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禮物
安武林
20世紀70年代初,我開始上小學。
我們的村子是小鎮鎮政府的所在地,小學坐落在村子的西頭。可能是學校的條件有限吧,我就讀的小學一年級,卻是在村子裏的南頭度過的。那是一個臨時的場所,四合院,青磚和青石鋪就的地麵,顯得豪華氣派,卻似乎彌漫著憂傷和幽怨的破敗氣息。我們小學每個年級都是兩個班,一個甲班,一個乙班,班級是按照生產隊的歸屬劃分的。1~6生產隊村民的子女是甲班,7~12生產隊村民的子女是乙班。整個小學階段都是這樣按部就班遞升的。
一上二年級,我們就搬回到了小學的本部。小學在村子的最西頭,我的家在村子的最東頭。一條寬闊的東西走向的土路是這個小鎮和這個村子的主幹道。在主幹道的兩旁,是兩排高大粗壯的白楊樹,直插雲天。太陽光一照,白楊樹的樹幹銀光閃閃,好像給這個古老的小鎮鍍上了一層銀似的。我們的小村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古老、祥和、貧困,但又不乏幸福和快樂。
很有意思的是,我們上了三年級,不過是從二年級的教室搬到了對麵的三年級教室裏,但是教室比以前的漂亮,桌椅板凳都比以前要新得多。我們相對的兩個教室的距離,咫尺之遙。中間有一條人工的小渠,從我們二三四年級的教室的底下穿過。那是為了解決灌概問題,村子裏規劃的一條小渠,從村外穿過我們的校園,又延伸到田野之中。奇怪的是,這條小渠也就流過一兩年的水,之後便永遠永遠地幹涸了,像是一條被遺棄的破舊的繩子。
有一天,上課鈴剛響,學校的教導主任帶著一個年輕姑娘走進了我們的教室。教導主任是矮個子,講起話來左右搖擺,尤其是手舞足蹈的時候,活像一隻正在遊泳的青蛙。表情特別豐富。我們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在他旁邊的姑娘身上。教導主任的話虛無縹緲,因為我和全班同學的注意力都轉移了,但是,我聽明白了。這位年輕的姑娘是北京來的插隊知識青年,將要做我們的班主任。我們村子裏來了幾十個北京的插隊知識青年,村子裏的人都知道。偶爾,我也會在街道上碰見他們。他們三三兩兩地從街道上走過,格外引人注目。無論他們說話,走路,還是服飾,都顯得那樣與眾不同。他們是城裏人,大城市來的。
我很興奮,如此近距離、長時間地盯著北京知識青年看,是第一次啊。
她叫丁梅芳。
她中等身材,額前飄**著絲絲柔軟的頭發,發黃。手很白晳,腿顯得細長。她穿的是綠色的軍裝,褲子是警藍色的。那是那個年代最流行的色彩,也是最時尚的服裝。後來,她也穿帆布做的上衣或者褲子,但都很幹淨,洗得發白。她的眼睛細長,一笑就眯上了。我發現她的鼻子下麵的凹槽比一般人要深一些,如果角度適合,她鼻尖的影子都會落在凹槽中間。她的耳朵旁是兩條麻花辮子,腦袋轉動的時候,辮子就會歡快地擺動。她的兩顆門牙潔白,如雪一般。無論多麽嚴肅,她的牙齒都會暴露她內心的秘密。她的心靈裏肯定藏著一條快樂的小河,裏麵常有浪花在唱歌。
丁梅芳老師開口一說話,我們大家都笑了。她的聲音是嘎嘣脆的京腔。看樣子,她是老北京人。她的聲音像是京劇的敲板聲一樣,吧嗒吧嗒格外響亮。當她念數字一個兩個三個的時候,後麵的兩個數發的是北京的方言音。我們跟著她念,讀一樣的音。她頓時就笑了,笑得滿臉通紅。她大聲說:“不要跟著我學啊,按你們原來的音讀,我跟著你們學。”我們都一起哈哈大笑,覺得特別有趣,特別好玩。
我這個人特別傻,非常容易輕信別人,所以常常是同學捉弄的對象。別人做了壞事,總是能全身而退。而我,呆頭呆腦總是代人受過的對象。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一個惡作劇,把一塊磚墊在下麵,上麵加一塊木板,木板的前麵放上一些土灰什麽的,故意讓你看木板,然後惡作劇者一踩木板,土灰就漫天飛揚,噴得觀看者滿臉都是。大概是大家看了《地雷戰》的黑白電影,才發明的這個遊戲吧。其實,這也可以叫作踩地雷。下課的時候,我被同學害了一次。我把臉上的灰土擦幹淨,想如法炮製,戲弄一下別的同學。誰知道,沒有一個人上當。我大聲喊啊,胡亂地嚷嚷著。不料,丁梅芳老師悄悄走進了教室,大家都看見了,唯獨我一個人不知道,因為丁老師是從我背後進來的。
突然,我的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嚇傻了。
丁老師似笑非笑地問我:“你在這兒幹嗎呢?”
