局勢,挑動左穀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於,與太子於單爭位。

趙破奴提到中行說時也是咬牙切齒,道:“我父母被害,自己淪落胡地為奴二十年,也全是拜這老匹夫所賜。”

自高帝劉邦采取和親政策,用公主、財物與匈奴結盟以來,匈奴還算守信,一直沒有大規模侵擾漢地。然而中行說投降匈奴後,告訴單於大漢嫁以公主實是居心叵測,單於遂撕毀盟約,多次發大軍南下。而匈奴人攻破漢地後的習慣做法是:年老病弱者全部殺光,年輕力壯的男女全部帶走。俘虜們要在匈奴騎兵撤退時幫他們背負擄掠品,回到營地後,就跟牛羊一樣分歸匈奴將士,男的做奴隸,女的則做婢女或是充當妻妾,主人玩厭時可互相交換或是買賣。趙破奴就是在年幼時家鄉被匈奴鐵騎踏破,父母被殺,自己被擄去胡地為奴,受盡苦楚。

東方朔也道:“中行說詭計多端,不斷教唆單於攻我大漢,當真是個勁敵。”趙破奴道:“嗯,聽說漢朝廷中有大官是匈奴奸細,兩方預備裏應外合,阿寄曾親眼見到大官派去胡地的使者……”

前麵忽然傳來一陣桴鼓聲,打斷了話頭。東方朔忙道:“你所言盡是機密大事,我隻是臨時出使邊郡的使者,不該予聞軍情。這些話,你該直接稟報李廣將軍才是。”趙破奴道:“我適才去告訴過李將軍,可他說既然是陰謀,直接來找東方大夫便是。”

東方朔恍然大悟,知道李廣誌在上戰場殺敵,不願相信或者不想花時間相信所謂的“陰謀”,之所以將趙破奴打發給他,其實是要嘲諷他昨晚在城南酒肆的那番推論。隻聽見前麵桴鼓聲越來越密集,似是有什麽緊急軍情發生,一時顧不上許多,忙道:“這件事,你回頭再跟我細說。”

匆忙趕來堂前,桴鼓已然止歇,士卒正帶著二男一女進來。東方朔這才會意是有人擊桴鼓告狀,正要轉身走開,那名三十餘歲的男子忽然叫道:“那不是東方君麽?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陽安呀。”

東方朔道:“你是大乳母侯媼的兒子?”陽安歡喜異常,道:“正是。家母可還好?”東方朔道:“令慈正在長樂宮頤養天年,與太後同起同坐,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有何不好?”

陽安聞言,不由怔怔落下淚來。他妻子管媚斥道:“哭什麽?還嫌不夠丟人現眼麽?”陽安慌忙舉袖抹淚,低下頭去,顯然是十分畏懼妻子。

這陽安雖然怯弱,但其母侯媼卻一度是個風雲長安的人物,倒不是她有什麽特別的本事,僅僅因為當今天子劉徹小時候吃過她的奶。劉徹對乳母很有感情,長大後做了皇帝仍然尊稱她為“大乳母”,賞賜無數不說,凡是大乳母的要求總是要予以滿足,甚至特許她可以走皇帝專用的馳道。侯媼受到皇帝敬愛,其子女甚至奴仆都因此而驕橫起來,經常公然在長安大街上阻攔車馬,搶奪財物,為所欲為,無法無天。有一次,這些人又來到有名的甘泉酒肆尋釁滋事,稱甘泉酒肆與甘泉宮同名,是大逆不道,以此為要挾,將肆主的美麗女兒搶走,正好被當時任主爵都尉的汲黯撞見。

汲黯字長孺,濮陽[1]人,出身名門,七世為卿大夫。為人剛直不阿,有“直黯”之名,連皇帝都怕他幾分。將軍衛青入侍宮中,劉徹可以蹲在廁所內接見。禦史大夫公孫弘有事求見,劉徹連帽子也懶得戴。唯獨見汲黯時,劉徹不敢有絲毫怠慢。有一次他坐在武帳中,適逢汲黯前來奏事,來不及戴帽,連忙躲進帳內,隻敢派近侍出麵。這樣一個人,眼中自然容不下沙子,汲黯親眼見到侯媼家人及奴仆的不法之事後,立即上奏天子。劉徹雖有心庇護大乳母,可又畏懼汲黯的不依不饒,更加惱恨侯媼家人的胡作非為,隻得下令有司依法查處。

漢代刑名基本上因襲秦製,種類複雜,懲罰殘酷。就大類而言,可以分為死刑、肉刑、徒刑、遷刑幾類。

死刑又分腰斬、棄市、梟首、族刑四類:腰斬即用鍘刀或斧鉞將犯人攔腰斬斷,通常用於大逆不道之罪及各種違犯軍法的罪行;棄市是在鬧市中將罪人斬首,是最常用的死刑,適用於性質嚴重的罪行;梟首則是在處死犯人後將其頭顱懸於高空以警示眾人,凡無尊上、非聖人、不孝者,斬首梟之;族刑則是舉族而誅。在漢朝,大逆不道罪,犯者腰斬,父母妻子同族無論少長皆棄市。族刑也有等級差別,最重的是夷三族,漢初開國名將韓信、彭越等人都被處以此刑。

肉刑分為黥、劓、刖、宮四種:黥是指刻破犯人額頭的皮膚,將黑色染料滲入其下,從而留下清晰印跡的刑罰。在漢朝,黥在肉體刑中是最重的刑罰。劓是指將犯人的鼻子割掉。漢文帝廢肉刑後,用笞刑來代替劓刑,規定應當劓者,笞三百。斬左右趾是斬去左腳小趾頭和右腳小趾頭的合稱,一般是先斬右趾,後斬左趾。斬右趾的刑罰比斬左趾重得多,已屬於死刑。漢文帝廢肉刑後規定當斬左趾者,笞五百,當斬右趾者,棄市。宮刑又稱腐刑,是一種殘害男女**的酷刑。漢景帝時規定,犯死罪者可以用腐刑代替。

