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得

這一年冬至的這一天,天寒地凍,江家的堂屋裏熱熱地擺了一桌子酒菜,江淑葦的大伯一家,連帶淑葦張媽和小育寶,團團地坐了一屋子,桌上紫銅的火鍋嫋嫋地冒著熱氣,不時有火星迸濺出來,大伯的二女兒拿了一張紙去引那火星,紙上被燙了一個洞,差一點兒就燒起來,被大伯大聲喝斥住。伯母今天倒一點沒有發脾氣,端坐在上桌,梳了齊整的頭,棉襖上還搭著件新製的棉護肩,團圓的臉,比先前富態了許多許多,她的小腹隆起,腰身顯得肥碩,行動也有點不變。

在生過四個女兒之後,這個女人竟然又懷上了,找了經驗老道的婦人們看了,都說會是男胎,大伯夫妻兩個喜得不知怎麽是好。

都說冬至大似年,平時總是抱怨開銷大的大伯兩口子,今天卻慷慨起來,鋪排了這麽一桌。

淑葦剛把一勺子肉末豆腐喂進育寶的嘴裏,便聽伯母說:“育寶要好好地吃,吃得飽飽的。明天起,小育寶就睡堂屋好不好?育寶要做哥哥了,把屋子讓給小弟弟,育寶是好孩子。”

淑葦聽了一怔,轉頭就看見張媽眼裏含了淚,淑葦說:“堂屋裏冷,育寶還小,怎麽能住。大媽你們的兒子還得等等才會出生吧。何苦趕我們趕得這樣急!”

大媽的臉登時就放下了:“這說的是哪裏的話,我們怎麽趕你了?這點房子是姓江的不錯,難道我們不是姓江的!政府也批準我們住在這裏的,我們並沒有討你們的便宜。小娃娃生下來要找娘姨的,半夜三更要起來喂奶,我們也是怕吵了你們的覺頭。”

淑葦氣得胸口要脹破了似的,一股酸痛直衝上來,話音裏就帶上了哭音:“店子你們占了,房子你們占了大半,還要怎樣?現在把我們趕到堂屋裏,再過些時日是不是要趕我們到大街上?我爸是殺人犯不假,新社會不講連坐,我們是沒有罪的。何況,你們孩子還沒有生出來,何苦逼我們這樣緊?”

大媽啪地扔了筷子:“大姑娘家家的,一口一個生孩子,像你也生過幾個似的,你不嫌難聽我還嫌難聽!”

淑葦連眼淚都流不出來,抓緊了一隻白底藍花的瓷勺子隻是發著抖,張媽已哭叫出來,育寶也哭了。

一場冬至家宴不歡而散。

隔了一周,淑葦再回到家時發現,張媽和小弟育寶搬到了堂屋的一角,那裏搭了張床鋪,拉了一道簾子,他們現在就住在那裏。大伯家的女孩子們都搬到了西屋,他們原先住的屋子騰了出來,新添了張床,還有一個搖車,新刷的天藍色,一股衝鼻子的油漆味。大媽已搬到這裏來睡,說是晚上女兒們吵得她睡不好,動了胎氣了。

大伯一家借口大媽懷了孩子,真找了一個幫傭過來,跟淑葦他們分開來吃飯了。回回張媽做飯,都要等他們用好了爐灶才匆匆地燒一回,大媽有永遠也燉不完的湯水熬不完的保胎藥,他們連頓囫圇飯都吃不好。

育寶病的那天,是星期天,大伯不在家,大媽在午睡,隻有大伯家的那個二女兒躲在廊下偷著擦火柴玩兒。淑葦抱著育寶出門時,碰上來要帶育寶出去玩的沈佑書。現在小育寶跟佑書已經極熟了,有哪一個禮拜天佑書沒有過來,育寶就坐在大門口足能等上一天。

佑書背上育寶,淑葦在一旁撐著把黃色油紙大傘,張媽在佑書身後扶著育寶,三人在南方冬日的凍雨裏踏著一地泥濘趕到醫院。淑葦的口袋裏隻裝了薄薄的兩張票子,那是學校新近發的生活費。

還好醫生負責又善良,育寶的病雖然險但打了一針盤尼西林下去便平穩了許多,隻是醫藥費讓淑葦犯了愁,張媽說回去整理些東西,淑葦坐在病房的一張木椅上,呆望著雪白的床單,那片白在眼前慢慢地擴大漫延,成了白茫茫的一大片,像水,像雲,遠看去都是美的東西,近著麵對,都不著邊際,來勢洶洶,沒頭沒腦地對著人撲過來。房間的另兩張病**,有人用外鄉音在輕聲地說話,那是淑葦聽不懂的語言,襯得她如同身處異鄉一樣地孤單茫然。

