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疤痕
淑葦沒有入成共青團。
沒有人跟她說明為什麽,這一批的名單裏沒有她。許是大家覺得的原因太過顯而易見,所以不需說明。
淑葦很想找陳磊問一下,可是她張不開口。
江淑葦重新變回了一個沉默的存在。
好像剛剛過去的那段日子,不過是一個飄乎短暫的美夢。
她依然在她那個封閉悶氣陰暗的小世界裏,從未走出來過。
陳磊來找過她兩次,跟以前一樣,他在午飯時給她塞了小紙條,約她下午下課後去班級的菜地那裏,要跟她說說話。
淑葦把那小紙條在手心裏搓成一個紙團,差一點就要捏出水來。
她決定不去赴陳磊的這個約。
她覺得她再站到他的麵前,無端端地便矮了三分,他在校裏校外是這樣的一個光彩出眾的人,而她,會不會是他生命裏的一個疤痕?
若真的會成了一個疤痕,莫若就像現在這樣淡出他的生活也好。
然而心裏還是盼望著的,盼望他不會把她當成一個疤痕,盼望他用一個什麽方式來告訴她:她永遠不會成為他的一個疤痕。
淑葦能夠感受陳磊目光的追隨,她想躲那目光,可下意識地又不舍得那目光。
陳磊是一團火,江淑葦想靠近一分取一點暖,卻又怕那暖並不屬於她。
淑葦開始補這些一落下的功課,一團糊塗,她懷疑自己這學期一定會掛上幾盞紅燈,她不大能記得住東西,總是走神,卻也好像什麽也沒有想。
這當兒,陳磊也被叫到校長室,校長與書記親自找他談了許久。沒有人知道這一番談話內容是什麽,隻是有人看見,陳磊從校長室出來時麵色灰敗,一反常態地沉默了好幾天。
隔了有兩個星期,又一個周末回到家時,淑葦發現,小院完全變了模樣。
前院與中間的院子一下子住滿了人,院子拉起了細麻繩,晾著夏天的衣服,女兒牆上曬著幹菜,廊下有大個的竹匾,滿滿的一匾的蘿卜條,已經半幹,皺模皺樣,散著鹹菜特有的鹹香氣,天熱,地上被潑了井水,一團一團的濕跡子,像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人離開了,隻這影子還在,見了鬼似的。
有孩子奔跑叫嚷,女人們在井台邊洗衣洗菜,大聲地說著閑話,男人打了赤膊,在院裏抽著煙,正是晚飯時分,主婦們端了烏黑的小方桌與小杌凳,擺了鬆蓬蓬的米飯,糖醋漬的黃瓜,赤紅的豆腐鹵,碧綠的**澇湯,正招呼家人吃飯。
淑葦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住了聲,所有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淑葦從目光是穿行,從來沒有發現小院這樣地寬大,路這樣地長。
張媽迎出來,拉了她進到最後一進小院裏。
張媽告訴她,這處房產,公家沒收了前兩進小院,分給了幾戶人家,他們也是剛搬進來沒多久。飯桌上,大伯一家團團地坐了一桌子。大伯不大答理淑葦,伯母隻一個勁兒地催著階梯式的幾個女兒快快吃飯,用竹筷子敲打二女兒的手背,喪聲惡氣罵她吃得多了,不像個女兒家,倒像隻豬。
淑葦的屋子是沒有了,如今她隻得跟張媽帶著弟弟育寶擠在西邊的一小間裏,正房給了大伯與大伯母,東邊的那間擠進了大伯的幾個女兒。
張媽告訴淑葦,江裕穀留下的幾片店子,現在隻剩了一片了,其餘的,被大伯賣掉了。他也不知從哪裏聽到消息,說這樣的私人產業,政府是很快要收歸國有的,與其到那時半個子兒也得不到,或是做一個掛名老板,不如現在發賣掉,把鈔票裝在身上要好得多。
張媽說:“便是賣了,也該有你們姐弟倆一份。就算他不肯給你,育寶好歹過繼給他做了兒子,理該有一份的。我是愁啊囡囡,有一天,你們姐弟連吃飯的地方住的地方都要沒有了,你們可怎麽辦哪我的囡囡?”