徒刑按照犯人罪行輕重,主要分為五種:其一,髡鉗城旦舂,是死刑之下的刑名,適用於重罪,髡即剃去罪犯頭發,鉗即用鐵鉗束頸,強製勞役。男為城旦,築城伺望敵情,女為舂,替官府舂米。五歲刑。其二,完城旦舂。完是指去其鬢而完其發,也不在其頸上戴鐵鉗。四歲刑,可以贖罪。其三,鬼薪、白粲。鬼薪,男為祠祀鬼神伐山木;白粲,女為祠祀擇米使白。三歲刑。其四,司寇作。男備守,女役作。兩歲刑。其五,複作。男為戍罰作,女為複作。複作的刑期最短,僅一年或數月,也不用遭受髡鉗。

遷刑則是將罪犯從原住地遷徙到荒僻地方的一種刑罰,由古代流刑演變而來,是對死刑和肉刑從寬處理而設置的刑罰。秦漢曾廣泛使用,凡新征服的邊遠地方,通常是把罪犯遷過去,讓他們去充實當地,發展生產。凡遷刑犯人,家屬須隨同前往“遷所”。

侯媼家人所犯屬於“劫人”,按照《二年律令》[1]中《盜律》一條規定:“劫人、謀劫人求錢財,雖未得若未劫,皆磔之。罪其妻子,以為城旦舂。”也就是說,主犯要處最重的死刑,其家人都要被判徒刑。當時經辦此案的是侍禦史張湯,他深知劉徹左右為難的心意,有意判處將侯媼家人遷刑,令其舉家遷居邊郡。表麵是寬大處理,其實是為了讓天子徹底擺脫麻煩。劉徹果然大悅,立即批準執行。

侯媼養尊處優慣了,自然舍不得離開京師,可皇命難違。她撫育劉徹長大,深知其人武斷專伐,最反感旁人質疑其決定,出麵求情者十之八九要失敗——馬邑之謀無功而返,主持此事的大行王恢被逮捕下獄,廷尉判他“曲行避敵,觀望不前”,應當腰斬。王恢暗中送給丞相田蚡一千金,請他出麵圓緩。田蚡是皇帝的舅舅,卻也不敢直接出麵向劉徹求情,隻能去找他的同母異父姊王娡,道:“王恢首倡馬邑誘敵之計,雖沒有成功,但如果就此殺了王恢,等於是替匈奴報仇。”當劉徹來長樂宮朝見時,王娡就將田蚡的話對兒子重新說了一遍,希望他能下詔赦免王恢。劉徹道:“母後有所不知,最先倡議馬邑之計的人是王恢,朕為此調動天下幾十萬士兵,全是因為他一句話。即使馬邑誘敵失敗,捉不到單於,王恢的軍隊已經抄近匈奴退路,如果全力攻擊匈奴後軍,依然能有所斬獲,由此可以安慰軍心。然而他膽小畏死,不敢出擊,如果不誅殺他,實在無以謝天下。”王娡無奈,隻得將原話轉告弟弟,田蚡又轉告王恢,王恢知道勢難扭轉,幹脆自殺了事。郭解有今日的處境,實際上也有衛青親自出麵向劉徹求情不果的原因。

但世事無絕對。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從劉徹的龍威下救得性命,這人一定是東方朔。昔日有人射殺了皇家園林上林苑的鹿,劉徹勃然大怒,下令有司立即將射鹿者腰斬處死。東方朔在一旁道:“這人實在太該死了!令陛下因鹿殺人,一該死;天下人從此知道陛下看重鹿而輕賤百姓,二該死;若是匈奴來犯,隻能用鹿來對付敵人,三該死。”劉徹聽後默然不語,最終命人釋放了射鹿者。

侯媼別無辦法,隻得使出最後一招,奉上千金向東方朔問計。東方朔是長安有名的狂人,每年都要換娶一名新妻子,樂此不疲,俸祿和賞賜都花在了聘禮上。他當時正好缺一筆聘金,當即滿口答應幫助侯媼。次日,侯媼按照東方朔的囑咐,來未央宮向劉徹辭行,一句話不說,隻在離開時頻頻回頭,目光中有戀戀不舍之意。東方朔在一旁當值,立即大聲罵道:“呸,老女人,還不快走!陛下已經長大,難道還需要你的乳水才能存活嗎?還有什麽好回頭的?”劉徹大受觸動,忙召回侯媼,請她搬到長樂宮居住,但其子女家人卻依舊遷徙到右北平郡無終縣,這是邊郡中距離侯媼家鄉東武[1]最近的城邑,已經是格外開恩的結果。

陽安知道當初母親能夠繼續留在京師安享榮華富貴全仗東方朔的巧計,此刻忽然在郡府遇到,如同捉到一根救命稻草,喜從天降,掉了幾滴眼淚,忙上前拜道:“東方君,請你也幫幫我,請皇上準許我回京奉養老母。”東方朔道:“這個怕是有些難度。你是來郡府告狀麽?”陽安道:“這個,唔……”

一旁士卒道:“他和這女子是被告,那少年才是原告。快些進去,別讓飛將軍久候。”連聲催促,領著三人進去大堂。

東方朔見那原告不過是一名十四五歲的羸弱少年,一時好奇,也跟了進來,站在旁側吏卒身後,側耳聆聽。

這案子其實再簡單不過——原來那少年名叫管敢,被告人管媚、陽安是他的姊姊、姊夫,他父親管線是無終縣的大富翁。八年前管線病逝,臨死前將所有財產留給了女兒管媚,隻給管敢留下一把寶劍,且交由管媚保管,要等到管敢滿十五歲時再交給他。而今管敢已經年滿十五歲,管媚卻不肯將寶劍還給弟弟。管敢多年來受盡姊姊、姊夫白眼,實在氣不過,遂按父親臨終囑咐,趕來郡府告狀。

李廣耐著性子聽完,審閱了管線留下的遺書,問道:“管媚,這遺書是真的麽?”管媚道:“確是家父親筆。”

李廣一拍桌案,怒道:“那麽還有什麽可說的?快些將寶劍拿出來,還給你弟弟。老夫還要趕去軍營,沒空陪你們這些小孩子在這裏玩兒過家家。”

管媚其實早知道這樁案子非敗訴不可,但聽聞現任郡太守李廣不理地方政務,又存了僥幸心理,居然不辭辛苦,一路跟到平剛城。此刻見飛將軍發怒,嚇了一跳。不得已解開外袍,從腰間取出一柄短劍,很不情願地遞給管敢。

那短劍通體金色,劍連於靶,靶盤呈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多目,不過僅一尺半長,似是女子用劍。

管敢數百裏奔波,就為了索回父親的遺物,此刻寶劍終在己手,不由得百感交集,憶起慈母、慈父早亡,數年來過著寄人籬下的淒慘生活,登時愴然涕下。

李廣卻仿佛發現了天大的怪事,從堂首走下來,瞪大眼睛問道:“這就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寶劍麽?”管敢道:“是。”李廣道:“可否借老夫看看?”

