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天

淑葦在學校的公告欄裏看見一則招領啟示。

啟示上說有人在學校拾得一個小金飾,是一顆金花生,上頭刻了一個葦字,希望失主去學生會認領。

淑葦憶起自己是有這麽顆小花生的,丟了有幾年了,一直沒找到,張媽說可能是混在什麽衣物裏頭了,東西是這樣的,你存了心找是找不到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它自己就會跑了出來。淑葦想,有可能是搬家時弄丟了,也或許是混在舊箱子裏頭,因為前兩天淑葦剛趁著好太陽晾曬過衣物,淑葦想,許是夾在哪件衣裳口袋裏也說不定。她決定去學生會看看。

接待她的是一個高個子微黑臉龐的男生。

那男生雙目明亮,笑容可親,問淑葦什麽事?他說:“我認識你。開學報到那天,你還記得嗎?”

淑葦點點頭。

其實剛進門那會兒她就認出他來了。那天幫他拎箱子的人。

“認識一下。陳磊。”那男生大方地伸出手來。

淑葦一直上的是女校,甚少與同齡的男孩子接觸,略有些怯意,停了一小會兒才伸手碰碰陳磊的手,算是一個不成樣的握手。

“我叫江淑葦。”

“你是要認領那個金花生嗎?哦,明白了,你叫江淑葦,花生上有一個葦字。”

陳磊回身拿出個小鐵盒子,遞給淑葦。淑葦暗想,還挺細心地,用了這麽個鐵盒子來裝。

打開來看時,果然是自己丟的那一顆。淑葦點頭說:“是我的。我姐姐也有一個,上頭有個真字。我,我家裏人可以證明的。”

陳磊用力地點一點頭:“不用,我信你!”

正說著,有人進門來:“請問下,是有人拾到了顆小金花生嗎?”

是一個瘦瘦的男生,很幹淨的衣著,極短的頭發,麵容平淡。

陳磊說:“沈佑書?”

佑書已經看到拿著小鐵盒子的淑葦了。

佑書是認得她的。

她長高了許多,烏油油的頭發還是紮成兩條長辮,用一根粉色的綢帶係在一起。

原來金花生果然是她的。

佑書還記得她趴在馬車的圍欄上不斷向舊家張望的樣子,還有她站在巷口怕得動彈不得的樣子。時光一下子就過去了,現在她站在他麵前,他原本一直想著把東西還給她的,現在沒這個機會了。

佑書的愣神叫旁人起了疑。一旁的學生會幹部說:“沈佑書你做什麽?也是來認領的?失主已經找到了,這東西怕不是你的吧?”

佑書的臉騰的一下紅了,才回過神來這裏頭發生了怎樣的誤會,然而若是解釋隻能是越描越黑罷了。

他的尷尬全落在淑葦的眼裏,她心裏十分不忍,便說:“其實,嗯,是我在教室外頭牆跟底下找的時候碰上這位同學,他幫我的了一陣子。”

佑書的的目光飛快地掠過淑葦的臉,淑葦隻覺那一眼裏頭藏了許多東西似的,然而太快了,她什麽也不急抓住。

等沈佑書走了以後,學生會裏有人議論:“真是的,見錢眼開,這個品質真是有問題!”

陳磊卻抬手做了一個製止的動作:“我也相信沈佑書。他不是那樣的人。”

淑葦隻覺得一切地事情由她而起,突地心頭委屈又慚愧,含了滿眼的淚,陳磊見了女孩子的眼淚有點手足無措的。

淑葦飛快地跑出學生會,走廊陰暗悠長,沒個盡頭似的,回響著她嗒嗒的跑步聲。

陳磊追了出來,攔住淑葦:“這不怪你。”他說。他遞給她一方手絹,竟是粉紅格子的。“剛問同學借的。”他笑了,很是憨直的模樣。

淑葦由此認識了學校的風雲人物,高她一年級的陳磊。

其實她也早就知道他,隻是從未說過話。他是雲端的光明的存在,而她不過是一個角落裏兀自隨風搖擺的狗尾巴草。

陳磊是學生會主席,在學校時沒有不識得他的人,回回開會都是他主持,他是烈士之子,父親是地下黨員,在下關電廠工作,解放前夕為了保護電廠不被國民黨破壞壯烈犧牲,當年三十五軍占領南京時,南京地下黨市委書記陳修良女士去勵誌社見首長,親口匯報了陳磊父親的英雄事跡,後來他的遺骨被埋在雨花台烈士公墓。

