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瓶裏的花朵

曹文芳

夜晚,一盞罩子燈放在木桌中間,我和哥哥姐姐們趴在燈下寫作業。哥哥姐姐們用鋼筆寫,我用鉛筆寫。

一會兒工夫,我的鉛筆頭寫禿了,便趴在門口的磚頭上磨,然後用磨尖的鉛筆接著寫。剛寫幾個字,不小心用力一按,尖尖的鉛筆頭斷了,我又趕緊找刀來削鉛筆。新刀亮閃閃的,我怕割了手指,不敢削。舊刀又生了鏽,我得使勁一下一下地削,削得很是費力。每次削鉛筆,我都感到窩窩囊囊的,那一刻十分渴望能像哥哥姐姐們那樣用鋼筆寫字。藍藍的墨水在筆尖下流淌,不管寫多久,鋼筆尖都不會禿,更不需要用什麽刀來削。

等啊,盼啊,終於等到上三年級了。

三年級的學生不用鉛筆了,而改用鋼筆寫字。不僅僅買了鋼筆,還買了毛筆,買一支粗毛筆練大字,買一支細毛筆抄作文,同時還要買藍墨水和黑墨汁。

許多人家窮,開學前不能一起把鋼筆、毛筆和墨水這些家當辦全。隻有同學張小花沒到開學就辦全了這些家當。她家有個姑媽在大城市,時常寄錢接濟,所以她家就比一般人家有錢,這不僅讓我羨慕,剛剛讀三年級的同學們都羨慕。

我家日子過得和一般人家一樣,緊巴巴的,但父親是校長,我不能把學習的家當辦齊,怎麽著也要惹人笑話了。所以日子再緊,母親都得摳出錢來給我買學習用品,隻是把那買鋼筆、毛筆和墨水的日子一天天往後挪,直挪到開學前一天,母親帶我去小店才把我學習的家當湊合整齊了。

村裏就一個店鋪,買回的鋼筆一個樣,怕混淆,個個在鋼筆上做記號,我刻了一朵花,張小花刻了一隻小兔,有同學刻一隻小老鼠,刻一顆五角星什麽的,有的直接刻上自己的名字。

辦全了家當,憑空地覺得自己肚子裏有了墨水,我擺出一副學問人的派頭,急吼吼地把鋼筆吸足了墨水,懷著激動甚至豪邁的心情,拿鋼筆在紙上寫,寫得小心翼翼,仔仔細細。雖說,我不是第一次拿鋼筆寫字,經常偷偷拿哥哥姐姐們的鋼筆畫畫寫寫,但那不是屬於我自己的鋼筆。

翌日開學,我坐在教室裏,正經八百地開始用鋼筆寫作業,感覺真的很好,尤其看到低年級的同學看我們用鋼筆寫字,那一雙雙羨慕的目光讓我格外自豪。

可沒過幾天,用鋼筆的煩惱一個接一個冒出來了。

鉛筆寫錯字,一擦,幹幹淨淨。鋼筆寫錯了,擦破了紙,還留墨跡。

鋼筆頭雖說不會被寫禿,但不小心掉在地上,一摔,筆尖就咧開嘴或禿了頭,硬把它的嘴捏緊,再在磚頭上磨尖,可傷殘的筆頭寫出的字,很醜。即使沒有摔它,它也會出毛病,突然不出水了,好似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忙拆開筆,到河邊去一遍遍地用水清洗,然後給它喝足滿滿一肚子墨水,可筆頭依舊是幹涸的。可有時,筆頭又十分出水,不是緩緩流淌,而是直接“生蛋”,墨水一滴一滴從筆頭滲出,落在本子上,必遭老師訓斥:“賣墨團子哪。”

縱然自己千小心萬謹慎,還是出差錯,筆套沒了,用紙包著筆頭,抓在手裏上學放學;筆杆與筆頭間漏墨水了,用紙包著寫字,手上還是染上了墨水,褂子、褲子上也少不了沾有墨水點。衣服大多是棉布的,說是用米粒來粘墨水點,能粘幹淨。怕大人罵,就偷偷地在墨水點上粘米粒,結果粘掉了色,比墨水點還難看。