管敢便將短劍遞過來。李廣卻不著急拔出劍身,隻反反複複查看那金劍的外觀。良久之後才拔劍出鞘,刃如霜雪,雖也是柄難得的利刃,但較之城南酒肆所遇劍客雷被佩戴之劍,又有所不如了。

管敢道:“有什麽不妥麽?”李廣道:“像,實在太像了。”搖了搖頭,將劍還給管敢,回到座位上,道:“這件案子已經了結,你們可以回家去了。”

東方朔忙挺身站了出來,道:“不急。李將軍,這件案子沒這麽簡單。”李廣愕然道:“東方大夫來大堂做什麽?難道老夫斷得不對麽?”一旁軍正魯謁居忙道:“有管線遺書為憑,管氏姊弟對遺書內容均沒有疑問,將軍按照管線生前遺願斷案,並無任何不妥之處。”

東方朔哈哈笑道:“並無任何不妥之處,軍正好大的口氣!”語氣中大有嘲諷之意。李廣勃然色變,強壓怒氣,道:“東方大夫,有話請直言。”

東方朔道:“將軍有沒有想過,管線是富甲一方的大富翁,家產近百萬,金銀堆積如山,為何偏偏隻留一柄金劍給唯一的愛子?當然,能令李將軍動容的寶劍,一定很不一般,但對民間百姓來說,寶劍再利,也比不上一日兩餐。管敢,你說實話,如果你父親留給你十萬錢和寶劍,但你隻能選擇一樣,你會選擇什麽?”管敢毫不遲疑地答道:“當然是十萬錢。”

東方朔道:“如果你選的是十萬錢,那麽還沒有等你長大,這十萬錢就會被你姊姊完全奪走,你自己怕也是性命難保。瞧,這就是令尊的高明之處了,他去世之時,你才七歲,而你姊姊卻已經二十餘歲,且嫁與陽安為妻。管線生前知道你姊姊為人貪婪狠毒,自己一旦撒手,必然會來與弟弟爭奪財產,如家又多惡奴,怕是你活不長。所以他有意將家產全部留給你姊姊,這樣你姊姊如願以償,不會再因為財產之事置你於死地。而留給你的寶劍則大有玄機,劍代表著決斷。你父親早料到你姊姊性格強硬,到你十五歲時必不肯按遺書要求把寶劍給你,因而他預先又有遺命,告誡你一旦有爭執就直接來郡府申訴,如果遇上明白事理的太守,立即就能明白他遺書留劍的真正用意。”

他聲音洪亮,言辭侃侃,抑揚頓挫,頗有鴻儒之風。眾人恍然有所醒悟,堂中一片嘩聲。唯獨管媚臉色陰沉,連聲冷笑。

陽安急道:“東方君,你我好歹也算是故人,如何這般惡言誣陷我妻子?”東方朔笑道:“是不是誣陷,你心中最清楚。不過我瞧你妻子凶悍強硬,你畏懼她,怕她怕得要命,量你有話也不敢說出來。”

陽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渾然不知該如何自處。

李廣料不到遺書和寶劍的背後竟有這樣的玄機,然而仔細思慮,的確隻有如此解釋才最合情合理,極是感慨,歎道:“這管翁生前這番苦心安排,考慮得是多麽深遠啊。”對東方朔也終於刮目相看,當即判決道:“管媚、陽安,郡府將管線全部遺產判給管敢,你二人回無終後須將全部財產立即歸還,不得延誤。”

管媚、陽安伏在地上,連連叩首,請求李廣重新判決。李廣道:“你們這樣的壞女惡婿,已經得到八年的好處,難道還想要貪心不足麽?”命掾史將二人趕出堂去。

管媚抬起頭來,冷然道:“請將軍再聽妾一言,並非妾心狠貪財,實在是因為管敢他不是我親弟弟。”陽安驚道:“阿媚,你可別……”管媚咬唇出血,道:“這本是家中醜事,妾為了亡父名譽著想,一直沒有揭破,但事情既到了這個地步,妾不得不全盤托出了。”

原來管媚與管敢並非同產姊弟,管媚為管線原配靳氏中年所生,靳氏身故後管線一直沒有再娶,直到六十餘歲才娶了年輕的新婦莫氏。當時管線已是白發老翁,鄉裏有許多風言風語,稱莫氏是為了管家財產,又稱其不守婦道,與同縣惡少年有奸。成婚一年後,莫氏產下管敢,流言紛起,稱管敢非管線親子。不久,莫氏撒手西去,隻留下繈褓中的幼子。管線礙於家醜,又望子心切,明知管敢不是親生骨肉,還是當做親子撫養。

驀然曝出管敢身世疑問,最驚訝的當屬管敢本人。他瞠目結舌半晌,才囁嚅道:“姊姊你……”

管媚看都不看弟弟一眼,道:“妾所言句句屬實,將軍可以派人到無終縣找鄉裏鄰居查驗。既然管敢不是我管家的人,根本就無權分得任何財產。妾之前不肯將寶劍交出,也是因為不願意家父遺物落入外人之手。”

東方朔道:“你可有實證能證明管敢不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管媚道:“這還要證實麽?管敢出生時,家父已年近七旬……”

東方朔道:“我是問你有沒有實證?”管媚遲疑了下,道:“沒有。”

東方朔道:“那好,我告訴你,我能證明管敢是尊父的親生兒子!”走過去問道:“你是不是很害怕?”管敢搖搖頭,道:“我不害怕。今日慶幸能遇上東方先生,這才能知道父親大人臨死的一番苦心安排,就算我得不到一文錢,我內心也會感激不盡。”

東方朔道:“你既然不害怕,為什麽身子一直在發抖?”管敢道:“我隻是天生怕冷。”東方朔道:“很好。李將軍,你可以暫時命人帶他們下去,等到正午時分,咱們再來大堂審案。”

他自作聰明、越俎代庖的做派固然令人生厭,可他確實聰明過人。李廣又正煩這件沒完沒了的奇怪案子,巴不得有個人來替自己處置,當即命人先監禁管敢三人。

東方朔僅憑金劍就斷了一件奇案,心中實在得意,忽感到腹中饑餓,隻得往廚下尋了些吃的。再回來後院時,卻見徐樂正站在院中,似在等他。

東方朔奇道:“徐卿還沒有動身麽?”徐樂不答,隻問道:“適才那件案子是怎麽回事?”

