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流血之途
林衝已被這個體製、社會**得毫無骨骼、毫無膽氣、毫無血性。唯有英雄的材質,卻無做英雄的勇氣。
冷酷抉擇,淒然離別
上回講到,林衝被誘騙,持刀誤入白虎節堂,高俅定了他一個“擅闖節堂,欲刺本官”的死罪罪名,發付到開封府,想借開封府的刀砍林衝的頭。林衝家人自來送飯,一麵使錢;林衝的丈人張教頭也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再加上一個當案的孔目孫定一意周全,終於得免死罪,判了脊杖二十,刺配滄州牢城。當即刺了麵頰,當廳打一麵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戴上,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前去。這兩個公人一個叫董超,一個叫薛霸,二人領了公文,押送林衝出開封府來。林衝的丈人和眾鄰舍在府前接著,到州橋下酒店裏坐定。
張教頭叫酒保安排酒水果子管待兩個公人,又拿出銀兩齎發他倆。然後林衝和他丈人話別。翁婿之間的這一段對話,明萬曆袁無涯刻本眉批曰“:此一番往返語,情事淒然,使人酸涕。”金聖歎的眉批曰“:一路翁婿往複,淒淒惻惻,《祭十二郎文》與《琵琶行》兼有之。”他們都看出了這段對話中傷情傷別的內容,但卻沒有看出,這段翁婿對話,翁婿之間其實並不知心。由於丈人張教頭並不了解林衝的真正用心,而林衝也不好太過直白地說明自己的真實想法,以至於兩者的對話,反反複複,卻總是說在兩岔上。
先是林衝對丈人說了一番顯然經過他深思熟慮的話。這段話確實很令人傷感,也賺了古往今來不少讀者的眼淚,但這段話的根本意思卻為讀者疏忽了,從而不大能更好地認識林衝這個人。這段話分三層,我們一層一層看。
第一層就一句話: “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
這是說自己的這場屈官司,林衝用“年災月厄”來說明自己的命運不濟。年是災年,月是厄月,高衙內是歹人,被自己撞上了。但細分析一下,他抱怨的乃是災年厄月,而不是高衙內,為什麽?正是因為年運不濟,才撞上高衙內,高衙內此前在京師,糟蹋過多少人家的女子?林衝也不見有什麽憤怒與不平,這正是林衝不及魯智深處。魯智深一聽說鎮關西“欺負人”,馬上就飽以老拳,送他上了西天。高衙內欺男霸女,比鎮關西嚴重多了,而且京師人人都知,林衝哪怕不能像魯達那樣公開懲罰他,憑他的武功,暗中收拾他一頓,總還是可以的。但林衝一直也像一般人一樣,不敢與他“爭執”,任他胡作非為。
孔子說“:見義不為,無勇也。”從這個標準看,林衝哪裏算有勇?既然勇都算不上,哪裏能算英雄?什麽是英雄?在人民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才是英雄;在邪惡橫行時敢於鬥爭才是英雄。像林衝這樣,高衙內在他眼皮底下作惡多年,他不敢製止,普通百姓被高衙內侵害多年,他沒能保護,隻是希望這災星不要降臨到他頭上,並且自以為憑自己的身份,這份災禍不會落到自己頭上。這哪裏能算是英雄呢?
真正的英雄,一定是這樣的:他不僅反抗加之於自己的不公,他還反抗加之於別人的不公。他不僅為自己爭取正義,他還為他人主持正義。比如說,魯智深就是這樣的人。他是天生的英雄,天賦他一顆正義之心、包天之膽、絕世武功。他一出場,就是英雄;他一出手,就是精彩。而林衝,乃是人間打造的英雄,是逼成的英雄,他本來真的不是英雄,也不想做英雄,隻想做官。他已經被這個體製,被這個社會揉捏得無骨骼、無膽氣、無血性,甚至連正義感都沒了。他有英雄的材質,卻無做英雄的願望;有做英雄的能力,卻無做英雄的勇氣。因為他有英雄的材質和能力,我們就誤以為他是英雄,其實他早已經被體製奴化了,隻要災禍不降臨到他頭上,他永遠都是順民。如同在深夜,強盜殺進了屋子,挨著床殺過來,隻要還沒殺到他頭上,他就假裝睡著了,絕不會出頭、出手。
在美國波士頓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一位叫馬丁的德國新教神父留下了沉痛的懺悔之語“: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不說話;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此後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不是工會成員,我繼續不說話;再後來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還是不說話;最後他們奔我而來,再也沒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是的,隻有反抗施加於一切人身上的奴役與迫害,才能最終保護自己不受奴役與迫害。我認為魯智深“他總是決不接受奴役,亦決不允許有人奴役別人”。不允許有人奴役別人,才能最終避免自己被人奴役的命運。魯智深身上的優點,或者說,那種英雄的氣質,在林衝身上是比較缺乏的。
