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角天邊

張明舟

釣魚

20世紀60年代末,我出生在黑龍江省依蘭縣平原公社興旺屯,那裏到處是黑色的沃野和成片成片的沼澤。50年代,為增產糧食,政府號召改種水田,民工們義務勞動修起了一條長長的水渠,叫作“聯合幹渠”,當地人叫作大壕,從遠處的新利水庫引水灌溉新改成的稻田。我家的三間茅草房就蓋在大壕北岸不足百米遠的一塊平地上,是興旺屯最北的一戶“水景人家”。

大約四五歲光景,我因看了大人釣魚,頗覺有趣,也照貓畫虎,便自己準備了“魚竿”。

一根地上撿起的細木棍兒,“魚線”地上撿起的一根縫衣服用的白色細線。悄悄準備好“工具”,一大早,陽光明媚,我一個人,爬過高高的堤岸,像模像樣地坐在大壕邊上開始釣魚。

一個小小的人兒,坐在岸邊,被岸上的蒿草、灰菜、稗草,淺水區的蘆葦、蒲棒掩映,既緊張又興奮。微風拂過,水麵上一層細細的波光閃閃爍爍;微風過後,水麵便如鏡麵,偶爾跳起的幾隻魚兒,劃破這份平靜,卻總讓我不時心跳加快,然而每每急切起竿兒,空空如也。如此這般反複了一個上午,終無所獲。

岸上一棵樹上的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和我肚子裏的嘰裏咕嚕應和著。我終於發覺餓了,想起該回家吃飯了,這才扛著“魚竿”悻悻而歸。路上遇見一位長輩親戚,打過招呼後他好奇地問我一個人在大壕邊幹啥去了?我指了指“魚竿釣魚啊!”我驕傲地大聲說道。“就是沒釣著。”我遺憾地小聲說,眼睛看著我的“魚具”。他好奇地拉起“魚竿”“魚線”,仔細看了看,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沒有魚鉤沒有魚漂,你這傻孩子是咋釣的魚啊?!哈哈哈哈!……”

搬家

我出生的屯子名叫興旺,大概是希望興旺發達的意思吧。屯子裏的居民善良淳樸,雖然生活清苦倒也知足常樂。興旺屯生態良好,夏天四野碧綠,草甸子裏紅的、黃的、粉的、藍的、紫的、白的各色野花東一叢西一叢,南一枝北一枝的次第開放,野蜂在花間飛舞,花瓣在微風中搖曳,引得小夥伴們兒翕動著小小的鼻翼,湊過去總能聞到各種撲鼻的花香。野雞、野鴨、大雁常常成群結隊地起起落落,偶爾還能在草甸子裏揀到不少野鴨蛋呢!

不過興旺屯畢竟地處偏僻,孩子們每天上學往返要走16裏土路。在野草蔓生的土路上每天步行16裏路,對小孩子來說,有些太過遙遠了。村裏孩子本來不多,這不多的孩子從七八歲到十幾歲年紀,大大小小地走在路上的確有些困難,更何況孩子們每天還要穿過樹林、穿過墳地,那時生態尚未遭破壞,曠野裏還不時有狼、狐狸、野豬出沒。加上民間流傳著的鬼怪故事,真是有點白天怕狼天黑怕鬼的……平時還好,冬天厚厚的積雪和零下30度左右的低溫,再加上暴風雪肆虐,對麵都看不見人難怪很多人輟學回家了。當老師的父親一直希望孩子們都能完成學業,提出要帶著妻兒搬出這個祖祖輩輩聚居的村落,搬到一處家附近就有學校的山村。雖然大家庭的主心骨太奶奶她老人家萬般不舍,父親還是決定把家搬到了珠山公社珠山村。

1975年春天,我家搬到了珠山村。雖然離興旺村隻有30多公裏,但這裏已經是山區了。第一次看見這麽高的大山,既驚奇又害怕,最初每次進山采野菜、采蘑菇、采野果都是跟在別人後麵。

珠山村坐落在鬆花江南岸山間一塊較為平整的土地上,三麵環山,有農田有林場,村子裏有學校——小學和初中都有。哥哥姐姐們都繼續上學,我和弟弟還沒到上學年齡,就整日在家裏或村裏和小夥伴們閑逛,偶爾跟他們一起上山。當然,每次進山都有點害怕,一有個風吹草動就忍不住要落荒而逃,因此開始一段時間,常被見多識廣的山裏的小男子漢們捉弄和嘲笑一番。

晨讀

1976年,我也上學了。學校就在村裏,非常方便。隨著人漸漸長大,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有那麽幾年的春天,我幾乎每天早晨4點多就起炕,一個人跑步進山,先聽聽水塘邊的幾隻黃鸝鳴翠柳,做上幾節廣播體操或照貓畫虎地打幾趟軍體拳,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山腳下一塊向陽的野草坪上專注地讀書。約一兩個小時之後起身,順手采幾把鮮嫩的山野菜,通常是蕨菜、貓爪子、明明菜、小根蒜之類,帶回家給母親煮一鍋野菜湯。灶台下火光熊熊,灶台上木鍋蓋周圍熱氣騰騰:大菜鍋邊上玉米貼餅子的焦蝴味和野菜湯的新鮮味兒,一起鑽進我的鼻孔,胃和心便都癢癢的。母親起鍋的那一瞬間,雲霧蒸騰香氣撲鼻,心曠神怡間,美哉美哉地吃上一頓早飯,挎上書包,一路吹著口哨哼著小曲兒,開心地上學去也。

我每天躺著看書的地方,壓得身下草兒不得伸展,而周圍的草在一天天長高,漸漸形成了一個人形的草窩。

地角天邊

其實,那時候很少有書可讀,小學三年級以前,差不多得等到學期結束才能拿到課本,見到有字的紙張我都不想放過,總想認識認識上麵的字。

那時候,在我的認知範圍裏,除了首都北京,縣城依蘭,出生地興旺屯兒,差不多就是我們的小山村珠山了,我不知道還有什麽黑龍江省,也不知道我們共同的家園叫地球,更不知道地球上還有許多別的國家和那麽多稀奇古怪的別的地方。

大約9歲那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用撿拾馬掌釘、廢舊麻繩頭、橡膠鞋底賣來的2毛8分錢,買到了一本圖畫書《小種子旅行記》,有字有畫,非常好看。講述的是柳樹種子要去地角天邊旅行的故事,我看得如癡如醉,也想象著變成小種子去看看美麗而有趣的地角天邊。我當時並不知道,對世界上許多許多別人來說,我的家鄉也正是他們的遙遠而神秘的地角天邊呢。

後來,不記得從哪裏看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衣》,知道了一個人,寫的故事生動有趣又耐人尋味。他的名字有些拗口,過了好久才記住叫作安徒生,但當時並不知道他是外國人。我對童話,對文學,特別是兒童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對異域異國文化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後來受到張騫出使西域、蘇武牧羊、班超投筆從戎、蘇秦掛六國相印的影響,萌生了當外交官的夢想。

再後來,我考入了依蘭縣第一中學,考入了上海外國語學院(現在叫上海外國語大學),經選拔進入了外交部亞洲司,真的當起了職業外交官。

再後來,由於個人原因,不得不離開外交部,轉而從事國際旅遊和國際文化藝術交流工作。2002年,我參加了國際兒童讀物聯盟(IBBY)世界大會,並從此與這個國際組織結下不解之緣,走遍了五大洲七十個左右的國家和地區,也算是到過不少的“地角天邊”。

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研究過夢,不過我確信,有一種不斷重複的夢一定是來源於童年生活中過於深刻的記憶。

比如這個菜園子。

——謝倩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