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災星當頭
沒權的老虎,不過一隻病貓;有權的老鼠,頂得上一頭獅子。當權力因素加進來之後,一切都失去了重量。
螟蛉之子,花花太歲
上回講到高俅這個潑皮破落戶,因為品行不端,東京普通百姓人家不容,董將仕不留,小蘇學士推托。奇怪的是,到了駙馬那裏,就高高興興地留了;到了端王那裏,竟然主動要了。這一段敘述大有深意啊!深在哪裏?深在它向我們展示了,像高俅這樣的民間垃圾,越往上層社會走,越受待見;越往上層社會走,人們對他的態度也逐漸從曖昧轉為明目張膽的賞識。
然而,高俅的紅運並沒有到頭,還有更多的好事在等著他。
兩個月不到,哲宗皇帝駕崩,沒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這就是宋徽宗。現在,高俅的幫主成了皇帝,成了國家的領袖——朕即國家,國家即朕,我們又要祝賀高俅:他終於找到國了。
前麵提到,這趙佶皇帝有一大愛好,誰能陪他玩兒,陪他消磨時光,他就讓誰做大官。他以前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玩琴玩棋玩書畫,現在開始玩國玩家玩人民。
徽宗皇帝登上寶座不到半年,就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關於太尉一職,有兩種觀點:一種說相當於首都衛戍區司令,一種說相當於國防部長。但不管怎麽說,事實是一個人見人嫌的潑皮破落戶,搖身一變,成了執掌國家軍事大權的大人物,成了人五人六的上層人物。
這徽宗皇帝是宋代的“無厘頭”,特別會搞笑:這高俅,你讓他做個大宋國足球協會主席多好啊!卻偏要他當國防部長。他能保家衛國嗎?我看他這個國防部長,應該把“防”字改為“妨”,他是在毀我長城啊。
他是怎麽毀我長城的呢?足球運動健將高俅一當上國防部長,就要殺武藝高強的王進王教頭。王進算是明白人,當機立斷,帶著母親出逃邊關。王進是《水滸》中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是一個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並且自從與史進分別,一去即杳然的人物。《水滸》把他寫成一個忠臣孝子的形象。所以,金聖歎說,“高俅來,而王進去。王進去,而一百八人來。”
這就直接揭示出了,一百零八人與高俅的關係。
高俅上任後迫害的第二人,便是又一位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迫害王進,是因為王進之父曾經把他一棒打翻,他要官報私仇。迫害林衝,又為了什麽呢?高俅迫害林衝,其原因更是令人發指:他的養子高衙內看中了林衝的老婆。
說起他這個養子高衙內,倒也是好笑:原來卻是他叔叔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叔伯兄弟。因為自己沒有親兒子,就把這叔伯兄弟收作幹兒子,輩分亂了。這當然是施耐庵的杜撰,故意把這小人寫得毫無倫理。其實,曆史上的高俅是有自己的兒子的。據《宋會要輯稿》卷七十九記載,高俅至少有三個兒子:高堯康、高堯輔和高柄,並且都因為老子權勢而做了大官,就是沒有什麽幹兒子。所以,我們說,《水滸》中的人物,在宋代,有不少是實有其人,但其事往往是出於虛構。
《水滸》是一部英雄傳奇小說,與《三國演義》不一樣,《三國演義》是曆史演義,七分史實,三分虛構,史實占了重頭,並且必須基本符合事實。所以,要講《三國演義》必講曆史,而《水滸》則僅僅借了曆史上一些人物的名頭和大致事跡,主要都是作者憑空設想結撰出來的。就大的背景而言,當然是反映了那個時代,但就具體人物、事件而言,則可以也應該完全拋開曆史不論。
這個由叔伯兄弟改造成的幹兒子,高俅竟然特別愛惜他。這小子也仗著這個叔伯大哥兼養父的勢要,在東京專一**垢人家妻女,京師人誰敢與他爭執?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花花太歲”。
“衙內”一詞,原來是唐朝禁衛官的簡稱。這類負責保衛皇宮的禁衛官一般由貴族子弟擔任,所謂自己人,信得過。也正因此,後來就把有權有勢的高官子弟叫作衙內,而古代高官子弟品行優良者不多,“衙內”一詞就帶有很大的貶義色彩,逐漸成為文學作品中的反麵形象。我們舉幾個元雜劇中衙內出場時的自我介紹看一看:關漢卿《望江亭》第二折“: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普天無處不聞名,則是我權豪勢宦楊衙內。”
高文蔚《燕青博魚》“:花花太歲我為最,浪子喪門世無對。滿城百姓盡聞知,喚做有權有勢楊衙內。”
武漢臣《生金閣》第一折“: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聞著名兒腦也疼,隻我有權有勢龐衙內。”
你看,這些衙內,其最大社會功能,就是讓別人“喪門”,讓別人家破人亡。這裏說的是楊衙內、龐衙內,卻也就是高衙內。
京劇《豔陽樓》中有一個高登,可能就是高衙內的原型。高登出場也有四句自我介紹“:我父在朝為首相,亞賽東京小宋王。人來帶馬會場上,順者昌來逆者亡。”
京劇《野豬林》第一回,高世德高衙內自我介紹“:我父權威似首相,威風凜凜在朝堂。人來帶馬會場上,順者昌來逆者亡!”
