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解放

四八年年底,江裕穀終於實現了自己一段心願,十根大金條子從一個要撤到台灣去了國軍高官手裏買下了獨門三進的小院。

那小院原本是那高官為一個極寵愛的外室買的宅子,這會兒他急著要帶著一家大小走,雖是咬牙放血,可也顧不得了。那些大而笨的家俱也一並便宜了江裕穀。

過了年,江家一家大小就搬了過來。

前一進院子住了幫工與夥計,中間的一進是江裕穀住,兩層小樓,上下四大間屋子兩間堂屋,小樓青磚灰瓦,走廊寬闊,隻是欄杆斑駁,院裏是青石的鋪的地,桐油勾縫,年代久了,青石略有些鬆動,石縫裏冒出一叢一叢細瘦的草,四麵的院牆上爬滿了青藤,藤葉茂盛無比,異樣地齊整,一片疊著一疊,一層蓋著一層,碼出來似的,看得久了,竟惹得人胳膊上起一層雞皮疙瘩。

最後一進是女眷住的,最常見的南方小院格局,堂屋,東西箱房,花窗,合頁門,回廊,廊下有巨大的專接雨水的水缸,搬家的前一天正下過一場大雨,淑葦跨進小院時見到瓦楞間滴下的水滴落在水缸裏,敲出點點斷續的聲響。

江裕穀為著這一處房子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步子都是飄著的,他不時地回想起當初與父親依著城牆搭起來的那個小披屋,人進去需得彎著腰,地上挖了個坑,架了一口鍋。

四九年,南京的春天來得特別急促,三月裏整整一個月還是春寒料峭,直到清明前,人們還穿著小棉襖。

過了清明,氣溫馬上升上來,暖哄哄地,春天帶著一片聲響來了。

那是植物綻出新芽的聲音,風吹皺河水的聲音,是飛鳥在天空撲啦著翅膀的聲音。

還有下關長江邊隱隱的悶雷一樣的聲音。

是炮聲。

淑葦這一年十五了,在四女中讀著書。還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也敏感地感覺出,那一種飄**在每一個日子裏的躁動不安,活像竹杆子上纏裹了一層破布條,迎風撲啦,惹得人心焦躁,一片一片地長了毛。

從二月份剛開學起,淑葦他們四女中的校園裏,便經常會出現嚇人的標語,說共產黨馬上要打進來,共產黨是朱毛軍隊,身上長毛,非常凶,來了要殺人,跟日本人一樣……。淑真初中已畢了業,閑在家裏兩了,江裕穀眼看著麵前兩個花骨朵一般的女兒,憂心忡忡,有心再避到鄉下老家去,叫張媽打好了行禮,還上三個孩子和一個幫工先走。

可是,竟然就來不及了。

四月的這一天夜裏,窗外一片漆黑,那炮聲在夜裏無人時聽來越發地清楚,也越發地鮮明了。

天色最暗的時候,江家前院的門被啪啪地拍響了,夥計豆芽哆哆嗦嗦地去開了門,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男子在門口,一口濃重的下關腔,說,解放軍要進城了,“快掛燈籠來歡迎解放軍過長江。”

豆芽趕緊掛起兩盞過年時用的大紅燈籠,燈籠在大門口灑了一片血色的影,吹一風,燈籠便晃,那一片血紅色也跟著水波一樣地晃起來。

夥計與幫工都不敢再睡,江裕穀也披了衣服起來,急急地叫起兒子女兒,穿戴好了,實在不行,先下到院子一角的井裏躲一躲,那井早叫江裕穀請人淘幹了,為的就是這樣的緊急關頭時可以有一個藏身之處。

到五點多天泛白的時候,又有一個男子敲門,遞進來了一張告示。

一張信紙大小的告示上印著毛澤東和朱德頭像,都是帶著八角帽的樣子。告示說,希望市民們不要驚荒害怕,解放軍不擾民,也希望工商業者卸下門板正常做生意,歡迎解放大軍過長江,解放軍是保護工商業者的。

