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物物遂生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天地間盡被無盡空濛的靜謐所占據,意念愈發顯得刻意。虛幻縹緲的黑暗中,漸有一種深邃妖嬈的神秘力量,緩緩牽動著思緒。忽然間,他心底深處湧出一股很悲涼的感覺。其實仔細回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什麽讓他感到值得欣喜的事情了。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殊《浣溪沙》

包拯幾人出來崔府時,外麵最後一抹夕陽正從西方依依不舍地沉淪下去。晚霞映照著天空,為棉花朵一般的白雲披上了一層豔麗絢美的薄紗,雖則遙遠,卻又仿佛觸手可及。此情此景,令人心醉,頓生留戀時光之意。當緋紅徹底消失於天際時,暮色悄然降臨了。

到包府大門前時,卻見大門左右停了幾輛車馬,似是有賓客到訪。

文彥博道:“這些人一定是來拜訪寇夫人的。”

包拯不及回答,張建侯已然健步奔了出來,問道:“你們怎麽去了那麽半天?崔良中的案子可有新的進展?”文彥博笑道:“當然有,最新的進展就是崔良中親口說不是曹家人害的他。”

張建侯大奇,急忙問道:“那真凶是誰?”文彥博搖了搖頭,道:“仍然是個謎。崔員外來不及說出真凶的名字,便重新昏暈了過去。”

包拯問道:“寇夫人到了麽?”張建侯道:“早到了。你們前腳走,祖姑父後腳就陪著寇夫人到了。”

文彥博指著外麵的車馬道:“這些該是那些來拜見寇夫人的官員的吧?”張建侯嘻嘻一笑,道:“錯。這些人全是來提親的。”

文彥博一時愕然,轉頭去看包拯。包拯搖了搖頭,道:“提親不過是個幌子。”張建侯笑道:“姑父素來不怎麽通人情世故,這件事倒是一猜即中。”

幾人遂進來見客。賓客倒真來了數位,有翰林學士石中立、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馬許仲容、廬州知州劉筠。還有一名姓竹名淵夫的文士,四十來歲年紀,既是許仲容的親戚,也是劉筠的至交摯友,風度翩翩,頗有林下之風。

文彥博心道:“父親大人果然沒來,唉。”雖能體諒父親的難處,但內心深處還是不免有少許失望。

眾人先一起來後堂拜見宋小妹。宋小妹自稱是女流之輩,又有夫孝在身,不便見外客,隻隔著簾子向眾人拜謝,便由張小遊陪著轉回內室去了。包令儀自陪著客人回到廳堂飲茶談天。

先閑話一陣。朝政通常是男人最好的話題,尤其而今劉太後當政、仁宗皇帝等同於傀儡,大宋未來的命運如何,西北邊疆是和是戰,無一不是天下人關心的熱點。董浩、許仲容致仕在野已久,劉筠原是翰林學士,本有可能登上宰輔大臣高位,但與人爭權失敗,新近才被排擠出朝,幾人各有對朝廷不滿之處,但考慮到包拯等人在座,這幾位年輕學子將來終究是要走科舉之路入仕,因而不便當著他們的麵議論朝政混亂、時日是非,隻得轉而閑聊日下南京最熱門的話題——崔良中遇刺案。

張建侯心直口快,先說了出來:“原來之前提刑司弄錯了,曹豐並不是凶手,這可是崔良中親口說的。”

竹淵夫很是驚奇,道:“聽說崔員外中了奇毒,醫博士許希珍束手無策,無藥診治,怎麽他突然間醒了過來?”文彥博道:“隻醒了一下子,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完,便又重新暈厥了過去,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沈周道:“依我看,崔員外中的這種奇毒最初是致命的,但跟他體內的茶素混合後,大約毒性起了變化,由致命變成了麻痹,令他身不能動,口不能言。”

劉筠很是好奇,問道:“沈公子是說,崔良中並不是當真昏迷,他隻是被麻痹了?”沈周道:“看情形應該是這樣。他跟馬季良馬龍圖兄弟情深,馬龍圖的到來刺激了他,他一時克服了身體的麻痹,說出了幾個字。”

回想當時情形,馬季良正與包拯等人交談,聲稱要向曹氏報複。崔良中遽然醒來,第一句話即是:“義兄,凶手不是曹……”,而事先並沒有人問過他關於凶手的問題。那麽隻可能是他表麵處於昏迷狀態,其實神誌是清醒的,他聽到了眾人的對話,知道馬季良弄錯了凶手,情急之下,居然說出話來。可惜他中的毒毒性太重,終究還是沒有來得及說出真凶的名字。但無論如何,曹豐不是凶手已然可以肯定。

劉筠道:“如果不是曹豐行凶,他為什麽要躲起來?”文彥博道:“也許曹豐躲起來跟崔員外的案子並無關係,我們正在設法找他。現在的問題是,曹豐不是凶手,那麽凶手又會是誰?昨晚宴會那麽多人,要一一排查,實在太難。”

石中立狐疑道:“我說你們幾個不好好讀書、準備科考,管崔良中這檔子閑事幹嘛?”文彥博忙解釋道:“學生們之前關注此案,是因為事涉曹家,曹教授是我等座師,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石中立道:“那麽現在崔良中已經親口說了跟曹豐無關,你們可以不必多操心了。要老夫說,實在因為這崔良中壞事做得太多,是老天爺讓他中了這個什麽奇毒。”

包拯道:“不對。”他一直默不吭聲,忽而來這麽一句,大家均覺得奇怪。

石中立道:“什麽不對?”包拯道:“老天爺可能會打雷劈人,但絕對不會令人中毒。”