東方朔笑道:“徐卿本來歸心似箭,如何又關心這件普通的民間案子來了?”驀然醒悟過來,道:“啊,管敢姊弟是無終縣人氏,與你同鄉,徐卿認得他們,是也不是?”徐樂道:“唔,聽說過。”

東方朔道:“那麽徐卿所聽說的情形到底是怎樣的?”徐樂道:“嗯,這個……管線管翁去世時,我已然趕赴京師上書,之後數年再未回過鄉裏,管媚姊弟的恩怨,實在知道得不多。東方卿當真有辦法證明管敢是管翁之子麽?”

東方朔道:“聽口氣,徐卿似乎能肯定管敢是管線的親生之子。”徐樂道:“我也隻是推測罷了。管線臨死將財產全部留給女兒,卻為年幼的兒子安排下寶劍之計,這等謀劃深遠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兒子是否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東方朔道:“嗯,推斷得不錯。”驀然板起臉來,喝道:“徐樂,你到底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快些從實招來。”徐樂愕然道:“這話如何說起?”

東方朔道:“你適才無意中複述了我在堂上的話,可見我斷案的時候,你在堂外偷聽。我猜想你本來回房取了行囊預備立即啟程,可突然有什麽將你引來了大堂,僅憑我東方朔斷案是不足以吸引你的,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嗯,你認得管媚,是也不是?”

徐樂知道對方精明,萬事難以瞞過,隻得道:“是,我與管媚同鄉,自幼相識。我十四歲時父母雙亡,全靠鄉裏救濟才能存活下來,管線管翁於我有大恩,不但一直供給我衣食,還請人教我讀書,我能有今日,實是仰仗管翁的惠澤。”

東方朔道:“如此,你對管家的事一定了如指掌了。”徐樂道:“管翁老來得子,關於管敢身世確實有許多風言風語,但管翁對獨子一直愛若掌上明珠。以管翁的精細厲害,斷然不會將他人之子當做親子撫育。隻是他已死去多年,亡父終究不能站出來為生子說話。莫非……莫非東方卿想用傳說中滴血認親的法子?”東方朔笑道:“天機不可泄露。”說罷撇下徐樂,自行回房去了。

到了正午,東方朔準時出現,命人帶上原告、被告,徑直扯著管敢來到院中站定,道:“你們大夥兒來看。”

院中除了李廣等人,還聚集了許多趕來看熱鬧的掾史、士卒,聞聲一齊望過去——隻見那柄引發出這起案子的短劍正別在管敢腰間,在太陽下發出燦然金光,極是耀眼。

東方朔見眾人目光灼灼,不離管敢腰間,忙道:“我不是讓你們看劍,是讓你們看管敢的人。”

軍正魯謁居問道:“管敢有什麽出奇之處麽?”東方朔哈哈大笑道:“這麽明顯的事,你們居然都看不出來!管線娶後妻莫氏時已是六旬老翁,精血衰敗,因而老人之子先天不足,非但不耐嚴寒,而且日中無影。”

眾人朝管敢腳下望去,果見沒有人影,不由得齊聲發出驚呼,一片嘩然。管敢自己也驚奇不已,在陽光下來回走動幾步,還是沒有人影[1]。

東方朔笑道:“管敢,你當真好命,老天爺都眷顧你,天氣陰了那麽多日,唯獨今日晴了。”驀然提高聲音,轉頭喝道:“管媚,你這女人心腸好狠毒,為奪財產不惜誣陷親弟。令尊能安排下十五歲寶劍之計,何等人物,豈能不知管敢是否親生骨肉?倒是你這樣凡俗庸鄙之人,日日算計,卻還是敵不過你死去父親生前安排下的巧計。”

管媚雙眉一挑,還待狡辯,陽安扯住她衣袖,“撲通”一聲跪下,苦苦哀求道:“東方君,是我們夫妻的不是,我們這就將所有財產還給管敢。求你看在我們是舊識的分上,救救我們夫妻。”

陽安遷徙到右北平郡之前,一直在長安生活,又因為生母是皇帝乳母,與不少公卿大臣來往,略通一點律令,知道審判時不允許被告為自己辯護,隻能供述、回答和接受判決。更有一點,朝廷擔心誣告成風,將誣告定為重罪,有的要受棄市極刑。管媚稱管敢非親生弟弟,實際已近似誣告,萬一被郡府以誣告治罪,那就不光是輸掉財產,更可能會丟掉性命。

東方朔道:“你求我沒有用的,該去求李將軍才是。”

陽安便又朝李廣磕頭,額頭撞出了血。幸好李廣不通律法,又剛腸嫉惡,對這對夫妻厭煩之極,喝道:“你們快些滾回無終去,將財產一文不差地還給管敢。快滾,別讓老夫再看見你們。”

陽安如蒙大赦,拉起妻子,逃一般地奔出郡府。

管敢感激不盡,一一向東方朔、李廣叩首拜謝,轉身正要離開,郎官霍去病忽然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訝然道:“你的劍……”伸手便想去摸管敢腰間的金劍。

管敢不知對方身份,見他與自己年紀相仿,卻是一身與東方朔一樣的官服,急忙手撫短劍退開,露出警覺之色來。霍去病當眾出糗,不便再上前,任憑他離去。

東方朔問道:“那劍有何出奇之處,竟能先後令李將軍和霍君動容至此?”霍去病道:“大夫君沒有見過高帝斬白蛇劍麽?”東方朔搖搖頭,道:“高帝斬白蛇劍是本朝鎮國之寶,懸掛在長樂宮前殿,我一向在未央宮宿衛,無緣得見。莫非管敢那柄劍跟高帝斬白蛇劍……”霍去病接道:“很像,應該說外形一模一樣,隻不過短了許多。”