用鋼筆最大的麻煩,每天要在家給它喝足了水。可總是沒長記性,經常忘了給鋼筆喝水。到了學校,作業寫一半,鋼筆就沒有水了。課堂上,可憐巴巴地跟同桌借幾滴,同桌吝嗇,說自己的鋼筆也沒水了,跟四周的同學借,個個都不肯。

課間,同學們都跑來跟張小花借。

張小花傻,不管是誰來借,她都擰開筆杆,捏著墨水管,一滴一滴落在同學幹澀的筆尖上。張小花說:“借可以,但要記賬。”於是,雙方開始數著:“一滴、兩滴,三滴……”借完墨水,張小花擰緊筆杆,在書上記著:興國欠四滴、大毛欠三滴、黃豆欠一滴……她記了一長串的名字,卻沒有一個清債的。

過兩天鋼筆沒水了,又來找張小花借,張小花接著記賬,最多的累計已經有三百多滴了,還繼續借。有時,張小花的鋼筆擠不出水來了,就把自己的鋼筆直接給同學寫。

老師說張小花這丫頭長大了是個老好人。

用鋼筆有一大堆的麻煩,用毛筆麻煩就更大。

第一次練大字,我們特別興奮,把墨汁瓶放在線網裏,拎著花花綠綠的線網上學,互相炫耀著。

老師說,新毛筆先要用水泡開,於是,噑哧嘻味地跑到河邊,洗開漿得硬硬的筆頭。

老師又說,坐直腰杆,豎直毛筆寫。我們便唰唰坐直身子,專注地練字,一筆一畫,寫得十分認真,覺得練毛筆字的感覺很特別。

練了幾次,熱情過去了。除了幾個講究的女同學,每次練字都把墨汁瓶規整地放在線網裏拎來拎去,更多的同學把墨汁瓶擱在書包裏。細心的,把墨汁瓶放在盒子裏,或用紙包著放。粗心的,直接放,稍不留神,墨汁瓶漏出來,染黑了書包和書本。有的幹脆不帶毛筆和墨汁了。老師訓斥道:“討飯還帶個討飯碗,拾糞起碼還帶個糞勺子,你們居然什麽也不帶,拿什麽來寫毛筆字?”

見老師火了,一個個趕忙跟同桌借個瓶蓋到張小花那兒借黑墨汁。張小花忙著給這個倒一點,給那個倒一點,賬自然是要記的,可債依舊是沒人來清的。

練大字的日子有些熱鬧,練小字的日子就有些難熬了。

練小字是用小楷羊毛筆抄作文,這要整整折騰半天。毛筆尖軟塌塌的,半天才能寫上一行。心急的同學,用一截棉花稈,削尖蘸黑墨水寫,也有用蘆柴篾子蘸水寫的。有的幹脆用鋼筆吸黑墨水寫。這可犯了大忌,藍墨水和黑墨汁混在一起,會爛鋼筆管的。

我寫作不傷神,動作快,很快就能寫出作文來。

用毛筆抄寫作文的事,盡是張小花包攬了。

張小花樂意為同學做事,為了讓我的作文配有娟秀的毛筆字,張小花天天晚上苦練。

張小花的一瓶墨水,沒幾天就見底了。她把空瓶子洗幹淨,盛一點水,插上一朵火紅的月季花,摘在老師的講台上。

過些日子,墨水瓶一隻隻見底了,課桌上,窗台上處處都放著插花的墨水瓶,整個教室亮燦燦的。

我覺得好看,跟張小花要了一個空墨水瓶,在自己的課桌上放了一瓶。

看了幾天,美在我們的心裏淡了。墨水瓶裏的花漸漸幹枯了,裏麵的水也汙了,一隻隻墨水瓶被扔了。隻有老師講台上的墨水瓶,張小花天天清洗,天天插一朵新鮮的花。

童年墨水瓶裏的花朵永遠盛開在我的記憶裏,鮮豔,香氣四溢。

我每天躺著看書的地方,壓得身下草兒不得伸展,而周圍的草在一天天長高,漸漸形成了一個人形的草窩。

——張明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