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滴鄉愁說童年
高洪波
記得在一年半以前的一個秋天,我專程應邀趕赴南京,出席一家報紙主辦的主題征文頒獎晚會,什麽主題征文?兩個時尚又古老的字“鄉愁”。
我的任務比較輕鬆,為一個11歲的名叫李詩怡的小姑娘頒獎並即興講話,同時送一本我簽名的書。
頒獎典禮熱鬧又樸素,地點就在報社大廳,將台階設計成舞台背景,很有創意。由於鄉愁的普遍性與廣泛性,獲獎作者年齡跨度極大,從11歲到91歲都有人參賽並獲獎,而且我見到了80歲的老上將、原南京軍區政委方祖歧,他也是獲獎作者中的一員。蒼蒼白發,令人肅然起敬。
李詩怡是從湖北到江蘇蘇州一對打工夫婦的女兒,她用征文表達了對故鄉樸素的懷念,同時表達出一個孩子對父愛的渴望,她隻盼望能經常和爸爸媽媽一起吃晚飯,這個願望深深感動了我,在致辭中我除了祝福小姑娘之外,談到鄉愁所具備的色、香、味、音四種特質,講到故鄉與童年給予每一個人味蕾的培養,最得意的一句話:鄉秋與童年焊接。
當我脫口說出這句話時,遠在內蒙古科爾沁草原的故鄉開魯縣浮現在眼前,故鄉的青紗帳瓜園和黏豆包;故鄉田野上潺潺的水渠,以及鳴叫不止的綠幗幗、“山叫驢”;故鄉的厚達半米的冬雪,雪地上頑童們的追逐打鬧,冰糖葫蘆和秋子梨;還有過年時的殺豬菜的芳香,醃酸菜的滋味,甚至還仿佛嗅到了點燃鞭炮時彌漫於冷空氣中的火藥味兒,聽到那被鞭炮聲震落於樹檔的雪粉們滑落時的竇室聲……
從本質上說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鄉愁對我而言,真的是一個成年人對童年的回望。記得我13歲時離鄉,隨父母遠行貴州,那是一個大雪漫漫的冬日,我從小學剛上初中的第三個月,同學還沒認全,就分手南下。但我仍然認定開魯一中是我的母校,離開時我記得自己的一篇題為《複習》的作文被抄在學校的黑板報上,這也是我“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吧,那塊黑板就在校門走廊上,抄寫的老師有漂亮的板書功底,讓我一個小新生的作文生色不少,或者這正是激活我創作才能的第一個閥門?因為每天上學都能看到《複習》。一直到我轉學離開。
開魯一中除了是我的母校,也是蒙古族老作家瑪拉沁夫和中央黨校副校長、經濟學家蘇星的母校,不過他們讀書時是四十年代,偽滿洲國時期,我讀書入校是在六十年代,相差幾近二十年,雖然如此,老校友瑪拉沁夫仍管我叫小校友,直到今天還這樣稱呼。
至今我還記得“小升初”的作文題目是關於向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學習的問答,我回答得很好,這要歸功於我和龍梅、玉榮小姐妹生活在同一個環境、同一片藍天下,對冬季的寒冷與風雪的體會刻骨銘心。內蒙古的冬季不好過,我們的腳上穿著厚重的氈靴,頭上戴著狗皮帽子,手的兩側全是紅腫的凍瘡,棉衣袖口冷且硬,不是棉布的質地,而緣於袖口就近可以擦拭被冷空氣逗出的清鼻涕,一來二去,袖口被鼻涕浸潤,再超低溫一凍,真成了鎧甲,彈一下錚然有聲,是草原小城每一個男孩子冬季的標配。
故鄉冬天的雪大,大到經常一夜封門,奮力推門,繼而鏟雪,在雪的甬道中走出,亦是慣常景致。記得一年暴雪,我的一個長輩出門早,在沿途的電線杆子下居然撿到許多撞昏的鵪鶇,還有麻雀,成為一時的笑談。這些在風雪中遇難的小飛禽,照例是被剁碎後與鹹菜同炒,成為佐餐的上佳菜肴。
故鄉冬季最讓人惦記的是黏豆包,這是一種滿族食品,也是過年必備的主食,一如南方山區的糌粑,北方內地的花饃。山海關外的黏豆包,黏年同音,透著喜慶,加上香甜的紅豆餡,芳香略酸的黏黃米麵,底下襯以深綠的蘇子葉,咬一口美妙無比。尤其是凍得堅硬的黏豆包放進炕上老奶奶的火盆烤過之後,用小手拍打下沾上的草木灰,雖然隻是禮儀性地拍打,但也足以證明小城少年衛生習慣的養成了,這時托在手上的豆包有一層焦殼,你一口咬下,沁入舌尖的是熱辣辣的芳香味道,其中有豆餡與紅糖混合的滋味,有黏黃米發酵後的氣息,像米酒,盡管那時我從沒喝過,但這種混合氣息像酒一樣醉人和饞人,尤其對一個饑餓如狼的草原少年!