東方朔問道:“李將軍也是這般認為麽?”李廣點點頭。

李廣招手叫道:“東方大夫,請你進來,老夫有話對你說。”與東方朔前後進來大堂,肅色道:“高帝斬白蛇劍和管敢那柄劍看起來似乎是一雄一雌,應該是一對。”

東方朔道:“將軍隻私下告訴我一個人,是希望我去勸說管敢將寶劍上交朝廷麽?”李廣道:“不錯,這孩子身世可憐,幼年喪母喪父,姊姊心腸又是這般歹毒,這些年他應該沒少吃苦頭。若不是東方大夫湊巧在右北平郡,怕是老夫也隻是依照遺書將寶劍斷還給他,絲毫不能了解那老翁管線的深意。而今既然管敢得到了管家全部財產,劍也就沒有多大用處。雖是父親遺物,然而那劍既非凡品,斷不是平常人所能消受,怕是早晚要給他帶來禍事。”

東方朔笑道:“難得將軍為一個民間少年考慮得如此周全。”慨然應道:“將軍請放心,返回長安途中,我會繞道無終縣,勸說管敢將寶劍獻給天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李廣道:“嗯,好。”又問道:“使者君一行預備幾時啟程回京複命?”

東方朔知道他巴不得早些將自己一行打發走,忙道:“本來應該是這幾日就動身的。然而趕上張騫幾人之事,怕是還要拖上幾天,看看他和王寄傷情如何。”

李廣也不客氣,道:“那麽請盡快吧。”東方朔道:“一定。”遲疑了下,又道:“郭解意圖對將軍不軌,此人在民間名聲甚大,必有過人之處,將軍還是要小心些才是。”李廣冷笑道:“郭解名氣再大,也不過是一普通黔首,如何能與老夫相抗?大夫君不必多慮,還是管好公主,別讓她四處惹事才好。”

話音剛落,便見夷安公主風風火火地衝進堂來,嚷道:“李將軍,你怎麽能下令通緝雷被?他是個好人。”李廣道:“嗯,這個……實在是因為昨晚公主莫名失蹤,臣等以為是雷被或是郭解綁架了公主。”

淮南翁主劉陵緊跟進來,聞言愕然道:“那北首座上的短小男子就是郭解麽?呀,難怪我覺得他有些麵熟,一定是在衛青將軍府上見過他。”夷安公主也很是驚訝,道:“原來他就是郭解,呀,我還是頭一次跟一個逃亡的刑徒距離如此之近。”

東方朔道:“好了公主,這就請你將昨晚的事情一一說明白,你去了哪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夷安公主道:“這個……不好說……”劉陵忙道:“其實也沒發生什麽大事,我們去了一處地方玩搏掩[1]。”

原來昨晚阿胡行刺李廣不中被圍後,夷安公主三人便溜出了酒肆,她們知道如果不及時走掉,便會立即被李廣派人護送回郡府,然後像囚犯一樣被保護起來,再也享受不到市井樂趣。隻是三女對平剛城並不熟悉,來到街道上,一時不知往何處去。幸虧劍客雷被怕被行刺事件牽連,也出來酒肆,見三人站在路邊遲疑,遂介紹了平剛城中的幾處名勝,並毛遂自薦當了向導。一直遊覽到傍晚,夷安公主意猶未盡,雷被便幹脆帶三人來到一處隱秘的地下搏莊玩搏掩。夷安公主親自上陣,輸光了四人身上所有的錢財,她從來沒有玩得這般瘋狂過,直到今日早晨搏莊關門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那時候才與雷被分手。

夷安公主這次不辭路途遙遠辛苦,微服跟隨使者來到右北平郡,雖是因為好奇,但起因還是霍去病。今早當她發現自己喜歡的男子原來另有所愛時,當然既失望又失落,甚至一度對司馬琴心氣惱。不過她雖然身份尊貴,卻並不嬌氣,反而熱情豪爽,況且對霍去病的情感不過是少女懷春,並非刻骨銘心的愛戀,傷感一陣,便又釋懷,心道:“我早知道自己嫁不了去病哥哥,誰叫我是公主呢![2]琴心溫柔可人,又會醫術,大凡男子都喜歡她。來邊郡的路上,還是琴心治好了去病哥哥的熱病,他就此喜歡上她,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她雖然自行解開心中芥蒂,但卻無論如何不想多留在郡府,總想著找機會出去瘋玩,回憶起昨晚在地下搏莊的狂熱場麵,很有些意猶未盡,笑道:“東方大夫,我想今晚再去搏莊玩一玩,可義主傅說無論去哪裏都得有東方大夫陪同,不如我們今晚一起去,加上阿陵,就咱們三個,好不好?”東方朔連連擺手道:“公主不知道搏掩罪名不輕麽?你是公主,當然不怕,換我去搏莊走一趟,明日就該被有司彈劾逮捕,定為城旦了,那可是四年的徒刑。”

夷安公主撇嘴道:“咱們眼下是在邊郡,哪裏來的有司彈劾?東方大夫,你這次不幫我,我下次可也不幫你了。”東方朔笑道:“不幫我也比害我強。公主,你不知道你父皇心中最喜愛的人是誰麽?”夷安公主道:“是誰?難道是東方大夫?”東方朔哈哈笑道:“這點我倒有自知之明,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東方朔。”

劉陵道:“嗯,我來猜猜看,是衛皇後和衛青將軍,對不對?”東方朔道:“翁主雖然聰明伶俐,可你還是猜錯了。皇上最喜歡的人是韓嫣。”劉陵道:“可是韓嫣已經被太後賜死了呀。難道是他弟弟韓說?”東方朔笑道:“不是,皇上對韓說好,那全然是因為韓嫣的緣故。諒翁主也猜不到,我告訴你吧,是桑弘羊和霍去病。他們都是英俊少年,而且極力主張對匈奴用兵,與皇帝投契。所以,公主真想去搏莊,何不拉上你的去病哥哥?他有天子庇護,搏掩不過是小事一樁。”一邊笑著,一邊疾步走出堂去。

夷安公主咬咬嘴唇,道:“這主意倒是不錯。阿陵,我們找霍去病去。”劉陵笑道:“就算霍郎官肯答應今晚陪公主去,以他的性子,明日一早必然稟告李將軍派兵封了搏莊。昨晚那些搏客陪公主玩得那麽開心,難道公主就忍心見到他們身陷囹圄麽?”夷安公主道:“也對,為人要講義氣,我不能害那些人。”她本就好動多變,實在去不了搏莊,也就算了。

夷安公主覺得聲音耳熟,忙奔來院中,卻見雷被雙手反剪,被幾名士卒挾持著押了進來。

夷安公主忙上前道:“做什麽?李將軍沒有告訴你們麽,他不是犯人,快放開他!”

