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變

春天就那麽悄無聲息地來了。

淑葦在學校過得快活極了,她脫去了臃腫的冬衣,換上了春裝,她不再穿旗袍,象其他女生一樣,穿簡單的毛衣,外麵置一件細格子小褂,蘭布褲子,黑色的搭扣布鞋,連鞋邊都洗得雪白,兩條長辮彎起來紮好,呈一個半圓形,耳畔係著小小的粉色緞帶,有時中午,陽光好,她脫了小褂,隻穿那件嫩黃的舊毛衣,將白襯衫的領子翻出來,襯得她日漸豐潤的臉頰放著光似的。

她一天天開朗起來,開會時上課時愛發言了,常常歡笑,與同學玩成一片,交了入團申請書,做為積極分子聽團課,參加各類社會活動。她甚至神情愉悅地與同學一起擔糞澆班上的菜地。

她們班的菜地長得好,隔一條細長的田壟,就是陳磊他們班上的地,他們時常在忙碌的間隙裏抬起頭,互相交換一個隱密幸福的微笑。

陳磊他們班的菜地靠近邊沿,邊角處也被開掘出來,沒有種菜,竟然種了一溜薔薇,嫩枝伸出籬笆去,正是五月薔薇開放的季節,綠枝間開了一球一球的花,一水的嫩粉色,淑葦聽得班上的女同學說,那是二年級的沈佑書種的,真是小布爾喬亞習氣。

不過真美,淑葦想。

周末時,年青的孩子們還堅持去掃盲班授課,他們成了最受歡迎的小先生。蘭娟回回第一個來上課,最後一個走,她用羨慕甚至是嫉妒的眼光看著淑葦與陳磊他們,她不大搭理淑葦,卻她興奮地告訴陳磊,她調了一個廠子,現在不搓棕繩了,做書的裝訂,她現在,天天上班時也可以看到書。陳磊說這多好,你可以一邊上班一邊學習。蘭娟的臉一下子紅起來,鮮豔美麗。

上完課,各個組的小先生們約了一起郊遊,唱著歌,他們連自行車也沒有,那也是個奢侈品,許多時候,他們一路走著來去,精神奕奕,從不覺著累。

陳磊告訴大家,他即將做為曉莊師範的代表,參加區裏學生幹部的競選,他拉過沈佑書,感謝佑書,成為他競選的助手、夥伴,陳磊說,佑書會幫助他寫好演講的稿子,大家頭一回用熱烈的眼光看佑書,為他鼓掌。佑書依然拘謹,在陳磊與他握手時很羞澀地笑著,所有同學的情緒都被這一消息調動起來,大家的手掌疊在一起。那可真是青春的,單純的,朝氣的,快樂得不像話的日子。

一過了五月,天氣便漸漸熱起來,大家開始午睡。

那是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中午。淑葦想著丟了件東西在教室裏,便一個人去取。

四下裏靜極了,樹葉在微風裏刷刷地輕響。

淑葦到教室門口正要進去時,一下子愣住了。

有人在他們班教室裏。

在她的座位上,往她的抽屜裏,放一個水果,今天中午食堂發的,一個很小的梨。味道也並不好,有點酸澀。那人放好水果,摸摸她的桌麵,淑葦趕緊藏到後門處,那人出了教室們便跑起來,沿著陰陰的長長的走廊,走廊是穹拱形的頂,回**著他急急的腳步聲。

是沈佑書。

那個那麽安靜的人。

那個梨子上麵有一個疤瘌,淑葦握著它,在教室裏坐了整整一個中午。

陳磊的競選十分地順利,他的演講慷慨激昂,熱情澎湃,他當選了區級學生會的主席。他們高興地跑到夫子廟,陳磊請他們一人吃了一碗涼粉,小小的店堂裏回**著他們的笑聲,陳磊站到凳子上指揮大家唱歌兒,周圍的人全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他們坐一回車,走長長的路,回到學校。

剛到校門口,淑葦一眼便看見一個熟悉的人正跟門房老伯說著話。

是張媽。

抱著小育寶,小孩子神情萎頓地趴在張媽的肩頭。

張媽轉臉看到淑葦,跌撞著過來,老淚縱橫,抓了淑葦的手說:“囡囡,了不得了,咱們家,塌了天了!”

事情來得那麽地突然,事先一點兆頭也沒有。

許雲仙依舊每天在家打打麻將,上街逛一逛,她新添了一個愛好,看電影。一去便是一個上午。誰也不曉得從什麽時候起江裕穀對她起了疑心,他跟著她,看她獨自買了電影票,於是他也買了票,尾隨她進了放映廳。熄了燈以後,他看見她掀開側門紫紅色的絲絨門簾,走出去,她的身影映在突來的光亮裏,剪影似的,他跟了出去,看見她沿著路走了半條街,在一家茶葉店門口停了一停,進去買了包茶葉拎在手上,繼續往前走。

江裕穀在暗處,看見不一會兒,從那家店子裏走出一個年青的瘦削的男人來,是許敬之。

他們三個人呈一個詭異的狀態往前走,許雲仙在最前麵,許敬之跟在後麵,江裕穀在最後,彼此都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江裕穀看見他們先後消失在一個極小的門洞裏,他呆在一株皂莢樹後麵,頭頂上是粉蓬蓬的一樹皂莢花,那種花最是愛落花粉,風一吹便撲簌簌落了江裕穀一頭一臉的。