眾人聞言一齊笑了起來。包令儀知道石中立性情古怪,生怕他難堪,忙道:“拯兒,你先進去見你娘,她有話要對你說。”

包拯應了一聲,行禮告退,來到內堂拜見母親,問道:“寇夫人呢?”包母張靈道:“寇夫人在海上、水上漂泊了兩個多月,又是弱質女流,一路勞頓,我讓小遊送她早去歇息了。拯兒,來,坐下,為娘有話對你說。”包拯道:“是。”緊挨著母親往臥榻上坐了,心中有所預感,莫名緊張起來。

包母道:“你是個好孩子,為娘知道你對婉兒用情很深,但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終究還是要往前看的。”她歎了口氣,頗為早逝的親侄女兼媳婦張婉惋惜,又道:“你父親同我商議過了,決定為你再定一門親事。董浩董公的女兒董平知書識禮,溫婉賢達,剛好比你小兩歲,堪稱良配。董公也早早相中了你,有意將愛女嫁給你,你可願意?”

包拯胸口“突突”直跳。他心中其實很明白,這一次,他不可能再逃避婚事。他也聽過董平的芳名,知道對方是個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心中總有那麽一點兒不情願的感覺。但他無法當麵拒絕母親,隻低頭不語。

包母其實知道兒子的真實心意,卻佯作不察,笑道:“你既不吭聲,那麽為娘就當你默認了。再過幾日,就讓你父親派人請媒人來,選個日子替你們雙方互換草帖,再定下帖子。你若實在不放心,可以親自去過眼。實在不滿意的話,就送些禮物與董平小娘子壓驚,也就算了。”

草帖就是寫下議親雙方男女的生辰八字,看是否吉利、是否相克,彼此滿意後,再寫一個更細的帖,叫“定帖”,上麵寫著各自曾祖、祖父、父親三代名諱、職業,議親的是第幾位子女、父母在不在堂、家有多少財資、主婚的是哪位尊長等。定帖後是相媳婦,通常是選一個環境幽雅之地如酒樓、園林等,請女方過來,由男方親人或媒人來相看女方,也有男子親自來看的,喚作“過眼”。如果新人中意,男方即以金釵插於冠鬢中,叫“插釵”;倘若不如意,即送二匹彩緞,美其名曰“壓驚”。

包拯隻是默不作聲。包母便道:“你既沒有意見,就先去吧,將預備定親的好消息告訴你的同伴去。”

包拯行了個禮,退了出來,卻不願意再去前堂。他心中有些茫然,不知不覺間,便徘徊到張小遊的房前。

忽聽見背後張小遊的聲音道:“你是在找我麽?”包拯嚇了一跳,道:“嗯,這個……”

張小遊笑道:“是不是祖姑姑突然給你定了親事,嚇壞了你?”包拯“啊”了一聲,道:“你……你都知道了?”

張小遊道:“我早知道了啊。昨晚姑姑托夢給我,說祖姑父已經為你定了下一樁好婚事,她很替你高興。當然了,你如果娶位新夫人,我也很開心。當年姑姑托夢給我,要我發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顧你,我答應了她。你如果娶位新夫人,我的擔子就卸下了,總算有人來替我照顧你。怎麽,你不高興麽?”

包拯愈發意興闌珊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後,用一種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懶洋洋的腔調答道:“嗯,還好啦。你先去安頓祖姑姑吧。”轉身往前院而來。

卻見石中立正扯著沈周站在甬道上喋喋私語,亦是在談婚論嫁。

石中立道:“你這小子我最賞識,別人都是拆字述平生之誌,唯獨你一張口稱‘春日三人行’,淡泊名利,很合老夫的心思。所以老夫勸說許仲容許公將愛女許願許配給你,如何?”沈周紅著臉道:“石翰林和許公青眼有加,晚生實在三生有幸。隻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自當由父母做主。”

石中立道:“哎,我又不是不認得你父親沈英。隻要你點個頭,過幾天我回去東京,就將定親的事告訴沈公,他早盼著抱孫子了,決計不會反對的。”沈周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得囁嚅道:“全憑石學士做主。”

石中立道:“那好,這事就這麽定了。”樂滋滋地進來廳堂,朝許仲容點點頭,示意沈周已然同意了。

包令儀見包拯後腳進來,便道:“拯兒,你和建侯帶文、沈二位公子到便廳用餐,我們幾位老朋友還有些事情要談。”

包拯意甚怏怏,勉強應了一聲,引著沈周幾人到便廳坐下。

張建侯笑道:“雖然小遊已經陪寇夫人用過晚飯了,但這樣的場合不能少了她,不然她明天非埋怨我不可。”招手叫過仆人,命他去請張小遊一道來用餐。

哪知道一會兒仆人回來稟告道:“小遊娘子說太累,已經睡下了,請幾位公子自己盡興。”張建侯撓了撓頭,道:“奇怪,小遊這麽早就睡,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他的心思都在崔良中遇刺奇案上,也顧不得去多想妹妹為何不願意來湊熱鬧,問道:“既然不是曹豐行凶,那麽真凶是誰呢?昨晚宴會上那麽多人,要一個個排查的話,未免太費勁了。”

沈周道:“可以先粗略篩選一遍人選。那凶手之所以用毒,是因為他沒有武力殺人的把握,如此,這人一定是身材、力氣均不及崔良中的瘦弱男子,或是老年男子,或是女子。這一點,從崔良中的傷口深淺程度也可以得到驗證。”

文彥博道:“而且毒藥並非唾手可得之物,凶手既然將塗了毒藥的匕首帶在身上預備行凶,一定是處心積慮,早有準備。所以,要重點調查那些跟崔良中有仇有怨的人,這樣,範圍就小多了。包拯,你以為呢?”

