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心腹大人

人治時代,“心腹人”最吃香。馳騁政界,有心腹人,就有鷹犬爪牙;而隻有成為權豪勢要的“心腹人”,才能攀龍附鳳以雞犬升天。

不為丈夫,即是小人

林衝在刺配滄州出發前,在開封府前和家人告別。告別之時他突然提出一個令家人措手不及也令鄰居們非常吃驚的要求:要明白立下休書休妻。

在他的決意堅持下,林衝的丈人張教頭不得已同意他立下休書,但也表示,決不把女兒嫁人,而是等他回來,依舊夫妻團聚。

張教頭既這樣說了,林衝就叫酒保尋了一個寫文書的人來,由林衝口授了一份休妻書: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 年 月 日。

這份休書寫得有些特別,特別在哪裏呢?特別在兩點:一是有一個地方很有意思;二是又有一個地方很沒有意思。

哪個地方很有意思呢?這個地方就是第一句話,林衝對自己身份的介紹。本來完全可以直書林衝如何如何即可,他偏要在林衝前加上“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這個頭銜,這就是很有意思的地方。有意思在哪裏呢?

要知道寫此休書之時,他已不是什麽教頭,他是一個罪犯,但他念念不忘他的這個已經失去的頭銜,他太看重和無比留戀這個由體製賦予他的頭銜了。

我前麵說到,林衝的很多做法不符合人之常情,他的很多想法更是非常扭曲。是什麽扭曲了他呢?是體製。

我前麵還說過,就文學形象而言,林衝的人物形象要比魯智深這個人物形象更有內涵,更有價值,更有一種認知上的意義,因為他更加典型。

在權力社會裏,大多數人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一些影子。從人性的缺點這方麵來看,大多數人是部分的林衝、全部的林衝,甚至比林衝還要林衝。大多數人極可能沒有魯智深的優點,但一定或多或少有著和林衝一樣的缺點。因為,大家處在相同的處境裏,有相同的遭遇。

那麽,這份休書裏,哪個地方又很沒有意思呢?就是這樣的幾句“:委是自行情願,並非相逼。”

金聖歎批曰“:句句出脫衙內。”到了此時,林衝已決定把妻子讓出,還要為衙內著想,擔心衙內擔上逼人休妻再占有的惡名,所以特別申明“自行情願,並非相逼”,而且還要加上“委是”——確實是——加以強調。

這種腔調,哪裏像一個英雄,哪裏像一個豪傑?

也是,在封建集權時代,王權所到之處,正如元曲中唱的,“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隻有奴隸和奴才。

林衝哪裏是英雄?他隻不過是想做奴才而不得罷了。

休書寫完,正要交給泰山張教頭收下,林衝娘子和錦兒抱著一包衣服,號哭著尋到酒店裏。娘子如此,林衝本該好言安慰,但是他卻告訴她,已寫好了休書,並說“: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衝誤了賢妻。”

什麽人是“好頭腦”呢?“好頭腦”是指誰呢?金聖歎批曰“:高衙內也。”

高衙內是“好頭腦”嗎?他哪裏好呢?品性好?才華高?隻有一點——“高幹子弟”,家庭好,有勢力。

金聖歎接著說“:卻不直說高衙內,蓋恐其傷心也。”這是金聖歎以仁人之心測度林衝了,林衝若擔心娘子傷心,此時就不該說休妻並勸其另嫁的話。何況這地方雖不明說要妻子嫁與高衙內,娘子豈能不明白?要娘子嫁給糾纏她的人,侮辱她的人,想誘奸她的人,嫁給東京人都知道的專一**垢人家妻女的花花太歲,虧他想得出、說得出。

林娘子聽罷,當然又是大哭,說“: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汙,如何把我休了?”

還是丈人張教頭真英雄,他說“:我兒放心。雖是女婿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將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隻教你守誌便了。”

這張教頭,真是好丈人,好父親,真好漢!

我們來這樣想想,假如張教頭有一絲夤緣攀升的思想、趨炎附勢的念頭,高衙內看中了他的女兒,林衝又自願退出,他不正好可以將女兒嫁入高家,從此和頂頭上司高太尉成了兒女親家,他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但是,他就是決不屈服!