那是淑葦十五歲的生命裏最為漫長的一夜。她與姐姐弟弟和張媽,在黑暗的井底從半夜一直呆到天明,井裏很擠,淑葦的背靠著潮濕滑膩的井壁,她清晰地感覺出有東西從她脖頸門爬過去,許是蝸牛,可是她不敢動,她大睜了眼,眼睜睜地看著井口的那一方鑲了點星子的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白起來,藍起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家過去住的那個小院裏,沈佑書與他母親也渡過了一個提心吊膽的晚上,不同的是,母子二人是躲在寬大的畫案底下,母親把棉被與毯子子全蓋到了畫案上,提妨著有炮落在屋頂。

佑書的手裏,捏著那個鐵皮小糖盒子,裏麵裝著那個刻了一個葦字的小金花生。

天亮以後,淑葦他們才從井進上來,不敢跨出家門半步。江裕穀支使了夥計出去打聽,夥計回來說,大批的解放軍已經從下關那邊進了城,都到了長江路。總統府上空飄著的黨國旗也被扯了下來,換上了一麵紅旗。

正說著,踏踏的齊整的腳步聲就朝著這一街過來了。

巷口滿是探頭探腦的老百姓,一隊當兵的走過來,整齊有序,士兵還抬著沒有吃完的紅糙米飯和大鐵鍋。

淑葦縮在屋裏,隻聽見隱約傳來的歌聲,歌聲極期有力,可是歌詞卻含糊不清,淑真突地說:聽聽,他們在喝,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淑葦問:群眾是什麽人?

豆芽是快吃午飯時被江裕穀差回家來報信的。他神色突地活泛起來,眼越加地斜得厲害,聲調兒也拔高了“街上都是人,好多年輕的學生,拿著小彩旗,喊‘歡迎解放軍’呢,還有唱歌的,打腰鼓的。老頭老太大伯大媽也都有。小姐們不出去看看?我看見二小姐的同學了。”

膽小的淑葦還是怕的,佑書也怕。

解放軍來了,但是他的兄弟是國軍,他父親也曾經是,解放軍要怎麽處置他們?母親倒還鎮定,說萬一有事,你先跑,千萬千萬用勁跑,跑得越快越好,不要回頭。

你別回頭。

佑書幾乎要失聲痛哭,可是他知道他哭不得。他得留著勁兒帶著媽一塊兒逃命去。

可是要往哪裏逃?

他手心裏緊緊攥著那個鐵盒子,下意識地,忽地想起,若是逃了,也許這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把小花生還給那個名字裏頭有一個葦字的女孩子了。

從這一天起之後的十天裏,南京城裏都極其平安,沒有槍炮聲沒有砸搶,沒有任何可怕的消息,街麵上,店鋪漸漸都天始正常地做生意,江家的米店也開門了,玻璃店裏也在好好地做著生意。淑葦的學校照常開課了。

那一天淑葦放學時,像往常一樣,穿過一條窄巷回家。

一進巷子口江淑葦便嚇呆了,長長的巷子兩邊坐著一排穿土黃色衣服的士兵,滿身塵土,麵色黧黑。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回頭,要跑,可腿腳不是自己了的似的,動彈不了。

忽的,有一個當兵的朝著她笑了一笑,露了一口的白牙,她猶豫了一下,打算向後退,可背撞上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極高大的兵,他伸手扶了一扶快要跌倒的淑葦,淑葦像一隻小青蛙似地一跳跳起老高,嘴裏極短促地啊了一聲。那當兵的倒像是也被嚇了一跳,他也是咧了嘴一笑。

淑葦那一刻腦子中一片空白,她好像被一個巨大的釘子當頭釘在青石的路上,頭頂是炸開了似的痛,可是腿是無知覺的。

這個時候,她覺著有人蹭了過來,貼著她。她隻敢用眼角掃了那人一眼,隻看見一件黑色的學生製服,布鞋,一個深藍的書包。

那個人的手指搭在淑葦的胳膊上,開始似扶非扶地推著她向前,小心地穿過那些士兵。

即便隔著衣服,淑葦也能感覺到那個人手指的顫抖,她聽得他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灌進她的耳朵裏,他的手指改為抓住淑葦的胳膊,他的半個身子擋在淑葦的前麵,淑葦差一點就踩踏了他的鞋幫。

