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校園裏
卞秋華
我家住在校園東北角。
每天我可以睡到預備鈴響再去上學;下課了可以回家吃點東西;忘了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家庭作業,還可以打著手電重回教室看黑板。但是,這些所有的便利都無法抵消我想遠足去上學的向往,我一直很惱恨我家住在校園裏。
我深深羨慕小夥伴們每天從家來上學,一路走一路有人加入,慢慢隊伍壯大起來,像一條小小的遊龍蜿蜒在田埂上,荷塘邊。一路摘著花,踢著草,有時還冒險翻個牆頭,偷個甜瓜。上學路上遠比上學本身更好玩,每天都像是一段嶄新的旅程和曆險。放了學,排著長短不一的路隊,每隊都有一個小隊長,舉著高高的路牌。小隊長往往是家住得最遠的孩子,正因為如此,他才能一路上把每一個孩子送回家。直到隻剩他一個人,依舊高高地舉著路牌,一個人走在田邊窄窄的小路上,雖然冷清,並不孤單。
我家住在校園裏,雖不需要排路隊,但我纏著外婆幫我也做了一個路牌,自己歪歪扭扭地寫上“學校”兩個字。舉著路牌,想象著自己是小隊長,在空空的校園裏,從教室走到校門口,再從校門口走回家,來來回回地走,樂此不疲。而每當此時,我的路隊成員隻有一個忠實的同學,那就是蹣跚走路的弟弟。
最讓我難過的是,每學期結束,校長和全體老師都會把得到“三好學生”的學生送回家。這是外公做校長時,為了鼓勵愛學習的孩子,引起家長對於教育的重視而創立的傳統,多少年來,這幾乎成了整個鄉間充滿儀式感的節日。雖然沒有敲鑼打鼓,但是每個得到“三好學生”的孩子都會戴著大紅花,一路舉著獎狀在老師和同學的護送下,在一路村民的嘖嘖稱歎聲中,昂首挺胸回家去。而家那邊早已圍了很多人,親朋好友,周邊鄰居,那個孩子宛如征戰獲勝的將軍,驕傲地向他在田地裏操勞半輩子的父母敬獻他的勳章一獎狀。樸實的父母,特意換了出客才穿的新衣服,激動地握著校長的手,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眼眶都有些紅了。校長老師們和家長寒暄一番,又帶領隊伍奔赴下一家。
可是這一殊榮,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
雖說我每學期都是“三好學生”,可是老師們從來沒有列隊把我送回家過。大概是我的爸媽本來就是學校的老師,這種儀式有點尷尬,最主要的還是我家就在校園裏,同學們還沒從教室排出隊來,我都已經到家了。所以,每次我都很執拋地舉著獎狀跟在隊伍後麵,一路護送那些“三好學生”回家,再一路舉回來。校長和老師們回到校園,站在辦公室門口,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我就在視右無睹談笑風生中,尚尚舉著獎狀,走過辦公室,拐過教室,自豪而又落寞地獨自走回東北角的家……
四年級時,村裏計劃在後村再設立一個學校,臨時決定先把前村學校的四年級遷過去上課。
這個消息讓我特別高興,終於可以遠足上學,享受呼朋引伴一起上學的感覺了。從前村到後村,要走長長的一段路,中間還要爬高高的坡經過墩子。前村、後村,是因為中間隔了一條“躍進河”。我們那裏的方言“躍”和“妖”一個音,所以我小時候一直以為叫“妖精河”,覺得也許裏麵住了各種妖精。
家住在河邊的王小海就經常會跟我們神秘兮兮地講“妖精河”的故事。講得有鼻子有眼兒,有名有姓,驚悚而又刺激。我們時常擠在一起聽他講故事,講得最恐怖的時刻,突然誰冷不丁在背後一拍,嚇得我們頭發根都要炸立了,驚叫起來。
放學,都不敢一個人走,路過河邊的墳塋,不敢停留,飛奔而逃,跑過去好遠,心還慌慌的。駐足回望,那一片孤墳在發白的蘆葦掩映中,時隱時現,幹裂枯敗的柏樹上突然驚起一群麻雀,四散著消失在灰暗的天空,心裏莫名有點涼涼的。