一個小衙內就能讓順者昌來逆者亡。順者昌,逆者亡,是權力的基本特征。在這樣情形之下,逆者亡了,剩下的自然都是順民。所以,魯迅先生就認為,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培養的是奴才,是順民,是看客。甚至當我們亡國之後,我們留給占領者的,除了子女玉帛,還有聽話的順民,讓他們統治起來很順心。
有一天,這花花太歲在酸棗門外嶽廟裏,見到了來上香的林衝娘子並其使女錦兒,他那慣常色眯眯的小眼就直了。按他一貫的做事風格,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更何況此時這小娘子身邊隻有一個丫鬟,天賜其便,他二話不說便上來調戲,糾纏著不放,一定要拉林衝娘子上樓去。這小子是個畜生,做事是直奔主題,連情調也不講。
一邊是太尉衙內,一邊是兩個弱女子。衙內身邊一幫幫閑的流氓,弱女子身邊隻有一個使女。嶽廟前當然有不少人,但有誰敢出麵製止?看來,林衝娘子今日在劫難逃。
但是,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錦兒在高衙內及其幫閑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其時林衝剛剛在鄰近的相國寺菜園裏結識魯智深,二人一見如故,當即結交為兄弟,正在飲酒。錦兒慌忙來報知林衝,林衝撇下魯智深,慌忙趕到嶽廟,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男人的背,那人正攔住他的老婆糾纏,一定要拉她上樓。林衝怒火萬丈,從背後扳過那人,大喝一聲“: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特重男女大防,調戲有夫之婦,是大罪,所以林衝大喝此一聲時,是義正詞嚴的,是有所依仗的。他依仗的,就是法律,就是法律背後更強大的中國傳統道德。
與《水滸傳》中的英雄故事出現大約同期,中國曆史上出現了為善行及惡行記分的表格,其中特別注意的就是性行為。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認為,這是由於蒙古軍隊駐紮在內地,內地漢人特別注意保護自家女眷。所以,這類表格出現於元代,以後由明代學者編成,共有兩種功過格。第一種,也是最為詳細的功過格,是《十戒功過格》。其中講到**良家婦女,計為五百過。第二種功過格是《警世功過格》,對此更為嚴苛,“敗一良家婦女節”記為一千過,“千過”就是死罪。
所以,林衝絕對擁有道德和法律的強大支持,他可以狠狠地教訓這個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自己老婆的惡棍!
但是當他準備下拳打時,卻先自手軟了——因為他認出了這人乃是高衙內,是他頂頭上司的養子。反而是高衙內對他大喝一聲“:林衝!幹你甚事,你來多管!”
在大街上公然調戲婦女,還氣焰囂張,他憑借的是什麽呢?
林衝憑借的是道德與法律,不用說是他自己的老婆,即使是他不認識的人,他也有權對高衙內的行為予以製止。
但高衙內氣勢洶洶地質問林衝,也有他的憑借。他的憑借就是他那大堂兄兼養父高俅的權勢。
所以,這一場衝突非常有寓意。
民間垃圾,甚囂塵上
在那樣的時代,什麽最厲害?是道德法律,還是權勢?是人的武功能力,還是人的地位?