佑書推門進來,身後跟著他的母親,叫淑葦不要著急,錢已經付了,問過了醫生,說是盤尼西林治孩子的肺炎是頂靈的,育寶是不要緊的。

趕回來的張媽哭了說:孩子都是凍病的,那樣的穿堂風,淑葦也受不住,更何況那麽小的育寶。

一直沉默的佑書突然說:“這樣不行的。要讓他們讓出一間房子來。”

淑葦驚詫地抬起頭。佑書臉掙得通紅:“現在是新社會,總有地方可以講理。”

育寶出院之後,佑書母子陪著江淑葦,找到了街道辦事處,跟他們反映了情況,那位短發的女主任與派出所的民警一道,找到江淑葦的大伯,嚴令他騰一間屋子出來給淑葦姐弟,淑葦帶著弟弟與張媽在大媽氣得青白的臉色籠罩之下搬回了以前的屋子。

淑葦想,她不怕了,沈佑書說得對,新社會,總會有講理的地方,她若不硬起來,她的兄弟、親人就要沒有活路。便是心裏還是怕的,也不能再怕。

這一年的春節,江淑葦永世也難以忘記。

他們關在屋子裏,外麵是大伯一家子在吃團年飯,裏麵,張媽也弄了一些菜色,請了佑書母子倆一起來團年,論起來,張媽與佑書的母親竟然沾著一點遠親,佑書媽媽的母親與張媽是一個鎮上的,那樣小的地方,人們多半是沾親帶故的。

佑書母子帶來了家裏製的什錦菜和風雞,佑書穿了件新的灰色“愛國布”的罩衣,新剪的頭發短短地貼著頭皮,育寶剪了跟他一色一樣的頭發,也穿灰色的新衣,兩個人跟親兄弟似的。

淑葦捧了一小甕封缸酒依次給每一人的酒杯裏倒滿,連育寶麵前的茶杯裏都像征地點了兩滴酒,到佑書那兒時,兩個人錯了手,潑了一點酒液在桌麵上,一股子清冽的酒香。佑書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像個小孩子,簡直跟育寶差不多大似的。淑葦轉身去拿抹布,在燈影裏也抿了嘴笑起來。

幾個人吃著年夜飯,輕聲地說著話,屋裏窄,可是淑葦覺得這一個年比哪一年都快活似的。

正吃著,忽聽外頭一陣奇怪的吡駁之聲,接著有焦糊味兒傳來,還有煙氣,絲絲縷縷地鑽進屋子,緊接著外麵有人驚叫:失火了失火了。是女人絕望的聲音,淑葦認得那是大媽的聲音。有孩子在哭。

淑葦嚇得跳起來,帶倒了椅子,佑書回手就抱起育寶來,佑書母親拉了張媽。

淑葦拉開屋門,迎麵就是一陣灼熱氣,幾乎要把她衝一個跟頭,大媽他們的臥室裏已經火光一片,火苗竄出來,舔上了堂屋的屋梁。

幾個人跌撞著往外頭跑,跑到院子裏,大伯一家子也跑出來了,鄰居們也衝過來,拿了臉盆水桶,一片丁當之聲,一盆一盆一桶一桶的水潑向火源,可是全不管用,火趁著冬天幹冷的風勢越燒越大。老屋子,全木的結構,燒起來快得簡直毫無辦法,巨大的木料爆裂的聲音連接著響起,炸起一片一片的火星衝上半空。

突然,大媽尖叫起來:二毛妹!二毛妹!在哪裏?

小小的一個身影被燒著的木門擋在堂屋裏,小姑娘淒厲的叫聲象地府裏的冤魂。

還沒等淑葦看清楚,有人嘩地往身上倒了一桶水,衝著堂屋就衝了過去,用腳用力地踢著門,木門轟然倒了,那人衝進了屋,淑葦終於驚叫出來:沈佑書!

