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夢
丹增
我的家鄉位於西藏那曲市的比如縣境內,永遠流不盡的怒江從我家旁邊的河穀裏靜靜地流淌了千萬年。河穀上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叢中藏式樓房錯落有致,仿佛一座與世隔絕的修行廟宇,那兒就是我兒時的家。我父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我出生時,父親請了20個高僧大德為我念經祈誦吉祥,一念就是3個月。且不說是否靈驗,望子成龍的心願卻是不分民族的,表達的形式也千奇百怪。喇嘛們念經要做大量的供奉,用糌粑和酥油相拌做成的“朵瑪”供奉給諸佛菩薩之前,人也可以食用,這種供果在西藏風幹物燥的環境裏可以保存很久。到我四歲多時,家裏的早茶還是我出生時做的“朵瑪”,是用酥油茶泡爛幹的糌粑砣砣。
記得在那年的深秋時節,怒江開始逐漸消痩,也碧綠亮麗起來。河穀上方的森林換上了金黃色的衣裝,像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把華麗的衣袍順手拋在巨大的山岡上,無數紅色的野山果寂寞地點綴其間,仿佛一顆顆等待遠行人的心。人們都知道,當山上的野山果都熟透變紅時,外出的馬幫就該回來了。
從拉薩回來的馬幫鈴聲穿越河穀兩岸金色的森林,穿過了人們寂寞等待的心,讓長久的期盼像太陽突破雲層,把吉祥的喜訊帶給家鄉翹首盼望的人們。這些戴著皮帽、背著土槍走南闖北的好漢們出去將近半年了,他們克服了一路上的災難,讓自己的腳底蹚過一座又一座雪山,馱出去家鄉的羊毛、羊絨、山貨、藥材,千裏迢迢地從拉薩運回來鍍金的佛像、閃光的銀器、豔麗的綢布、日用的百貨以及人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各式舶來品——它們是一些在藏語詞匯裏也叫不出稱謂的西洋玩意兒,派不上多少大用場,卻是頭人、貴族們標榜時尚、追逐虛榮的某種標誌。那種感覺有些像中國改革開放之初,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戴一副不撕掉商標的蛤蟆鏡。雖然那時西藏的大門依然向外界緊緊關閉,世界認為它地處高原,遙遠神秘,但那些堅忍而頑強的馬幫們,像穿越門縫的風,時不時給人們帶來家鄉以外的清新空氣。
就像一個盛大的節日拉開了序幕,家鄉的人們已經把目光拉得跟馬幫們去拉薩的道路一樣長,已經在心中積蓄了足夠多的等待和夢想。康巴漢子們刀鞘上的裝飾要閃耀如夜空中的星星,姑娘們身上的穿戴和佩飾要絢爛似淩空飛跨的彩虹,以及為神龕前的諸佛菩薩添上新的供奉,農事和日常生活所需的新奇日用品,全都寄托在馬幫們的馱架上。但是馬幫的鈴聲也給家鄉的人們帶來一陣小小的驚慌,出遠門的人回來了,家裏還沒有打掃衛生哩。
在過去西藏的貴胄人家,相當注重禮節。有客人自遠方來,主人要穿盛裝,家中上上下下都要打掃衛生,打茶備酒,烹牛宰羊。如是特別重要的客人,如活佛或官員,還要派人到路口煨桑。那時由於地僻人稀,道路險峻,人們交往多有不便。去別人家做客和家裏來了客人,都是一件大事。一般來講,重要登門拜訪者要先送去書信,既是通報,也順帶問候主人。這種書信現在已經見不著了,藏語裏叫“沙布紮”。它是一個做工考究的長方形木盒,上麵有蓋,下盒底層塗上酥油,然後撒上一層木頭燃燒後的白色細灰,用竹筆在上麵寫上字,向主人通報將要去貴府拜訪的事宜,然後蓋上封蓋,交與人事先送去。主人家收到“沙布紮”後,將盒底的木灰抹去,再撒上一層新灰,便又可給客人回信了。這是由於那時藏地缺少紙張而時興的一種特殊書寫工具,既保密,也莊重。現在想來,“沙布紮”是西藏往昔生活習俗的絕佳見證,是原始書信往來的絕妙之技,今日再用也絕非落後與遜色。
馬幫雖然不是什麽重要客人,但絕對是對寂寞清靜的日常生活的一種衝擊。由於我家四周樹林茂密,視線受阻,聲音也傳得不遠,當聽到馬幫的鈴聲時,客人差不多已經快到家門口了。年輕人不需要吩咐,早就樓上樓下地忙得腳底翻飛,清掃客堂,燒水打茶,騰空馬廄,準備草料。他們都是些聰明伶俐的家夥,知道最需要他們幹什麽。父親麵含微笑,似乎全家人中就他早已知道一個謎底將要解開。家中的女孩們顯得更為激動一些,她們聚在一起,嘰吼喳喳、麵色紅潤,誰知道這次她們又能得到些什麽樣的奢侈品呢?