江裕穀後來又看見雲仙走了出來,手裏竟然還拎著那袋子茶葉,她顯然是新洗了把臉,臉上的脂粉全洗幹淨了,倒顯出她臉上一種意外的潔淨來,這麽看去,她像個好的平凡的女人,甚至步態也不再妖妖嬈嬈。

許雲仙前腳到家,江裕穀後腳也回來了。

她迎上來,殷勤地問他怎麽今天這樣早就回來了,要不要早點開飯,還是先吃點點心墊墊饑。

江裕穀脫了外頭的衣裳,坐下來說,也好啊,叫張媽弄點新鮮的蒸糕來,咱們一起吃。

張媽現蒸了一盤江米糕端過來,雪白的米糕,上麵有紅綠絲,冒著熱氣。

江裕穀突然說:有糕得有點好茶,雲仙,你今天剛買的茶葉呢?泡一碗茶來我喝。

雲仙手裏的筷子嗒地落了地。

她看見江裕穀臉上的神氣,隻愣了半刻,拔起腿來便跑出去,撞了張媽一個趔趄。

江裕穀趕上來,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兩個人撕扯在一起。

嚇傻了的張媽隻看見江裕穀血紅了眼睛,一個巴掌一下巴掌地抽在雲仙的臉上,雲仙竟然也不呼痛,氣息咻咻地抵擋著,突地一巴掌回打在江裕穀的臉上,好清脆的一聲。

江裕穀後退了半步,再猛地一頭豹子似地衝上前,隻那麽一掀一推,雲仙便從二樓直飛起來,落下去,摔在小院的青磚地上。

雲仙的腦袋正正地磕在那塊不斷地被她抱怨著鬆動的磚石上。

她不是一下子斷氣的,等江裕穀與張媽下得樓來,她還是活著的。

她的腦袋下一點點地有濃濃的血流出來,她的一頭好頭發浸在了血裏,她一口接著一口地倒著氣,眼睛裏慢慢地失了光彩。

張媽一屁股坐跌在地上。

小育寶搖搖晃晃地走到這一進院子來,站在院門邊兒,叫張媽媽,張媽媽。

張媽抖著站起身來,抱起育寶,遮了他的眼睛,抱他躲進後院的臥房裏,坐在**打擺子似地抖。

她不知道,江裕穀居然從廚房裏摸了一瓶做菜用的花雕,從從容容的喝了兩杯,吃光了那盤蒸糕。

夥計回來看見了,報了警。

來了一群穿著土黃色製服的警察,把江裕穀帶走了。

張媽抱了育寶出來,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麵。

江裕穀走出院門時突然回過頭來,對張媽說:“小葦那裏,你去一下吧。她要過生日了吧。”

江淑葦是昏昏厄厄中回到家的。

雲仙的屍體已經被警察拖走了,夥計在衝洗院子的磚地。淑葦看到,那塊磚終於被洋灰重新砌好了。

但是她還能聞見院子時隱隱的血腥氣。

這股子味道,繚繞在她的鼻端,一直到她徹底離開這座院子。

淑葦去看過一回父親。

江裕穀已經被剃光了頭發,腳上手上都拖著鐵鏈子,麵容一下子便老朽了,像個六十歲的老頭子。

隔了鐵窗子他問淑葦:“你有你姐姐的消息嗎?”

淑葦搖搖頭。

江裕穀說:“要是有,叫她回家來一趟吧。”

又問:“育寶呢?”

淑葦說:“在家,張媽媽看著。他很好。”

臨離開時,江裕穀突地抓住女兒的手,快速地低低地說:“賣掉店子和房子,有多遠,走多遠。”

他沒有能再說一句話,警察帶走了他。

淑葦看著他拖著鐵外鏈子,在消失在門外之前,他竟然回過臉來,衝著淑葦笑了一笑。

有多少年,淑葦想著,有多少年沒有看見過他笑了。

他一笑,好像歲數就沒有了,他又是那個年青的父親,偶爾還有些笑容,偶爾也帶給她們姐妹一些吃食,偶爾也讓她抱著他的腿,她的臉貼著他的長衫下擺,那長衫穿得久了,料子是一種溫和的軟。

那是淑葦最後一次看見她的父親。

江裕穀很快地被判了死刑。

淑葦沒有去看。張媽說,你一個女娃娃家,不能去,千萬不能去。有夥計去了。

她跟張媽一起,抱著小育寶,徘徊在自家的門前。

街上有大卡車經過,揚起一團灰塵。

聽說要槍斃犯人就是坐著這種大卡車,被捆著手,身後插著一塊細長的紙牌,上麵寫著該犯人的名字,劃著鮮紅的一個大叉。車上坐著荷槍實彈的軍人,往郊外開去。

行刑的時間是上午十一點正。

淑葦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一聲槍響。

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裏離槍斃死刑犯的地方相當的遠。

淑葦知道,那不過是一聲短促的鞭炮聲,也不知哪家的淘氣孩子,忽地找到一根過年時剩下的小鞭炮,興頭頭地點了,啪的一聲脆響。

江淑葦和她的幼弟江育寶,一下子,成了孤兒。

久不落麵的大伯來了,一定要將育寶過繼到他的名下,做了兒子。

淑葦一個女孩子家,那幾片店子她是沒法子管的,理所當然地歸了大伯去做。

事實上,在江裕穀死後的第三天,大伯便領著老婆及女兒,浩浩****地住進了江家小院。

等江淑葦再回到學校時,這一學期已快要結束了。

一時間,江淑葦的生命裏,天翻地覆。

她成了一個殺人犯的女兒。

她是這一片青蔥樹叢裏的一根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