包拯恍若未聞,文彥博又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想了一想,道:“崔良中原是淮陽商人,來南京安家落戶,為了發展商業大肆買地占街,強取豪奪,不獨與曹家衝突,還得罪了許多本地的小商販,他的仇家不少。要一個個排查仍然困難。我倒是有一個想法,之前楊文廣將軍曾說過一句話:‘曹豐隻是人不見了,既沒有證據證明他殺了人,也沒有證據證明他沒有殺人。’眼下已經由崔良中親口證實曹豐無辜,他根本無須潛逃,我在想,會不會是凶手跟曹豐有什麽關係?”

文彥博道:“啊,你是說,曹豐知道崔良中遇刺後官府會立即懷疑到曹家頭上,而事實上,他知道真凶是誰,為了保住凶手,他有意失蹤,給官府造成畏罪潛逃的假象?”包拯點點頭,道:“如果不是崔良中意外醒來,的確沒有證據證明曹豐沒有殺人。”

文彥博道:“不錯不錯,隻有這樣推測,才能解釋得通曹豐明明沒有殺人,卻突然莫名失蹤,甚至連家人也不知會一聲。”

沈周道:“可到底是什麽人對曹豐那麽重要,令他甘心拋妻棄子呢?難道是他妹妹曹雲霄提到的那名情婦?”張建侯道:“沈大哥適才不是說凶手力氣弱、可能是女子麽,那麽很可能就是這情婦啊。”

文彥博道:“不管怎樣,一定要設法找到曹豐。各處城門都貼有通緝他的告示,他不可能就此逃走,人一定還在南京城中。”

幾人正商議要如何設個陷阱引曹豐出來,有仆人進來稟告道:“有客到訪。”

那客不是別人,卻是崔良中的結義兄弟馬季良。

眾人均大感意外,馬季良將隨從留在廳外,獨自進來坐下,道:“馬某特意趕過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我和義弟初跑江湖時,花重金打造了一對匕首,我二人各帶一把,從不離身,即使是睡覺,也要放在枕邊,多年來已成習慣。但我適才反複找過義弟房間,並沒有發現匕首。聽崔槐說,昨晚赴宴時,義弟還特意將匕首別在腰間,但自從他受傷被抬回來時就不見了。凶案發生在應天府官署中,非同小可,昨晚出事後,差役肯定仔細搜索過官署內外,既然稱沒有發現凶器,所以我推測應該是凶手將匕首帶走了。”

沈周道:“那匕首是不是寬不及一寸?”馬季良道:“是。”從腰間解下一柄精巧的匕首,給眾人觀看。那匕首白刃如霜,手柄則是黃金打造,雕刻著細密的魚鱗紋,一望便是貴重之物。

馬季良道:“這應該算得上一條追尋凶手的重要線索吧?”文彥博道:“這的確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不過馬龍圖為何不去官府,而是要趕來告訴我們幾個學生呢?”

馬季良道:“因為你們走後,範仲淹即登門拜訪,告知我義弟的案子未必表麵看起來的那樣,也未必是官府宣布的結果,他已經讓書院最好的學生暗中調查此案。範先生是馬某尊敬的人,他的建議我當然要聽。”

原來馬季良進城時,正好被範仲淹看見。範仲淹遠遠見到馬季良怒容滿麵,猜測其匆忙趕來必是為崔良中遇刺一事。他原來在睢陽書舍就讀的時候,就對馬季良、崔良中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情義多有耳聞,料想馬季良衝動之下,會立即對曹氏大肆報複,所以等到天黑之時,身著便衣趕來崔府求見。當時範仲淹尚不知道崔良中已清醒過來一次,說出凶手並不是曹氏。馬季良見範仲淹連夜趕來,猜到其來意,他既已得知凶案與曹豐無關,自然不會再如何如何,但卻由此生出一計——那就是官府正通緝曹豐,外人都跟範仲淹一樣,尚不知道事情與曹氏無幹,這倒是可以令真凶放鬆警惕,不會倉促逃離南京,所以他趕來包府,一是要囑咐包拯等人不要說出去,二來也是要請幾人暗中調查這件案子。

文彥博道:“我們幾個隻是應天書院的學生,馬龍圖當真信得過我們?”馬季良道:“當然,範先生信任的人,馬某沒有理由信不過。”

這人倒是有幾分江湖豪氣,隻是入史館當史官實在有點名不副實,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明知道會被天下人嘲笑,還非要當這個龍圖閣直學士不可。

包拯依舊是那副寵辱不驚的神色,道:“既然信得過我們,那麽也不多說閑話了。馬龍圖,我們需要好好檢查一下崔員外的身子,最好要有經驗豐富的老仵作在場,請你行個方便。”

馬季良聞言怫然作色,怒道:“我信得過你們,那是看在範先生的麵子上,可你說話也要有個分寸。我義弟人還沒有死,用得著仵作驗屍麽?”

