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絕處逢生
野豬林,多少英雄在此命喪黃泉,多少豪傑在此黯然銷魂,多少冤屈性命成為孤魂野鬼。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陸謙、董超、薛霸三人離開酒店,各自分手。董薛二人將良心交給陸謙,將金子送回家中。他們取了包裹,拿了水火棍,監押林衝上路。
第一天還算好,因為出來晚,走了三十多裏路天色已晚,就在客店裏歇了一宿。
次後三兩日,天氣酷熱,林衝的棒傷複發了,路上走一步挨一步,走不動,二位公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開始折磨林衝。晚間投宿村中客店,林衝不等公人開口,趕緊去包裹裏取些碎銀兩,央求店小二買酒買肉,安排盤饌,請兩個公人坐了吃。
要知道他請的這兩個人,是一路上折磨他、蹂踐他,不把他當人的人!
金聖歎在此句下批曰“:可憐。”是很可憐。但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為何老是這樣低三下四?老是這樣低三下四,不也可厭?不也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武鬆在殺嫂之後被解送孟州的時候,也有兩個公人相送,武鬆也是“包裏內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吃”。但是,這是有前提的。這前提是:那兩個公人知道武鬆是個好漢,一路隻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鬆的那兩個公人有恭敬心,有同情心,知道尊敬武鬆這樣的好漢,同情武鬆這樣的遭遇,所以,武鬆才這樣對待他們。
而林衝遭遇比武鬆更慘,但是這兩個公人毫無同情心、毫無是非心,一路上一直在折磨他、淩辱他,不把他當人。對這樣的奸邪小人,林衝也是曲意逢迎,這怎不令人鬱悶!
他這樣低三下四、低聲下氣,一意討好,討來了什麽呢?
董薛二人使個眼色,添了些酒,把林衝灌醉了,然後騙林衝洗腳,打來開水,把林衝的腳按在開水盆裏,燙傷了林衝的腳。並趁林衝不注意,把他的舊草鞋扔了。
第二天早晨,林衝腳上都是燎漿泡,卻找不到鞋了。董超假慈悲,給了他一雙麻編的新草鞋。新草鞋磨腳,林衝走不到二三裏,腳上的泡就被新草鞋磨破了,鮮血淋漓,走不動,聲喚不已。
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非常惡毒。
董超又假意來扶,林衝又強忍著走了四五裏,真正走不動了。卻見前麵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有名的野豬林到了。
兩個公人假意要歇一歇,睡一覺再走。剛剛睡下,卻又一驚一乍跳將起來,說怕林衝乘他們睡著跑了。
林衝道: “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 “那裏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
林衝道: “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這完全是一副奴才聲口,完全是一副討好聲口,毫無骨氣。
他的前提還是:我是罪犯,你們是防送公人,你們擁有支配我的權力。
所以,你們對我做什麽,我都沒有意見,而且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你看,還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當然,他也要通過盡量做得謙恭,盡量做得卑賤,盡量做得巴結,來換得他們的一絲寬待,一絲同情,一絲可憐,使自己遭受的痛苦有些減輕。
但是正像我們看到的,越是這樣沒骨氣,越是這樣乞憐,林衝越是讓對方瞧不起,越是遭來對方更加嚴厲的侮辱和損害;換來的是這兩個奸邪小人有恃無恐、日甚一日的虐待,直至虐待得他氣息奄奄,毫無反抗之力。
薛霸腰裏解下繩子來,把林衝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綁在樹上。原來繩子早就準備好了。
你看,兩個小人幾乎不用什麽計謀,就已經徹底製伏了林衝。
而林衝是何等大意!
光是大意還罷了,這是何等自卑,何等曲意逢迎!