現在,高衙內終於欺負到了他頭上,與高衙內以前欺負別人一樣,根本沒有什麽人出來主持公道。正像魯迅先生後來沉痛揭示的一樣,在這樣的國度,隻有兩種人:示眾的材料和麻木的看客。隻是,林衝以前是麻木的看客,冷漠地看著示眾的材料;現在自己成了示眾的材料,眼前都是麻木的看客。當他帶著妻子和錦兒在東京空****的大街上走過時,他內心經曆的,一定是無比的孤獨和無助,無比的絕望與恐懼。
高衙內第一次調戲他老婆後,他一直抱有幻想:這高衙內不認識自己的老婆,若要認識,也不會這樣。他暗中希望高衙內在得知是他林衝的老婆後會馬上收手。但他等來的是更大的侮辱,甚至連他多年稱兄道弟的朋友都參與了對他的欺騙,與他反目成仇,落井下石。他此時非常痛苦,但他仍然沒有勇氣與他們決絕,他還需要體製,還有在體製內出人頭地的夢想,所以他不敢得罪高太尉。既不能得罪高太尉,他就隻能忍,滿含屈辱地忍。可以說,林衝是《水滸》一百零八人中內心最苦的人、最鬱悶的人、最黑暗的人。一段時間裏,他隻能借酒澆愁,他的那些心事,無法對人說,包括對魯智深。
現在他落入了陷阱,他痛苦地發現,現在人家不僅要占有他老婆,甚至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要先害了他。他要失去的,不僅是老婆,是做男人的尊嚴,而且,還有體製內的前途、自己的生命。但他仍然是隻怨天不尤人,他的思路是這樣的:因為年災月厄,才撞了高衙內,好像高衙內隻是一個無主觀害人意誌的客觀存在,如同地上的陷坑、天上的冰雹、水中的暗礁,你碰上了,隻能怪自己命運不好,不能去怪陷坑、冰雹和暗礁。誰叫你撞了高衙內呢?當高衙內此前欺男霸女時,那些被欺壓的人家,也是這樣的想法。林衝那時聽到別人被高衙內欺負,心中也這樣想:誰叫你撞上了呢?你撞上你活該,你倒黴,我們可以同情你,卻不會恨高衙內,我們同情你,是你命不好。
實際上,當一種惡強大到我們無法推翻,或反抗的代價超過忍受的代價時,人們就可能選擇忍受與妥協,並在心理上傾向於把這種惡看成是自己的宿命而加以接受。長期下去,習慣成自然,惡就變成一種客觀的並且合理的存在了。
但高衙內是有意識的,是主動的惡。這一點,林衝不願意承認。為什麽不願意承認呢?因為承認了這一點,就必須鏟除這種惡,他沒有這個勇氣和膽量。所以,他隻願自欺欺人,自怨自艾,認命感歎。
在受到不公時,在被欺淩侮辱時,隻怨天不尤人,是一切弱者的基本思維方式。同時,我們要看到在權力無孔不入地主控社會一切活動時,充斥於社會的,都是這種弱者。個別的強者,隻能逃到王土之外,去水滸,不做王臣,去做強盜。
世間豈有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林衝對丈人所說的這番話的第二層是這樣的“: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麵紅麵赤,半點相爭。”
林衝這第二層意思是說夫妻恩愛,順便還說到了他們沒有兒女,這是為後文省事,也是寫小說突出主要情節而省去不必要的枝節的主要方法。
這一段敘述說的夫妻情深誼長,顯示出是一對恩愛夫妻。《水滸》中的夫妻,恩愛的不多,至少作者費筆墨寫恩愛處不多,所以這一段很珍貴,也給讀者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這生離死別之時說出,更是令人惻然心傷。
所以,無論李贄還是金聖歎,都被感動了,甚至都讚歎他們夫妻情深,卻忘了這段話另外的意思,尤其是第三層的意思。
第三層的意思與第二層的意思截然不同。如果說第二層是敘夫妻情,憶夫妻情,戀夫妻情,那麽第三層則是要忘夫妻情,斷夫妻情,絕夫妻情。兩相對比,寫出人間慘劇,所以賺了多少讀者或聽眾的眼淚。但是,仔細一琢磨,卻不大對勁了,因為林衝未免太絕情,而絕情的理由,卻是因為他太懦弱、太自私。
我們看他說的“: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衝誤了前程。卻是林衝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你看,前麵說好說歹,好像是為了娘子考慮,擔心她誤了青春,但最後一句“免得高衙內陷害”,卻吐露了心跡:原來,他是擔心高衙內不放過他,所以主動交出自己的老婆!