記得那時家裏擺著一些來自印度的糖果、拉薩的佛像、山南的氆氌、林芝的杯碗。我父親就有一架英國產的望遠鏡,像一個煙筒,外麵紫色的漆已經脫落,露出銅殼的黃斑。一隊馬幫,不僅給人們帶來生活的方便和實惠,更帶來了欣喜和歡樂,甚至心靈深處的震撼。父親的那架望遠鏡曾經讓一個老喇嘛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在望遠鏡裏怒江對岸峭壁上的花兒為什麽會近在眼前?當時他一手舉著望遠鏡,另一隻手向開放在河穀對岸的花兒伸出手去,就像要去撫摸一下它們,以證實這些花兒是否真實存在。當他放下望遠鏡時,這個熟讀經書的高僧鄭重其事地對我父親說:“洋人這個隱藏著神通的東西沒有經過心的修持,不能給我們帶來精微、清明的正見。它不是洋人的法術,就是魔鬼迷惑我們的心的陰謀。”
那一年我大約五歲,懵懵懂懂地跟在大人後麵莫名地興奮。那時我已經削發剃度、學經誦佛,父親專門請來一個老師到家裏指導我學習經文。我的老師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嚴厲老僧,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他可比父親令我敬畏多啦。我小時候沒有挨過父親的打,卻挨過老師不少板子。那時的我也夠頑皮的,父親在我背誦經書時,案桌上常常要插一支藏香,規定香燃盡了才可以出去玩。可我總是在老師不留神時,悄悄用嘴去吹那支香,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香吹完了。當然,我的這些小聰明總會被老師發現,挨打就是必然的了。最厲害的一次挨打是他用一串佛珠扇我的臉,扇之前還讓我把腮幫鼓起來,以讓他扇得實在。那一次牙齒和硬木佛珠夾著薄薄的臉麵,竟然將我的臉皮都打穿了。
馬幫們踏著一地的陽光終於進到寬大的庭院,院壩裏霎時成為一個小小的超市,琳琅滿目的各式商品擺滿一地,人們都得到了自己的禮物,當然也包括我。父親把我拉到一邊,塞到我手上兩件東西:一麵藏在盒子裏的鏡子和一支手電筒。那個盒子做工非常考究,四周鑲有黃銅,打開盒子,裏麵是鏡子,盒子底層裝有堿粉,是洗手洗臉時用的。也許,那就是現在的女士們用的化妝盒的前身。
父親說:“你是一名穿袈裟的小喇嘛,這個鏡子可以讓你隨時注意自己的衣著。”
那個手電筒,父親倒沒有做更多的交代,他告訴我說它叫“比西林”,也許父親把它僅看成是一個孩子的玩具吧。“比西林”不是一個藏語詞匯,是一個跟隨馬幫的腳步引進來的外來詞。在當時明媚的陽光下,“比西林”還沒有顯示出它無窮的魔力,而那個鏡子,卻一下把我帶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臉!鏡子裏那個滿臉稚氣、麵色通紅的家夥就是我嗎?我被他嚇了一大跳,差點把手中的鏡子扔了。但是又忍不住要繼續看他,這一看,足有一個小時!