天漸漸冷了起來,“妖精河”已經結了厚厚的冰。上學路上,零星的雪花飄落,那些菜地遠遠望去,白白的一片。這天,王小海來得比較晚,我們都已經早讀完了,他才到,顧不上撣落滿身的雪,就神秘兮兮地小聲跟我們說:“你們知道我今天為什麽遲到嗎?”還沒等我們回答,他又壓低聲音說:“前村出大事了,都亂成一鍋粥了。”我們皆悚然看著他。他又不慌不忙地說:“前村來了一個挑貨郎,前麵一個筐,後麵一個筐,在前村小學門口擺著攤。可是,沒過一會,就有人家發現小孩丟了,到處找也找不到,有人說好像看到那個孩子趴在貨郎攤子上,而且聽到貨郎筐子裏有小孩的哭聲,大家再去找時,貨郎擔子早已不見了蹤影。我來的時候,各家都在看自己孩子丟了沒有。聽說前村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我急著上學,就沒再看熱鬧。”
同學們一下子吼嘰喳喳地炸開了鍋,前村的孩子著急,後村的孩子慶幸卻又擔憂這個假裝貨郎的人拐子會逃到後村來。
我即刻有了心思,呆呆坐著,恐懼起來。王小海說那個貨郎攤子就擺在前村學校門口,弟弟最喜歡貨郎擔子了。每次一聽到貨郎撥浪鼓的聲音,他就飛奔而出,我喜歡那些玻璃蓋板下的糖球,弟弟喜歡五顏六色的小玻璃球。可是媽媽和外婆從來不準我們買。有次,我實在嘴饞想吃那個糖球,就偷偷把外婆炒菜的鐵鏟偷出來換了糖球,為了封住弟弟的嘴,我又給他換了幾個玻璃球,並且警告他不許告訴家裏人。可是還沒到中午,玻璃球就被外婆發現了,氣得外婆用掃帚把在我們的屁股上狠狠撣了一陣灰,又追上貨郎換回了鐵鏟,我也氣得把弟弟的玻璃球全部沒收了,他低低地哀哭著追了我好久。
這次,弟弟肯定會看貨郎擔子,人拐子看沒有人,肯定一把把弟弟抓進筐裏挑走了。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覺得似乎聽到了弟弟哭喊的聲音,他會不會把弟弟賣掉?賣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們再也找不到他?弟弟會不會大聲哭喊?人拐子會不會捂住他的嘴,他會不會不能呼吸?路過“妖精河”,人拐子會不會把弟弟扔進河裏去?弟弟還不會遊泳可怎麽辦?我的心越來越亂,臉也烘熱起來,整個一上午都心神不寧。
這時,住在前村學校的姚老師來後村學校上課,他來教室找我:“外麵雪下大了,你媽媽怕你穿的棉鞋會濕,托我給你帶了雙雨靴。”我接過雨靴,焦急地問姚老師:“有沒有看到我弟弟?我弟弟是不是被人拐子給拐走了?”姚老師平時喜歡逗我,一看我這樣,故意說:“是啊,你弟弟剛剛被人拐子拐走了,你媽正在家哭呢,要不她怎麽不自己送鞋給你啊!”我一聽,“哇”一聲哭了出來,拎著兩隻雨靴撒腿就往家跑。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泥濘濕滑,我的棉鞋很快就濕透了,腳指頭凍得沒有了知覺。我一路大聲號哭著,路上的行人紛紛看我,我也不管不顧,奮力往家跑。淚水被風一吹,迅速幹在了臉上,有點刺刺的痛。我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上學的路這麽漫長,好像怎麽跑也看不到路盡頭的家似的。
等到我跑回家,正趕上中午放學,於是大家驚訝地看著一個滿臉淚痕,號啕大哭的雪人拎著兩隻雨靴站立在校門口。
媽媽正坐在灶膛後燒火,她老遠就聽到我哭,卻沒辦法出去迎我。因為弟弟正安靜地蜷在媽媽懷裏,甜甜地睡著。我衝回家,顧不上滿臉的淚水,冰涼的臉一下子蹭在弟弟恬靜的小臉上,暖暖的,軟軟的。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家住在校園裏其實挺好的。
當時,我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對高中生的虎子哥充滿羨慕。羨慕虎子哥數學書上奇怪的符號,化學書上的酒精燈和燒杯,物理書上的電路圖,英語書上的字母。羨慕虎子哥各種本子,文具盒裏的寶貝:圓規、修正液、透明肢帶和橡皮擦。
——彭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