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拾留
佑書他們家搬到了新住處。
家裏存的一點錢交了佑書和哥哥的學費之後所剩無幾,眼看著房租交不上就要被趕出去了。媽媽說,得趕快找一個便宜些的地方搬,小點沒關係,放得下畫案和佑書兄弟倆的床就行。
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就要沈家母子快要被房東趕出去的時候,父親原先的一個舊部下遇上了他們,看到他們清苦,說自家遠親有一間空屋正待出租,價錢可以算得便宜點,佑書媽媽感激不盡,忙忙地就搬了過來。
這是一進三個院落的老屋,佑書他們家的屋子在第二進院子,隻西麵的一間,母親的畫案放在靠窗,便占去了大半間屋,中間拉起一道布簾,裏麵放了佑書兄弟倆的床,那是原先父親與母親結婚時的木床,床板上的油漆已經斑駁,木板也鬆了,翻身之間,吱呀做響。床下硬塞進兩隻舊藤箱。
這間屋足比佑他們家原先的屋子小了一半,放了大床與畫案,還有一個小飯桌四把椅子一個五鬥櫥後,便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了。佑書媽媽說不要緊,晚上她便把畫案清出來,鋪上被褥當床睡,倒比原來的舊床要舒服寬敞些,舊的那張小床被媽媽賣給了收舊貨的,錢,付了搬家的費用。佑書與哥哥本來說要自己搬東西,可是母親不許,母親說,正是長身體的男娃娃,使過了勁是要長不高的。
媽媽希望兄弟倆長成父親那樣頎長的個頭,挺直的脊背,目光清澈,笑容明朗。
佑書搬家的第二天是個禮拜天,可以不用去學堂,可是佑書認床,到早上四五點才朦朧睡去,起來的時候太陽已升到老高,他掀了布簾看出去,母親已經開始作畫,哥哥在一旁研墨。
佑書把布簾子裹了腦袋,叫:“媽!媽!”媽媽轉過臉來衝他笑。
十五歲的大哥沈佑安大樂:“懶蟲,快起!”
佑書急急地去院中打水洗漱,忽地後院一陣喧嘩,忽拉拉地出來一堆人。
打頭的是幾個苦力,大冬天的隻穿了單衣,光著頭,肩上扛了木箱,手裏還提著東西,送了這一趟出去,又趕回來再搬,最末一趟,四個人搬了一架大床出來。
佑書沒見過這種小木屋子似的大床,看得呆住,直跟出前院,到了大門口。
門口幾架板車,上麵已堆滿了東西。
佑書回身往家走時,迎麵又來了一群人,穿過窄而暗的過道。佑書退回影壁那裏給他們讓出路來。
那顯而是一家子人,高個子的男人,身後跟著兩個小姑娘,都垂著頭,再後麵跟了一個老媽子,手裏還抱了一個小嬰兒,嚴嚴實實地裹在小被子裏,由院子至過道光線突地一暗,小嬰兒大約是嚇著了,猛地大哭起來,哭聲響亮之極,老媽子站在影壁那裏輕輕地晃著那小嬰兒,哄著。佑書走過去,伸手在那小嬰兒的臉頰上小心地戳了一戳,院門外,那男人帶著小姑娘們上了一架馬車,招呼老媽子:走了,走了。
那匹棕色略有些掉毛的老馬得得地往前走了,佑書看到車上的那個小一些的姑娘一直掉轉了臉看著這邊。
佑書忽地想起她是誰了。
這一天的下午,佑書在後院的牆角撿到一個小物件。
是一個小小的金花生,色澤並不鮮亮,卻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個真的花生。佑書把它放在手心裏轉著看,看見花生的一角刻了極細小的一個字:葦。
佑書把它拿回家去,母親看了說想必是剛搬家的那家人丟下的,以後要想法子還給人家。