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
現在,林衝被綁在樹上,一絲也動彈不得。兩個小人的奸計終於得逞,而林衝委曲求全的最終結果也就是置自己於萬死不能一生的絕地。
兩個小人轉過身來,原形畢露,拿起水火棍,對林衝說出了受陸謙之托,要在此殺死他的真相。
林衝淚如雨下,但毫無反抗能力的他隻能是乞求對方良心發現“: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按說,林衝這樣的武功,即使戴著枷鎖,要收拾這兩個公人,也還是易如反掌的。林衝的武功不在武鬆之下,武鬆大鬧飛雲浦時,連殺四人,其中兩個還是蔣門神的徒弟,習武出身。而那時的武鬆,也是戴著行枷,也是脊杖二十。
所以,董超、薛霸這兩個要殺林衝,必須先想盡辦法折磨他,消耗他的體力,直至把他折磨得連路也走不動,把老虎變成病貓,才決定下手。
即便如此,這兩個膽怯的小人也還害怕,又設計先綁住林衝,以求萬無一失。而林衝對此的態度竟然是,要綁便綁,一句話也不敢說。
假如林衝的性格不是這樣懦弱,不是這樣一意退讓,這兩個小人一路上絕不敢如此囂張,林衝也絕不會遭此大罪;在野豬林,他們也不會如此輕易得手,林衝也不會如此被動。林衝的不幸,實有以自致之,是他自己綁住了自己的手腳,解除了自己的武裝,任人宰割。
生死兄弟,患難真情
林衝從來沒有想到過反抗,此時,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抗的能力和資本,隻能哭泣求情。
董超道“:說甚麽閑話?救你不得!”
金聖歎在句下批曰“:臨死求救,謂之閑話,為之絕倒。”在他們的眼裏,一條人命,不過是一句閑話。
既是閑話,也就不用再說,更不用再聽。薛霸是個爽快人,早已高高舉起了水火棍,往林衝腦袋上就劈下來。而林衝被綁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反抗不得,亦躲讓不得,隻能閉目受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隻聽鬆林裏雷鳴似的一聲,緊接著一條鐵禪杖飛過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出九霄雲外,跳出一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裏聽你多時!”林衝閃開眼一看,原來是魯智深!
王望如在本回的回末總評上說“:自有宋以來,野豬林中,結果了多少冤屈的性命,幾回得遇太白金星魯智深搭救,巧哉!林衝相交花和尚,便得花和尚之力,豈不是絕處逢生!”
林衝的故事,至少有這兩點值得我們思考。
第一,從情理上講,林衝被害死在野豬林是必然的,而被魯智深搭救隻是偶然,或者說,隻是小說家言。在生活中,像林衝這樣,隻有死路一條。這或許是《水滸》作者給我們的一個重要啟示:不反抗,隻有死。
第二,魯智深是衝動的、莽撞的,林衝是精細的、謹慎的。按我們一般的想法,一定是魯智深常常闖禍,深陷危險之中,需要別人搭救。而林衝則一定能夠保護好自己免受傷害。
可結果卻是,魯智深偏偏吉人天相,處處逢凶化吉,而且一直在搭救別人;而林衝這樣的謹慎人,則偏偏需要魯智深這樣的莽撞人搭救。其中的奧妙,值得我們深思。
實際上,孔子是反對人們“三思而行”的。常常告誡人們做事要謹慎小心、要有所畏懼的他,更要人們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而不是畏首畏尾,猶豫不決。
從魯智深與林衝在大相國寺見麵,故事的主人翁一直是林衝,魯智深淡出。現在魯智深又重新回到了我們的視野。從閱讀的角度講,林衝的故事緊接在魯智深的故事後麵,那是因為魯智深的故事令人痛快,令人神旺。痛快極了,神旺極了,讓我們氣悶一回,壓抑一回,換一種節奏,所以,林衝出來了。而林衝的故事自從菜園結義開始到現在,一直令人氣悶,令人壓抑。氣悶極了,壓抑極了,又讓魯智深出來,讓我們神旺。
這是小說作者對我們閱讀情緒的準確把握和巧妙調節。
接下來的故事,主角是魯智深了。於是我們又找到了以前讀《水滸》的痛快感覺:魯達護送林衝去滄州,一路上收拾二公人,好便罵,不好便打,讓我們暢快不已。我們對這兩個奸邪小人的憤怨之情終於得到了發泄。
自從被高太尉設計陷害,關進開封府大牢直至此時,一直被蹂踐不當人的林衝,也終於揚眉吐氣做了一回人,而且還是人上人。魯智深討了一輛車子,讓林衝上車躺著走、坐著走,像個地主;魯智深扛著禪杖,監押著兩個公人跟著車子慢著走、緊著走,像個狗腿子。
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衝,兩個公人打火做飯,小心侍候。
十七八日後,林衝身體已基本康複,離滄州也隻有七十來裏路程。魯智深突然說“: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
在救下林衝時,魯智深曾經對林衝保證“: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
灑家放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可是,在隻剩七十來裏就要到滄州時,他為什麽突然要分手,不再送到終點了呢?