吃完火烤豆包,嘴唇肯定是沾滿草木灰的,用冷且硬的棉衣袖口一擦,便開心地衝向漫漫雪地去追逐打鬧了。
如果說黏豆包的滋味屬於冬天和白雪,屬於火盆和春節的話,香瓜與甜稈兒則注定屬於碧綠的夏天。故鄉處在科爾沁草原邊緣的沙地,適合種各種美味的香瓜,香瓜的學名叫甜瓜,因為本身成熟後特有的芳香,故鄉都叫“香瓜”。記得鄉下進城賣瓜的馬車上,照例鋪滿碧綠的高粱葉子,香瓜們愜意地躺在鬆軟的高粱沙發**,向小城少年傳遞香甜的氣息與夢想。夏天炎熱時節,能吃上一個脆甜的香瓜,應是莫大的享受。後來冰棍兒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冰棍兒比香瓜時尚和氣派,滋味兒也更濃烈和奇異,因為它把冬季的冰雪引入夏天,同時又那麽涼爽和可口,香瓜的地位便漸漸被冰棍所取代,兒提時,一個手擎冰棍兒走在街上的孩子,其驕傲的程度一如王子。
甜稈兒是一種甜汁飽滿的高粱品種,好像可以榨糖,但由於產量低而形成不了“高粱糖”的規模,可在故鄉的夏日,甜稈兒卻成為我們最喜愛的小吃,它有甘蔗的甜,皮卻不像甘蔗那麽厚硬,啃起來十分方便。甜稈兒有綠色的硬皮,用牙齒逐一剝下硬皮,露出的是同樣嫩綠的芯,一口咬下,甜水立刻順舌尖流入喉底,反複咀嚼後吐出渣滓,吃法與甘蔗近似。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們把竹竿狀的甜稈握在手中,讓它幻化為孫悟空的金箍棒,朝冥想中的白骨精一路打去;或者當成一把解放軍的衝鋒槍,向假想敵無情掃射。一根甜稈兒,甜蜜著多少草原小城孩子的童年!
此外,故鄉的西紅柿(當地名稱:洋柿子)分紅黃兩個品種,吃起來汁多味美;故鄉的黃瓜,在黃瓜架上時頂花戴刺,摘到手後水分充盈;故鄉的西瓜皮薄瓤紅,瓜園開園之日,便是孩子們喜慶之時,尤其產一種籽瓜(當地名稱:打瓜),嫩黃色的瓜瓤,淡甜,大且黑色的瓜子如石榴籽般擠在瓜肚子裏,這種瓜有一個專利:免費享用。人們可以盡情吃打瓜,隻要把瓜子吐在盆裏即可,這是鄉俗,也是籽瓜生產瓜子的重要流程。
下麵我要說一種更特別的食物“姑蔫兒”,一度我認為它的學名是燈籠果,因為它成熟後的葡萄狀的果實有一層堅韌柔軟的外衣,剝開後是蘋果味兒的黃燦燦的果實,這層金黃色的外衣極像燈籠。“姑蔫兒”是一種美味的小漿果,吃時不用洗,因為有一層天然的外包裝。“姑蔫兒”外形如葡萄味道像蘋果,吃起來有極好的口感,在故鄉產量極低,大多種幾株在菜地旁,與西紅柿伴生共長,因為產量少故而顯得珍稀,所以兒時的“姑蔫兒”要被把玩許久方才入口。
北京這幾年瓜果市場上卻不乏“姑蔫兒”,十幾元一斤,我便大包地買回家,剝去軟皮,一洗便是一大碗,然後逐一吃開去,奇怪的是再也沒有昔日吃“姑蔫兒”的快樂,也許是供應太充足的緣故吧!
可見鄉愁的觸發,也需要適當的場景和適時的道具,不光是吃“姑蔫兒”,即便是香瓜,也再沒吃出當年的口感。不知是品種的退化還是年齡的增長?總之舌尖上的鄉愁,現在真是不易覓到,或許這鄉愁一如遠逝的歲月和童年,悵望中的懷念已遠勝於實地踏勘乃至重回故鄉,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的鄉愁變得更加重要起來。
日暮鄉關,怎一個“愁”字了得!
童年的時候,我更喜歡獨自一人蓋屋子。那時,我既是設計師,又是泥瓦工、木匠和聽使喚的小工。
——曹文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