沈周忙道:“馬龍圖息怒,包拯說話向來簡練,他是沒有解釋清楚。想來馬龍圖已然了解,崔員外重傷昏迷是因為身中奇毒,並不是因為那兩處刀傷。”

馬季良道:“那又如何?”沈周道:“馬龍圖的匕首刃口大小符合崔員外的傷口,而崔員外的匕首又在案發後消失不見,所以很可能那兩處刀傷是凶手用崔員外的匕首所刺,行凶後又將匕首帶走了。”

馬季良道:“那又如何?”沈周道:“匕首不光是崔員外的防身之物,還代表著他與馬龍圖的結拜之情,是不可能事先淬上毒藥的。”

馬季良道:“那是當然。我義弟愛惜匕首,如同自己的左右手一般。”沈周道:“如果這樣的話,凶手應該是用別的帶毒凶器先刺中了崔員外,再用崔員外本人的匕首補刺兩刀,本意是要掩飾原來的傷口。”

馬季良更是大惑不解,道:“既然原先的凶器淬了劇毒,凶手為什麽還要費力多此一舉呢?”包拯道:“因為最早的那處傷口形狀一定很特別,很容易追查到凶手身上。馬龍圖,這就是我為什麽希望你能同意讓仵作好好檢驗一下崔員外的身子。”

張建侯一直聽得雲山霧罩,這才恍然大悟道:“啊,這就是所謂的傷上傷,對吧?”

馬季良的腦子遠沒有這幾人靈光,隔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生平最敬慕那些聰明的讀書人,眼見這幾人足不出戶,僅憑一柄匕首就能推斷出眾多追凶的線索,登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聲道:“好,好。”一拍大腿,道:“我這就派人去尋最好的仵作來。”

沈周道:“不必打聽了,宋城縣令呂居簡的手下馮大亂是南京城裏最有名的老仵作。”

馬季良道:“咦,你怎麽知道這些?你是大理寺丞沈英的二公子,對不對?”沈周道:“是。”馬季良道:“你這斷案的水平,可不亞於尊父,我看你也可以當大理寺丞了。”沈周道:“馬龍圖見笑了。”

馬季良道:“男子漢大丈夫,有水平就是有水平,怎麽還像女孩子家紅臉?”搖了搖頭,道:“事不宜遲,我這就派人去請馮大亂。等他的工夫,幾位公子不如先跟我一起過去崔府,也許還能發現其他有用的線索。”

文彥博問道:“馬龍圖這次來南京,會住在崔員外家麽?”馬季良道:“當然,我和良中是結拜兄弟,情同手足,來南京不住在他家,不是讓外人看笑話麽?”

文彥博道:“可是那位崔都蘭小娘子,性子似乎有些冷淡。”馬季良道:“她自小沒父母管教,不怎麽懂事,你們不用理會她。等我義弟醒了,我就讓他趕緊給她尋個婆家,給她一份豐厚的嫁妝,打發她早些離開崔家。”言外之意,對崔都蘭很是不喜。

包拯便派仆人去跟父親稟報了一聲,自己與同伴跟隨馬季良出來。

外麵夜涼如水,繁星滿天。晚風掠過耳際,帶著不知名的甜香,頗有心曠神怡之感。

星星是世間最神奇的精靈,有著最美麗的清輝。星空的**千古不變,自人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仰望的旅程,產生種種浪漫的遐想。古人將星星劃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二十八宿按東、北、西、南四個方位分作四組,每組七宿,分別與四種顏色、五種四組動物形象相匹配,叫做“四象”,如東方蒼龍為青色,北方玄武為黑色,西方白虎為白色,南方朱雀為紅色等。

自古以來,星空浩瀚偉大,神秘而不可知,令人景仰敬畏。出於對公道和正義的渴望,人們往往會主動地擬人化星辰,以表達良好的心願。如木星司命,被視為福星,《五星二十八宿圖》中所描繪的金、木、水、火、土五星和二十八位星神形象,排在眾星之首的就是福星。

饒有意味的是,唐代以後,福星的形象由原始的太歲凶煞變成了剛直的清官。唐代德宗皇帝在位期間,湖南道州一直有進貢侏儒的義務,供皇帝和王公貴族們獵奇玩耍。地方官為了討好皇帝,將幼童放在甕中喂養,以摧殘身心的方式培養侏儒。這種殘忍的做法延續了很長時間,成為道州百姓頭上揮之不去的噩夢。直到公元790年前後,諫議大夫史陽城因直言進諫而被貶為道州刺史。他走馬上任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罷了道州進貢侏儒的惡俗。皇帝迫於強大的輿論壓力,不得不廢止進貢矮民之事,此即白居易所言“道州水土所生者,隻有矮民無矮奴”。道州人民為了感激父母官史陽城,在道州建廟供奉。在逐漸的流傳中,陽城廟變成了福神廟,福神像變成了真實的史陽城像。星官消除天災,好官免去人禍,天上的福星與人間的好官漸漸合而為一,清官身份的福星從此誕生。

滾滾紅塵中,人生如戲,滄海桑田,誰又能擋得住歲月的侵蝕?人事代謝,代代無窮,日月推移,寒來暑往,時光不停地流逝,形成了從古到今的曆史。然而星光卻是永遠的清朗明亮,秉承了天地精華,化身為浩然正氣,磅礴凜冽,萬古永存。即使是動**不安的靈魂,也能在這沉寂安詳的星空中找到撫慰,得到安息。大道之行,天下公心,這豈不正是代表著人間正道永存?每每包拯彷徨之際,隻要仰望星空,便有所感悟。

眾人進來崔府兼隱院,卻見崔良中房門前都換上了馬季良自己的侍從,腰間都佩帶著兵器,全副武裝。包拯等人均是心細之人,一眼便留意到,不由得十分疑惑。

馬季良也是個直爽性子,招呼幾人入堂坐下,道:“我這是情非得已。今日我到了義弟府上,發現全府上下大多隻聽崔都蘭的,居然沒什麽人理會崔槐。我那侄子性格雖然懦弱了些,可畢竟是自家養大的,知根知底,不像那崔都蘭,分明是個野丫頭。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對義弟毫不關心,不端茶倒水地侍奉在床邊,臉上絲毫不見憂色。唉!”

