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繼母

江裕穀的第二次婚姻來得悄然突兀而迅速。

淑葦的姐姐十七歲的淑真對後母的到來表達了無比地恨意。她雲仙來的頭一個晚上,飯桌上,她便以一張冷臉相向,她端正明媚的眉眼繃得緊緊的,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她穿了一件母親留下的舊淡藍通花麻紗旗袍,滿身樟腦的氣息,側了身好正麵對著雲仙,仿佛母親的魂靈無聲地歸來,附著在她年青的身體裏,冷冷地看著這一對狗男婦,滿目蒼涼,不勝前世的萬般感概。

江裕穀陰陰地看著大女兒,好歹沒有發火,雲仙則是一片悠然地撿了張媽的拿手好菜無錫糖排骨慢慢地啃。她十二歲入東牌樓,什麽沒有見過,豈會被一個小丫頭虛張聲勢的下馬威給嚇住。

她是不得不嫁的。

再遲一步她便要被抓去做工改造了。雲仙一輩子靠男人吃飯,養得細皮嫩肉,她如何能去手套廠一天到晚織上七八個小時的手套?或是去染料廠弄得滿手五顏六色沒得惡心?

雲仙想,她還算是有運氣的,急著要從良時便遇上了江裕穀,手裏有幾個錢,更重要的是,倒不是肥頭大耳,麵目可憎或是七老八十的,象她的一個姐妹,早些天便急急地嫁了一個快六十的老邦子,一開口那味道衝得人一個跟頭。

雲仙丟下飯碗,閑閑的扯了手絹抹抹嘴角,抬眼看到她左手邊江裕穀的另一個女兒,那女孩子快捷地垂下眼去,額前的流海披下來,擋住了她的眉眼。

雲仙靈敏的意識到這是一個溫婉的丫頭,不似她姐姐咄咄逼人,不禁笑了一笑。

對淑葦而言,隨後母而來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後母祖籍上海,總是一付南京是鄉下小地方的派頭。她愛吃零食,穿掐腰裹身高開叉的旗袍和玻璃絲襪,每日打扮得齊整了出門一趟,回來閑閑地坐著嗑瓜子,淑葦有一天無意間走到父親的房門口,那正是晚間,從半掩的門裏,她看見雲仙以一種極其**的姿態將那玻璃絲襪剝蔥似脫下來,然後她竟然把那雪白的腳丫伸至站在一旁的父親的臉旁,用腳背輕輕踢著父親的臉頰。

淑葦回身迅速地輕得像隻貓似地飛跑回自己屋子,將被子扯開蓋到自己頭臉上,流了一臉的淚。

這一個晚上,她夢見了那個一麵之緣的年青身影,細長,高挑。她夢見自己站在他的麵前,低著頭,看不見他的樣子,可是卻覺得想跟他說出心底裏無限的委屈。

天亮後醒來的淑葦為自己奇怪的夢境發了很長時間的愣,那個時候她不會想到,這個夢裏的人會那樣長久地溫存地留在她心裏,一直到她老死。

在淑葦夢裏出現的沈佑書這一年初中畢了業。

他打算考曉莊師範。師範不要學費,每月還有一點生活費發放,母親就可以不用那樣辛苦,而且他還可以留在母親身邊,南京是母親的老家,他不想將來母親年紀大了還要跟他到異鄉去。

六月裏,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南京曉莊師範。在他的行李裏裝進了那個小鐵糖盒子。

這一年過年的時候,江家又出了件大事。

年前,淑葦姐妹的後母竟然叫了裁縫來家,給自己做了兩身新衣,並且打算給姐妹倆也各作了一套。

她叫了姐妹倆去量尺寸,說,這買的可是紅霞布店新近的上海好料子,別叫人家說我這個做後娘的薄待了你們。

淑真倔倔地站著不動,不肯上前半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毒毒地盯著雲仙,淑葦看姐姐的樣子,也不敢上前去。

雲仙卻好像沒有看見淑真,隻上前拉了淑葦的手,扯了布料蓋在她胸前,看那顏色襯不襯,又叫裁縫來量盡寸,淑葦僵僵地站著,由得裁縫擺布,一雙眼隻怯怯地望著姐姐。

雲仙閑閑地說:“解放了,人都不要穿旗袍了。其實旗袍有什麽不好?多麽抬人,再醜的丫頭,穿了旗袍也總有兩分姿色。那一年我去上海,在和平飯店吃西餐,看到過胡蝶,穿了件淡綠色的湖縐旗袍,從前襟到下擺一路繡了銀色的蝴蝶,那才是漂亮人物。不要以為自己略微周正些眼睛就長到額角去,你披了麻袋片子走出去試試,哪個男人多看你一眼?”

淑真突地冷聲冷氣地說:“賤人才天天想著要男人看。”

雲仙刷地抬起眼,眉目間的顏色一下子深濃起來,有一種劍拔弩張的尖稅感。

結果這一年的年夜飯,淑真依然穿著母樣的舊衣服上桌,淑葦穿的則是新製的一套衣服。她是臨上桌前瞞著姐姐換上的,她本能地,意料到飯桌上會是如何地針尖麥芒,暗自希望自己的這一做法可以緩和一點家裏緊張的氣氛。

可是淑葦卻把自己的姐姐給得罪了,姐姐開始不大搭理她,說她沒有骨氣。淑葦變得愈加地沉默。她偷偷地把記憶中的那個人的背景畫成一副畫,隻得一個背影,在一片幽深長巷中。淑葦從小愛畫,隻是無人想到要請人來教她,年歲漸大,她慢慢地失了那一點天賦,畫上的人與影都十分粗糙,比例別扭,但是對於淑葦來說,卻是無比珍貴。她十五年的生命裏,沒有過一個好男人出現,便是這樣一個虛幻的影像也實實在在地慰藉了她荒蕪的心境。

