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暖意

在江淑葦的記憶裏,這一年的暑假,漫長悠遠,卻哀而不傷。好像再也過不完似的,卻又好像一下子就過去了。惡夢連連,但又是她生命裏最美而難忘的一段時光。

張媽跟淑葦說:“哪天,請你的同學到家裏來吃一頓飯吧,我像像樣樣地弄一些菜。這一次,多虧了這個小孩了。”

淑葦垂著頭,半天說:“我不好意思說的。”

張媽笑道:“也是。那我來說。他什麽時候再來?”

佑書再來的時候,是三天以後,他也並沒有到淑葦家裏來。

他隻坐在她們家大門口,象上回一樣。白衣藍褲,卷了袖口,坐在路牙子上。

張媽抱著育寶出來玩,看見他,他笑著站起來,也不說話,接了育寶過去,高高地悠起來,惹得育寶咯咯地笑。

育寶這個很少跟陌生人親近的小孩子竟然很容易地便接受了佑書。他快活地笑著,笑得口水流了一下巴,滴在佑書的臉頰上,惹得佑書也大笑起來。

看見張媽帶著育寶出去,一會兒之後一個人回來,淑葦不禁又嚇了一跳。張媽忙安慰她說,育寶叫你那個姓沈的同學帶出去玩了。

到十一點鍾,淑葦估摸著佑書他們差不多該回來了,便跑到門口去,一看,佑書背著育寶剛走過來,育寶用手拉佑書的頭發,大約是拉得重了,小孩子的手真沒輕重,可是佑書還是咬著牙笑著由他去,像那頭發不是長在他腦袋上似的,育寶更快活起來,小腿不斷地踢騰著,佑書把他轉到前麵來抱著,淑葦從來沒有見沈佑書有過這麽燦爛的笑容,這笑沒有聲音,但是一直亮到人心底裏去。

江淑葦迎上前去,張媽也跟出來,拉了佑書直說叫他留下來一直吃中飯,佑書一下子就紅透了臉,搖搖手,受驚似地飛跑走了。

這天以後,隔三差五的,佑書便會來帶育寶玩兒,有時上午來,有時會在下午來。一大一小,真處出感情出來,育寶看到佑書來就喜得呀呀地叫,有一回,淑葦看到佑書抱著育寶,坐在巷口一株巨大的皂莢樹下打著盹兒,育寶小狗狗似地趴在佑書的肚子上,佑書合著眼,頭一點一點地。淑葦沒有叫醒他們,在一旁直等到他們醒來。

佑書看見淑葦,淑葦忙轉開眼睛,那一刻她覺得周遭靜極了,空氣裏有著屬於夏天的香,茉莉,梔子,小孩子身上的痱子粉,女孩子發間的花露水,還有瓜果的清甜氣,雨後泥裏一點濕濕的腥氣。

佑書鼓了好大的勇氣才敢問出一句:“江淑葦,你不去掃盲班上課了嗎?”

淑葦說:“不去了。”

其實沒有人叫她別去,可是也沒有人像以前那樣邀她一同準備上課的事宜。

“是我自己不去的。”淑葦補充。

佑書又給自己打了半天的氣才說:“我媽,有幾個學畫的學生,都是小姑娘,我想,問問你,肯不肯教她們一點語文和算術?都是......都是些普通人家的小孩,除了畫兩筆,沒有旁的知識,我媽說,新社會了,這樣也不是辦法。總得,有點新知識。”

淑葦眼睛亮起來。

江淑葦由此認識了佑書的母親。

淑葦第一次到沈佑書家,剛走到巷口就迷糊了。

好像時光倒流,她識得這條巷子,這個門洞,還有這個院子。

那些沉悶的等著光等著暖的日子一下子湧到心頭,淑葦回過頭問佑書:“你家住這裏?”

她臉上有一種非常天真的因意外而來的快活表情,不知為什麽佑書的臉又紅了一紅,是,他說。佑書的母親同佑書非常地像,穿著件短袖的小褂,白土布大襟的,灰色的褲子,很潔淨的模樣,笑起來和善極了。

淑葦這才知道,沈媽媽曾是金女師第一批的學生,知書達理,人也非常地和氣,自佑書的父親死後,她賣畫將佑書兄弟倆養大,現在這家裏,就隻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沈媽媽家裏有幾個學畫的女孩子,年紀差次,有兩個比淑葦佑書還大些,雖學畫幾年,可其實並不認得多少字,隻當畫畫是一門手藝,以後想找個相關的活計去做,養活自己。淑葦很快和她們交上了朋友,佑書卻總是離得遠遠的在院裏葡萄架下讀書,並不參與女孩子們的活動。

