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瞞天過海

他的一條奸計,成於人性的缺點,卻最終敗於人性的優點。

江湖宵小,口蜜腹劍

高衙內要占有林衝的老婆,是沒有什麽好辦法的。但是,不用擔心,有權力的地方,一定有小人。在高衙內算計霸占林衝老婆的過程中,兩個奸邪小人就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我們知道,小人總是聰明的,這兩個小人分別為高衙內貢獻了兩條十分下流而惡毒的計策,使林衝一步一步走入深淵,家破人亡。

第一條計策是富安貢獻的。富安實在可以用“人渣”這樣的詞來評價他。通過他對高衙內所說的話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十分邪惡的人。是的,他邪惡、肮髒,但有智啊。我們知道,古代有地位人家的婦女,往往是足不出戶的,像林衝娘子這樣,剛剛受過驚嚇和調戲,更不會隨便出來,這就使高衙內無法見到她,也就無法得逞其奸。怎麽辦呢?

針對這一情況,富安給高衙內獻上了一條計,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瞞天過海”計再加“調虎離山”計。“瞞天過海”計是“三十六計”中的第一計,原文是這樣的“: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太陽,太陰。”意思是,自以為防備周到,就會麻痹大意;情況很常見,就不會疑惑。陰謀就隱藏在公開的行動之中,與之一同進展,並不與公開的行動相對立。最公開的行動隱藏著最陰險的陰謀。

我們來看看富安的計謀。富安對衙內說“: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衝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衝出來吃酒。”不過不是去陸謙家,而是把林衝帶到別處吃酒。“小閑便去他家對林衝娘子說道: ‘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閑這一計如何?”

高衙內喝采道: “好條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

我們看這條計,於高衙內果然是好,而且完全符合“瞞天過海”計的基本要素。林衝自那日受氣後,不會再讓老婆出來,這樣的防備當然周全,但此時也往往容易麻痹大意,這就叫作“備周則意怠”。陸謙是林衝的好朋友,讓陸謙去叫林衝吃酒,這叫“常見則不疑”。大搖大擺地請林衝出來吃酒,這就叫“太陽”,而裏麵包含著極大的陰謀,這就叫“太陰”。

利用林衝對陸謙的信任,光明正大地請他出來,然後騙奸他的老婆,這又是一招“調虎離山”!小人之心,太歹毒;小人之計,太陰損!

但是,這條計雖然好,還有兩個問題。因為,這條計涉及對兩個人的品性判斷:陸謙和林娘子。

由此,第一個問題就是:既然陸謙是林衝的好朋友,他會配合他們,一起陷害林衝嗎?實際上,這條計的最高明之處,正在這個地方。簡單地說,這條計最高明的地方還不是上麵所說的那些陷阱的巧妙設計等,而在於對醜惡人性的準確把握和充分利用。

因為,這條計能否得以實施,關鍵的人物是陸謙,而陸謙則偏偏是林衝的好朋友。實際上,富安與高衙內在這裏碰到了一個兩難選擇:不用陸謙,騙不出林衝;用陸謙,則陸謙是林衝多年的好朋友,很可能拒絕。

我們注意到,富安在尋思這條計策時,根本不把陸謙可能拒絕考慮在內,而高衙內也同樣對陸謙能聽從他們而對朋友落井下石深信不疑:“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時間就在今晚,態度則是“喚”,如喚一條狗。

讓陸謙做這樣缺德的事,根本不怕他猶豫,更不會和他商量,直接是“分付了”即可。

人們有沒有注意到,這裏麵包含著富安、高衙內對陸謙個人道德的貶低與蔑視?對他良心與人格的鄙視?假如陸謙是個有道德良知的人,他一定會為此感到憤怒!但是,富安與高衙內根本就對陸謙的配合深信不疑。

因為,他們知道,陸謙既是林衝的好友,更是高太尉的門下心腹人。在朋友和權勢之間,陸謙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朋友,投入權勢的懷抱。

陸謙會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做出這樣下流又缺德的事嗎?當富安把他的計策向陸謙和盤托出並要求他配合時,陸謙是答應,還是憤怒地拒絕?