林衝在沒有了魯智深護送後,又會遇到什麽樣的事呢?雖然走之前,魯智深已做了細致的工作,打探到前麵一路都有人家,再無僻靜之處,林衝應該無安全之虞,並且魯智深走之前,又一次給兩位公人以嚴厲的警告,兩人也早已死了害林衝的心。但魯智深的這次“行百裏者半九十”式的半途而廢,仍然讓人覺得有些蹊蹺。但不要著急,答案很快就有。
江山易改,奴性難除
魯智深這邊一走,林衝和兩個公人又上路。到了晌午,進了一家酒店,三個人入到裏麵來,林衝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你看,魯智深走了,董薛二人得自在,很正常。令人惆悵的是,魯智深一走,林衝馬上又不自在了——他主動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自己又坐到了下麵,他又回到了受人欺淩的角色,又是一副巴結討好的麵孔了。
對外在強權的依賴,已成為林衝深入骨髓的頑疾。魯智深這一外在強權沒有介入時,他一路任人宰割,九死一生亦不敢有怨言;當魯智深從天而降,憑著一條鐵禪杖給他撐腰時,他過了十七八天正常人的日子,並且養好了備受折磨的身體,連心情也是舒展的。但是,魯智深一走,他馬上又非常自覺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飯桌上的座位很有意味,它隱喻著林衝和兩個公人各自找回了原先的感覺,找回了原先的位置。
不難想象,如果前麵的路程還很遠,而且再沒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二位公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林衝低聲下氣、諾諾連聲的情景馬上又會出現。
好在,這段苦難之旅已到終點,而且就是在這僅剩的七十來裏路程,還真的又有了一個強勢的外力介入——柴進的出現,使得林衝僥幸擺脫了再受奴役的命運。
而我們也由此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就在離滄州隻剩下七十來裏路程時,作者要讓魯智深走開,而不讓他功德圓滿。因為,當柴進出現時,如果魯智深還在,魯智深和林衝,誰是主角?因此,為了突出林衝,必須放下魯智深,這就是小說突出重點的技巧。
在酒店裏,林衝聽說本村大財主柴進乃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孫,因祖上陳橋讓位於宋太祖趙匡胤,太祖敕賜他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而他有一愛好,就是專一召集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
柴進收留天下好漢,養在家中,還好理解,因為有三條顯而易見的理由。
第一,他有的是家財,而中國曆來有貴族豪富養士的傳統,他隻不過是效仿古人而已。
第二,這也是炫耀家財,擴大自己的名望,滿足自己成就感的手段。
元曲上有一首嚴忠濟的《越調·天淨沙》這樣寫“: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大丈夫時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隨人願,賽田文養客三千!”
第三,他自己本是一個英雄豪傑,僻居鄉下,不免寂寞,用些家財,收留好漢,一起談論刀槍棍棒,江湖上的勾當,也解英雄寂寞。
柴進還囑咐村中酒店“: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他為什麽要特意關照資助流配來的犯人呢?