佑書家的窗根下,也種了幾株花,淑葦認出那也是薔薇,這個時候隻有綠葉沒有花了,有風吹過的時候,枝條會嗒嗒地敲在窗上。

佑書說,這花,今年開過了,明年還會有的。

淑葦她們擠在沈媽媽家這一間屋子裏上課,淑葦注意到,沈媽媽的屋裏的這個大畫案上的綠色粗絨上被什麽東西燙得一個洞一個洞的,佑書後來告訴她,那是煙頭燙的。那時候,他們家生計艱難,母親日夜趕畫,實在困不過,學會了抽紙煙,一支煙要抽到捏不住,煙頭時常把畫案燙出洞來,直到有一天晚上,母親太累了,趴在案上睡了一會兒,未息的煙頭差一點把屋子給點了,母親之後就再沒有抽過煙。

女孩子們都很喜歡淑葦這個小先生,她們圍坐在沈媽媽的畫案前,聽淑葦緩緩地讀小說,說一些曆史故事,教簡單的算術。

淑葦覺得自己像一尾魚,被放回到水裏,又活了過來。

淑葦也時常跑到當年自家住過的後院去站一站,這幾年,這裏變了一些,但那種熟悉的氣息還在,偶爾站得久了,恍惚間廊下還有幼時自己的身影一晃而過。

每一次上完課,佑書都送淑葦回家。

淑葦覺得有點怪,她這麽跟佑書來來去去地,從來也沒有覺著太多的羞澀,許是因為佑書實在安靜,他就像這夏天的氣味一樣包圍著她,沒有一點侵略性,天經地義似的。

他們在黑夜裏趁著星光散步,那時空氣沒有汙染得那麽嚴重,便是在城市裏夜來也有極好的星光。尤其夏天,一天的繁星,明媚寧靜,這是生命裏最安寧不過的一晚又一晚。

淑葦有一天問佑書:“那個小金花生,其實是你撿到的對不對?”

佑書有點意外:“為什麽又想起這個來?”

淑葦說:“前前後後一聯想,就明白過來,實在是,對不住你。開學以後,我會跟學生會的人說明。”

佑書無聲地笑得眯了眼:“已經過去了的事啊。江淑葦,清者自清,不是每一件事都要跟別人交待的。”

淑葦說,我不是跟別人交待,我是跟我自己交待。

有一天,天太熱,小屋裏實在呆不久,課下得早,佑書送淑葦出來的時候,還是傍晚,天是青色裏染了一抹嫣紅,佑書說,有晚霞,明天又是大晴天。

也不知怎麽的,淑葦就想起小時候的事來。

那時母親還活著,還沒有病得起不來。

母親的娘家早已經沒有人了,可是她特別羨慕人家女子有娘家可以去。每月的初五,她會雇一輛黃包車,帶著姐妹兩人,說是去城南外婆家。

其實不是。她隻是這樣對車夫說。

車夫會說,太太坐穩了,小小姐坐穩了。婆婆會給什麽好吃的?

那是她們母女間的一點小秘密。

車夫的那輛車上有一個黃銅的鈴鐺,老舊了,聲音啞了,一跑起來,顛得隻是喀啷喀啷響地響。

沒有多久母親就病得起不了床了。她們也就再也沒有這樣坐了車出去過。

淑葦慢慢地說給佑書聽。

佑書忽然說:“我陪你去。”

於是他們沿著路牙一路走,沒有坐有黃包車,怪的是淑葦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喀啷喀啷響的聲音。沿街漸漸地有吃了晚飯的人搬出竹涼床或是小凳子出來乘涼,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有小販在賣白蘭花,放在白磁的盤子裏,上麵蓋著濕的白紗布。佑書過去掏出角子來買了兩朵,給了淑葦,淑葦把它別在胸前第二顆扣子上。

佑書還穿著白布的襯衫,他一共隻得兩件襯衫,有時雨天洗了不得幹,他也穿在身上,半濕的衣服更顯得皺,像一張疲憊衰老的臉,卻襯得人格外的年青,有些瞬間,淑葦甚至覺得,他會一直一直這樣年青下去,沒有盡頭的。