淑葦說:“總有辦法的。現在是新社會,我們總活得下去。”
再回到學校時,淑葦敏感地發現了陳磊態度微妙的變化。
他不再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有時甚至是故意地躲避著她。有時班級課後勞動在菜地裏碰上了,他總轉過頭去跟別人說兩句話,或是走到一邊去幫同學在田壟裏鋤一鋤頭。
一切都是不露痕跡地露著痕跡。
淑葦想,這樣也好。
她把陳磊寫給她的信全藏在了箱底。
她想燒掉的,可是終究還是沒舍得。
隻是每回有水果分的時候,淑葦還是可以從抽屜裏找到一個梨或是小花紅。
淑葦沒有再吃這些水果,把它們通通存起來,到周末時帶回家,往往是縮了水皺了皮的,或是快爛了,給了育寶,叫他用初生的乳牙慢慢地啃。
淑葦現在喜歡呆在學校的小菜園子裏,看那一畦一畦碧綠鮮嫩的菜。
她的思維亂糟糟的,她傻了似地想著:可不可以在菜地旁蓋上一件小屋,把張媽與小育寶都接來,他們三個幹脆就住在這裏算了,也不怕沒有東西吃。
他們是快要沒有地方來住了。
大伯與大伯母的臉色日漸難看,態度言語也日漸刻薄,大伯母把大女兒的床擺到了西邊的小屋裏,說是因為東邊那間屋實在是太擠了,女孩子們到底還小,現在又是新社會,總不成這麽點歲數就把她們嫁了,要不然倒是可以騰出些地方來。
淑葦想著想著,她就嗬嗬地傻笑起來。這麽笑起來的時候,她看上去有點不大像她了。
有人遞了一支花過來,放在她麵前的地上。
是一枝花瓣零落的薔薇,顏色也淡薄。
淑葦抬起頭,看見沈佑書。
沈佑書有點害羞,又有點怕,因為淑葦直直地看著他,他沒看過她有這種神情。
沈佑微轉過臉不看淑葦,低聲說:“是今年最後一枝薔薇了,不過,今年開過了,明年還會有。”
轉眼就是期末,淑葦的成績出來了,不大好,卻也沒有真掛起紅燈。
還有一天,就又放暑假了,江淑葦開始收拾要帶回家的東西。
宿舍的門砰地被撞開了,有人闖了進來,蓬頭垢麵,竟然是張媽。
張媽語不成調,撲到淑葦身上,下死勁攥住她的衣角:“育寶,育寶,不見了......”
淑葦手中的東西全掉在地上,隻覺得腦子裏轟地起了一團火,燙得她不停地打著哆嗦。
張媽隻知道一個勁地流著老淚,說是就怕是拐子把孩子給帶走了,賣到窮鄉僻壤去,那可真是一輩子也別想找得到了。
淑葦攙著張媽,等了半天的公車,一路顛簸著回到家裏,大伯與大伯母他們在吃飯,淑葦撲上去,求他們一起幫著找育寶。
大伯站了起來,在屋子裏打著轉,眉頭皺成好大一個疙瘩,淑葦忽然覺得怕極了,這一刻這人男人像極了死去的江裕穀,這麽看上去,似乎江裕穀魂魄歸來,煩燥惱火地陰沉沉地在屋裏走過來走過去。
忽地,像是有人在院門口叫著淑葦的名字,張媽拉了淑葦跌撞著跑出去,淑葦看見沈佑書站在院門口,手裏拎著她的那隻小藤箱子。
沈佑書說:“江淑葦,我在你們宿舍同學那裏幫你把行李帶回來了,江淑葦,”沈佑書像是下了決心似的:“江淑葦,我聽說了,你弟的事,我幫你去找。”
江淑葦定定地看著沈佑書,並沒有聽明白似的。
沈佑書又說:“我幫你找弟弟。應該先到派出所一趟,報個警。”
淑葦大伯馬上接了話頭:“那是沒有用處的。我太曉得警察是怎麽回事了,這種事,沒個幾十上百的鈔票塞給他們哪裏會幫你辦?”