佑書把金花生放進一個撿來的鐵皮小糖盒裏,一搖便喀哆喀哆地一陣碎響,心裏想著,這會是那個姐姐的東西呢?還是那個妹妹的。
佑書的眼前又出現了早間看到的一幕,那小姑娘趴在馬車的擋板上,往小院的方向看來。漸漸地,馬車遠了,得得的馬蹄聲也聽不見了,人自然也是看不見了。
江裕穀來不及地想要搬離這個小院。
實在是呆不得了,這一處地方大約是跟他的八字相背,自從搬過來後,淑真淑葦的媽就病了,那病是越養越重,不上兩年就去了,如今,拈針也死在了這裏。
原本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口角,誰知那丫頭怎麽就氣性那樣大。
兒子落地之後,江裕穀嫌拈針人蠢笨,諸事都做得叫人不滿意,孩子下地便三天兩頭地鬧病,索性把那小嬰兒抱給張媽帶著,這才穩妥了些,這孩子是老江家現在唯一的男丁,不當心怎麽行。
江裕穀並沒有像女兒淑真的小心眼裏想的那樣,馬上會娶了拈針,他沒有那樣的打算,倒不是真心嫌她的出身,隻是他不愛她的樣子,總覺得那一種蠢相從她的頭發縫裏往外冒,那一晚與她的那一場風月事總叫他隱隱地犯一點惡心,不大願意再去想起來,還好拈針生了兒子。
這一天江裕穀在鋪子裏忙完了回家時,看見拈針抱了小嬰兒在堂屋裏坐著,自己吃了一口米粉糊,再嘴對嘴地去喂孩子,塗了孩子一臉的糊塗,拈針便用手指去擦。
江裕穀博然大怒,踢翻了腳邊的矮凳便罵,拈針這一回意外地高聲哭叫起來,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扯了江裕穀長衫的袖子,腦袋便頂了過來,頂得江裕穀胸口悶痛,他一用力,便搡了拈針跌坐在地,拈針撒了腿腳,胡亂地踢騰著,大聲叫罵著石壩街堂子裏的那一些葷話。
江裕穀氣得一疊聲地叫張媽快把孩子抱走,罵著拈針是一個堂子裏出來的爛貨,從此以後不準拈針挨近孩子半寸,說完拔腿便走。
拈針一個人在堂屋冰涼的地上坐了大半天,起身回了小廚房,廚房的後半間隔了出來,就是她的住處。
拈針消沒聲兒地就喝了來蘇兒藥水,等藥性發了她痛極時撞翻了碗櫥,張媽也隻當她發脾氣在衝摔東西。等第二天開了廚房門看時,人已經死在地上,身子是早就涼了僵了。
江裕穀叫來人主,許了他們一些錢,一領蘆席把拈針抬了去埋了。
那些人霍霍的腳步聲在院子裏,來了走了,淑葦怕得要命。張媽叫她們姐倆坐在**,看著小弟弟,千萬別出去,還在**放了一隻粗瓷的淺碟子,裝了些糖漬過的楊梅。
淑葦與姐姐緊緊地摟在一起,她們的腳邊睡著小弟弟,小東西微微掀著鼻翼睡得正香。
淑葦望著暗沉沉的床頂。
這床是他們回到南京之後家裏境況好起來時,父親從一個破落戶家裏用極低的價錢買來的,母親喜歡得不得了,說是她睡上兩年,就讓給淑真小姊妹倆個,沒想到媽媽就死在了這**。
淑葦捧著淺碟子,看著裏麵一顆一顆醃得紅紫的楊梅,好像是一顆顆活活地撲騰撲騰跳著的小心。淑葦嚇得把碟子摔了出去,碰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淑葦撲在姐姐懷裏無聲地痛哭起來。
她覺得心口微微地有東西哧哧地漏走了,好像她的心上破了一個洞。她想著念著的那些光亮的,暖的,明朗的東西,她最初的向往,一點點地就這麽哧哧地從身體裏漏了出去。