有鄰居家高壯的男人也衝了過去,巷口傳來消防車的丁當的警鈴聲。

片刻之後,沈佑書抱了一個小姑娘,從火團裏幾乎是撲跌出來了,他的頭發被燎著了,淑葦也不知哪來的膽子,衝上前赤手就撲那火,也覺不出燙來,拖了佑書跟小姑娘跌下來,被眾人拉遠了火場。

就在他們逃離的那一瞬間,堂屋的屋梁轟然倒下。

救火車是來了,可是巷口太窄,車子進不來,消防栓也有問題,消防員跑了兩條巷才接了一個可以用的栓頭。

他們說,那房子是保不住了,現在要保住前麵的院子。

江淑葦在大年夜裏,站在寒風裏,看著大火將自家房屋吞噬。

她的身邊站著佑書,有人拿來一床棉被給他披著。

淑葦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死死地攥著他的手。

江家最後的一進小院在這一場大火中變成一堆焦枯的瓦礫,一些粗笨的家俱沒有完全燒盡,在廢墟上支楞著它們殘缺的肢體,無比醜陋可怖,這其中,那架淑葦姐妹與小育寶用過的搖床奇跡般地沒有燒壞,隻熏得烏黑,淑葦的大媽將它撿出來,摟著它,突地放聲大哭起來。

後來才弄清楚,這場火就是大伯家那個最喜歡玩火柴的二女兒惹出來的,她怕娘老子罵,把沒有完全熄滅的火折子塞進了一隻舊棉鞋裏,踢到床下,誰知就燒了起來。大伯與大伯母也沒有辦法再怪這個丫頭,這場火已經小姑娘嚇了個半傻。

江家大伯帶著老婆女兒搬到了店子的後堂,一家子五六口人擠在十來平方的空間裏,緊巴拘促,隻覺得要什麽沒什麽,喪家的犬一般地狼狽落魄。

而江淑葦在這一個大年夜過後,徹底地,無家可歸了。

沈佑書母子帶著江家姐弟與張媽,回到沈家那一間屋子裏。當晚,淑葦他們住在後半間屋,淑葦在地上打了地鋪,佑書母親說,怕地上潮氣大,先用一領席子隔了地氣,再拿出家裏最好最厚實的棉墊讓她墊在席子上。淑葦在黑暗裏大睜了眼睛,聽著張媽與小弟弟輕輕的呼吸聲,想著,她從此真的是一無所有了,忽地,心裏在空落中升出一份空明來。好像她的靈魂飛升到半空,輕聲勸慰自己的肉身,無所謂有,便也無所謂無了。從此她江淑葦與過去的生活空間與生活狀態背向而行,永無相會的時日了。

也不算是壞事情,淑葦想。

在佑書母親的堅持下,江淑葦暫時在沈佑書家安了家。

第二天,佑書便開始在小院裏,依著牆角用油氈與碎磚搭一間小披屋。

佑書的意思淑葦明白,他們也不是小娃娃了,這樣大的男孩子與女孩子,非親非故,總不成天天住在一間屋裏。日子久了,鄰人間的飛短流長,好說不好聽。

淑葦從來不知道沈佑書會做這種活計,他隻穿了件磨得極舊的藏青的毛衣,一雙手在寒風裏凍得通紅,額上卻冒著汗。淑葦和佑書母親在一旁幫忙,這個城市裏,他們都是舉目無親的人,隻得相依為命。

到了傍晚,小披屋算是成了形,大約隻得五六個平方,放了一張小木床,一張舊書桌一張木凳依牆又塞進一架藤的小書架子,就沒有轉身的地方了。

第二天淑葦跑了好幾家布店,花自己的津貼買了一塊淺綠的布,又用兩天的功夫細勾針勾了流蘇,送給佑書做窗簾。

佑書顯然對這個小披屋相當的滿意,小披屋的那窗極小的窗子正與他母親的這間大屋的窗子相對,常常在晚間,淑葦便在佑書母親的畫案上複習功課,一抬眼,就可以看見佑書的窗子,窗邊的佑書也常抬起頭來看著她,兩人隔了窗相互笑一笑。

日子平靜地流水似地過。轉眼到了正月十八,落燈了。

這一天,淑葦的大伯找了過來,站在沈家大門口等淑葦。

這個曾經年青俊美的男人臉上全是衰敗的神色,眼神混濁遊移,在泥地上一步一步地踱著,仿佛畫地為牢,他的整個人生被圈在了方寸之地似的。

大伯塞給淑葦一卷子東西,淑葦展開手一看,是一些錢。

大伯緊緊地皺了眉頭說:“店子,做得不大好,我打發了夥計,前天,把店賣了。我們要走了。這些錢留給你,你們總是我弟弟的一點骨血。不要怪我們心狠,實在是,我顧不得你們了。”

他遠走的背影佝僂著,淑葦再見到他時,山青水綠地,足過了十年。

開學之後,淑葦與佑書又回到學校念書。

佑書對於淑葦家裏出的事以及她的現狀守口如瓶,學校裏竟沒有半個人知道這事。

春天很快地來了。

過了春天,便是夏,這一年畢業前,沈佑書做了一個頗讓人驚訝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