顯然,首先不是個人的武功能力,而是地位。憑個人能力,林衝打十個小衙內也不會有問題,小白臉從來不經打。小白臉最善於在女人堆裏廝混,在男人這裏,他們永遠是弱者。
所以,弗洛伊德說,那些總是和女人紮堆的男人,實際上是借此躲避男人,因為他們害怕真正的競爭。高衙內實際上是最無出息的“高幹子弟”,他本來可以利用他養父的權勢,去做大官、發大財,現在卻隻能搞搞女人。一副好牌,在他手裏卻隻玩出這個結果,實在是沒有出息。
從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上講,他實際上是對男人的世界深懷恐懼,並且毫無競爭的能力與意願。我們看看《水滸》中提到的其他衙內:蔡京家的衙內蔡得章做了江州知府,女婿梁中書做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就是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也做了高唐州的知州。他們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貪贓枉法,驕奢**逸,害國害民,無惡不作,“出息”比高衙內大多啦。高衙內隻是在京城裏糟蹋幾個良家婦女,混了個綽號“花花太歲”,實在沒有斤兩。如果不是背後有高太尉,這樣的貨色,根本不要林衝動手,一個街頭巡邏的警察就可以把他拎到局子裏去。
但是,問題就在這裏:這個小混混、小白臉、小流氓是高太尉的養子,他自己一錢不值,就是個人渣,但是,他的背後,是權勢!而背靠道德法律的林衝一見到背靠高太尉權勢的小衙內,他的手先就軟了。
什麽才是硬的?權勢!但這個世界如果都是這樣怕權勢,這世界多麽令人氣悶,多麽令人絕望?當林衝忍下這口惡氣,帶著老婆、使女往外走時,他看見魯智深提著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裏來。
他又出了什麽事呢?
林衝一見,叫道“:師兄那裏去?”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不問前因後果,就來幫打架,真是好魯智深。林衝趕緊攔住智深,告訴他:原來是我的上司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我的老婆,一時無禮。林衝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麵上須不好看。自古道: “不怕官,隻怕管。”林衝沒辦法,在他手下吃飯,權且讓他這一次。魯智深說“: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
我們說,林衝一生,隻是一個怕字;魯智深一生,隻是一個不怕。這段對話,就是一個重要依據。老婆被別人調戲,林衝竟然能忍,能讓,原因就是那人的養父是他的頂頭上司。他說不怕官,隻怕管,其實,不是官,誰能管你?所以,還是怕官。問題是,這不是林衝一人的悲劇,也不是林衝一人的性格。在權力社會裏,它幾乎是所有人的性格、所有人的悲劇。所以,就文學形象言,如果魯智深的形象是一個類型,而林衝的形象就是一個典型,他是所有這一階層的典型代表。林衝的形象比魯智深的形象更有社會深度。
馬克思說,專製政治就是侮辱人,不把人當人。當權力決定一切的時候,一切都會墮落,當權力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候,如果我們不能逃離,像王進那樣;或者脫離體製,像魯智深那樣,我們隻有以人格墮落和個人尊嚴的喪失為代價才能獲得可憐的生存權。在林衝身上,我們看到了很多人的人生與性格,甚至看到了我們自己內心深處深藏的懼怕與懦弱。
而且,這可憐的生存權,仍然是隨時可以喪失的。林衝有一個賢淑美貌的妻子,自身有一身好武藝,他的理想,就是到邊疆,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他此時的生活是很圓滿的。
圓滿的生活應該有兩個條件:
第一,現狀是安逸的、從容的;
第二,還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也就是說,圓滿的生活不光包括現在的圓滿,而且還包括未來更大的圓滿。應該說,林衝在這兩點上都有了。他家的侍女名字叫錦兒,就是一個很有寓意的名字,暗含著他的生活如錦上添花,美滿幸福。
絕對權力,絕對腐敗
但是,一個小小的花花太歲就能徹底地破碎林衝的生活,使他未來的前途破滅。這樣的社會,不是太可怕嗎?這樣的生活,哪裏有安全感?
問題還在於,越是沒有安全感,越是要小心翼翼;而越是小心翼翼,便越是沒有安全感。人們幾乎生活在一個悖論之中,生活在一個惡性循環之中不能自拔,這是真實的輪回。林衝總想委曲求全,但委曲就能求全嗎?委曲的結果往往使自己的空間越來越小,能騰挪的自由就越來越少,反抗與自衛的能力就越來越弱,而與此相應的,是社會對你的壓迫越來越肆無忌憚。林衝忍了,讓了,把高衙內放了,但高衙內能放過他嗎?能放過他的娘子嗎?