還有一層意思,他沒有明說出來——崔氏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他懷疑崔都蘭並不如何關心崔良中的生死,甚至還暗中盼著父親早死,這樣她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以未嫁女兒的身份繼承全部家業。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原先崔良中之子崔陽在世,自然是崔家巨額財產唯一的繼承人。崔陽自殺身亡後,按理該輪到侄子崔槐,他在崔家長大,跟崔良中親子無異。但不知道怎的,崔良中始終認為崔槐性格不類己,難以守住家業,尤其自他娶了新夫人後,更是覺得如此。崔槐妻子呂茗茗是已故宰相呂蒙正之女,其眾多兄長均在朝中為官,宋城縣令呂居簡便是其親兄之一。呂茗茗本人重財貪利,嫁入崔家後伸手不斷要這要那,穿著金的還要銀的,有了銀的還要玉的。雖然崔家完全負擔得起一個敗家媳婦,但崔良中千方百計娶她過門,本是因為她是名門之後,現任參政知事呂夷簡又是其堂兄,卻料想不到其性情為人如此,由此愈發不願意將家業傳給崔槐,所以才千方百計地尋到崔都蘭,迎回南京,本意是為女兒招一個倒填門女婿,將來將家產全部傳給女兒、女婿。但他這辛苦尋回的女兒非但姿容平常,也沒有任何才幹,居然連字都不大認識,性情又如冰山一樣,可以說百無是處。崔良中為此煩惱不堪,還寫信向馬季良抱怨過。馬季良的意思是,女兒終究是別家的,況且崔都蘭在外麵野了二十年,跟崔家毫不貼心,遠不如崔槐靠得住。崔槐妻子人雖然貪婪了點,但她畢竟是前宰相之女,身份顯赫,崔家也不缺那幾個錢。崔良中雖覺得義兄說得有理,但還是不喜歡崔槐夫婦的性格,便決定先為崔都蘭尋到一位夫婿,觀察一段時間,再決斷家產之事,哪知道女婿還沒有尋到,自身就出了大事。

馬季良的言語雖然是點到即止,但文彥博等人瞬間便明白過來,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眾人也不便發表意見,隻能佯作不懂。

馬季良領著眾人進來內室,命侍從打了一盆熱水,親自坐在床榻邊,一邊用毛巾熱敷崔良中胸腹傷處,一邊拆下裹住傷口的繃布。等到傷處完全露了出來,沈周先湊了上去,傷口因塗抹了藥膏,已然開始愈合,但仍然能看出原來的形狀——中刃處雖皮肉外卷,卻是齊整如縫,可見那柄匕首是柄利器,鋒銳之極。

沈周雖然看過父親沈英辦案,但隻是熟悉製度流程,並沒有多少實地經驗,更不要說驗傷、驗屍了。他仔細看了半天,又舉燈照過,還是看不出有什麽異常,隻得就此放棄。

眾人遂出來內室,一邊飲茶,一邊等待。等了半個多時辰,終於見到侍從領著馮大亂進來。那馮大亂大約六十多歲年紀,衣裳邋遢,頭發淩亂,雙目無神,臉帶紅暈,顯然是剛飲過酒,一進來便懵懵懂懂地問道:“官人叫小老兒來做什麽?”

馬季良便帶著他進來內室,指著床榻道:“麻煩馮翁驗一下我義弟的傷處。”馮大亂道:“咦,是崔員外。他死了麽?”

一旁侍從斥道:“崔員外還好好活著呢,不準胡說八道。”馮大亂愕然道:“沒死叫小老兒驗什麽?小老兒可是仵作。”

沈周忙道:“久聞馮翁大名,聽說你眼光犀利無比,凡是你驗過的傷痕從不出錯。今晚冒昧請來馮翁,就是想請你看一下崔員外的傷處有何奇特之處。”

馮大亂道:“這位小衙內倒是客氣得很。可惜,我老了,雙目混濁,哪裏還談得上什麽眼光犀利無比。現在我隻要一看到傷啊血啊什麽的就頭暈。”

馬季良本是商人出身,見這老頭東扯西拉的,料想他不過是要借機敲詐一筆,當即道:“隻要馮翁肯出力,馬某願意以重金酬謝。”

馮大亂道:“唉,這位大官人不知道,小老兒家本來是在君子街西巷,就在南門邊上,可崔員外要在那裏蓋什麽茶樓、商鋪、妓院,強行將小老兒和鄰居們遷到了老字街。遷也就遷了,可那房子一下雨就漏水,小老兒……”

馬季良總算聽明白了,慨然道:“好,隻要這件事一了結,馬某自掏腰包,為馮翁重新建造一座大房子。”馮大亂卻仍然是那副暈迷迷的樣子,歎息道:“小老兒有新房住了,可鄰居們呢?小老兒於心不忍啊。”

馬季良露出慍色來,但轉頭見到崔良中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如同死人一般,還是強忍不快,道:“好,我答應你,會為你們老字街的住戶各修一座新房子。”

馮大亂這才微露笑容,順手拍了拍文彥博肩膀,道:“文衙內,你聽見了吧?”

