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拈針
江裕穀是在四三年回到南京的。他得吃飯,養活一家老小,給有病的老婆買藥,湖熟那個小村子再呆下去,餓是餓不死,可慢慢地也就黴了爛了。
江家一家回到南京來的時候,這個城市剛剛從一場慘絕的災難中緩緩地喘過一口氣來,慢慢地開始收拾起破碎的院落與心情,埋頭往下過日子。江裕穀自己不是南京人,他覺著南京人真是會給自己找台階下,忘性也大,卻不知,若是不假裝忘記,又怎麽活得下去。
無論如何,這個在災難裏蠕動掙紮的城市給了江裕穀一線發達起來的機會。他開始從湖熟老家低價收購稻米,運到南京城來,重新擺起了米攤,從下關擺到楊公井,最後在長樂路這塊地麵上安頓下來,後來,米攤又變成了小米鋪。這個時候,他的小聰明讓他有了新的機遇,他竟冒險與一個同鄉合夥做起來玻璃的生意來,這個城裏的房子打仗時毀掉無數,現時人們要蓋房子,蓋房子便要磚石木料,當然也要玻璃。
江裕穀的生活一點點好起來,前年,他帶著老婆孩子和張媽搬到城南這一進四個院落的大院最後一進小院來,租的,也並不是獨門獨院,卻也是兩大間屋一間堂屋,自堂屋走出來有一個小小的回廊,下雨下雪時自廊下來往,從小院一角的小廚房與小茅廁到正屋便淋不著了。還有一個齊整的小院,牆角有房東以前植下的幾株芭蕉,冬天隻見枯黃幹巴的杆,可到了夏天,碧綠的大葉子展開,會投下一片陰影,下雨時雨珠啪啪地打在芭蕉葉上,淋淋瀝瀝,鮮靈靈的聲音,叫人無端地歎起活著的好來,盡管活著還是不易的。
唯一叫江裕穀不稱心的,是老婆自搬進院子不久,便一病不起。
他看著她一天天地失卻了顏色,心裏的一點點懊悔蠢蠢地動著,小蟲子似地細細地咬著他的心,最初時他是喜歡她的,那時她窮得穿一件洗得泛了色的絳紗旗袍,料子薄軟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但她是標致的,跟周圍大襟短衫褲的牙齒黃黃頭發毛躁的女孩子們是不一樣的。他並沒有指望她能守得住她的標致直到老,但是,他也沒想過她身子那麽弱,那麽會生病,她還沒等他真正富貴起來便來不及似地得了這樣的富貴病,像一個稱砣一樣拖了他幾年。興許他當年娶的是一個頭發黃黃牙齒黃黃粗壯結實一點的女孩子便不會有這樣的拖累。
江裕穀在小院裏站住,慢慢地在那一口木箱子跟前翻著裏麵的兩件舊衣,箱底還有兩塊蘇州緞子被麵,那是他們境況好起來後她省了大半年的錢買的,一床水紅一床蔥綠,她說是要留給兩個女兒成親時縫嫁妝被子用的。他回想起她坐在廊下,展開被麵,細細地看,細細地摸,兩個女兒依在旁邊,兩張花朵似的小臉紅紅的,她淺淺地笑著,跟女兒們低低地說著話。
江裕穀的眼窩裏泛起熱的淚來,滾燙在流下來,他沒有用手去擦,隨他幹了。
忽地,他感覺自己的腿被人抱住了,低頭一看,是他的小女兒淑葦。
淑葦看著父親在院子站著,背對著她,不知怎麽的,就特別地想與他親近親近。
她悄無聲息地走近他,抱著他的腿,仰頭去看他端正的憂傷的臉,眉間的那一團大疙瘩。她把臉貼在他的嗶嘰長衫上,舊而軟的觸覺,父親正低下頭來看她,那一刻淑葦驚訝地發現,父親的麵色是和緩而溫暖的,他甚至還伸手在她的頭頂上撫了一撫。淑葦十一歲了,不算太小的小娃娃了,但承繼了母親小巧的身材,她瘦小,細巧,看上去也就八九歲。
