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磨刀霍霍

“殺人奪妻計劃”拉開大幕。總指揮就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國防部長”——高俅。

美滿破碎,幸福凋零

上文講到,林衝在陸謙的家門口守候了好幾天,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陸謙躲到哪裏去了呢?

實際上,他隻能在一個地方:太尉府。

隻有這個地方才是他可以藏身而林衝絕無膽量闖入的地方。

他知道,他絕不是林衝這樣一個“豹子頭”的對手。所以,在林衝這隻大蟲沒有被捆綁製伏之前,他隻能藏在這裏。

而他出來之時,就是林衝覆亡之日。

而且,在太尉府,他絕不會僅僅作消極的躲藏,保住自己的肮髒狗命。他一定會積極地謀劃,力爭盡早結果林衝的小命。

太尉府裏,受到驚嚇又相思成病的高衙內,對陸虞候、富安說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為林家那人,兩次不能夠得他,又吃他(林衝)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得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

二人道: “衙內且寬心,隻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隻除他自縊死了便罷。”

這兩個惡毒的歹徒,他們已經從林衝老婆的兩次表現,看出這個女人不是可以引誘的。他們的內心裏,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先殺林衝,再逼林衝老婆就範屈服;若不屈服就範,就再逼她自殺。

林衝,你的美滿生活,在陸謙的奸笑裏,已經完全破碎了。

現在,陸謙已經不僅僅在幫衙內,他更是在幫自己。衙內要活命,必須得到林衝老婆,而要得到林衝老婆,隻有殺掉林衝。陸謙要活命,也隻有殺掉林衝。

衙內和陸謙,現在終於目標一致、利益一致、生死與共了。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陸謙獻出了他的計策。陸謙的計策,我們可以把它稱為“連環計”。這也是三十六計中的一計。一般至少由兩個計組成,一計累敵,一計攻敵。也就是說,第一個計,套住他,使之上當;第二個計,攻擊他,使之失敗。

這陸謙陸虞候的連環計是這樣的:高俅有一把寶刀人人皆知,林衝愛刀,多次想借看,高俅從來不肯拿出。陸謙的連環計便從這點生出。

第一計,先找一人假裝賣寶刀,把高太尉的寶刀賣給林衝。

第二計,再讓高太尉假說要林衝持寶刀來比試,林衝必然高興前來,誘他持刀進入白虎節堂,便可告他一個“手持利刃,擅闖節堂,意欲行刺”

的罪名。什麽叫白虎節堂?白虎節堂是全國最高軍機處,一般人是不能涉足的。

這陸謙不愧是林衝的好朋友,他果真是太了解林衝了,太了解林衝的脾氣與愛好了,才想得出這般好計策!

這個連環計中,關鍵的第一計是賣刀和買刀。設計讓人假裝賣刀,他必須知道林衝必買。那麽,問題就出來了——林衝一定會買刀嗎?陸虞候很自信:是的,林衝一定會買。為什麽?

第一,林衝愛刀。不愛,即便是寶刀,也不會花大價錢來買。一把寶刀,在街上叫賣三千貫,實要二千貫,最後一千貫成交。這不是一般的數目,一貫錢就是一千文。在當時,一兩白銀大約可換到一千文銅錢,一貫錢大約就是一兩白銀,那一千貫就是一千兩銀子。折合為今天的人民幣,每克白銀大約是兩元,那麽一兩白銀約值一百元,一千兩銀子大約就是十萬元。不是真愛,誰會花這大價錢?

第二,林衝識刀。認得是寶刀,才會買。不然,那麽高的價錢,誰會糊裏糊塗掏錢?

第三,林衝知道高太尉家有把寶刀,卻又一直沒有看到過,而且又特別想看。這樣,高太尉叫他拿刀去比試,才有根據,而且林衝既想借機看高太尉的刀,又想炫耀自己的刀,才會輕易上當。

官場自有默契,人心難存公道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知心朋友就是知心朋友。陸謙太知道林衝的心了,作為知心朋友,林衝心裏的一切他都知道,林衝怎能逃脫自己專為他的心設下的陷阱呢?

但這計策好,卻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這個計策還是不能實施。

這個關鍵問題,實際上就是一個關鍵人物。這個關鍵人物不點頭,他們不敢做;這個關鍵人物不加入,他們不能做。這是什麽人呢?

這個關鍵人物就是高太尉。

沒有高太尉,這連環計的第一計就不能實施:沒有高太尉,就沒有寶刀。一時三刻哪裏去找一把真正的寶刀呢?

沒有高太尉,這連環計的第二計更不能實施:沒有高太尉,就騙不來林衝;沒有白虎節堂,就不能“安排”林衝的罪名。

你看,這個計策裏,需要兩個關鍵的道具:一把寶刀,一座白虎節堂。

而這兩者,都非高俅高太尉不能提供。

還有,他們最後要“安排”的罪名是:林衝意欲行刺。行刺的對象是誰呢?當然是高俅。

所以,高俅本人,也要成為道具。

現在的問題是:太尉是堂堂的國家最高軍事長官,能做這樣的齷齪事嗎?白虎節堂是堂堂的國家商議軍機大事的地方,能用作一幫小人陷害忠良的陷阱嗎?