我怎麽會跑到鏡子裏去了?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鏡子裏的是我兄弟,還是我陽光下的影子?我瞪大眼睛看鏡子裏的那個家夥,他的眼睛也瞪得和我一樣大;我向他做鬼臉,他的鬼臉和我一樣壞;我笑,他笑得跟我一模一樣;我做出哭的樣子,他也仿佛和我一樣傷心;我在鏡子麵前背經文,他也跟著我一起背,連嘴都動得和我一樣。我問:“你會說話嗎?”他也問我,“你會說話嗎?”
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東西,以後無論我跑到哪裏,他是不是也會緊緊跟隨我?無論我幹什麽,他是不是都照得見?我心裏想的事情,他是不是也跟我想的一樣?要是我幹了什麽壞事,比如把案桌上的香幾下就吹盡了啊,將吃不完的牛肉偷偷拿去喂狗啊,在老師的背後做鬼臉啊等等這些大人不允許的事情,他會不會去告發我?
慢慢地我終於發現,鏡子裏的那個家夥是我最最親密的人。我有多好,他就有多好,我有多壞,他也會有多壞。我做什麽,他就做什麽;我打什麽壞主意,他不會去告訴大人,因為他受我指派。我就像他的小老爺,他就是我的小仆人。
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好朋友,沒有比你更知道我的人啦。我對鏡子裏的那個家夥說。
鏡子讓一個孩子發現了自己的好夥伴,就像發現了一個新世界。我在家裏狹窄的屋子間跑來跑去,用鏡子去照各式各樣的事物,神龕前的穌油燈,佛堂上供奉的護法神,馬廄裏的馬,院子裏忙忙碌碌的人群,鏡子裏不斷變幻出不同的景觀,像一個個神話傳說在我的手上演繹。我還發現一件更令人激動的事情,當我把鏡子麵對陽光時,一束強烈的光便反射出來,我照向哪裏,那束光就打到哪裏。這時我看見父親正坐在屋簷下的椅子上,他有一臉漂亮而濃密的胡須,這一直是兒時的我沒有弄明白的一個謎,為什麽我沒有而父親卻有那麽多胡子呢?他的下巴處一定有什麽我們看不見的秘密吧?於是我將鏡子反射的光束射向父親。可是我打出的光束偏高了一點,一下射到父親的眼睛處。隻聽得父親慘叫一聲:“啊呀!我的眼睛看不見啦!”
家裏的人頓時像炸了群的馬,“蒼吧”的眼睛怎麽看不見了!人們驚慌失措,大呼小叫。我知道闖了大禍,呆呆地站在一邊,我看看鏡子裏的那個人,他也和我一樣嚇得目瞪口呆。喇嘛老師和門巴都被召來為父親治眼睛,一大群人圍著父親忙碌,母親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好在沒隔多久,父親就恢複了視力,大家一場虛驚。喇嘛老師說,剛才是鏡子把父親的魂照走了,眼睛才會看不見東西。父親說,現在還有一團光影在眼前晃動,我閉上眼睛時,它跑得很快。喇嘛老師為父親急速地念了一段經文,然後告訴父親,不用擔心了,那是魔鬼逃跑的身影,它們已被我的經文趕走了。這位禿頂,圓胖,整天手不離佛珠,嘴裏不停地誦經,麵部從不帶一絲笑容的老喇嘛也是我家的智多星,任何人有什麽大小難題都向他請教,他滔滔不絕地給你解釋半天。“為什麽螞蟻啃著比它大幾倍的食物還跑得這麽快”這類的問題,他居然解釋出“螞蟻的力量比大象大。大象背不動地球,螞蟻能背著地球走”。對了吧,又一個螞蟻鑽進地裏,它又開始背起地球,對了吧,地球轉起來了,太陽向西移動了。
我的喇嘛老師顯然不會像我一樣對一麵鏡子有那樣多的好奇心,也許他認為這是魔鬼的東西呢。不過,從此以後,父親向我下了道嚴格的命令:不準用鏡子去照別人的臉。
盡管我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禍,可是我的興奮和激動還沒有完。吃完晚飯,已是儀幕降臨。從吃飯處回到我的臥室,要穿過一個大院,長長的走廊。過去我們走夜路時用油燈來照明,或者借助天上明亮的月光。那時西藏的夜晚是最深沉漫長的,我聽說隻有我們比如縣的宗本家裏才有一盞煤氣燈,那已經是現代得不得了的東西了。你就想想吧,一支手電筒的光芒劃破沉寂了數千年的黑暗,是一件多麽激動人心的事情。況且,它還握在一個孩子的手裏。