淑葦偷眼看到他的脖子,他剃得極短的頭發。

他們倆就以這樣奇怪的緩慢的方式一點一點地蹭過了窄巷,走到巷頭時,淑葦看見一個很年青,跟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士兵抖開一床黃色的薄被,躺下來,又翻了個身,衝著淑葦的方向咧著嘴笑,旁邊一個年長的有胡子的士兵伸手在他的腦袋上拍了一拍。

淑葦想謝一謝剛才的那個人,可是天氣暗下來,那個又低了頭,於是淑葦把頭低得比他還低,蚊子哼似地說了聲謝,那人說:“我覺著他們都是好人。你不要怕。”

他們分手各自朝一個方向走。淑葦回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是一個頎長的男孩子,比豆芽還要瘦的身板,拖了細長的影子,影子淡得像抹水痕。

那一天佑書因為放學後去了一個同學家出來時才經過這條巷子的。

他的小糖盒裏裝著刻了葦字的小金花生,他不曉得金花生的主人剛剛走遠,待他回頭看時,早不見了蹤影。

這個城市慢慢地開始煥發出一種新的神彩,舒展起來,活泛起來,喜氣起來。熱烈的氣氛一點點淹沒了南京城。街麵上的鋪子都開了門做生意,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解放軍官兵打掃衛生、處理垃圾、消除國民黨的宣傳痕跡。穿了白大褂的軍醫為老人與小孩子治病送藥,工廠與解放軍搞聯歡活動,淑葦他們學校還請了解放軍的戰鬥英雄去做報告,女人們走進兵營,幫助軍隊洗衣被,送日用品,淑葦跟著學校的合唱隊也去了軍營演出。她站在隊伍裏,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心頭清明而快活,這天在她的眼裏,真的一點點明朗起來,她看到她一直想著念著的那一種光那一種暖那一種平安而燦爛的日子慢慢地走近她。

家裏卻一如既往的彌漫著陰沉之氣。夥計豆芽的耳朵被淑葦爸爸打聾了。

豆芽在迎接解放軍進城這件事上表現了巨大的熱情。幾乎天天往大街上跑,擠得鞋都掉了,成天嘴裏哼著歌,沒過兩天便頂著趣青的頭皮,在院子裏大聲地說,是解放軍給剃的頭,不要錢的。江裕穀陰著臉看著他,小夥計的快活在他的眼裏顯出點猖狂來,這叫他極不舒服。

這些天米價被哄抬起來,有些米店的老板開始偷著往大米裏摻些碎穀子與砂子,很是賺了些錢。江裕穀看著不忿又眼熱,便也開始往米裏摻雜物,也就是那麽巧,正被豆芽看見了,豆芽立時就叫了起來,說是要到解放軍那裏去檢舉他,江裕穀一個巴掌就甩了過去,這巴掌打得太狠,豆芽一個跟頭就栽到地上,江裕穀也怕起來,叫人送豆芽去醫院,說是耳膜打破了,等好了之後,豆芽的左耳就不大靈光了,因為聽不清,他不僅斜視,更加添了歪著腦袋的毛病。入夏的一天,豆芽終於跑了。

也正是這個夏天,江裕穀的一個老朋友,也開著米店的,叫解放軍給抓了,事情就壞在他往米裏摻東西上,後來又聽說哄抬米價也有他的份兒,沒多久便給槍斃了。江裕穀嚇破了膽子,從此倒老實做起生意來。

日子過得隨順起來,這一年的冬天,江裕穀娶了東牌樓從良的妓女雲仙進門。

那天天特別冷,淑真與淑葦袖著手,站在小院門口,看著雲仙穿了一件緞子的新棉襖,水紅色,掐腰,紫紅滾邊,襟前塞了一條粉色的手絹,隨著她的步子的起伏輕柔地撲打著,瞧著她這一付派頭,淑真打鼻子裏用力地哼了一聲。

雲仙一搖一擺走到院子中央的時候,被一塊鬆動了的青石絆了個趔趄,淑真響亮地笑了一聲。

雲仙卻隻當是沒有聽見,回頭挑了細長的眉向身後的江裕穀抱怨道:“快找個人來收拾一下這磚頭。”說著扯了手絹在鼻翼處輕輕撲了一撲,目光涼涼地掃過姐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