拈針死了,鄰居們都在背地裏議論,大家都說江裕穀命硬,克死了老婆,現在連小老婆也克死了,還都不是什麽好死,這一進院子真是不吉利。
漸漸地有話傳到江裕穀的耳朵裏。江裕穀起了要搬走的心。
搬的那天,淑葦跟在父親身後走出院門。
這裏這許多天裏她第一次見著父親,她不敢看他的臉孔,隻覺更加冰冷陰森,隻看著他長衫的後襟,一路走了出去。
等馬車向前走了,淑葦忽地覺得,她在這小院子裏過的這幾年的一件件小事通通湧上了心頭,紛亂成一團麻線,她趴在擋板上一個勁兒地朝那院子看,門口站著大約是鄰居家的小孩,漸漸的成了一個小點,看不見了。
自這一天起,江淑葦不敢再接近父親。
又打仗了,這一回,是委員長的部隊跟共產黨的軍隊打了起來。
市麵上更亂了。
錢越來越毛了,東西越來越貴了,張媽每天出去買菜都要揣上一摞厚厚的錢。回來不禁咂舌道,下回上街,說不定買個頂針得要用個麻袋來裝鈔票。
做工的在罷工,學生在鬧罷課,街麵上成天鬧哄哄,像一鍋永遠也煮不開卻一直咕嘟著的水。刺耳的警笛聲瘋了似地響著。大批的軍警在街上奔跑來去,拉了高壓水龍頭朝遊行示威的人群衝,路上汪著水,被無數雙腳踩著稀髒,有兩次還投了催淚彈。
南京是像座噴發的火山,到處流淌著滾燙灼熱的岩漿。
江裕穀的生意卻越發地好了起來。
他那精明的嗅覺又一次地給他帶來了好運,早些時候,在錢變毛之前,他便開始將賺得的錢換成金條存起來,到這個時候,他的手裏,已頗有幾個積蓄了。
江裕穀打定了主意絕不參與罷市這種蠢事,別家罷市更好,沒處買米,隔了幾條街的人都會到江家米店來,傻子才不掙這樣的鈔票。管他誰打得贏誰打得輸,隻要是個人,他就得吃飯。
米店的規模擴大了,玻璃店子也修整了一下,他居然還買了一點上海紗廠的股票。
姐妹倆還上著學,衣著也光鮮了許多,原本就長得修眉俊眼,有三兩件好顏色衣裳一穿,就如同兩個粉妝玉雕的洋娃娃似的,那一個小的男娃,如今是江裕穀的心尖與命根,他狠狠心,一個月裏頭讓兒子喝上一罐美國的克林奶粉。
下一步,江裕穀是想要買一幢真正屬於自己的院子,最好是那樣幾進幾個院落的齊整房子。
張媽卻時常摸著淑葦姐妹的頭歎氣。
男人是不能有錢的,尤其是這樣突然地就有錢了起來,那他是一定要作一作的。
張媽想,他總歸是要再找一個的,畢竟還不到四十,手裏握了點錢,又生得有點模樣。隻是要苦了三個孩子,有後媽便有了後爹。
沈佑書的大哥沈佑安在這一年的冬天到來的時候加入了國軍空軍幼年學校。是佑書父親的舊部下牽的線,他說佑安是國軍的後代,自然是要加入國軍,也算子承父業。況且,佑安成為一名軍人,從此便是黨國的人了,自有黨國替沈家養著兒子,沈家媽媽從此可以少操一分心。
第一場細雪飄起來的那一天,佑書跟母親一道送走了大哥。
他們的頭上都染了白白的一層雪氣,這個城市,雪也不成個氣候,混著雨與冰粒,沙啦沙啦地打在屋頂與地麵上。佑書緊拉著母親的手,一步一滑地送走了大哥。
佑書記得,大哥最後一刻還伸手在他的頭頂上拍了一拍,拍得他一直忍著的鼻涕終於從鼻孔裏落下來,大哥嗬嗬直樂。
那是沈佑書最後一次見到他的親兄弟。
此生再未謀麵。
轟隆隆的炮聲在南京的上空響著。
都說共產黨要過江來了。可是委員長說,長江,是天險。
這個古舊的城市,被長江擁著護著,又走進了新的一年。
三十的晚上,鞭炮聲與大炮的聲音相呼應。
老百姓便又熬過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