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石收音機

劉海棲

那是我上小學那會兒的事情。有段時間我們不用上學,可以到處玩。

我有個同學叫何健,我們住一條街上。他腿不好,走路要拄一根木棍,也不能和我們到處玩,但他很會講故事,故事還很好聽,所以,我就總和他在一起。

何健有個徐叔,是他媽媽工廠同事的愛人,在工廠當鉗工。徐叔的手特別巧,會裝半導體收音機,何健常去他家看他裝半導體收音機,也帶我去。徐叔教何健裝半導體收音機。我覺得蠻好,至少將來何健可以有一門手藝。我不知道何健是不是這麽想,但他很喜歡這件事情。

裝半導體收音機要由簡到難,徐叔先教何健裝礦石收音機。

何健把徐叔給他畫的圖給我看。這個圖很簡單,就是幾根線和幾個符號。何健指著圖紙告訴我,這個是活動礦石,也就是檢波器。這個是耳機。這個是天線和地線,“按這個做就行了!”

說著,何健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這是耳塞機,徐叔送我的,像蝌蚪吧!”

我把這個長尾巴蝌蚪往耳朵裏塞了一下,耳朵眼裏很癢。

“其實活動礦石可以用二極管代替,”何健已經很熟練地告訴我說,“徐叔說可以送我一個二極管,但他們那時活動礦石都是自己做,我想自己做!對,自己做!”

做活動礦石先要找自然銅。徐叔告訴何健,自然銅可以到中藥鋪去買,那東西是一味中藥。

我們就去了中藥鋪。

中藥鋪坐落在山水溝街南頭的橫馬路上,翹簷灰瓦,古色古香。過去門口有木頭門匾和對聯,上麵的毛筆字很漂亮,現在沒有了。中藥鋪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櫃台很高,後麵是一排頂到天花板的紅木櫃子,櫃子上全是小抽屜,小抽屜上有亮亮的圓銅把手,還貼著用毛筆寫的藥名。

何健對櫃台後麵的售貨員說,要買自然銅。

那個售貨員問何健,買自然銅幹嗎?誰摔斷骨頭了?有方子嗎?拿方子我看看,好給你下藥……

他詢問得挺負責任。

何健說裝礦石收音機。那個售貨員愣了一下,仔細地看看何健,又搖搖頭。

我連忙說,是真的,他確實是要裝礦石收音機,需要用自然銅!

售貨員又看看我,他可能從來沒聽說過中藥還可以做這個。然後邊笑邊拉開大櫃子上的一個小抽屜,用三根指頭捏了幾粒東西給何健,居然沒要何健的錢。

我看了看那幾塊烏突突、像小石子似的東西,心想,這怎麽是中藥呢?這怎麽能吃啊!

何健隔著櫃台,給售貨員鞠了一個躬,拄著棍子一拐一拐地,我們準備離開藥鋪。

出門的時候,我倆碰到住一條街的張世河。我們問他來幹什麽?張世河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布袋,打開給我們看。好嚇人!布袋裏居然全是圓圓黑黑個頭兒很大的蟲子,這些家夥還在裏麵亂擠亂拱!

“別怕,”張世河嘿嘿笑著說,“土鱉!”

原來,張世河是到藥店來賣土鱉的。他說土鱉是中藥,舒筋活血,治療跌打損傷,中藥店收。哇,原來如此。

我和何健邊嘀咕“居然土鱉也是中藥?”邊走,繼續為礦石收音機找材料。做礦石收音機需要錫紙,就是香煙裏的用來防潮的亮紙。可是山水溝街沒人抽那種用錫紙包裝的貴煙。

我忽然想起來,別的班的李偉同學以前特別愛捜集煙盒,他沒事就跑到火車站扒拉垃圾堆,或者鑽到候車室的聯椅下麵找空香煙盒。那裏南來北往的旅客多,全國各地的香煙盒都有。

我一路小跑去找李偉。李偉很慷慨,二話不說就給了我一張亮晶晶的香煙錫紙。

然後,我又陪著何健去物資回收公司的門市部繼續找材料。

門市部的東西真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我們之前沒事也愛來玩,到處扒翻著看。靠牆立著一層一層的擱架,屋子當中擺著案子,上麵放著大大小小的各種齒輪,長長短短的彈簧和三角鐵,圓的橡膠墊和扁的盒子蓋,還有什麽線軲轆玻璃球啦,鞋釘子螺絲釘啦,木匠刨子上的刨刃子和醫用止血鉗啦,還有輸液用的橡膠管,這東西我們特別喜歡,可以用來做彈弓皮筋……

何健拄著棍子,扒翻過來扒翻過去。我問他找什麽,他不回答隻是光嗯嗯。

最後在一個大箱子底下,何健終於找到他要的東西了!是“一個筷子粗細,最多一寸長、兩頭透氣的一支小玻璃管”。

何健把那幾塊自然銅放到一個蒜臼子裏,用蒜錘輕輕搗了幾下。自然銅碎成了亮晶晶的小顆粒。何健從裏麵挑了塊最亮的,把香煙錫紙拿出來,撕下一小角,把那個小碎銅塊包好,又去找了個藥瓶上的軟木塞,用小刀刻下小玻璃瓶口那麽大的兩小塊;用細鋼絲在錐子上繞了一根很小的彈簧,固定在一個軟木塞上;又把用錫紙包好的碎銅粒固定在彈簧的另一端,然後把這個精致的小玩意小心地塞進小玻璃瓶裏。

何健還問他媽要了一枚別針,找鉗子把別針帶尖的一截剪下來,把它插進塞住小玻璃瓶另一端的軟木塞裏。別針的針尖一直頂到錫紙包裹的碎銅粒上。

何健說這是觸針,和那個自然銅一起組成檢波器,礦石收音機就靠檢波器檢波找台。

在我看來,簡直是費盡周折後,何健終於做好了“礦石收音機”!