淑葦覺得與父親靠得這樣近,時光也緩慢下來,她一直很想與父親親近,喜歡靠著他,拉著抱著他的胳膊,然而這機會太少太少,父親總是板著臉,離她們再近也覺著遠,遠得離他的麵目表情都不叫她們看清楚,像今天這樣的機會真少,淑葦還沒有體味夠的時候,父親便把她推開了,像是剛才的溫暖和緩不過是夏天午後落的一點點雨,還沒到地上便消失了。
淑葦看著父親提了長衫的下擺走出院門,知道他是到鋪子裏去了。
他就是這樣的冰冷,從小,待淑葦好的是母親,張媽與姐姐,一個男性都沒有。好像她的命裏頭不該有一個男人對她好似的。
哦,說起來,是有一個的。
是父親的小夥計豆芽。
豆芽在傍晚那會兒到淑葦家裏來了,是父親差他來辦事的。
他是一個十六歲的瘦癟癟的男孩子,頭發刮得光光的,穿著短衫,褲腳吊得老高,也不知是幾歲時做的,虧得他隻拔了個沒有往橫裏長多少,才能塞得下,拘謹地站在院子一角,微微有點斜視的眼睛使他有點鬼頭鬼腦像。
豆芽看見院子裏的淑葦,在口袋裏扒了一扒,扒出兩隻大荸薺來,朝著淑葦遞過來。
還沒等淑葦伸手接著,那兩隻荸薺便被張媽的手打飛了,落到院子的角落裏。
“誰叫你亂給囡囡吃東西的?”張媽推著淑葦進屋去,回頭湊到豆芽的左耳朵根子底下說:“你不要生糊塗心思。這兩位小囡囡你想都不要想!”
豆芽的眼睛似乎更斜視起來,氣咻咻地走了。
張媽撲打一下身上的灰,回眼看到拈針,肚子挺著像一扣了一口鍋,笨拙地挪動著在晾曬衣服。
張媽鼻子裏哼了一聲,打拈針身邊走過,完全沒有打算伸手幫她一把。
由得她去,她想,反正不是什麽正經的好小囡。
拈針是淑葦母親撿回來的。
那個時候,拈針害著病,被石壩街妓院的老鴇踢出來的。
她並不是青倌人,隻是粗使丫頭,她長得不夠好,個頭又矮,粗短的腿,手腳也不夠細致靈活,原來在堂子裏也隻是被支使著打掃地麵,洗潔門窗桌椅,倒倒痰盂,偶爾也被姐子們支出去買應時的水果零嘴。
那一天也不知怎麽的,拈針就染了病,是腸胃上的毛病,時常地鬧肚子,越發顯得髒像,身上的氣味也不潔淨,眼著著黃瘦下去,好像活不得了,老鴇給她包了兩個包子,一件衣裳,趕了她出來。
淑葦的媽是在長幹橋底下發現她的,那時的拈針,又病又髒,長了一頭的虱子,淑葦母親領了她來家,讓她洗了澡用藥水治了頭虱,還弄了點家傳的治腸胃病的土方子給她治病。
拈針在江家住了兩天,就睡在小廚房裏,等病好些了,母親問她還有沒有親屬可以送她去。
拈針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不肯開口說話,她扁平的臉上一個微塌的鼻子,這麽低頭閉著嘴,看上去實在沒有討喜的樣子,隻因為年青,才增了兩分秀色。
當天拈針離開了江家,可第二天,便又窩在江家院門旁。
她是打算留下不走了。
那時母親正好身體也不好,便留她下來幫幫忙,她說隻要有飯吃,有一角地方睡,不要工錢的。
張媽原本也是同情這個樣貌平常的小姑娘的,覺著她命苦。雖說她對她的態度裏頭總不知不覺地帶著良家婦女對堂子裏出來的同性打心眼裏的輕薄與無形的優越感,可還算是不錯的。
那件事發生了之後,張媽恨透了她,覺得她是在堂子裏過了**賤的氣了,不守本分的人,也不知道報恩,竟然勾引了江家的家長。
那一晚上,拈針自己想起來都很模糊,江裕穀回來得很晚,喝得大醉,她聽見動靜,便半掩了大襟褂子摸著黑去扶他,他那麽重地倚在她身上,撲鼻的酒氣,淺的月光照著他深而濃重的眉目,有一種帶著陰冷的漂亮。十七歲的拈針忽覺心撲通撲通地劇跳了一跳,所以,當他拉扯著她,手伸進她半掩的衣服裏摸索,繼而把她扯向窄小的廚房的時候,其實她並沒有做太大的掙紮。