那束在無垠的黑暗中閃閃滅滅、晃來晃去的光柱就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遊**在夜空下的靈魂。黑暗中的事物可以被看見,無異於一個未知的世界被開啟了一扇神秘莫測的窗戶。那個晚上我一夜沒睡,我相信家裏的人也被我攪得難以入眠。因為我用手電筒去照那些看家護院的狗,它們在黑夜裏也從未見識過如此明亮耀眼的光束,驚慌得大呼小叫,吠聲一片,似乎想把射來的光柱一口啃掉。其實我的驚訝也和它們一樣——我可以在黑暗中看見我想看的任何東西!這些狗跟白天相比怎麽有些不一樣呢?它們看上去不像家犬而像森林中的狼,麵色淒惶、眼珠發綠、耳朵豎起、獠牙暴露、行動鬼祟。樹上那些露宿的野雞才更有意思,當手電光照射過去時,這些家夥竟然一動不動,縮著脖子瑟瑟發抖,就像被一支光的利箭射中了一樣。我手持電筒在宅院裏躥上躥下,再也不用擔心哪裏有門檻、哪裏有坑窪。以往對黑暗的恐懼已被手電筒的光芒驅趕得無影無蹤,我感覺自己就是駕馭黑暗的勇士,在過去從不敢涉足的地方如入無人之境。那從我手中飛出去的光束就像一把鋒利的寶刀,將強大而深沉的黑暗一劈兩半。黑暗中的魔鬼在哪裏?大人們說的每到夜晚就四處遊**的陰魂又在哪裏?我要用手中的電筒把它們都照出來,讓它們在手電光下原形畢露,哪怕為此鬧得雞犬不寧。刺激和興奮讓我闖進了家中的佛堂,我想看看平常供奉的護法神們夜晚都在幹些什麽,是在和魔鬼打仗呢還是和我們人一樣在睡覺。可是當我把手電光照到護法神的臉上時,我卻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點用手梧住了自己的眼睛。
白天裏熟悉萬分的護法神怎麽會變得如此猙獰恐怖?他們在濃重的黑暗包圍下,隻露出一張齜牙咧嘴的臉,用憤怒的眼睛瞪著我,大張的嘴仿佛要將我一口吞下。那種恐懼不要說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大人,大約也會毛骨悚然。在神聖的佛堂前,在各路護法神不怒自威的震懾下,我抱著手電筒落荒而逃。
那是我的第一個不眠之夜。許多年後我都還記得這個激動人心的夜晚,以及心靈深處所受到的巨大震撼。那時,應該說我是一名佛教徒,因為跟著一位喇嘛老師習誦經文,盡管我對喇嘛老師所教授的那些佛教經文一知半解,但神鬼世界的故事和傳說卻令我印象深刻。我削發了,我披著袈裟,可我的童心純潔得像一座水晶塔,潔白、純真。因為純真,我也是無神的,我敢把供佛的神水一口喝幹,我敢把點燃的藏香穿破神鼓的麵。第二天喇嘛們集中誦經時,所有的鼓一個都打不響,發出嘶啞的聲音。驚得他們又是求神、又是補鼓。一麵鏡子和一支手電筒向我展示了與喇嘛經師所描述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景觀,這種新奇的令人評然心動的景觀不是讓人如夢初醒,而是仿佛置身夢幻般的世界。哪顆童心沒有夢,哪個孩子不夢遊?在枯燥乏味的經書和魔幻般的鏡子與手電筒之間,任何一個孩子都會做出符合自己天性的選擇。鏡子和手電筒,成了一顆不安分的童心通往山外世界的方向和路標。
客觀地講,西藏人並不保守,也不排外,更具備博大的包容心。這與雪域高原獨特的地理環境和宗教文化習俗有關。當一個喇嘛上師對山外世界他所不認知的新生事物心存狐疑時,他必然要用自己掌握的那一套理論試圖去詮釋。他們總是用該事物有沒有靈魂,是不是有魔鬼在作祟來做出自己的評判。後來我曾經在史料上看見,當年英國駐西藏辦事處的官員查爾斯?貝爾送給一位高僧大德一台留聲機,他不明白為什麽會有歌聲從留聲機裏傳出來,圍著那架留聲機轉了幾圈後才說:“這個沒有靈魂的東西,你最好還是把它拿回去吧。”