少女江淑葦開始每日凝默地端坐,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有空時她便在心裏編織著與這樣一個年青人的故事。故事裏她往往隻是沉默地走在他的身邊,長街如織,好像他們永遠也走不完,永遠也走不完。她的故事裏甚至沒有什麽具體的情節與台詞,但是淑葦卻覺得這樣也很夠了。

她不過要一個讓她安心的人走在她的身邊,幫她隔開日子裏的一切陰霾。

開過年來,天一暖,後母雲仙從上海定了一張大銅床,花了相當的一筆錢。那銅床是那樣地寬大,張牙舞爪地閃著黃銅的光澤,根本沒有辦法抬上窄窄的樓梯。於是江裕穀找了人用粗麻繩臨空將大床吊上了小二樓。

淑葦從學校回來時發現,雲仙與姐姐淑真正站在二進小天井裏,淑真滿麵是淚,雲仙的姿態卻照常地悠然,淑真說:“你把我媽的床賣哪兒去了?賣哪兒去了?”

淑葦才明白,母親留下的原本說要傳給她們的拔步床被雲仙賣掉了。

這一場風波是江裕穀的喝斥聲中終結。

淑真昂頭回房,可是淑葦卻嚇得發著抖。因為她看見雲仙眼裏毒毒的光,她下意識地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三月間的一天,家裏忽地來了兩個年老的女人,緊緊的發髻,紮著褲腳,小而圓的眼睛,碎碎地跟雲仙說著話,一邊向姐妹倆住的這一進院子走過來,她們盯著淑真看,從上到下地看,看完了便笑,搭訕著說這房子真好,這一進院子尤其靜,夏天涼快吧。隨後顛著裹了的腳走了。淑真的臉刷白,淑葦上前捏緊了她的手,她們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果然,過了沒兩天,江裕穀突然宣布,他已經給淑真定了一門親,家裏也做著生意,是個獨子,人才不錯,就是年數略大個幾歲,也不算很大。下半年就把親事辦了吧。

淑真安安靜靜地聽完父親的話,扭過臉來白著臉問雲仙:“是你搗的鬼吧?”

雲仙不答,拿了把小銀剪子剪去旗袍下擺處的一點線頭,一口氣吹了出去。

淑真忽地笑了,一字一句慢慢地說:“你恐怕不曉得,我爸說過,子裏出來的,都是爛貨。果然不錯。”

堂屋裏有片刻的寂靜,突地江裕穀一個巴掌扇到淑真的臉上,把她打得撲跌在地,淑真慢慢地爬起來,走出去,猛地一撲,就要從樓上跳下去。

張媽砸了手裏的菜盤子,衝上去死死地抱住淑真,江裕穀伸手一掃,飯桌上的碗盤杯碟全被跌在常屋的青石地上摔得粉碎,有兩片碎屑崩到淑葦的手上,尖厲的刺痛,血流下來。

淑葦突地一聲接一聲地尖叫起來。

第二天,江淑真從家裏消失了。

江裕穀找了半個月,有人說,看見這女孩子跟著穿軍裝的人走了。

江淑葦失去了她的姐姐。

家裏變得更加舊而陰沉,到處是黴氣,像是滴得下水來,跟外頭的明朗、朝氣蓬勃的世界是兩重天地。

姐姐淑真出走之後,淑葦對後母因了好奇而生的那一點好感如煙塵一般地消失了。她變得十分地沉默,除了上學,吃飯,她隻呆在後院裏,再不跨進父親住的小院半步,偶爾遇上了雲仙,她代替姐姐用冷而恨的眼神看著這個女人。

隻是她的恨意也是怯怯的,她恨不長久,恨不透徹,恨不結實,她在恨的時候也是怕的,怕惹了別人的討厭。

淑葦成了一個極安靜的,影子似的人。

隻有在她看著自己畫的那些畫時,她的臉上才會有溫暖的笑意,她的周身才會發出年青女孩子柔和的光來。

在日後,有許多次,淑葦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那個時候的日子就那樣地過下去了,也許她的人生是另一個樣子。或許她初中讀完後便嫁了,也許嫁的是一個小生意人,去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兩個人過上一段日子,有兩三個小孩,彼此慢慢地生了厭,也慢慢地有一點感情,吵嚷口角之間,總是可以過到老的。

然而命卻沒有讓她擁有這樣的人生。

那是淑葦初中的最後一個暑假。過了這個假期,她就不用再上四女中,她也不知道父親是不是還會許她再讀點書,或者,她可以出去找一點事做,現在解放了,年青的女孩子,多的是在工廠、學校工作的。

假期的一天,天熱實在悶,張媽太忙,淑葦自己去父親住的小院汲一點井水來。她聽得父親的小樓上傳來嘩嘩的洗麻將的聲音,知道那是雲仙閑了太悶招來的舊友在搓麻將。她的那些舊友,多半是夫子廟、石壩街堂子裏出來的,解放後嫁了人,日子過得順了以後,也時常相互走動走動。

那時的報紙上常報道她們,總用這樣的字眼:“許多妓女感激新政府,她們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可是淑葦卻覺得至少雲仙她們並不是這樣的,她們拒絕與外麵的那樣嶄新明亮的世界接觸,她們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淑葦拎了一桶井水磕磕絆絆地往回走,水太滿,有些潑出來沾濕了她的褲腿。

“請問,許雲仙是在這裏住嗎?”

淑葦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年青的男人站在她麵前。

那男人麵目端正,就是麵黃肌瘦,有點瑟縮相,穿了件如今人不大穿了的舊長衫,手裏捏了頂磨毛了邊的禮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