高衙內回到府中,幾日煩悶,怏怏不樂。一般情況下,他看中的女子,總能弄到手,但這一回不同了,這個讓他心跳的女人,竟然是林衝的老婆。林衝的武功好生了得,他十個衙內也不是林衝的對手。再說,林衝老婆待在家裏,足不出戶,怎樣才能見得上呢?他思前想後想不出個辦法。
眾多閑漢來侍候,見衙內心焦,沒撩沒亂,都走了。隻有其中一個叫作富安的,喚作“幹鳥頭”,不但明白衙內的心事,而且挑逗衙內的心事。
見衙內在書房中閑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 “衙內近日麵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高衙內道: “你如何省得?”富安道: “小子一猜便著。”衙內道: “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 “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
這猜如何?”衙內笑道: “你猜得是。隻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 “有何難哉!
衙內怕林衝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
這富安的話讓我們看出了小人的可惡。但是,光看出小人可惡還不行,還要知道小人可怕。這個奸邪小人看出了林衝的軟肋,看出了衙內的強項。
什麽是林衝的軟肋,什麽是衙內的強項呢?林衝英武、豪傑,是個好漢,林衝一條花槍可以讓高衙內死十回,但是,林衝有軟肋,林衝的軟肋就在於他無權,被人管;衙內肮髒、下流,是個孬種,十個衙內也敵不過一個林衝,但是,衙內有強項,衙內的強項就在於他有一個大權在握的養父,可以管人。
可見富安的可怕,是因為他看出了問題的關鍵:權力。而且他還能充分地利用權力。
當權力因素加進來之後,一切都失去了重量:因為權力是絕對的重量。
在權力麵前,強大的林衝不堪一擊;有權力撐腰,被酒色掏空的衙內卻戰無不勝。沒權的老虎,不過一隻病貓;有權的老鼠,頂得上一頭獅子。林衝是老虎,但那又怎樣?他無權,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要了他性命。
高太尉是潑皮,對的。但那又怎樣?他有權,可以草菅人命,順他者未必昌,逆他者必然亡。他的是他的,你的也是他的,不僅你的前途、命運是他的,你的人格、尊嚴也是他的,甚至你的生命都是他的。
可見,在絕對權力麵前,人的生存權都不會存在,更不用說其他的權利。林衝有生存權嗎?那要看高俅想不想讓他生存。這就是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的現實。中國現在有些人很向往皇權時代,老是寫小說、拍電視劇歌頌封建帝王,他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個連生存權都被皇帝老兒及其各級爪牙捏在手裏的時代。看不到這一點,就看不出今昔的差別,就看不出我們今天的進步。
現在,基本形勢已經明朗。按自然法則,高衙內絕無勝算的可能,他不論在人品、能力諸多方麵,都遠遠不是林衝的對手。但是,經小人富安一分析,他才發現,原來他擁有百戰百勝、戰無不勝的絕對優勢,這優勢就是:他是太尉的養子。所以,把權力這一社會性的因素一加進去,林衝擁有的那一切,瞬間就變得毫無分量,他的優勢幾乎一下子就蒸發了,而高衙內卻可以得意地奸笑著,為所欲為。
需要說明的是,讀《水滸》,要有道德的眼光,更要有穿越道德的眼光。對人對事,要有道德的判斷,更要有超越道德的判斷。要明白,很多問題,是人的道德問題;更要明白,很多問題,不僅僅是道德問題。衙內人性之醜,必借助權力,方可成害,沒有權力的後台,他怎敢碰林衝老婆?所以,並非衙內生來較一般人惡,而是權力使他的惡能夠得逞。
君子尊重權力,而小人利用權力。看準了林衝和高衙內勝敗必然趨勢的小人們,必然會毫不猶豫地站到高衙內一邊。高衙內在經過富安的分析和鼓勵之後,更堅定了霸占林衝娘子的信心和決心。目標確定了,方法就是關鍵。高衙內最苦惱的,也就是沒有一個好辦法。不過,這一點他倒不用擔心,辦法總比困難多,而辦法總是人想的,下流的辦法是下流人想的。隻要你身邊有下流人,就不愁找不到下流的辦法。而衙內眼前的這個下流人,實際上已經胸有成竹。他會給衙內獻上什麽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