陸虞候曾經把自己的家送給高衙內做犯罪現場,這還是他的私人場所,他有權這樣處置。但白虎節堂可是堂堂國家軍事機關,而且,高太尉不僅要對這一計策點頭同意,還要親自出馬,在此計中擔任最重要的角色,從設陷阱到出場地到捏造罪名,都必須由他親自出麵才行。

當然,這兩個小人還是不敢直接把這主意告知高太尉,他們求助於太尉府裏的老都管。他們對老都管說“:若要衙內病好,隻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衝性命,方能夠得他老婆和衙內在一處,這病便得好。”

談論要害一個人的性命,按說應該小心謹慎,偷偷摸摸。但這兩個小人如此輕描淡寫就告訴老都管了,顯然,他們也很了解老都管。

老都管真的會在聽到這樣的主意時,毫不吃驚並讚成這樣下流的主意嗎?

是的,他也沒有一刻猶豫,就認可了這個歹毒的計策。這老都管對於要害林衝,竟然也是連一點兒吃驚也沒有,一點兒猶豫也沒有,一點兒慚愧也沒有。

在太尉府裏謀劃殺人,竟然沒有一個阻攔的,沒有一個反對的,不要一點兒遮掩,不要一點兒保密。大家其實都把對方看穿了,就像以前的一則廣告詞: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大家都是害蟲。誰也不要藏著掖著,都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也都知道別人是什麽東西,簡單地說吧,大家都不是東西。所以,彼此也就不需要裝腔作勢,就直來直去吧。

這堂堂國家的太尉府,窩藏著的都是一些什麽東西啊!從裏麵走出來的,一個個衣冠楚楚,一個個氣宇軒昂,一個個看起來人五人六、冠冕堂皇,好像都是國之棟梁,原來卻盡是衣冠禽獸。

這是我們想象的莊嚴肅穆的國家軍事機關嗎?這是虎窟狼窩啊!

但問題還是:老都管敢對高太尉說出這樣下流的話,要高太尉做這樣下流的事嗎?

沒想到,老都管一聽,不但自己毫不猶豫,並且說“:這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

老都管在高太尉身邊時間久,關係近,當然更知道他是什麽東西,所以,他說“:這個容易。”為什麽容易?因為他知道,高太尉幹這種缺德事太多了,太容易了。高太尉自從當上太尉,不就一直在幹缺德事嗎?幹缺德事是他的專業,是他的愛好。他做這樣缺德的事,不僅毫無法律上的阻礙,毫無道德上的阻礙,甚至毫無心理上的阻礙,他本來就是狼心狗肺。

於是,老都管當晚就來見高太尉,說“:衙內不害別的症,卻害林衝的老婆。”並把陸虞候的計詳細地說了。高俅說道“:如此,因為他渾家,怎地害他?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衝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都管道: “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高俅道: “既是如此,教喚二人來商議。”

這高俅真的是恬不知恥。這樣的事,他幾乎連一絲做作都沒有,一點兒虛偽都沒有,直接出麵與下屬商量這樣的陰謀。所以我說他不僅沒有良心,連一點兒羞恥心、自尊心都沒有。如果他尚有一些自尊心,哪怕他要害林衝,他也可暗示下麵的人去做,總不至於自己出麵吧。

小人我們見過,但像高俅這樣毫無羞恥、**裸地做小人,少見;壞人、惡人我們見過,但像高俅這樣毫不掩飾地作惡,少見。這小子從小爹媽大概就沒教過他是非好歹,後來又沒有讀過什麽書,既無家教又無聖教,從而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禽獸。

那麽,陸謙、富安進來後,高太尉會批準他們的計策,並身體力行嗎?

高俅,顯然是一個沒有道德感,更沒有道德自尊心的小人。

陸謙、富安這兩個小人也知道高俅是小人,所以,才敢拿殺人的事與他商量,並且要他動手。

所以,陸虞候、富安這兩個小人想出這樣下流的主意,並且把高太尉當作計謀中的主角,這表明在他們內心裏,是根本不把高太尉看作堂堂太尉的,甚至不把他看作具備一般道德水準的人,而是把他看作徹頭徹尾的下流坯子。

我們知道,我們在平輩麵前,在一般同學、朋友麵前,往往可以放言無憚,開玩笑,說怪話,甚至胡說八道,但是一旦旁邊有了師長輩,有了領導,我們就會很注意自己的言語,至少不會再胡說八道。為什麽呢?