文彥博這才知道這看起來醉醺醺的老仵作是真人不露相,然其膽敢當麵訛詐劉太後身邊的大紅人馬季良,即使馬季良不會追究,日後崔良中醒來也未必肯善罷甘休。他不願意就此得罪馬季良,也不回答,隻默不作聲。

還是包拯應道:“我們都聽見了,馬龍圖身居高位,言必果,諾必行。馮翁,這就請驗傷口吧。”

馮大亂這才往銅盤中洗了手,走到床榻前,一掀開薄被,立時神色肅然,仿若完全變了一個人。

沈周忙舉燈到一旁照明,問道:“我剛才反複瞧過這裏,覺得這裏的皮肉要比旁處糙一些,可又不是很明顯,會不會是凶手先用發簪之類的尖細凶器刺中了這裏?”馮大亂斥道:“笨啊,你。你們不是說凶器上淬了劇毒了嗎?發簪得用手拿,凶手不怕自己中毒麽?笨死了。”

眾人本對這似醉非醉、似傻不傻的馮大亂心存疑惑,此刻他一語相駁,便立即令人刮目相看。

沈周呆了一呆,道:“馮翁說得極是。那麽這淬毒凶器一定是有刀鞘的。可崔員外的匕首已然十分小巧,要想掩蓋傷口又不著痕跡,凶器必須是一柄刃口比它小得多的匕首,天下有這樣的匕首麽?”

文彥博道:“會不會是小孩子玩耍的那種小折刀?”馮大亂閉上眼睛,神思了一會兒,轉頭斥道:“你就更笨了。小孩子的折刀是單刃的,能刺人麽?你看這傷處皮肉平滑,可見那淬毒凶器必然也是十分銳利的。”他道:“要我說,這一定是一種極小的刀,刃寬不過食指蓋,而且反複淬過火,鋒利之極。”

包拯道:“我有個疑問,想要請教馮翁。”馮大亂道:“你這位小衙內有擔待,請教不敢當,你說。”

包拯道:“如果這凶器當真十分罕見的話,連馮翁也辨認不出來,那麽凶手又何必用崔員外的匕首多補兩刀,刻意掩蓋住傷處呢?”

張建侯道:“哎,我要說,我要說,凶器可能並不常見,但它一定是某人的獨門兵器。譬如昨晚跟楊文廣打鬥的黑衣人,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但他亮出了火蒺藜。火蒺藜罕見吧?但它是軍隊的配備,所以由此可以推斷那黑衣人是軍人身份。”

馮大亂道:“呀,你這個小哥兒最聰明,你提醒我了,我大概能猜到凶器是什麽了。不是你們平常所想的匕首那類兵器,而是工具。手工藝人都需要刀具,木匠需要刨刀,玉工需要刻刀……”

文彥博和沈周異口同聲地道:“是高繼安!”

馮大亂撓了撓頭,奇道:“我還沒有說到刻書匠呢,你們怎麽就想到高繼安了?”

沈周道:“因為之前我們在崔府大門前見過高繼安,而且案發地點應天府署與他工作的地點府學衙門相鄰。崔員外遇刺地點在假山一帶,假山翻過去正好是府學書坊。”

馬季良問明高繼安的身份,便一邊命人送馮大亂回去,一邊派侍從趕去高家捕人。

包拯道:“馬龍圖且慢!我們有言在先,除非有確鑿證據,否則不可以胡亂抓人,不然隻會打草驚蛇。”

馬季良道:“你們已經推測出凶器是刻刀,這難道還不是證據麽?”包拯道:“這隻是推測,雖然合情合理,但還沒有取得實證。如果能從高繼安手中找到淬毒的刻刀和崔員外的匕首,這才是實證。”

馬季良問道:“那你想要我怎麽做?”包拯道:“我們先暗中調查高繼安,一邊尋找他謀害崔員外的動機,一邊設法尋找實證。”

馬季良很是不解,道:“隻要派人把他抓起來,搜查審問,一切不立即清楚了嗎?”文彥博道:“那麽馬龍圖有沒有想到,高繼安不過是個刻書匠人,怎麽會有謀害崔員外的膽量?況且他使用的毒藥極為罕見,又是從哪裏得來的?”

馬季良這才恍然明白過來,道:“你們是說,高繼安背後還有主謀?”文彥博道:“是。所以要請馬龍圖少安勿躁,不要著急抓人。”

馬季良道:“也好,就聽你們的。”他雖然能放心將案子交給包拯等人調查,但還是忍不住要表達自己的看法,道:“高繼安是府學提學曹誠的手下,這件事難保曹氏沒有卷入其中,要不然那曹豐為何莫名失蹤?”

沈周道:“曹教授新請了蘄州[1]匠人畢升來主持府學書坊,高繼安正為此銜恨曹教授,怎麽可能與曹氏勾結殺人?”

馬季良懷疑曹誠不過是出於本能的厭惡,聽沈周這麽一說,也就相信了,道:“既是毒藥難得,必有朝廷高官卷入其中。”沈周道:“馬龍圖是皇親國戚,旁人沒有法子,你卻有法子。與其胡亂猜測,何不設法查明奇毒來曆,設法謀到解藥?”

馬季良道:“不錯,我今晚就寫封家信,明日一早送去東京,讓內子設法請一名太醫來南京。”

眾人便一道出來內室,預備就此散去。

張建侯習武之人,耳目要比尋常人靈敏許多,忽然聽到房頂上有極細微摩擦聲,當即叫道:“房上有人!”正要搶出堂去捉賊,卻被包拯一把拉住,道:“你先留在這裏守護崔員外,免得是有人刻意調虎離山。”

一群人一窩蜂地擁到內庭中,仰頭望去,果見廂房屋脊上人影憧憧。

馬良中勃然大怒,叫道:“反了,簡直反了!來人,點火!快點火!快上去捉住那賊人!”