果然,陸謙幾乎沒有一刻的猶豫就答應了富安、高衙內交給他的這樣卑鄙下流的任務。“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隻要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而這一點,又正在高衙內、富安的意料之中。這就證明了一點:小人往往比君子更能判斷人性,從而利用人性的弱點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陸謙的官職是虞候,根據《水滸》的描寫,他顯然不是“都虞候”這樣級別較高的職位,而隻能是將虞候﹑院虞候等低級武職,大概相當於科級到處級這樣的級別,甚至隻是官僚雇用的侍從。

在官言官,他要往上爬啊!富安、高衙內知道,他們有著陸謙不能拒絕的東西,而林衝那邊,不過是所謂的交情罷了。

所以,這條計的最高明之處,就是對陸謙的判斷,就是對人性醜陋一麵的充分利用。

深交之友,叵測之敵

下麵,我們就來看看,好朋友、好兄弟陸謙如何到林衝家裏,把林衝騙走的。

(那幾日)林衝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

(突然)聽得門首有人叫道: “教頭在家麽?”林衝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

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

雙方口口聲聲都是兄弟。二人果然是兄弟。

林衝道:“心裏悶,不曾出去。”

既是兄弟,也不隱瞞。

陸謙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悶。”

林衝道:“少坐,拜茶。”

兩個吃了茶起身。

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到家去吃三杯。”

阿嫂叫得親熱。魯智深也叫阿嫂,陸虞候也叫阿嫂。我們就不明白了,同樣是兄弟,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麽大呢?

特意說明“到家去”。本是在掘一個大大的陷阱,卻說得親親熱熱。

一個人,在陷害自己的朋友時,在利用朋友的信任而加害他時,怎麽能做得如此麵不改色心不跳,如此從容,如此坦然,如此冷血,如此心安理得?

林衝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

賢妻都是這樣。趕到布簾下,叫道,可見林衝去得快,可見對陸虞候的信任。

林衝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閑走了一回。

為何閑走一回?為了不去家,還為了不去家顯得自然,不使對方覺得奇怪。

陸虞候道:“兄,我們休家去,隻就樊樓內吃兩杯。”

林衝懵懵懂懂,悉聽安排。他哪裏知道,這樣轉轉彎彎,都是陰謀呢?他哪裏知道,他眼前的這個兄弟,是個十足的歹徒呢?!

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

希奇果子按酒。兩個敘說閑話,林衝歎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何故歎氣?”

一個是一直蒙在鼓裏,半天如同夢遊;一個是一切了然於胸,卻假裝不明白。寫小人之玩弄君子,寫君子之愚拙可欺,施耐庵好大本領啊!

林衝道:“陸兄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醃臢的氣!”

這是什麽話?“不遇明主”,是罵皇帝;“屈沉在小人之下”,是罵太尉。

這是何等嚴重的問題?如此發泄不滿,報告上去,夠你喝一壺的。這樣的牢騷也敢在陸謙麵前發,可見林衝何等信任這個兄弟。

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

林衝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

這事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卻告訴陸虞候!這事魯智深知道,可是接連幾天,卻沒有去見魯智深,胸中的鬱悶,卻不對魯智深說。

兩個兄弟,兩種待遇。林衝更信任、更願意對之傾吐心事的,顯然是陸虞候而不是魯智深。事實上,林衝對魯智深一直是有些敬而遠之的。

陸虞候道:“衙內必不認得嫂子,兄且休氣,隻顧飲酒。”

我們讀這一大段文字,一開始衙內出場,調戲林衝老婆,就覺得這人狗彘不如,萬不可恕。待到富安出來,奸詐百出,反倒覺得衙內尚可恕,這富安決不可恕。再等到陸謙出場,以朋友、兄弟身份陷害林衝,又覺得富安還可恕,萬不可恕者是陸謙。為什麽我們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因為,這幾個人,一個比一個壞。