這除了我們自己想表現好一些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對師長輩或領導的尊重。

敬重人、尊重人,就要把他當作君子,而不能把他當作小人,就要和他說正經話,做正派事,而不是拉他下水,和他一起做下流事。

《墨子·公輸》有如下記載“:公輸盤為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

子墨子聞之,起於齊,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公輸盤曰: ‘夫子何命焉為?’子墨子曰: ‘北方有侮臣者,願藉子殺之。’公輸盤不說。子墨子曰‘:請獻十金。’公輸盤曰‘:吾義固不殺人。’”

公輸盤為什麽不高興呢?因為,墨子請他去殺人,還要為此送他十金作為酬金。他覺得墨子侮辱了他的人格,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所以,墨子阻止楚國攻宋,他的辦法是用君子的辦法對付公輸盤,接著用小人的辦法對付楚王。墨子知道公輸盤是君子,是有道德、有自尊心的君子,所以,他隻用了這一招,就說服了公輸盤。

一次,顏淵問孔子,怎樣才能算是仁。孔子的答複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即“不合禮的事不看,不合禮的話不聽,不合禮的話不說,不合禮的事不做。”在孔子看來,隻有這樣,才能叫作仁。按一般理解,不合禮的,不做、不說,也就行了,為什麽還要不看、不聽?因為,一個有道德自尊的人,即便是在對不合禮之事的看和聽中,也會強烈地感受到對自己道德品性的侮辱。所以,孔子曾經說過,“自吾得由而惡言不入於耳”,就是不聽那些不合道德的話。

高俅會坦然聽著兩個小人對他說這樣下流而歹毒的計謀,而不感到羞恥嗎?

待陸虞候、富安進來,他直接問“:我這小衙內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抬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把他的陰險下流連環計又說了一遍,高太尉當即拍板“:既如此,你明日便與我行。”陸謙的連環計被批準執行了。

於是,由全國最高軍事長官為總指揮,太尉府虞候為具體責任人的“殺人奪妻工作組”成立了。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一切又都在極其保密的情況下進行著,一張大網已經張開。而林衝,每日和魯智深上街喝酒,他不僅瞞著魯智深,而且自己早已將高衙內兩次調戲、意圖占有他妻子的事不記心了。君子大意,小人小心。君子為什麽又叫大人?就是因為他老是大意;小人為什麽叫小人,因為他總是懷揣著那一顆小心。

“豹子頭”將一頭撞進大網,被置之死地。

不鳴寶刀,殺人利器

一天,林衝和魯智深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

為了誘林衝買刀,當林衝、魯智深從身邊走過時,這賣刀的大漢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話是“: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

這句話說得有分量,有感慨。林衝此時的人生感慨,不也像這把不遇識者的刀一樣嗎?

他那日和陸謙在樊樓飲酒,曾對這位“好兄弟”歎氣感慨,說: “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醃臢的氣!”所以,這位大漢的這句話,就明白了是針對林衝的身世感慨而發,希望引起他的共鳴的。

林衝正如這口寶刀,因為“不遇”,所以“屈沉”。

如果我們知道這賣刀大漢乃是陸謙的安排,就會倒吸一口涼氣:這陸謙太厲害、太有才了!

但林衝正與魯智深說話,偏不理會這話,這大漢又說了第二句話“: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

這句話和第一句話內容完全一樣,但強調的重點不一樣。如果第一句話的重點在一個“屈”字,以此直刺林衝心中痛處;那麽這句話顛倒過來再說一遍,其重點在於一個“識”字,是直接提醒林衝,趕緊來識貨。而且,還突出了“好口寶刀”,以此打動愛刀的林衝的心。

歐陽修曾經感慨地說“: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人有愛好,便有破綻,便有弱點,而小人正善於利用你的喜好,攻其所好,最後打敗你。林衝這樣的智勇之人,平生就愛兵器,一把真正的寶刀,對他那是何等的**!

但奇怪的是,林衝仍然沒有反應,那漢跟在後麵,又說了第三句話: “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

這句話比前兩句又不同。前兩句話的側重點還在感慨刀的命運,那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感慨有眼無珠的東京人,而且“沒一個”,那也就把林衝、魯智深一同打在網裏,一同罵作有眼無珠、不識兵器之人。

所以,如果說前兩句是感慨,那麽,這一句就是憤慨。前兩句是歎息,這一句就是罵人。

而且,既然他在林衝、魯智深背後大聲地罵給他們聽,也就是罵他們了。

事已至此,林衝已不得不理。

下文接著寫:

林衝聽得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衝合當有事,猛可地道“:將來看!”

那漢遞將過來,林衝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吃了一驚,失口道“:好刀!你要賣幾錢?”

吃了一驚,可見真個是好刀。

刀已出鞘,必有人頭落地。陰謀拉開了大幕,悲劇從此開始,喪鍾已經敲響。

隻是,喪鍾為誰而鳴?誰將以自己的頸項試刀,誰的頭顱將會落地?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後,林衝買下了這把刀。

(回家後)林衝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

林衝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南北朝樂府民歌裏有這樣一首詩,寫一英雄得一把好刀後的愛惜心理“: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摩挲),劇於十五女。”

施耐庵這一段一邊寫林衝愛刀,一邊心中也就默念這首詩吧!大英雄愛刀勝過愛美人。林衝也將如此:寶刀來了,美人去了。

令人可憐又可笑的是,林衝買來的這把寶刀,正是高太尉的那一把。他幾次要向高太尉借來看看而不得,現在他可以翻來覆去看個夠了。

一邊看,一邊還想著將來慢慢和他比試。你看這林衝,早忘了小衙內調戲他老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