士卒尚在遲疑,一名掾史奔過來道:“飛將軍有令,放了這名男子。”士卒這才拔刀割斷繩索。

雷被慌忙拜伏在地,頓首道:“臣雷被不知是公主駕臨,昨夜多有冒犯,竟然直呼公主的芳名,死罪。”夷安公主道:“呀,到底還是讓你知道了。”

雷被道:“臣今早與公主分別,路上見到告示,才知道臣被懸賞捉拿,可又不知道犯了什麽罪。剛想來郡府打聽,沒到門口便被士卒捉了,說臣綁架了公主,臣這才知道曼娘是公主身份。”

夷安公主本來對這個英俊的男子頗有好感,但見對方一知道她身份便俯首帖耳、低聲下氣,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跟京師的那些男子並無二樣,心道:“還是去病哥哥好,從來不因為我是公主就敷衍我,可是他喜歡的人卻是琴心。”心中愈發覺得無趣,揮手道:“好啦,不過是一場誤會,現下沒事啦,你走吧。”

既出不了郡府,隻能悶悶回去房間。走不多遠,迎麵遇上霍去病和韓說。夷安公主見二人換了便服,料想他們要出去閑逛,忙道:“你們去哪裏?我也要去。”霍去病道:“我們去的地方公主去不得。”

夷安公主聞言很是不屑,道:“本公主昨晚去搏莊玩了一夜,還有什麽地方去不得?快說,你們要去哪裏?”

霍去病眼望一旁,默然不應。夷安公主知他脾氣剛硬,難以迫他開口,便朝韓說喝道:“說,你們要去哪裏?”韓說為難地道:“這個……”

夷安公主道:“本公主問你話,你敢支吾不答麽?”作勢欲打。韓說忙道:“金劍的主人!我們打算去找那金劍的主人!”

夷安公主道:“什麽金劍?”霍去病道:“原來公主還不知道金劍之事,何不先去找東方大夫問清楚?”夷安公主惱他神色冷淡,賭氣道:“去就去。”

劉陵自後麵趕來,嚷道:“公主,你聽到大夥兒議論金劍之謎的案子了麽?東方大夫可真是神人。”隨後大致講述了經過。夷安公主“啊”了一聲,眼睛瞪得老大,道:“這麽傳奇?”見霍去病和韓說已借機走掉,便幹脆來到東方朔房中,嚷道:“東方大夫,你這麽聰明,做我的師傅好不好?”

東方朔正躺在**閉目養神,被公主強行鬧了起來,很有些著惱,不悅地道:“公主不是已經有主傅了麽?”夷安公主道:“義主傅隻是醫術高明,別的本事不及東方大夫,更不要說斷案這種好玩的事。況且主傅是父皇指派給我的,我自己也可以拜師傅呀。琴心不就拜了義主傅為師傅,跟她學習醫術麽?”

東方朔嘻嘻一笑,道:“義姁是公主的主傅,有朝廷的豐俸厚祿養著,我給公主當師傅,有什麽好處?”

夷安公主這次卻不是隨性所為,而是當了真要拜師傅,她自覺得身為公主也會情場失意,實在是有傷麵子,決意也跟琴心學習醫術一般,學一門令人另眼看待的真本事,忙道:“原來大夫君想要好處,這好辦,你不是一年要換一任新妻子麽?聘禮定金都由本公主包了。反正我有湯沐邑[2],錢多得花不完。不過有個條件,師傅不能敷衍我,得真心教我這個徒弟。我也要跟琴心學習醫術一樣,好好學點真本領。”

東方朔的俸祿不低,皇帝又時有賞賜,卻都花費在了換妻聘金上,以致生活常常入不敷出,忽聽公主願意代他出錢娶妻,微一沉吟,即應道:“這條件倒是不錯,好,一言為定。”

夷安公主喜不自勝,道:“師傅,你斷案如神,真該去廷尉府當廷尉,我看現任廷尉張湯遠不及你本事。”東方朔歎道:“你當廷尉是靠斷案如神吃飯麽?隻需看你父皇的臉色就夠了,要不怎麽會弄個‘春秋決獄’出來?”

當今天子劉徹即位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並采納名儒董仲舒提出的“春秋決獄”的建議,即斷案時可以避開事實,以用《易》《詩》《書》《禮》《樂》《春秋》六經倫理為依據定案,即所謂的“引經決獄”,核心是“論心定罪”,也就是按當事人的主觀動機、意圖、願望來確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輕重,常常不以已有的法律條文為準繩,而是用道德和倫理來量刑定罪。凡是法律中沒有規定的,斷案者就以儒家經義作為裁判的依據;凡是法律條文與儒家經義相違背的,則儒家經義具有高於現行法律的效力。“春秋決獄”將儒家思想帶進法律之中,雖然在某些程度上減輕了法律的嚴酷性,但由於其具有主觀性及模糊性,尤其是將道德和法律的界限模糊處理,等於擴大了斷案者的主觀判斷影響力,使斷案產生了極大的隨意性。

張湯用法嚴峻,任侍禦史時因處理前皇後陳阿嬌巫蠱案手段嚴厲而得皇帝劉徹歡心,由此攀上廷尉高位,成為執掌國家司法刑獄的最高長官。他每每斷決大案從不以公正為要,而是預先揣測皇帝心思——若是劉徹欲圖加罪,他便讓廷尉監或掾史窮治其罪;若是皇上意欲寬免,他便要廷尉監或掾史減輕其罪狀。若是法令條文不足以治罪,便以博士弟子中研習《尚書》《春秋》的人補任廷尉史,附會古人之義,以“春秋決獄”來斷決。