如意算盤,功虧一簣

當陸謙這邊調虎離山,騙林衝離家去了樊樓,富安那邊按照計劃,又去騙林衝娘子去陸虞候家。而在陸虞候家裏,一條大色狼正饞涎欲滴地等著她。

富安的計策是天衣無縫的,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但是,他們的計劃,在執行過程中,卻百密一疏,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疏忽。

什麽疏忽呢?就是,當富安騙林衝娘子來到陸虞候家時,使女錦兒也跟來了。而且,當高衙內把林衝娘子關在陸虞候家欲行不軌時,竟然讓錦兒跑了。

按說,高衙內手下跟隨他欺男霸女多年,得手多次,應該經驗豐富。

讓錦兒跟在林娘子身邊,肯定於事有礙。而讓她跑了,她肯定會大喊大叫,即使別人害怕衙內權勢,不敢出頭,這事弄得滿城風雨,定也瞞不住林衝,即使得手,以後也後患無窮。更加要命的,錦兒一定會去找林衝。

所以,我們說,這是富安這個小人周密計劃中的百密一疏。而這一疏,就使得他們的計劃功虧一簣。

林衝家裏,不僅有美貌賢妻,更有聰慧機靈的使女。這錦兒兩次在關鍵時刻脫身報信,使主母免受淩辱。尤其是這一次,她一看到上次那個糾纏主母的無賴出現並攔住了主母,她沒有做無謂的行動,而是毫不猶豫,趕緊下樓,逃脫報信,實在是聰明機靈。

錦兒急急地到處尋找林衝。恰好遇到林衝席間從樊樓上下來小解後從小巷裏出來,便趕緊告訴他,娘子被騙到陸謙家,被高衙內關在房裏。

林衝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

林衝在樓門外聽到了裏麵傳出的兩句話,一句是娘子的,一句是衙內的。這兩句話十分關鍵。

林衝娘子的那句話是“: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

這句話之所以關鍵,是因為它讓林衝吃了一顆定心丸:妻子並沒有屈從。

這林家娘子果然是足不出戶、不知天下事的女人。上一次在嶽廟,麵對高衙內攔路劫色,她紅著臉斥責對方“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此時,她還說著同樣的話。她哪裏知道,這個世界早已不再清平了呢!

作者實際上就是借一個很傻很天真的女人之口,諷刺這個世界。我們看看這個天真女人的邏輯:清平世界,就不能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但我們反過來看,把順序顛倒一下,不但符合了事實,而且還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論:現在良人妻子恰恰被關在這裏,可見這世道不再是一個好世道,這世界也不再是一個清平世界。

一部《水滸》,就是寫這樣的混濁世界、不清平世界,因為這世界不清平,才有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才有他們跑到水滸,跑到梁山泊。好好的世界為什麽不待,偏偏要去那水滸?就是因為這世界已不清平。

高衙內的那句話是“: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

這句話之所以關鍵,是讓林衝又吃了一顆定心丸:娘子尚未受辱,衙內不曾遂願。

前麵我在分析富安的計策時說到,他的計策中最成功的地方就在於他對人性弱點的準確判斷與利用。富安為衙內所定的計策裏,對陸謙的準確判斷與利用,是他的最高明之處。

但富安的這條計裏,還涉及對另一個人的品性判斷。這個人就是林衝的老婆。把林衝老婆騙到陸謙家以後,林衝老婆願意不願意,便成了一個關鍵。而富安同樣十分有把握“: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

可是,林衝的老婆還就是不肯,哪怕你衙內長得如何風流,話說得如何甜蜜,她就是不肯。她當然不是鐵石人,但她還真的比鐵石人還堅貞,讓衙內束手無策。

可見,富安對小人的判斷完全正確,對女人的判斷卻完全胡扯。林娘子以她自己的堅貞,挽救了所有女人的清譽,清算了富安對女性的侮辱和汙蔑。

是的,人性有弱點,但人性也有優點。小人之所以常常成功,很多時候,是因為他們特別能利用人的弱點。但小人也成不了大事,並終將失敗,那是因為人性中還有優點。林娘子不僅保住了自己的貞操,甚至可以說,保護了我們對於人性的信心。

富安的一條計,成於人性的缺點,卻最終失敗於人性的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