漢語中有一個詞,叫“壯夫斷腕”,很悲壯的一個詞。而林衝這樣做,叫什麽呢?隻能叫“懦夫斷腕”,很可悲。
而且,他還說“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為什麽要當著眾高鄰的麵?因為要大家做個見證,他已經當眾表態放棄,從此與他無關了。什麽叫“明白”立紙休書?要讓誰明白?就是要讓高衙內明白,我已放棄了老婆,任從她改嫁,剩下的事是你高衙內與我老婆的事、與張教頭的事,與我無關了,你不用再陷害我了。
傷得越深,愛得越真
你看,高衙內、陸謙、高俅等人步步緊逼地陷害,不是讓他憤怒,而是讓他懼怕。當我們對壞人的怕壓倒了恨,畏懼壓倒了憤怒,我們不就隻有屈服一途?
更糟糕的是,他的這場橫事,明明白白的是高俅、高衙內父子陷害;他此時做出的這種丟妻保夫、懦夫斷腕的事,明明白白是被逼無奈,眾高鄰都心知肚明,他卻偏偏要申明:卻是林衝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他為誰開脫呢?當然是為高俅父子開脫。他為什麽要為他們開脫呢?他還想以此討得他們的歡心,使他們對他的迫害放鬆一些,甚至,良心發現,還能關照他一些。
一個人,一旦被對方徹底打敗、被對方徹底控製、對對方無比恐懼,對方越是壓迫他,他越是要表現出忠心耿耿的樣子,甚至幫著對方出主意,保護對方。這種現象,現代心理學把它稱為“斯德哥爾摩情結”或“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所謂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或情結,是指犯罪事件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這一心理學名詞來自1973年發生在瑞典斯德哥爾摩的一樁銀行綁架案。此事在警方與歹徒僵持了一百三十個小時之後,因歹徒放棄而結束,然而四名受害者在事後都表明並不痛恨歹徒,並表達了他們對歹徒非但沒有傷害他們卻對他們加以照顧的感激,相反,他們卻對施救他們的警察采取敵對態度。事後,被綁架的人質中一名女職員竟然還愛上一名綁匪並與他訂婚。
斯德哥爾摩情結的本質在於:在加害者處於完全優勢的情況下,被害者不能逃離加害者圈定的博弈母係統。加害者行為在本質上的不正當性就被忽略,而生存第一的首要目標就會導致被害者產生合作的行動。
在權力社會裏,權力擁有者處於絕對的優勢,被權力侵害的人無法擺脫權力這個母係統,於是,權力擁有者行為的不正當性就被忽略。而為了生存,為了不至於招致更大的迫害,受害者就會產生與施害者合作的衝動,並對施害者沒有采取更極端的傷害心存感激。
林衝現在實際上就是處於這樣一種心理狀態之中。你高衙內不是要我的老婆嗎?我配合,你拿去。而且,我還要表明,這是我自覺自願的行為。
當然,林衝表明休妻出於自願,還有自身的麵子問題。如果讓眾高鄰知道自己是被人逼迫而放棄老婆,那多麽丟人哪?所以,他要說自己是為老婆考慮,擔心誤了她的青春,所以他自行主張,為老婆做出犧牲。懦夫的行為變成了勇於自我犧牲的英雄行為了。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林衝在開封府這段囚禁待審期間,他已被嚇破了膽,並且出現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在這種特定的心理狀態下,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決定拋妻救己。
但站在林衝的立場上,他的這種想法有他的道理,有他的合理性。世界上的事情,奇奇怪怪的,但總有一個角度讓你看到它的合理性。如果從任何角度看都不合理,它就不會存在。這就是黑格爾的名言“存在即合理”
的含義吧。
英雄丈人,狗熊女婿
但林衝的丈人張教頭偏不從這個角度看問題。這個特別愛惜林衝、看重林衝(所以當初把女兒嫁給林衝)的教頭,則表現出了真正的愛:因為敬重林衝是條好漢,所以把女兒嫁給林衝;把女兒嫁給好漢,又當然是愛女兒。此時林衝倒黴,他愛惜林衝的方式就是為林衝保存一個家庭,為林衝保護家小;而他愛女兒的方式,便是在女婿充軍發配時,將女兒領回家去,保護起來,養起來,並且不讓她受到高衙內的騷擾。
所以,他說“:賢婿甚麽言語!你是天年不齊,遭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便取了我女家去,並錦兒,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夠。休要憂心,都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隻顧放心去。”
張教頭的這番話,說了三層意思,分別針對三個人:第一,對林衝。先是理解,並不責怪,這場大禍,乃是天年不濟,而非自作自受,去滄州後,休要胡思亂想,“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與你。”隻顧放心去,早晚天可憐見,回來後,依舊夫妻完聚。這是丈人做得好。