東方朔這句話一語三關,同時譏諷了皇帝劉徹、廷尉張湯和“春秋決獄”。夷安公主畢竟年紀還小,竟未能聽出話外之意,隻笑道:“我也很不喜歡那個張湯呢。師傅,大夫君現在可是我師傅了,你教教我,你是怎麽想到金劍背後的玄機的?”東方朔笑道:“那個可沒什麽訣竅可教的,師傅我一拍腦袋就想到了,這叫聰明,是老天爺給的賞賜。”

東方朔“騰”地坐直身子,道:“他二人去找管敢了?哎呀!”忙下床穿上鞋子。夷安公主道:“我跟師傅一起去。”

東方朔料來攔她不住,她跟前跟後,死纏著自己不放,在旁人看來卻是天大的喜事,隻要她不偷偷溜出去惹是生非,比什麽都強,隻得道:“公主要去可以,得換一身男子的衣服。而且不能騎馬乘車,我昨日連馳二百裏,眼下看見馬就頭疼。”

夷安公主大喜道:“好,全聽師傅的。既然微服私訪,師傅也不必稱呼我公主,叫我阿曼就好了。”忙樂滋滋地回房來換男裝,見劉陵隻倚門而笑,大奇問道:“你不跟我去瞧熱鬧麽?”劉陵笑道:“這男裝難看死了,我可不想再穿。我還是留下來,跟琴心一起幫主傅照顧那受傷的宮女好了。”

李廣、李敢父子均不帶眷屬上任,這郡府中既無女眷,也無侍女,除了臨時來做客的夷安公主幾人,再無女子,生活多有不便之處。

夷安公主應道:“也好。放心,萬一碰上有什麽好玩的、好吃的,我都會給你們捎帶回來的。”劉陵笑道:“是,願公主強飯自愛[1]。”

東方朔帶上夷安公主,先來西院找掾史查問金劍一案中原告和被告登記的臨時住處,問明管媚夫婦和管敢均住在城南客棧,當即朝南城趕來。剛進來客棧大堂,便聽見後院有一對男女在大聲爭執。

東方朔道:“這一定是管媚在跟她弟弟管敢爭吵。”

進來後院,正見管媚自北廂一間房中摔門而出。她氣急敗壞下居然未留意到東方朔,氣呼呼地進了南廂房。

東方朔上前敲敲北廂房的門。開門的正是管敢本人,臉有忿色,顯是為適才的爭論不快,一見到東方朔,頓時轉為驚喜,問道:“東方大夫,你怎麽來了這裏?”東方朔道:“剛才有沒有人來找過你?”管敢道:“有,我姊姊。”

夷安公主道:“沒有見過兩名年輕公子麽?”管敢見她一身隨從打扮,卻分明是個女子聲音,更是愕然,道:“沒有。”

東方朔道:“奇怪。”又問道:“你預備何時回無終?”管敢道:“預備明日一早動身。東方大夫有事麽?”東方朔道:“嗯,你腰間的金劍借我看一下。”管敢笑道:“今日好多人想看我的金劍呢。”當下解劍,遞了過來。

東方朔反複看過劍身、劍刃,也沒有發現異常之處,便將劍還給管敢,道:“明日一早,我來送你上路。”管敢道:“怎敢有勞恩人相送?”東方朔不及多說,道:“明日再見。”

夷安公主道:“他們兩個比我們出發早,又是騎馬,按理早該到客棧了呀。”東方朔道:“嗯,他們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半路給耽誤了。能有什麽事比高帝斬白蛇劍還重要呢?”

夷安公主道:“呀,難怪我覺得剛才那柄金劍眼熟,原來是跟長樂宮的高帝斬白蛇劍形狀、花紋差不多,隻是短一些。去病哥哥也是因為這個,才想要來找管敢弄明白麽?”東方朔道:“嗯。”

夷安公主喜滋滋地道:“師傅,咱們可要搶在去病哥哥前頭,這就進去找那管敢問明金劍的來曆吧。”東方朔道:“公主現下還有這些爭強好勝的心思麽?霍去病、韓說遲遲不到客棧,一定是半途出了事。”

夷安公主不以為然地道:“他們兩個都是武藝高強的男子,能有什麽事?”東方朔道:“那可未必。眼下這平剛城中藏龍臥虎,公主你也要小心,可別再四處亂跑。”

正好有一隊巡城士卒經過,東方朔招手叫過領頭屯,出示一千石大夫官印,命他們往南北大道兩邊的僻靜小巷搜尋。不過一刻工夫,就有士卒趕來報告:“前麵小巷處發現了兩名可疑的受傷男子。”

趕過來一看,卻是霍去病和韓說二人,渾身是土,模樣甚是狼狽,不知道哪裏受了傷,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夷安公主吃了一驚,上前問道:“出了什麽事?你受傷了麽?”霍去病麵色極其難看,隻是不應。

東方朔忙命士卒扶起二人,問道:“是郭解,對麽?”韓說點點頭,道:“我們在路上看到一人,形貌似極了郭解,便跟過來想看清楚,哪知道遭了他的暗算。東方大夫,他搜去了我和霍去病身上的官印,多半已經用它們混出平剛城了。你快些知會李將軍,派人出城追捕。”

東方朔道:“天色不早,先回郡府再說。”

冬季的夜總是來得格外早,東方朔一行回到郡府時,夜幕已然降臨。

郡太守李廣因軍務趕去了邊關,郡府中大小事務由長史暴勝之負責。暴勝之正要回家,一聽要連夜派兵出城追捕郭解,為難地道:“邊郡重地,調發一兵一卒均需太守節印,這件事小臣辦不了,還是等飛將軍回來再說。”

夷安公主急道:“等飛將軍回來,郭解早就逃出右北平郡了。我是公主,俸比上卿,位比列侯,難道還抵不上區區二千石太守印麽?”暴勝之道:“這個……”

霍去病冷冷道:“長史君也是依律辦事,公主何必為難他?這樣也好,我終可以有機會親手捉到郭解。”身子搖了幾搖,幾欲倒下。眾人忙將他和韓說抬回房中,請來主傅義姁診治。

義姁道:“對方下手甚狠,盡打在關節要害處,不過幸好隻是用刀背,並無骨折和外傷,多養息幾日就是了。”