我們來比較一下林衝和張教頭對待林娘子的不同態度。

從林衝角度看,他的老婆有了張教頭的保護和養贍,他完全可以無憂,因為有三點保障:

一是衙內不得見;

二是丈人願贍養;

三是娘子願守誌。

但他有了這三點保障之後,仍要決絕地休妻,隻為了一點:衙內不害己。

從張教頭角度看,他如果想通過婚姻攀高枝,他完全可以做到,因為他也有三點保障:

一是衙內苦苦相求;

二是林衝自願退出;

三是女兒婚嫁由父母做主。

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決絕地告訴女兒“: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隻教你守誌便了。”

寧願讓女兒守寡,絕不向衙內屈服!

說英雄,誰是英雄?

張教頭一番言辭,沒有感動林衝,倒是痛絕了自己的女兒。林娘子一聽父親這番話,又見了休書,當即哭倒,昏厥在地。林衝與張教頭救了起來,半晌才蘇醒過來,鄰舍女人和錦兒攙扶回去了。張教頭又囑咐林衝道: “隻顧前程去,掙紮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養在家裏,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

林衝拜謝泰山並眾鄰舍,背了包裹,隨公人去了。

休書寫了,話也說明白了。應該說,林衝在走之前,當著眾鄰舍之麵,把自己算是撇清了,林衝應該可以放心了。那麽,在前方等待著林衝的,會是什麽呢?

心腹之蜜,權力之刃

就在林衝當著眾位高鄰的麵,公開宣布休妻,任從改嫁、永無爭執之時,另一邊的陰謀卻也在悄悄進行。當林衝步步退讓之時,他的對手們卻步步緊逼而來。

兩個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把林衝寄監在使臣房裏,各自回家收拾行李。一條偏僻小巷的酒店裏的酒保忽然來到董超家裏,說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裏請說話。”

是誰在這樣微妙的時刻,請一個防送公人說話呢?

董超也覺得奇怪,就問了一聲“:是誰?”——這是第一次問。

酒保道“:小人不認得,隻叫請端公便來。”

董超和酒保一起到酒店裏時,見了這個在那裏等他的人,不認識。董超又問了一聲“: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這是第二問。

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

那人又叫酒保去喚薛霸。

薛霸到來,也是不認識,也問了一聲:“不敢動問大人高姓?”——這是第三問。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

這個人的神秘做派嚇住了董超、薛霸,不然他們完全可以拒絕喝酒。

他們乖乖地喝酒,卻一肚皮的納悶兒。

我們讀者也一直在納悶兒:這個神秘莫測、莫名其妙的家夥,到底是誰?他要幹什麽呢?

酒至數杯,那人突然從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

不認識人沒問題,隻要認識金子。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何況是金子?這世上的人,還就是認人的不多,認金子的多。

二人心中早已七上八下。這一早晨,這麽一個神秘兮兮的人裝神弄鬼,也不知道葫蘆裏賣什麽藥。現在突然拿出這麽多金子,他們雖然貪財,卻也害怕,就問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客,何故與我金子?”——這是第四問。

那人卻仍然不答,反而來了個反問“:二位莫不投滄州去?”

這實際上是明知故問,其用意也在於加重那種神秘緊張的氣氛,讓董薛二人精神緊張,產生畏懼心理,從而易於控製。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這個人終於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前麵四問不答,現在一答驚人“: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

原來是這個肮髒小人!

但董薛二人不這樣看,他們聽到的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這七個字。

這七個字足以震懾人,震得他們靈魂出竅,良心走失。

所以,他倆一聽,嚇得諾諾連聲: “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我們是什麽樣的人,敢和您坐在一起吃飯。

高太尉的走狗也有如此的聲威!有了這樣的聲威,別人還能不言聽計從?