但那房頂有好幾丈高,人力難以攀越,哪能說上就上?侍從忙趕去取梯子。馬良中氣得跳著腳罵道:“廢物!一幫廢物!”

卻見張建侯搶出堂來,手中握著一副弓箭,飛快地張弓搭箭,一箭便將屋頂的人影射下來。那人腿上中箭,重重墜地,悶哼一聲,卻是女子聲音。眾侍從舉火圍了上去,果然是名年輕的青衣女子,居然就是崔都蘭的貼身婢女慕容英。

馬良中極是驚訝,命人扶她站起來,問道:“怎麽是你?是崔都蘭派你來偷聽我們說話的麽?”慕容英倒甚是鎮定,將箭羽折斷,又撣了撣身上的土,道:“不是。真實情況,我說了官人也不信,所以還是不說為好。”

馬良中道:“不見得,你不妨先說來聽聽。”慕容英道:“那好,我就如實講給官人聽。適才我到隔壁水院水井提水,意外看到崔員外房上有人影閃動,我當即想,這一定是真凶來殺人滅口了。不瞞各位,我略略會些武藝,想當場捉住那凶手,於是便沿著水院中的桐樹爬上了角房房頂,打算自廂房繞到兼隱正堂屋頂,抓住那凶手。但我人才剛到廂房頂上,你們就都出來了。我知道事情不妙,擔心馬官人誤會,所以想要原路退回角房,卻被人莫名射了一箭,掉了下來。”

馬良中道:“那麽你看到的那名凶手呢?”慕容英道:“你們這麽多人擁出來高喊捉賊,我心中著慌,再看那邊時,凶手已然不見了人影,大概是跳下房頂逃走了。”

正好侍從過來稟報道:“院子內外都仔細搜過,沒有可疑發現。”

馬良中愈發不能相信慕容英的解釋,但他這次並沒有武斷地下結論,轉頭去看包拯幾人,意在征詢意見。

包拯道:“英娘所言……”文彥博重重咳嗽了聲,道:“夜色已深,我們幾個也該告辭了。馬龍圖,請早些安歇。”不容包拯說完,扯了他衣袖徑直出去。

馬良中道:“哎,你們這是……”沈周拱手道:“告辭。”

張建侯雖不明所以,亦趕緊將手中的弓箭塞到馬良中手上,道:“這是我剛才從崔員外臥房牆上取下的,情非得已,請恕冒昧之處。還要勞煩龍圖官人代還回去。”轉頭見慕容英額頭盡是冷汗,他那一箭雖然未射中要害,但畢竟是穿腿而過,劇痛是免不了的,但慕容英卻毫不出聲,不由得對這剛強堅毅的女子多了幾分佩服,歉然道:“抱歉了,小娘子,我實在不知道屋頂上的人是自己人。”慕容英道:“這不能怪公子。”

張建侯道:“小娘子可有金創藥?”慕容英道:“自然是有的,不敢有勞公子費心。”張建侯聞言,這才轉身去追同伴。

崔槐夫婦、崔都蘭等都已聽到動靜趕來兼隱院,卻被侍從攔在院門外。

崔槐見包拯等人深更半夜從叔叔內院出來,極是驚異,問道:“你們幾位在這裏做什麽?”文彥博道:“這個……嗯,一會兒馬龍圖自會告訴你們。”拉扯著包拯急走出來。

直到出來崔府,文彥博才鬆開手。包拯似乎不大高興,但也沒有多說什麽。

張建侯很是奇怪,道:“姑父話還沒有說完,這麽著急離開做什麽?難道是因為那慕容英在說假話,彥博你認為不便當麵拆穿她?其實我看馬官人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慕容英的解釋。”

文彥博道:“不管慕容英動機如何,但適才潛伏在房頂的人一定不是她。你是習武之人,你可以自己想象一下,如果讓你從正室房頂到廂房房頂,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能辦得到麽?”

張建侯覺察到房頂上有人,自然是因為聽到正室上方有動靜。他性情急躁,隨即喊了出來。眾人瞬間擁出房中,四下張望,這才發現東廂房頂上有條人影,也就是婢女慕容英了。兼隱院正屋坐北朝南,雖是標準的三楹[1],但每楹比尋常屋子要大許多,幾近五楹。東西兩邊廂房也各有三楹。慕容英被眾人發現時,正好站在東廂房的房頂正中,距離正屋尚有一段距離。屋脊不比平地,尋常人站都難以站穩,即使是身懷武藝之人,行走也是極不容易,還要小心不被人發現,更是難上加難。

文彥博道:“嗯,很難講。這裏麵還是有許多不能解釋的地方,即使慕容英沒有說謊,她也肯定隱瞞了什麽。唯一能肯定的是,在崔良中房頂的人並不是她。包拯耿直,不願意說謊,我不讓他說出證實慕容英解釋有理的話,是有意要讓她覺得我們已經開始懷疑她,來一招打草驚蛇,再來一招引蛇出洞。”

沈周道:“嗯,慕容英這女子跟她主人崔都蘭一樣可疑:一個身懷武藝,在自己家中飛簷走壁;一個冷若冰霜,對自己父親的病情無動於衷。”

張建侯卻驀然想到一事,道:“如果慕容英所說是實話,就算隻是部分實話,她看到了有人伏在崔良中房頂,認為那是昨晚在知府衙門行刺崔良中的凶手,那麽真凶很可能是崔府內部的人。”

沈周道:“為什麽這麽說?”張建侯道:“因為按照慕容英所言,那凶手當時伏在崔良中內室房頂上,這句應該是真話,我當初就是聽到頭上有響動才驚叫出聲。但大夥兒出去後,隻發現了東廂房上的慕容英,卻不見凶手人影,理所當然他是溜下房頂了。我出聲示警後,馬龍圖的侍從立即圍了內院,但搜索後卻沒有發現凶手蹤跡,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凶手就是崔府內部的人!他從房頂下來後,坦然混入下人當中,所以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包拯驀然驚醒,忙道:“建侯提醒得極對,我們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出這個人。走,趕緊回崔府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張建侯道:“崔府上下少說也有百十來號人,剛才擁在院子中的侍從、仆人、婢女加起來總也有幾十號人,怎麽查?一個個抓起來拷問麽?”