父親的光環並不是陳磊在學校深受同學們愛戴和歡迎的唯一原因。

他自己便是一個少年布爾什維克,正直無私,相貌英俊,十分健談,什麽時候都吸引所有的人目光。

有一天晚自習結束,淑葦走出教室,聽得一間教室有笑聲傳出來,連窗邊都站著同學。淑葦好奇地往裏張望。

她看見小小的教室裏擠滿了人,他們圍著的可不就是陳磊。

陳磊正在跟他們講抓間諜的故事。說是前××國家派來的間諜,因為沒有糧票而餓昏在荒郊,被一個放羊娃逮住了,引發陣陣笑聲。

陳磊又講起解放前夕他幫著父親傳送情報的事情。他把情報藏在鞋墊裏,特務看他是小孩並不十分疑心,就這樣,他傳過許多的情報,有人問:萬一特務想起來搜查鞋子怎麽力?

陳磊大笑道:我那雙鞋啊又破又髒,故意地多少日子也不洗,那味道,衝得他們一個跟頭。哪裏還查!

大家於是又笑。

陳磊的頭頂便是一盞燈,反使得他的麵孔隱在一片陰影裏,唯見一雙眼睛灼灼的,那麽明亮快活,讓人不由得跟著他一起笑出來。

他看到了淑葦對她咧開嘴大笑。

淑葦有點臉熱,掉轉了頭去。

她看見角落裏坐著一個人,就是那個叫沈佑書的同學,他那麽孤伶伶地坐在一邊,微微笑著,異常地安靜。

自那次以後,淑葦一直不敢看他。

她隻覺得好像是自己帶累了他似的。

她藏了一篇他寫的作文,是她們國文老夫子老師印了發給大家看的,寫玄武湖之春。不少同學不以為然,下課時淑葦便看到有人團了那紙扔進垃圾箱。

但是她留下了那文章,那些字是油印的,容易糊掉,一摸一手的墨黑,淑葦給襯了張玻璃紙夾在一本舊書裏。

那是篇好文章。

他引經據點,說玄武湖曾是孫權訓練水師處,宋朝時始稱玄武湖,明太祖時成為南京的護城河。

他寫,每一個南京人都會有一份對玄武湖的牽絆,抗戰時陪都重慶曾上映過一部電影叫做鍾山之春的,觀者雲集,絕大多數一口南京鄉音,片子本身無甚出奇,隻不過引人流離失所之痛,因為片中有兩分鍾玄武湖的鏡頭,竟引一片唏噓,而他的母親,就是這一群觀眾中的一個,抱著幼小的他,牽著他的哥哥,從早上一直看到下午,年幼的他不懂事,隻記得母親的眼淚一滴滴落到他臉頰上的灼熱。