我目瞪口呆,急得額頭上都冒出汗來了。
類似的窘事,從童年到成人之後,我遭遇的次數不勝枚舉。可能是我的秉性如此吧。與生俱來的東西,改掉不易。
我記不得丁梅芳老師那個時候年齡有多大,大約不超過二十歲吧。風華正茂,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我不知道她是多少個男生心目中的偶像,至少在我心裏是。我甚至在心裏夢想著,長大後把她娶了當媳婦兒。可是,後來她批評我的時候,用手指戳我的額頭,就像是不停地在我額頭上摁手印一樣,讓我心裏惱火異常。將來娶她當媳婦兒的事兒算了吧,這麽厲害。這算是我小小年紀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吧。不過,她批評我,很嚴厲,很生氣,原因卻全部在我,因為我騙我爺爺說要買學習本,結果把這個錢買甜心燒餅吃了。她很氣我的欺騙行為,不誠實的行為,覺得我一點也不體諒家裏大人的辛苦。
她對所有同學都沒有偏見,也不歧視任何一個同學。無論是家境貧困的,還是生理有殘缺的學生。她批評每一個學生,都是就事論事。
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和另一個同學到大隊的知青院裏玩耍。大隊的知青院是大隊部所在地,和露天的舞台僅一牆之隔。恰巧,被她發現了。
她對我們說:“你們等一下,我送你們一人一樣禮物。”
“這麽神秘?”我心裏不停地想。
不大一會兒,她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一手拿著一本厚厚的書,一手拿著一大把糖。她說:“你們選吧!”
我看見花花綠綠的糖,眼睛頓時就亮了。小時候,我隻吃過水果糖。這種高級的糖,大概是她從北京帶來的。我想要糖!但我猶豫了一下,也就兩三秒。我怕她說我是貪吃鬼。也就這兩三秒,隻見我的同學快步跑上去,一把就把老師手裏的糖搶到手了。同學轉身想走,被丁老師大喝一聲喊住了。她說:“把你手裏的糖,給安武林同學分一些。”我的同學很小氣,隻分了我一塊糖,他把糖往我手心裏一塞,撒腳丫子跑了。
這是一本厚厚的書,像磚頭一樣厚。長篇小說,《海島女民兵》。這本書猶如燈塔一樣,照亮了我。我的閱讀熱情,閱讀興趣,都被點燃了。我感覺自己就像掉進了阿裏巴巴的山洞一樣。在此之前,我是沒有讀過課外書的,尤其是文學類的圖書。
在那個封閉的小村,在那些貧瘠的歲月裏,我的想象力是貧乏的。而這本書,幫我打開了閱讀的大門,放飛了我的想象力。我好像從一個狹小的世界進入了另一個廣闊無邊的世界。而每一本書,都像是一個神奇而又美麗的世界。
丁梅芳老師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這本書猶如一粒小小的種子,播撒在我的心裏了。她更沒有想到,這一本書,改變了我的人生。多年以後,我在電話裏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她對我的印象以及送我書的事,都是一片模糊。這可能就是教師這個職業的特點吧。她僅僅帶了我們一年,可能和時間短也有關係。我和我小學的同學談起這件事的時候,那個要糖的同學也不記得此事了。
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吧。我們所能記住的,都是和自己有關的、重要的點點滴滴。尤其是這種影響一個人的人生重大事件(對他人來說可能是微不足道的)。
多年後,當很多中小學生問我什麽是真正的好書的時候,我就說,那種真正的好書一個人一生隻能遇到一本或者兩本,真正的好書是能影響一個人或者改變一個人的宗教、信仰、理想、人生、職業等方麵的書,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好書。
多年後,我得知丁梅芳老師並沒有返京,而是留在了太原,成了家,退了休。
她的人生也是一本書。
童年墨水瓶裏的花朵永遠盛開在我的記憶裏,鮮豔,香氣四溢。
——曹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