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夢
常新港
為能讀到一本書,受過多少委屈,我曾在很多的小說中有過真實的描寫。
小學和中學的時光跨越了60年代和70年代,那個時候,我渴望讀書,但是,適合我的書不多。
那個時候,我的母親可以在工作的單位訂一份《參考消息》。她總是在傍晚下班之後,才把報紙帶回來。爸爸和小叔都在家等著那份報紙,從那份報紙的字裏行間,他們可以縮在北大荒農場的小屋裏,看到或者猜測到,世界上發生了或者正在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叔叔,很早就上班了,他的同齡人還在上高中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掙錢養活自己了。叔叔選擇不繼續讀書,更重要的原因是學習成績太差,差到什麽程度?竟然連續上了三年的三年級。我現在都搞不明白,為什麽單單在三年級時卡殼了?那道門檻就跨不過去了?問過叔叔,他說:“學不下去了!”
那時,叔叔上學上不下去,卻願意看《參考消息》。新報紙一到,爸爸還沒來得及看,他就把報紙先搶過去,從第四版看到第一版。
時間久了,爸爸會問叔叔:“今天的報紙上麵有重要的消息嗎?”我驚奇地發現,叔叔放下報紙,會順暢地把一版到四版的所有標題和副標題都說一遍。爸爸聽完,會把報紙拿過去,像檢查學生作業一樣,看看叔叔說錯了沒有。叔叔沒有說錯,他的記憶力超好。後來,爸爸總是先讓叔叔看《參考消息》,然後問他又有什麽新聞了?叔叔就會把報上的新聞逐條說一遍。爸爸聽著,不停地點著頭,很享受叔叔給他講報紙上的世界新聞。
很久之後,我才想明白,叔叔為什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記住報紙上的所有標題和副標題。那時,叔叔活躍的大腦裏,也像是人的胃口,沒有別的食物,隻有一張《參考消息》,所以,叔叔能記住每一口被大腦吞下的精神食糧。
那時,我對發生在“報紙上的事情”並沒有興趣,我隻對自己喜歡的事情才會有興趣。
比如,我對小人書,對帶圖的書,百看不厭。
那時,很多的書都變成地下讀物了,它們因為在流通的時候是暗中進行的,它們大多是沒有皮的,或是少了幾頁,就像漂泊遊**的流浪漢,沒有像樣的外衣,但是,它們的內心和肉體,都一樣。
曾記得,當時對書那麽渴望的我,很像一隻覓食的饑腸轆轆的狗。幫人家幹活、說好話、巴結討好,都是為了能把人家手裏的書借來,滿足自己的讀書欲望。
在那些年,隻要印著中國漢字的書,我都喜歡。那時候,我讀過《征途》《豔陽天》《金光大道》《望雲峰》《千重浪》《海島女民兵》《漁島怒潮》《新來的小石頭》……
初一的時候,生著一頭卷曲頭發,內心有文藝情結的班主任老師,在班裏搞了一個講故事活動。平時班裏的“頭號”人物,都積極準備,想上台一顯身手。講故事活動為期一周,從每天下午的第二節課開始。
活動開始的第一天,別的班的班主任老師就都來觀摩,他們覺得,我們班的這個活動別開生麵,人氣十足。
但我連聽了三場故事會,就覺得乏味了,同學們也越聽越沒了興趣。本來聲勢浩大、興致勃勃的“講故事活動”越來越無趣,高漲的情緒,瞬間熄滅。我們的感覺,就像天上打了一個響雷,卻又沒下雨那般無疾而終。
你知道為什麽嗎?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離生活太遠,故事假!第二個原因,離趣味太遠,不生動!
那時的爸爸,無論工作還是生活,都有過不順,但寫作一直是他無論如何都會堅持的。他其實知道自己的作品出版不了,還是在堅持不懈地寫。
那時的我,沒書讀時,就會翻看爸爸的書稿《不鎊鋼》。到了今天,我還對書稿中描寫的生活細節記憶猶新:一個人想偷飼養場的豬。他擔心豬在半夜裏叫,驚醒看守豬場的打更人,他想了一個辦法,在灶坑裏烤焦一個饅頭,把它泡在六十度的玉米酒裏。當烤焦的饅頭吃飽了酒,將它取出,把它喂給一頭肥豬。那頭豬吃了酒饅頭之後,醉倒了。那個人便把醉酒的豬拖走了……
我跟班主任說,我也想在故事會上講個故事。班主任問:“故事名字是什麽?”
“醉豬記!”
班主任一聽名字,點頭說:“好啊好啊!好像很有意思的!”
我說,是挺有意思!
這件事,我沒跟爸爸說。要是說了,他當時肯定會阻止我的。
在周五下午的最後一場講故事活動中,我最後一個出場了。班主任說:“常新港講故事是最後加上的,希望同學們保持安靜,讓我們這一周的活動,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我站到講台上的瞬間,還在被大家看我的冷淡的眼神和不抱期待的態度影響著。但是,我一開口講的那一刻,自己就先被爸爸書稿中富有生活氣息的細節感染了,我開始添油加醋地渲染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我慢慢發現——同學們的眼神發直了、後麵的同學都站立起來、教室裏鴉雀無聲。
我講完了,腦袋上出了汗,就像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做了很累的活。我沒有聽見掌聲,但是,我聽見同學們都在嚷嚷:“常新港,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隻準備了一個故事!”那個下午,班主任把我叫到一邊,說有事情要說。我以為老師要表揚我。可班主任老師卻問我:“《醉豬記》是哪本書上的?”
我一聽,有點緊張。我不能把一本從未出版過的書,在教室裏講給所有同學聽啊!
我努力解脫逼近的危險,給自己找一個理由:“是一本沒頭沒尾的書,書名不知道。是借來的書……”
班主任看著我的眼神很犀利:“告訴你,新港,我也是愛看書的人,我看過的書,你肯定沒看過,你看過的書,我未必沒看過!你講的,我竟然沒看過,一點都想不起來是哪本書上的……”
回到家裏,我把這件事情說了,以為爸爸會埋怨我。爸爸卻問我:“在你講的時候,同學們愛聽嗎?”“他們特別愛聽!”我實話實說。爸爸嘴角上竟然掛上一絲微笑。
幾十年過去了。我收藏書的習慣,就像那個貧窮的年代儲藏糧食,也一直持續著。
今天,我自己的家裏,擁有了很多的書,雖然總是隔兩年要淘汰一些舊的,但幾個書架還是不堪重負。我時常會憐愛地撫摸它們一下,生怕它們會倒掉,因為書和書架,在我的內心,像有生命的老朋友,我會異常珍惜它們。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書架倒了,我被轟然倒下的書淹沒了。我在夢中一點害怕都沒有,因為我知道那感覺是美妙的。
我想說,被書淹沒,很幸福。因為,我曾經為“被書餓過,為沒有書難過”!家裏的每本書都認識我,了解我,它們很有情,很有義,它們曾說,會陪我走到人生最後一程。
那一晚,我和我的書架、我的書,就那麽永遠地在一起了。
那一晚,我很幸福!
等到進了中學,我已經覺得,自己不僅身體正在迅速地發育,而且內心也隱隱升起了一些夢想和抱負,也許正是這些夢想和抱負,使我自覺地熱愛起自己的身體和生命來了。
——徐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