何健要把做好的活動礦石拿去叫徐叔看,我也跟著去了。徐叔對何健做的活動礦石很認可,對他說:“比我那時做的強,那時我們用的是細竹管,不好看。”

徐叔邊稱讚何健,邊給活動礦石做了一點加工:用電線的紅色絕緣皮,給觸針安了一個小把手。該聯線的聯線,該焊接的焊接,還用鐵卡子和螺絲把它固定在一塊小木板上。

回家後,何健叫我給他幫忙。“裝天線和地線。”何健說。我們去五金店買了一捆細鐵絲。先找了兩根木棍,交叉綁成十字架。再把細鐵絲往十字架上麵纏,一圈一圈纏成菱形。纏好後的它們,我覺得很像用破了的蒼蠅拍。哈哈!

這個破蒼蝿拍子,被我們綁到一根蚊帳杆上。

何健叫我把這個長長的竹竿安到房頂上。

我找來梯子,爬到房頂上。

何健剛把長竹竿遞給我,鄰居韓奶奶聽到動靜,就從屋裏出來。她看到我站在房頂上,還拿著一根長竹竿,就問我們:“你們這是要養鴿子嗎?”

“不養!”我倆異口同聲!

韓奶奶為什麽會以為我們養鴿子呢?話說:山水溝街有個二米,他養鴿子。二米整天站在房頂上,掄著長長的竹竿轟鴿子。

韓奶奶這麽一問,我就朝二米家的方向看,果然,二米又在房頂,掄著綁著紅布的竹竿,嗷撤地又蹦又跳。二米也看到我了,還朝我揮揮手。

何健在下麵給韓奶奶解釋我上房頂幹什麽。

“不養鴿子就好!”韓奶奶鬆了一口氣,她衝我喊,“你輕點在房上走,踩碎了瓦片我告你爸

去!”

“好的韓奶奶,我小心!”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屋脊走到煙囪那裏,把長竹竿綁到煙囪上。

何健把從天線上垂下去的鐵絲扯進他家,開始調試他的礦石收音機。

何健一會從屋裏出來一趟,衝我喊:“朝南轉一點!”我於是把竹竿頂端的破蒼蠅拍朝南轉一點。

“往北點!”我就往北點。

“多啦多啦!”我就往回來一點。

最後何健一拐一拐地出來,衝著我歡呼:“響啦!響啦響啦!”

我迫不及待地從房頂上下來,跑進何健家,把那個耳塞塞進耳朵眼裏。

哈!真的有聲音哎!雖然聲音不大,還刺啦刺啦地響,但我確實聽出來是電台那個女播音員的聲音!

我抬頭笑著看著何健,何健也笑著看著我,我們倆,那一刻,特別興奮!

我們倆開始興致勃勃、認認真真地搗鼓起來!何健把留在小玻璃瓶口外麵的別針尾巴動了一下,耳塞裏女播音員的聲音沒有了。他叫我自己找台。我按照他的指點,捏著小別針尾巴上的紅色小把手,輕輕地用針尖去觸碰另一端包在錫紙裏的銅。

耳塞裏棘棘啦啦響。

一下子有了女播音員的聲音。

我以為礦石收音機這就裝好了,雖然這東西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什麽收音機,但的確很神奇,居然能聽廣播!

可何健說還沒完,還要裝地線,裝上地線聲音就更清楚了。

何健拿了一把鏟子,到屋外往地上挖,我搶過來挖。

韓奶奶又來了,她問我們:

“這又是要種啥?”

“埋地線,韓奶奶!”何健大聲說。

韓奶奶耳朵有些背,不大聲說話她聽不見。

我吭昧吭昧地在地上挖,挖出了一個大坑。何健拿來一把早準備好的鏽爛了的鐵鍁頭,把從礦石收音機上扯出來的鐵絲拴在上麵,再放到坑裏。叫我把鐵鍁頭埋起來。

於是,我填土、埋鐵鍁頭。

韓奶奶一直盯著看。

何健端了一盆水過來。

他把水澆在埋鐵鍁頭的地方,何健說澆了水導電性好……

韓奶奶的眼睛都瞪圓了。

“這東西也能長?”她指著那一汪慢慢滲下去的水問我們。

“能長!”我笑著說。

“長什麽?”韓奶奶問。

“明年吧,長一樹鐵鍁頭……”哈哈哈!我詭異地笑著!

韓奶奶忽然發現我是在騙她,她拿著掃帚追著要打我:“嘿!你小子還會耍弄人,看我不擼你!”

哈哈哈!我大聲地笑著!韓奶奶,我和您開玩笑呢!

那個年代,雖然我們的生活很艱苦,物資也匱乏,但我們依然能尋到別樣的樂趣!樂趣裏有知識可以學習,可以動腦動手,還可以團結合作,想想這些,似乎也都是在為成長做準備。

曾記得,當時對書那麽渴望的我,很像一隻覓食的饑腸轆轆的狗。幫人家幹活、說好話、巴結討好,都是為了能把人家手裏的書借來,滿足自己的讀書欲望。

——常新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