東方朔道:“大夥兒都知道郭解是為前霸陵尉胡豐複仇而來,他雖然武藝了得,可畢竟隻有匹夫之力,如何能與手握重兵、甲士環伺的李將軍相抗?強取不成,就隻能用巧計,才能不墜他一諾千金的聲名。昨日城南酒肆本是他下手的最佳時機,他白白放棄不說,還三番兩次提醒李將軍有危險。就算他不願意落井下石,要正大光明地複仇,他完全有機會脅持公主抑或是劫持霍去病、韓說二位使者,當做人質要挾李將軍單獨與他正麵對敵。可他始終沒有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

夷安公主道:“嗯,的確奇怪。師傅,我和你一起來解開這謎題。”東方朔道:“好,不過折騰了一天,公主也累了,先回房吃飯、睡覺,咱們明日一早再來解謎。”夷安公主道:“好。”然後歡天喜地地回來房中,向女伴劉陵和司馬琴心講述了要與東方朔一起查案的事,隻覺得生平所遇,再無比這個更有趣、更好玩的了。

司馬琴心性情溫婉柔弱,聞言很是憂心,細聲細氣地勸道:“那郭解在茂陵的住處離我家不遠,聽家父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殺過許多人,手上沾滿了鮮血。而今他被朝廷追捕,更是亡命之徒,霍、韓兩位郎官都傷在了他手下,公主最好不要多管閑事。這平剛城凶險得緊,咱們還是早些回京師吧。”

夷安公主道:“郭解又不是三頭六臂,再厲害也不敢闖進郡府來。放心,我是查案,又不是要親自去追捕逃犯。況且聽說他已經逃出平剛,怕是早就遠走高飛了。”

劉陵道:“我看未必。那郭解能令許多人甘心為他赴死,一定有過人之處。這樣的人物最愛惜聲名,他既然答應了要為前霸陵尉複仇,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我敢說,他人肯定還在右北平郡,盜用官印出城,也許正是要去邊塞追殺李將軍。”

夷安公主道:“呀,阿陵分析得對極了,我們得趕緊通知李將軍多加防範才是。”劉陵忙拉住她衣袖,按到床邊坐下,笑道:“這個就不勞公主操心了。李將軍身邊帶有不少隨從士卒,他本人武藝高強,郭解是難以近身的。東方大夫說得對,其實郭解最好的機會,就是利用公主或是霍去病、韓說的性命來談條件,但他卻放棄了。”

夷安公主道:“嗯,這正是明日我和師傅要去查清楚的事。”又問道:“那自胡地逃歸的宮女王寄醒了麽?”司馬琴心道:“還沒有。”

夷安公主歎道:“當年孫公主出嫁匈奴時,我還沒有出世,真想好好問問王寄我這位姊姊長得什麽樣子。”

想到從未謀麵的姊姊遠嫁胡地,風俗、語言完全不通,還要被單於占有身子,生活一定悲苦極了,以致韶華年紀便病死他鄉,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兒,如果和親的命運落到我頭上,會是什麽樣子?嗯,要我遠赴大漠絕地,嫁給那野蠻單於,還不如死了的好。不過就算要死,也不能像孫公主那樣悲慘死去,我會身懷利刃,在新婚之夜上一刀刺死單於,為大漢除去禍患,再自我了斷,也算死得轟轟烈烈。”胡思亂想了一番,吃了些食物,洗漱完畢,就此倒頭沉沉睡去。

夷安公主認出那擊鼓告狀之人是昨日在城南客棧見過的店主欒翁之子欒大,忙上前問道:“出了什麽事?”欒大二十來歲,臉色煞白,顫聲道:“殺……殺人了……”

郡太守李廣不在城中,主事的長史暴勝之尚在城西家中。當值的掾史正要派人去城外請暴勝之,夷安公主跺腳道:“遠水救不了近火。郡府裏不是有現成的神人麽?快,快去請我師傅東方大夫來。”

東方朔憑金劍斷奇案之事早已傳遍全城,郡府大小官吏均服其能,掾史雖覺於製度不合,但料到即使長史趕來郡府,多半也要請東方朔出麵,何況公主已經發了話,便依言去後院延請。

東方朔猶自睡眼惺忪,抱怨道:“你們右北平郡的案子怎麽這麽多?治安這般差,認真考核起來,你們郡太守今年的考績多半要得負殿[1]。”掾史賠笑道:“平時沒有這麽多事的。有勞大夫君。”

東方朔來到前院,一見到告狀人,眼睛登時瞪得溜圓,疾步上前,問道:“是管敢被殺了,是不是?”欒大道:“是……是管敢……”

東方朔捶胸頓足,悔之不及,道:“我早該料到的!早該料到有人會打那柄金劍的主意!昨日如果及時勸得管敢交出金劍,也不會為他帶來殺身之禍。”

夷安公主道:“這怪不得師傅,當時霍去病和韓說出了事,一時來不及回去客棧嘛。”東方朔道:“唉,我還說今早要為管敢送行,想不到……”

欒大愣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道:“不是……不是管敢被殺,是……是他殺了人。”

東方朔大吃一驚,這才知道會錯了意。

原來管媚姊弟在客棧裏已住了數日,店主一家三口和房客對這對姊弟之間的恩怨均有所聞,大多同情住在北廂的管敢,厭惡那又驕橫又冷酷的管媚。昨日管媚回來客棧,更是闖進管敢房中高聲怒罵。旁人打聽之下才知道她輸了官司,所有的財產都得轉給弟弟,她已經變得一文不名,跟路邊的乞丐沒有什麽分別。今日一早客棧店主欒翁起床打掃院子時,發現管敢從南廂管媚房中出來,覺得奇怪,叫了他一聲,管敢驚慌之下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欒翁這才看清他手上有血跡,意識到不妙,趕來管媚房中一看,滿地塗血,管媚夫妻二人並排躺在**,已然失去了首級,變成了無頭屍首。欒翁登時呆住,正好兒子欒大出來小便,見父親神色有異,叫了幾聲,欒翁這才回過神來,轉身見管敢正欲逃走,忙呼叫欒大扯住他,找來繩索,父子二人合力將他綁住,由欒翁和打雜的小廝阿土看守,欒大則趕來郡府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