“心腹人”這個詞好。在人治時代,“心腹人”是最吃香的,也是最重要的,當官的要有心腹人,才有抬轎子的,才有鷹犬爪牙;而隻有成為權豪勢要的“心腹人”,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狐假虎威以壓迫他人,攀龍附鳳以雞犬升天。

所以,陸虞候在介紹自己的姓氏官職前,給自己加上的這“高太尉府心腹人”七個字的頭銜,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一是震住了對方;

二是炫耀了自己。

陸虞候是下層軍官,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小科長一類。在京師這樣的大碼頭,小科長多如牛毛,本來不會讓人肅然起敬。若陸謙的名片上印上:陸謙,某某部某某司某某處某某科主任科員,沒人正眼看他。但陸謙的名片上印的卻是:陸謙,高太尉心腹人。這足以嚇死大半城的東京人。

需要指出的是,《水滸》這地方的描寫是有問題的。這問題就是:包括酒保在內,董超、薛霸等都不認識陸虞候。這有些不可思議。我們看林衝,有多少人認識他?連大街上賣藥的張先生都認識林衝,林衝被發配,眾鄰舍都來送行。一個酒保,對董超、薛霸這樣的小人物的家也熟門熟路,陸虞候家也住在附近,整日在附近走來走去,卻不認識,不可信。

這可以說是小說的漏洞,但卻是作者故意這樣寫的。因為,作者要達到三個文學上的效果。

一是故意這樣製造懸念,製造緊張氣氛,讓我們揪心。

二是寫出陸虞候裝神弄鬼、故作神秘、擺足架子以嚇唬人。

三是還寫出了陸虞候偷偷摸摸、鬼頭鬼腦,在見不得人的地方,幹見不得人的事。

那麽,這個高太尉“心腹人”如此神秘兮兮,到底要幹什麽事呢?

陸謙看到這二人已被震懾住,終於亮出了底牌:要這二人在路上結果了林衝!而且明白告訴對方,這是太尉的鈞旨。

這是殺人的勾當,非同小可,是嚴重犯罪,要掉腦袋的。所以,董超一聽還有些猶豫,但是薛霸則非常爽利地答應了。為什麽?

薛霸這個小人,他非常明白兩點:第一,隻要是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殺人放火都沒有問題。

第二,如果不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那倒真的會有大問題。

於是,他對董超說: “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隻得依他。”

金聖歎在此句下批曰“:不知圖個甚麽,死亦依他也。”金聖歎本來是一個明白人,此時卻不知怎麽突然糊塗了。豈不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前還要謝恩的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規矩嗎?這種理念,在封建專權時代,是一級一級複製的,正如各級權力機構的權力運作機製是一級一級複製的一樣。

由此,我們也就可以對林衝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做更進一步的闡述:既然權力所有者擁有叫人死的權力,他現在要你的老婆,不是很正常的嗎?而且,他隻要你的老婆,沒要你死,可見他是多麽仁慈,你不應該為此感恩戴德嗎?

在斯德哥爾摩綁架案中最終獲救的四個人就是這種心態:綁架者在擁有殺死他們的機會的情況下,沒有殺死他們,這就是他們的仁慈。所以,要感激他們,甚至,愛上他們。

我們看,當權力可以這樣控製人和社會時,在這樣理念下建立的製度與社會運作秩序,實際上就是對全民的綁架。這多麽可怕!它徹底扭曲了人心、人格。

薛霸接著說“: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

權力可以殺人,權力可以抬舉人。違逆了它,它就殺你;順遂了它,它可以抬舉你。一個人的成功與否,不看才賦、品德,隻看你對權力的態度,對當權人的態度。

《水滸》中的林衝故事,第一大要目、大主題、大看點,就是看權力的可怕、可惡。

既然如此,結果也就可想而知。薛霸接著往下說“:前頭有的是大鬆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

當下收了金子,薛霸又對陸謙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

得到薛霸如此爽快的答複,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

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衝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

又是金子!

《水滸》中林衝的故事,第二大要目、大主題、大看點,便是看金錢的可怕、可惡。

對權力的屈從趨附與對金錢的渴望貪求,是人性中最醜陋的部分。

《水滸》中林衝故事,在這一點上寫得極其透徹。

而且,它還間接地揭示了這些醜陋品性與社會製度的關係。

一種製度培育一種品性。

要改變國民性,必先改變國家製度。

魯迅先生一生,做兩件事:痛揭中國的國民性;痛批中國的封建性。

他知道,不改變封建製度,就不能改變國民性。

林衝丈人張教頭要林衝放心,隻顧前去;薛霸此時,也要陸謙放心,前去不遠便結果他。

張教頭越要林衝放心,林衝越放心不下。

為什麽放心不下?因為這邊還有薛霸要陸謙放心。

當陸謙放心時,林衝就不能放心了,而是要當心了。

但林衝會當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