開學以後,佑書升入三年級,這一年裏,他隻有頭一學期有課,後一學期,將會去小學見習與實習。

淑葦升入二年級。

這是一個熱烈明媚的夏天,學校門口又如去年一樣拉起了紅色的橫幅,歡迎新考入的同學。校園裏濃蔭如蓋,到處是年青人或俊拔或輕盈的美麗身影。女孩子們嘻笑著從穿梭在校園不那麽寬敞卻打掃得十分幹淨的道路上,梳著油黑的長辮子或劉海齊眉的短發,許多人穿著鮮豔的布拉吉,遠遠的有人在唱歌。

有一角,有高年級的同學在做演講,是陳磊。

江淑葦走過圍成一圈的人群。

陳磊演講的內容是有關抗美援朝戰爭的戰況,他的話語依然那樣鼓舞人心,人群裏不時地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淑葦也站住了聽了一會兒,這是每一個人現下都極為關注的事情。她不知道陳磊有沒有看見她,她隻知道,她麵對他的時候,不再那樣地卑怯。她想她得好好地學習,將來有一個安生立命的工作,可以從那個充滿了黴味的家裏搬出來,帶著張媽與小弟,開始新的生活。

好好地活著。

淑葦到底還是在開學之後不久去了學生會,把金花生那件事跟學生會的幹部們說明了,說希望能夠當著他們的麵,跟沈佑書同學道歉,也懇請大家不要誤會沈佑書,他是一個誠實的好同學。

可是新的一批入團名單裏依然沒有沈佑書。

不過,學校團支部也找了佑書等幾位同學談話,告訴他們,出身固然不由己,但是道路是可以由自己來選擇的,希望他們可以接受學校進一步的考驗,不要灰心,繼續努力,團組織是不會丟下任何一個要求進步的年青人的。

生活平靜地向前,這是一個熱烈昂揚的年代,空氣清新,陽光有著無比的穿透力,每一個年青的孩子心裏都澎湃著勃勃的**,他們上課,搞社會活動,遊園,演出,相比之下,江淑葦與沈佑書的生活則要平淡得多了,也狹窄得多。

佑書並沒有按照支部的要求積極地投入各類活動,或許是他天性裏的安靜與內斂,他依然是班級裏成績最好而又最不受人注意的一個存在。

每個班級的菜地開始重新翻土,打算種新的蔬菜了。

佑書他們班的那塊地,依牆所種的那一排薔薇全鏟除了,在佑書的爭取之下,隻留下了角落裏最薄瘦的一株。

空出來的地種上了蓖麻,因為人們相信蓖麻籽可用做飛機潤滑油,這樣做可以支援抗美援朝。

佑書與淑葦在菜地裏碰上時,他對著那唯一的一株薔薇揚揚下巴,對淑葦說:“明年春天還是有花可以看。”

這一個周末,學校的每一寸空氣裏似乎都醞釀著甜美與興奮,許多本該在周五晚上就進城回家的同學都留了下來,包括江淑葦。

因為這個周末,學校要舉行舞會,地點就在學校的食堂。

食堂裏桌椅被堆在牆角,空出的地麵早就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總務處為了這次舞會又多拉了幾盞燈,房梁上裝飾著彩色皺紋紙做成的彩帶,還掛上了小燈籠,角落拚起了兩張桌子,上麵放著一台留聲機,齊整地碼著些黑膠唱片。這些都是學生會的人領頭布置的。

女孩子們頭上紮著蝴蝶結,穿著布拉吉,有些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姑娘穿長裙、小翻領上衣、半高跟黑皮鞋,男生們多半是白色襯衫與藍布的褲子,還有的穿著學生裝,用裝了熱水的大搪瓷杯燙得平平整整。

當第一首樂曲響起的時候,第一對下到空地翩然起舞的,是校長與一位女教師。接著,一對接一對的教師,一雙接一雙的年青學生,紛紛踏著舞步,和著樂聲,在空地上旋轉。

江淑葦站在食堂的窗外看向裏麵,不知為什麽,她在孤單裏覺出一點快活來,她轉過頭來的時候,看見沈佑書,佑書身上的一件原本是天藍色的襯衣洗得幾乎成了羽白色,落了燈光,染了一片暖暖的淺黃。佑書也看見了她,微笑起來。

忽地,佑書用手一撐,坐在了矮矮的窗台上,招手示意淑葦也坐上去。

佑書伸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支在窗台上,比出一個舞步來,笑得有點調皮,這笑容使得他平淡的麵目生出一層光來。

淑葦樂了,也伸出手指,挨著佑書的手,比出一個舞步來。

他們坐在窗台上,和著室內的音樂,以手指為戲,仿佛,他們真的共舞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