而普通百姓卻像我一樣對新生事物充滿強烈的好奇心。記得我得到那兩樣寶貝不久,父親有一天告訴我說,山下的一個村子裏有家人在辦喪事,讓我跟隨我的喇嘛老師去幫人念經超度亡靈。這是父親在曆練我的膽識,先見死屍,後看天葬,還要陪死屍同眠。這次本來該白天去的,可是我找各種借口拖到晚上才出門,目的隻有一個:要讓人家見識見識我的手電筒,我要試試照著手電筒夜行的感覺。
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孩子的好奇心攪亂了人家的喪事。當手電筒的光芒在喪主的火塘前劃過時,服喪的人們不再悲慟哭泣。手電筒的光芒射到人身上時,竟然會有人像躲射過來的箭一樣,驚乍乍地四處避讓。人們從驚慌到驚訝,從驚訝到欣喜,眼淚雖然還掛在臉上,卻滿臉莫名的興奮。死屍靜靜地躺在那兒,身旁的酥油燈一閃一閃。這嚴肅、莊重的亡靈超度,變成嬉笑、**的遊戲,罪過,罪過,是我的罪過。我的得意,使我忘記了教規教法,忘記了喪事場合和在一旁的老師,盡管在一旁的老喇嘛吹胡子、瞪眼睛,是多麽的不高興,盡管超度亡靈的經文被我念得七零八碎,不成章法。可我感覺得出那個晚上,人們對我的崇拜除了我是一個小喇嘛外,更多的是對那支手電筒的敬畏。
人們麵對任何新生事物,總是從好奇心和敬畏心開始的。拒絕它其實就是在拒絕這個不斷前進的時代,拒絕自己求知的心靈。當中國人民解放軍來到西藏時,他們不僅帶來了更多的新奇東西,還帶來了農奴翻身解放、社會進步發展的全新觀念。年少的我更向往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向往到山外的世界去開闊自己的視野。當一個和藹可親的解放軍營長問我願不願意到外地去念書,在那裏可以學到許多新的知識時,我幾乎沒有多加考慮,甚至沒有告訴我的父母,就和一批翻身農奴子弟一起,跟隨解放軍去了外地。後來我才知道由於我私自離家出走,我的母親在怒江邊徘徊輾轉了三天三夜,急得險些跳了怒江。
當年走出雪域高原的那一步,雖然令我終生都感到愧對自己的父母,但是我沒有後悔,更沒有遺忘我在西藏度過的童年歲月。2004年的夏季我母親已經86歲,雙目失明多年,老弱的病體一年多臥床不起。我從昆明趕回老家,到家的那天我母親奇跡般地從**起來,穿上新衣,洗了臉有人扶著去到門口等候我的到來。我在家待了五天,我們母子促膝談心,我介紹的雲南情況有好多她不明白,但她頻頻點頭,談笑風生。我說:“當初去外地沒有告訴你,對不起呀。”她說:“當初把你給攔住了,媽今天真對不起你呀。”我離開母親,回到昆明才20天,我母親沒有病痛,十分安詳地走了。而且,怎麽處理後事都作了詳盡的交代她最後想的也隻有這一件。我們兄妹三人,一切按母親的心願了事。她會在彼岸世界裏如願地過著夢勾般的生活……在藏地古老驛道上行走的馬幫們的身影,已經走進了曆史,那些仿佛是人間最動聽的音樂的馬幫鈴聲,也早已塵封在記憶的深海裏,但童年的那麵鏡子始終令我沒齒難忘。初到外地的那幾年,我最喜歡買的東西就是鏡子,方的圓的弧形的心形的大的小的,隻要看見不同款式、形狀的鏡子,我都要買,像一個鏡子收藏家,雖然它在我的心裏已經不再神秘。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時,社會還很單純儉樸,有朋友結婚,人家送枕頭、被麵、臉盆什麽的,我則不管新人喜歡不喜歡、合適不合適,一律送鏡子,我希望他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結婚後的樣子。