第二,對女兒。女婿刺配滄州牢城,他就接女兒回家過活,並且連錦兒也接去,並不拋棄,三年五載,養贍得她。這是父親做得好。
第三,對高衙內。張教頭為什麽要接女兒回家過活?就是為了防止高衙內騷擾,接回家去後,不叫女兒出入,讓高衙內連麵也見不著。這是做人有骨氣。
他明確告訴林衝說“:休要憂心,都在老漢身上。”
哪些東西都在這位老漢身上?兩個:一是林衝老婆。
二是高衙內。
“老婆我替你養著,危險我替你擔著。”這張教頭大包大攬,天塌下來了,他衝上去頂著。他倒真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能擔當的大英雄!把他和林衝一比,還真把林衝比下去了。
如果把張教頭的這番話和林衝的話做個比較,我們發現兩人說兩岔去了。張教頭隻道是林衝擔心娘子,全不知林衝擔心的是自己的性命。可以不客氣地講,林衝自始至終都隻擔心自己:先是擔心自己的名譽受損;
後是擔心自己的前程被毀;
現在是擔心自己的性命被害。
我們說一句誅心的話,他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尤其是在開封府大牢裏思前想後,他沒有想著怎樣報仇,卻是在想著怎樣撇清自己。在他的潛意識裏,這個恩愛數年的妻子,豈不也是他的一個負擔、一個招惹是非災禍的因由?所以,他的心思,不在仇人身上,反在親人身上,沒想著怎樣殺仇人,倒在想著怎樣拋親人,而且還要拋得體麵,拋得明白,徹底撇清自己的幹係。
他今天做的是什麽事呢?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親者痛他不管,他還就要仇者快,仇者快了,就有可能放棄對他的迫害了。
而張教頭從一般人情之常上考慮。在他看來,林衝此時最擔心的是兩樣:
一是妻子在自己離開之後的生活;二是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
所以,張教頭一邊保證接女兒回家養著,解決女兒的生活問題;一邊又擔當起保護女兒不受高衙內騷擾的重擔。他以為他這樣說,這樣做,就可以讓林衝放心,所以,他一再對林衝說“:休要憂心”“隻顧放心”。豈不知,他越這樣說,林衝倒越憂心、越不放心,因為這樣高衙內就仍會把他看作是占有林娘子的阻礙,看作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他的安全就不能保證。
所以,林衝接著對丈人說道“:感謝泰山厚意,隻是林衝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衝,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
他放心不下什麽呢?他擔心的兩樣,張教頭都保證了。況且,如果他放心不下妻子的安全,把她休了,她就安全了嗎?什麽叫兩相耽誤呢?林娘子獨守空閨,等他歸來,虛度青春,果然可以叫被他耽誤了;那麽林娘子耽誤了他什麽呢?這是一個大問題,但答案卻十分明白而簡單:假如娘子還是他林衝的娘子,高衙內就不會放過他;高衙內不放過他,就會害他。
這就是所謂的“兩相耽誤”的真正用意。
他甚至開始央求老丈人“,泰山可憐見林衝”。張教頭那番話裏也有“可憐見”一詞,不過是“天可憐見”,天可憐見,是夫妻能再完聚,這是張教頭的善良願望,也是一般人情之常;而林衝要的“泰山可憐見”,竟然是夫妻就此分手,這竟然是林衝的願望!
對這樣一個荒唐的願望,張教頭當然不肯應承,不僅張教頭,眾鄰舍也都紛紛說不行。大家都在善意地測度林衝,以為他是為了娘子著想,所以,大家都和林衝想兩岔去了,林衝要泰山可憐見,就是要丈人饒了他,救他啊。但林衝哪裏能明白說出他的真實想法呢?
他隻得發了一個毒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便掙紮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
金聖歎在此下批曰“:截鐵語。”他哪裏是截鐵呢?他是截幾載夫妻之情啊,這種折斷骨頭連著筋的截斷,他真是夠忍心!
而李贄批曰“:可憐。”這是可憐嗎?是可恨吧!
林衝話說得這麽絕,張教頭很無奈,但他也是一個倔強之人。他說:“既然恁地時,權且由你寫下,我隻不把女兒嫁人便了。”
金聖歎在此下又批曰“:截鐵語。”不錯,今天張教頭也認上了,決不屈服。他不是不向林衝屈服,恰恰相反,他這樣做是在為林衝著想,是在為林衝維護他的生活,維護他的家庭,維護他的世界。他是不向這個邪惡的世道屈服,不向高太尉、高衙內屈服。
那麽,雙方都把話說得這麽絕,接下來,林衝會寫下休書嗎?他寫下的,又是怎樣的休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