沈佑書說:“叔叔,現在是新社會了,人民警察,為老百姓做事的。跟以前是不一樣了。”
淑葦這個時候醒過來,拉了張媽說:“我們去報警。”
一行三人跑到派出所把事情說了,警察果然非常重視,當晚就有了消息,說是菜場那裏有人看見,一個穿著打扮跟江育寶相似的小男娃被一個中年女人抱著,哭哭啼啼地往東麵去了。
警察說,若是往東麵去,多半是到了下關,可能要過江,他們要跟下關的警察聯係,一起行動。
淑葦與佑書張媽又跟著跑了趟下關,回到家時已是深夜,淑葦昏頭昏腦的,竟然沒有在意沈佑書是什麽時候回去的。
淑葦與張媽囫圇睡下,黑暗裏張媽歎道:“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你看你大伯,哪裏有一點真心幫著找育寶,還不如一個不相幹的人。”
淑葦直到這個時候才覺出心的酸痛來,眼淚無聲地直流了一臉。
隔天一大早,淑葦與張媽便起來了,匆匆忙忙忙洗漱一下,都沒有心思吃早飯,越過前兩進院子,走到大門口,便看見沈佑書,坐在路牙子上,白土布的襯衫,舊藍布的褲子,卷了袖口,聽到動靜,他回過頭來,低了頭,把懷裏的一個紙包交到張媽手裏,是一包剛出爐的燒餅。
許多許多年以後,淑葦還可以清楚地憶起這個早晨,憶起自己在看到佑書時的那一種安心,她一直都相信,無論她有多難,無論她有多苦,隻要打開房門,便會看見佑書坐在那裏等著她。
佑書陪著她們又足找了一天,他們坐輪渡,一直跑到了江心洲。輪渡極窄小,人卻多,滿滿地擠在圍了鐵柵欄的船艙裏,江麵寬闊,江水黃濁,船行駛起來時,有很好的江風吹過來,對岸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樹,有破敗的小屋隱在樹中。
佑書挨著張媽站著,汽笛拉響的那一刻,他忽地轉過頭來對淑葦說:“江淑葦,我們會找到育寶的。會找到的。”
第二天的下午,警察通知淑葦,孩子找到了。
他們趕到下關派出所,一進派出所的院子,便看到一個女警抱著育寶,育寶在啃著自己的小手,孩子的衣裳被換了,身上胡亂裹了件過大的灰色褂子,沒有穿褲子,光了兩條腿,頭發竟然也被剃掉了,那女警正擰了濕手巾擦去他臉上的灰塵。
張媽哇地一聲哭出來朝育寶撲過去,死命地把孩子摟在懷裏,育寶也哇地哭了,像一隻小青蛙似地踢騰著腿兒。
淑葦想走過去,卻發現腿軟得動彈不得,順了院門滑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上,哭將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淑葦抬起頭來,看見她麵前的沈佑書,佑書用一種很孩子氣的姿式蹲著,抱著胳膊,頭一回很大方地看著淑葦,沒有像以往那樣,一碰到她的目光便轉開頭去。
淑葦看見佑書的眉間有一粒胭脂色的痣,他麵容沉靜,一直是這樣安靜的不起眼的一個人,淑葦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佑書慢慢地笑了起來。
佑書站起來走到育寶跟前,育寶看到陌生人一下子掙紮起來,佑書從口袋裏掏一個幾乎脫了水的小花紅遞給張媽,張媽交給育寶,小孩子拿過去,啃起來,口水沿著嘴角流了一下巴。佑書把他抱過來,育寶安靜地伏在佑書的肩頭,開啃他的脖子。
警察告訴淑葦,他們是在下關的一處橋洞裏發現孩子與拐子的,有群眾反映這幾天一直聽到橋洞裏有孩子的哭聲和大人的叫罵聲,拐子因為還沒來得及找好下家,加上輪渡那邊也有警察在盤查,想躲過風頭過江。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等到把手續都辦完了,佑書背了睡著的育寶,走在前麵,淑葦攙著張媽跟在後麵。到家的時候,佑書說什麽也不肯進去坐一會兒,把育寶交到張媽手裏,飛快地跑了。
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江淑葦站在自家門前,半天才想起來叫:沈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