七十年代初我到上海上大學,到後第二天就興衝衝地乘公共汽車跑去看哈哈鏡。我早就從書中得知那時全中國隻有曾經是十裏洋場的大上海才有一種叫哈哈鏡的東西。我在哈哈鏡中看到了變形的自己,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忽醜忽俊。我在那裏流連忘返了半天,我不知道要是我童年時就看到哈哈鏡會是什麽樣子,會受到多大的震撼;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喇嘛老師看到哈哈鏡中變形了的自己時,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並將之解釋為魔鬼的陰謀?那一天,我對鏡子又有了全新的認識一人在鏡中,是可以被改變的,正如人在生活中被改變一樣。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開始慢慢領悟人生。古人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看曆史,我們知道如何治理國家,看別人,我們知道自己如何做人。但如果我們要看自己呢,一麵心靈的鏡子就必不可少,現實的鏡子也不可或缺。如果說鏡中的花是虛擬的花,鏡中的緣分是虛幻的緣分,那麽鏡中的人,則是真實的自己。你瞪大眼睛盯住他看,慢慢地你就能看出許多奧妙來。這個人怎麽如此驕傲;或者,他怎麽這樣卑微萎靡?嗨,謙遜點吧,你這自負的家夥。嗨,振作起來啊,你這沒出息的人。當我們麵對鏡子裏的自身時,其實就是在麵對自己的靈魂。
當然,生活中有許多事物都可以成為我們的鏡子。從別人的剛強裏,我們看到人的勇氣;從英雄的犧牲裏,我們看到高尚的奉獻;從小人的虛偽裏,我們看到世事的複雜。而作為一個藏人,我們的民族對鏡子於人生的觀照也有很深刻的認識。一個藏傳佛教的喇嘛上師說:“死亡是一麵鏡子。”因為最智慧的喇嘛上師能夠了生死如觀手掌上的紋路,他們身上所具備的佛性平常被身體所隱藏,被他們的謙遜所遮蔽,他們隻有在死亡麵前才會表現出非凡的佛性。當一個高僧大德麵對死亡時,他所體現出來的就不是一種肉體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而是一種莊嚴,而是一種神聖,他甚至可以在禪坐中平靜地和死神握手。因此喇嘛上師們認為:“死亡是真理呈現的時刻,是麵對麵正視自己的時刻。”一個走向死亡的人,心中有一麵鏡子映照著他的心靈,他站在這鏡子前揮手與世界告別,與自己告別一你是保持一種無畏的勇氣呢,還是淪為膽怯的儒夫?不是別人在看著你如何麵對生死,而是你自己在死亡麵前如何保持一個人最後的尊嚴。這就是在死亡之鏡前的真理。
童年時代的鏡子,讓我的回憶充滿溫暖;心中有一麵鏡子,讓我努力去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盡管世界上的鏡子無以計數,盡管生活中有形的無形的鏡子隨時都在映照著我們的相貌和心靈,盡管鏡中的伊人在一天天地老去——有誰可以在鏡子裏發現自己越活越年輕的呢?但隻要獨自站在鏡子麵前,心不慌,不愧,不急,不躁;充實,平靜,自信,剛毅,就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至今我還記得“小升初”的作文題目是關於向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學習的問答,我回答得很好,這要歸功於我和龍梅、玉榮小姐妹生活在同一個環境、同一片藍天下,對冬季的寒冷與風雪的體會刻骨銘心。
——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