他寫解放後玄武湖的新貌,多少平民得以安心地悠閑地漫步在湖邊,想著他們未來的好日子。共產黨是仁義之師,市井眾生才得以安享靜好之歲月。

淑葦幾乎可以把這篇文章倒背如流,她相信,能寫出這樣文字的,必不是心底齷鹺的人。

坐在教室一角的沈佑書並沒有看見江淑葦,他笑著,笑著,不由得又愁起來。

這學期,他的成績還是很好,可是下學期的獎學金無望了,媽又要多勞累了。本來想著拿到錢可以貼補些家用,這下也不成了。媽前些時候還病過一場。

他看著陳磊,不是不羨慕的。

陳磊的成績並不好,他的社會活動太多,以前落下的功課也多,可是,他是那樣地受歡迎,他是學校裏的一顆小太陽。

寒假裏,學生會組織大家參加了掃盲班的補習工作,充當小教員,許多同學都報了名,包括淑葦和佑書。

起先學生會並不同意讓沈佑書參加,可是陳磊卻堅持,沈佑書成績優異,掃盲班正需要這樣的人。

數十個年青的學生被分派到不同的掃盲點,陳磊佑書與淑葦還有另一個女生恰巧在一組。組是按家庭住址分的,原來他們幾個人的家都相當地近。

淑葦高興地發現,蘭娟也在這個掃盲班裏。

幾個月不見,蘭娟長高了,也白胖了一些,眉清目秀,臉色紅撲撲的,一條大辮子油光水滑地垂在身後,衣衫還是舊的,兩膝各一塊大補丁,倒是非常地幹淨。

淑葦與蘭娟一對小姐妹,如今變成了一個講台上一個座位上。慢慢地,淑葦覺得蘭娟跟自己不那麽親近了,有時下課後約她一會兒走她也會拒絕,淑葦微微有點傷心。

她哪裏明白蘭娟的心思。

蘭娟看著淑葦穿著學生製服,一副文雅女學生樣子,比過去更好看,而她則在這樣破衣爛衫地,在廠子裏搓鬃繩搓得手如同老樹皮一般地粗。

蘭娟心裏頭她覺得跟在淑葦身邊一下子便變成了一個小姐與丫頭的搭配。這感覺讓她暗地裏不快活。

更何況這樣的搭配還是當著兩位年青的異性的麵。

陳磊依然是掃盲班裏的亮點,他聲音清楚洪亮,國語說得好,不像淑葦與佑書他們,總帶一點點鄉音。他教課時神彩飛揚,又通俗易懂,常引得人大笑,佑書要安靜得多,都說這小先生寫的字印出來似的好看,淑葦略有點羞澀,但她實在是喜歡這種日子,那是多年前她坐在母親留下的銅**,想著的那樣光的暖的好的日子,現在一下子走到了她的麵前,她歡喜得像拾得了寶。

慢慢地她竟然學會了大笑出聲,露出潔白的牙來,有一回他們幾個小先生約了一塊兒去看電影。天寒地凍的,電影院裏冷得像冰窯,可是淑葦心裏頭熱乎乎的,火一樣地直燒上來,在冷熱交織中,淑葦覺出無比的幸福來。

正是這一天的晚上,佑書護送淑葦回家,走過一條小巷時,她突然發現,一直與她保持著一臂距離的沈佑書一下子走得近了,一支胳膊虛虛地護在她身後。

淑葦心裏有點奇怪的感覺,佑書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似的。

其實她也不敢看他。

這真是奇怪,倒好像他們以前走過這麽一遭似的,淑葦想。

到得家門口佑書離開,淑葦看著他拉得極細長的背影,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或許是自己的胡亂聯想,淑葦搖搖頭丟開這個念頭。

淑葦留心地看去,沈佑書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不似陳磊更具組織能力,也不似陳磊的的大而化之,每一位學員的寫字本子他總是小心認真地把卷了的角壓平之後才發還。所有教室的粉筆都是他添的,因為物資緊張,他們通常隻能領導三支粉筆,有時包括淑葦都會忘記把沒用完的粉筆收好以待下次再用,每每他們沒有了粉筆時,隻要找到佑書,他總是打開一個小紙盒子,拿出裏麵收藏的短短粉筆應急。有人身體不舒服請了假,那個班的學生便集中到他的教室去,他聲音本來不大,一下晚上講下來便啞了,也從不見他說什麽。

他還是不大說話,像一枚稀薄的影子,與光亮的陳磊正好是一對相反的存在。

這一個冬天,是淑葦生命裏頭最最快活的日子。

臨到掃盲班結束的那一天,淑葦接到陳磊的一封信。

是陳磊塞到她手裏的。

他態度還是大方的,但淑葦還是看到他的臉紅了一紅。

信很短,寫道:這一個冬天,會是他生命裏最華彩的一章。因為與江淑葦同學一起工作一直成長。他會永遠永遠地把這段日子記在心裏,隻要他活著,他就帶著這記憶一路走下去。

淑葦慌亂極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這樣的信,而且這信來自那樣一個光明的溫暖的人,他有一雙那樣亮的眼睛。

開學以後不久,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注意到陳磊對一年級的江淑葦特別地好,他時常衝著她笑得快活,他是對誰都笑的,但對江淑葦的笑,是不一樣的,年青的心比誰都敏感。

淑葦常常收到陳磊的信,每一封都並沒有一句過頭話,然飽含情感。也有的時候,就隻有一首詩詩裏有著一句:遙遠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嗬。

學校的條件比上一學期又好了一些,有時中午每個人竟然可以發到一枚水果。

隻要這一天中午飯後有水果,那一個珍貴的水果一定會在淑葦的抽屜裏出現。那小而圓的一顆果子,鮮紅裏染著一抹嫩黃,光潔的,飽鼓鼓的,隻得一手握,放在鼻端聞一聞,微微的香氣,不過是一棵花紅,全充做蘋果,可是真是美麗,叫人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