官府的階下囚,柴進莊上的座上賓這就見出柴進的心胸與眼光了:在他看來,在那樣一個貪官汙吏橫行的時代,在那樣一個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善惡相混的時代,流配來的犯人,定有冤屈之輩,可憐之人,豪傑之士。
柴進的這種想法與張青一樣。張青與他的渾家孫二娘在孟州十字坡賣人肉包子,大塊的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的小肉,做餡子包饅頭。但他也有原則,有三種人不害:一是雲遊僧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雲遊僧道因為苦修守戒,沒有過分享受,所以不害;行院妓女衝州撞府,賠了多少小心淚水,方賺下一些皮肉錢,所以不害。
那麽,為什麽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也不害呢?他的理由是:這“中間多有好漢在裏頭”。
柴進、張青的這種觀念,說明了什麽呢?
一是說明了那時世道黑暗,好壞不分,善惡不辨,貪官汙吏違法亂紀,往往指白為黑,冤屈好人。這與《水滸》成書時的元代的社會狀況是一致的,與關漢卿《竇娥冤》所反映的,是同樣的社會問題。竇娥在刑場上唱道:“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怕硬欺軟,順水推船,不分好歹,錯勘賢愚,是那個時代封建官僚的基本特點。在這樣的情形下,那些流配來的人中,有很多是被冤的竇娥一類。
二是那時官府貪汙腐敗,麵對邪惡,往往是縱惡,甚至與惡人狼狽為奸,對壞人壞事不作為,當官不為民做主,更是常見的情形。鎮關西強騙金翠蓮,潑皮牛二終年在街上行潑,崔道成、丘小乙強占寺院等,都與官府不作為有關。官府的不作為,必然帶來“私力救濟”和“違法維權”問題。在這樣的情形下,為這個社會主持公道的,已經不是官府,而是那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而這些好漢在主持正義的過程中,又不免違法;在違法之後,官府往往行文緝捕,致使很多行俠仗義的好漢成了罪犯,被流配、被充軍。
因此,那些臉上刺著金印、脖子上戴著行枷、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人,往往正是感天動地的冤屈之人,是驚天動地的豪傑之士。
他們或是良善的弱者,可憐;或是正義的強者,可敬。對這樣的人,怎能不資助,怎能不恤護,怎麽能忍心殺害呢?
而林衝,正是這二者的複合。他既是被冤被屈的可憐的良善之人,又是武功一流的可敬的強悍之輩,正是柴大官人要資助要結識的對象。
於是,林衝和兩個公人離開小酒店,徑往隻在三二裏外的柴進莊上來,他們能見到柴進柴大官人嗎?
林衝見柴大官人,《水滸》作者故意在此寫出一些波瀾。
先是寫不巧:林衝到了柴大官人莊上,莊客告訴他柴大官人打獵去了。
而且還不知何時回來,說不定還會住到東莊去,那就更難說幾時回來了。
我們隻能和林衝一起歎息,林衝的命總是不好。
接著寫巧:就在林衝歎息自己沒福,不得遇柴大官人,悶悶地再回舊路時,卻碰見了正在打獵的柴進。
兩人互通姓名,都大喜過望。柴進當即攜住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柴進再三謙讓,柴進坐了主席,林衝坐了客席,董超、薛霸坐在林衝肩下。我們看,有了柴進這個外力的加入,林衝又有位子了。而兩個公人,又隻是陪坐了。
林衝從誤入白虎節堂開始,就成了階下囚。現在,他成了座上賓了。
但是,林衝真是一個苦命人。他的這個位子,很快又要被另一個人占去了。
誰呢?他又為什麽要強占林衝的這個座位呢?
自林衝出場以來,他就一直是受侮辱、受損害而一直委曲求全的角色,直至丟了崗位、丟了前程,由體麵的八十萬禁軍教頭而淪落為流配兩千裏的囚犯,甚至還差點兒丟了性命。按說,這樣的人隻會引人同情,絕不會有人嫉妒。但是,事往往有大謬不然者,偏偏有一個人嫉妒上了林衝,而且還妒火中燒,越燒越旺,任誰也撲滅不了。
這樣的一個怪人,他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