包拯道:“那倒不必。你可記得當時慕容英從屋頂上掉下來後,衣服上盡是大塊大塊的黑灰色?那是瓦灰。南京已有一段時間沒有下雨,房頂瓦礫上積有不少塵土。人在房頂,不可能直立行走,須得將身子匍匐下來,所以她身上沾了大量的瓦灰。”

張建侯這才明白過來,道:“那麽在崔員外房頂窺測的凶手身上也應該有瓦灰。”

幾人正欲轉身進來崔府時,卻見馬季良帶著幾名侍從出來,離得老遠便朝眾人揮手,匆匆奔過來道:“慕容英所說是實話。我剛剛派人搭梯子上正堂房頂看過,確實有人到過的痕跡。既然那真凶能不露痕跡地從我們眼皮底下消失,應該是崔府裏麵的人了,對也不對?”

他以堂堂龍圖閣學士之尊,深更半夜地在大街上向幾名後生小子征詢意見,情形著實有些可笑。但這人全然不是傳說中的草包學士,當真有兩下子,居然也立即想到真凶很可能是崔府內部的人,想來當年他與崔良中一道闖**江湖時也經曆了不少磨難風波。

馬季良道:“我已經派人將今晚到過兼隱院的下人全部拘禁起來了,不過沒有想到瓦灰這件事。好在人都關在房裏,我這就回去,一個一個地檢查他們的衣服。”

文彥博不解地問道:“既然馬龍圖已想到真凶可能就是崔府中人,為何還要趕出來找我們?”馬季良歎道:“本來按照我的性子,就要立即對這些人嚴刑拷打,逼問出真凶來。但這裏到底是崔府,我究竟是個外人,不好在義弟昏迷不醒的時候擅自對他的下人動刑。若是交給官府,又怕鬧出更大的風波來。”

他知道崔良中雖然有財有勢,但在南京聲名並不佳,這次遇刺後,市井坊間多有奔走相慶、幸災樂禍之人。起初官府懷疑曹豐行凶,提刑司派差役到曹府拘禁曹誠,以逼迫曹豐投案自首,卻被應天書院主教範仲淹幾句話輕易化解,範仲淹的一番話更是在南京城中廣為傳誦,愈發顯得崔氏不得人心。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愈低調行事愈好,出一點點漏子,隻會招致更多外人起哄,徒然令崔氏難堪。像真凶實出自崔府這樣的事一旦傳出,南京士民定會愈發為曹氏的無辜被疑而憤憤不平,那麽崔氏的名聲就愈發江河日下了。所以馬季良將今晚到過兼隱院的下人都關押起來,卻並未有任何後續動作,而是趕來追包拯等人,實是期待能有個不事張揚的法子直接找出凶手。

文彥博等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明白了馬季良的心思。

包拯道:“既是有了明確線索,足以令馬龍圖尋找真凶,我們不如分頭行事。”馬季良道:“好,我這就回去查所有下人的衣服。高繼安那條線索則交給你們幾位負責。”包拯道:“好。尋找真凶的話,先從當晚跟隨崔員外到過應天府署的從人入手。”

馬季良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道:“多謝指教。”一想到真凶近在眼前,義弟遇刺一案即將水落石出,又是欣喜,又是憤懣,忙不迭地轉身去了。

張建侯道:“我們現在去哪裏?是要去找高繼安麽?”包拯道:“當然。”

幾人當中,沈周身子最為單薄,不禁抱怨道:“現在已經快半夜了,明日一早再去不行麽?我可是困也困死了。況且現下不是已經肯定真凶是崔府內部人麽?說不定跟高繼安無關呢。”

包拯道:“高繼安來過崔府,凶器又是刻刀,他肯定有所關聯。今晚崔府出了這麽大的事,雖然馬龍圖刻意壓製,不讓消息傳出,但人多嘴雜,萬一張揚開去,高繼安聞風逃走,那豈不糟糕?”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們不用耗費這麽多人力。小沈,你和彥博先回我家歇息。我和建侯兩個人去尋高繼安,看能不能有所發現。”

文彥博卻道:“包拯說得有理,沒有必要都跑去找高繼安。沈周,我們兩個先去包拯家中睡覺,等他回來,讓他睡覺,我們接著找線索,豈不更好?”沈周聞言,隻得同意。

包拯遂與張建侯趕去節字街尋高繼安。剛到禮字街口,便遇到了帶著弓手巡邏的宋城縣尉楚宏。

楚宏上前攔下二人,問道:“兩位公子大半夜的還在大街上,行色匆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要趕去辦?”

張建侯因為初入城時即被楚宏收繳腰刀,至今不曾歸還,對其印象不佳,不服氣地道:“我們就愛半夜在大街上閑逛,如何?這也犯法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