她並不是什麽黃花女兒,十四歲的時候,有一個嫖客,是姐子的常客,把她摸上了手。
那是一個粗胖的男人,肥厚的背,重得像一隻豬。
而江裕穀是健康結實的,身上的肌肉緊緊的,麵容陰沉卻英俊。
那一夜,拈針是快活的。
事件很快地爆露,是因為拈針大了肚子。
然後,淑葦母親的病更重了,去世了。
張媽替淑葦的媽固執地恨著厭著拈針,看著她便不舒服,而這院子也不夠大,來來去去,拈針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嫌她不會幹活,卻隨著她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而變得格外地喜歡把她支使得團團轉。
夏天終於過去了。
今年立秋是在早上,算是個公秋,天氣沒有再熱過夏天那會兒,痛下了兩場秋雨之後天就涼了下來,樹葉開始落了,銀杏樹也黃燦了。巷口的一株桃樹結了密匝匝的一樹小毛桃兒,青青的,壓得枝子都彎了,楊梅與枇杷也上了市。
這一天,張媽看見淑葦的旗袍後襟有一處綻線,她正好手裏搓著湯團,沾了一手濕麵粉,便叫來拈針替她縫一縫。
拈針的肚子大得她自己都看不著自己的腳麵了,身子沉而乏,隨手拈了別在衣襟上的細針,叫淑葦站在高背的椅子,拉了她的後襟縫起來。
張媽瞧見了叫起來:“要死要死,衣服怎麽可以穿在身上縫,太不吉利了!啊呀真是蠢相,一點點事也做不來!”
拈針被罵卻一聲不吭,笨拙地搖擺著要走出去,突地她捧了肚子尖叫了一聲,然後重重地靠到房門上,身子便順著門板矮了下去,拈針又大叫了一聲。
張媽看看情形不對,把淑葦姐妹倆趕到裏屋去,緊趕著上前院請人去鋪子裏叫江裕穀。
這一邊,拈針的聲音都叫岔了聲兒,那古怪的淒厲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叫淑葦怕極了,縮在**拉著姐姐不鬆手。
拈針生了一個男孩子,江裕穀的兒子,淑葦的小弟弟。七斤二兩的小子。
姐姐淑真聽到了消息,輕輕地絮絮地扒著淑葦的耳朵說:“爸說不定明天就娶了拈針做我們的後媽了。”
後媽是什麽淑葦隻有傳聞中的知識,也足以叫她怕了。
然而,父親並沒有像姐姐說的那樣娶了拈針,連姨太太也沒叫她做。
兒子生下來後,半個月裏病了兩場,腸胃尤其地不好,總是弄得稀髒的。江裕穀有一天看見拈針
洗過的尿布上居然還是尿塊,而且她把那替孩子擦屁股的手洗都沒洗便掀起衣服喂孩子奶,間或還擦試兒子的嘴角,江裕穀厭嫌得把眉頭皺得更緊。
江裕穀做了決定,把兒子從拈針那裏抱了過來,交給張媽帶,他嫌她髒像,又蠢,其實他從來都是嫌著她的,他跟她也就隻那麽一回。
快入冬的時候,前院裏搬來了新房客。
淑葦孩子心性,跑過去看人搬家,就看見有苦力抬來了幾隻很舊的箱子,最奇的就是有一張很大的案,上麵釘了灰綠色的粗毛氈子,上麵染有一塊一塊的像是顏料的東西,還有一個一個燙出來的小洞。
那家新房客像是趁著夜色進院來的,反正淑葦白天那會兒沒碰上他們,也不知是什麽樣的人家。
搬來的,就是沈佑書和他的哥哥與母親。
江淑葦也不及認識新的鄰居了。
因為他們家隔了沒兩天便搬走了。
父親覺得這裏住不得了。
實在是晦氣。
因為拈針喝了來蘇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