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辭亮基意回柳莊 佐秉章再入湘幕

太平軍攻下武昌,湖北藩庫、武昌府庫、糧道及鹽道衙門,凡官存銀錢、公倉存米全被太平軍繳獲,其中僅官庫存銀就有近百萬兩,其他軍器、火藥、珍寶更是難以計數。太平軍又設進貢所,勸百姓進貢,上至金銀、珍寶,下及糧穀、雞鴨、茶葉等物,皆可充作供品,且凡進貢者都可各回本業。所有進貢者都發給憑據,凡進貢金銀者,皆以東王楊秀清的名義發給憑據。

太平軍的生活條件在武昌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大概就從這時開始,上層領袖開始追求物質享受。人城當天,巡撫衙門就被改為天王府,而藩台衙門、臬台衙門、學政衙門則被改為東王府、北王府和翼王府。牆壁都以黃紙裱糊,大門、廊柱都用紅漆重新刷過。

洪秀全坐的是六十四人抬的大轎,就是一般的頭領,也是舟車轎馬,無所不具。士兵雖說舟車談不上,但也用朱漆將刀矛之柄染過,以求華美。更有一件事十分荒唐,楊秀清安排城中女子到閱兵場上聽太平軍講道,他親自到人群中挑選出十餘歲的秀美女孩一百餘人,送人天王府作為賀禮,而洪秀全也欣然笑納。此前,他已有三十多個王妃了。

武昌號稱九省通衢,是水陸交通的要道,既可北上幽燕,又可西人陝川,更可東下江南,亦可回師兩粵。不過太平軍並未在此久留,他們不久便傾巢而出,水陸並進,直赴金陵。金陵乃六朝古都,水網縱橫,江南之物都可方便運抵。太平軍一路勢如破竹,兩個月後便攻克了金陵城。洪秀全從水西門人城,萬人恭迎,護從極盛,綿延數裏,此儀式就用了整整一個上午。從此,兩江總督衙門改為天王府,洪秀全宣布太平天國定都金陵,稱天京。

太平軍占領金陵後,清軍大隊人馬隨後便跟到,湖北、湖南十分空虛。而湖廣總督徐廣縉已被革職,必須任命新總督鎮守湘楚。張亮基鎮守長沙兩個多月,十萬大軍都未能攻破,在朝廷眼裏也算是個能打仗的幹員。所以清廷下旨,讓他署理湖廣總督,立即赴武昌就職。

臨危受命,張亮基有些不情願,因為太平軍隨時都可能殺個回馬槍,那時候武昌恐怕連長沙都不如。長沙還有曾國藩的團練可以協助守城,而武昌剛遭洗劫,百姓十之八九都已經從賊,募勇也難。但皇命難違,他隻有硬著頭皮赴任。能守住長沙,左宗棠功不可沒,所以張亮基懇請他隨去。左宗棠本打算回柳莊去,但因盛情難卻,隻好隨他到了武昌。

武昌城先是被太平軍洗劫,後又遭亂民騷擾,最後又遭清軍打劫,幾經**之後已是殘破不堪,百姓一夕三驚。總督衙門現在已經是一片狼藉,張亮基、左宗棠踏著瓦爍邊走邊說話。

張亮基一臉惆悵地歎道:“真是沒想到,長毛竟發展得這麽快,在湖南的時候不過十萬餘人,現在竟然有了幾十萬。金陵城高壕深,有重兵防守,竟然也被他們攻陷了。”

“長毛發展如此迅速,足見民心所向。他們打劫富戶官紳,對百姓卻扶貧濟寒。而官軍則趁火打劫,無論貧富,一概洗掠,也就難怪一敗塗地了。”左宗棠應道。

“官軍必須與長毛爭民心,這比戰場上爭勝更重要。今後兵事全由先生打理,修城郭、籌兵餉、通商賈、恤難民、整吏治、除積弊以及各州縣公事稟啟、批答、谘奏也由先生籌劃,我這個總督,寧願伴食。”張亮基又道。

有了這番推心置腹的交代,左宗棠更是不遺餘力,比在長沙的時候更忙了。每天左宗棠向張亮基報告當天的事情,然後商討明天做什麽。張亮基總是說這麽辦很好,幾乎從不駁回,尤其是軍事更是放手相托:“軍情瞬息萬變,容不得往返商討,關鍵時候先生可先拿主意,辦完了之後再告訴我也無妨。”因此,湖北的局麵很快就有了起色。

張亮基報請朝廷褒獎左宗棠,朝廷隨即下旨賜左宗棠同知銜,遇有實缺即可出任知縣。左宗棠見了諭旨後笑道:“張撫台薦的這個知縣在下倒是願做。在下做官,要麽做州縣,要麽做總督。”

張亮基以為左宗棠嫌職位太小,便勸道:“先生之才做總督綽綽有餘,隻是這官隻能一步步保起。”

左宗棠聞言哈哈大笑道:“撫台錯會在下之意了,在下並非嫌州縣小。做州縣官,可以為民辦些實事;做督撫呢,可在一兩省內說一不二,施展抱負。在下最不能做的就是知府、道員這類官,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夾在人家的胳肢窩下活受罪。”

張亮基聞言也哈哈大笑,他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評論官職呢!

不過,張亮基在湖北並沒有待多久,朝廷就調他任山東巡撫。表麵上是因為他善於守城,所以讓他去守濟南府,而實際上是他得罪了僧格林沁的親信大將勝保,而被調離了前線。

太平軍占領南京後就出師北伐,京城的形勢驟然緊張起來。危難之際,鹹豐任命六弟恭親王出任軍機大臣,負責京師防務。恭親王與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私交很深,再加蒙古騎兵向稱精銳,恭親王便授權僧格林沁節製直隸、山東、河南、安徽等地所有綠營、八旗及練勇。僧格林沁坐鎮保定,派出心腹愛將勝保駐防安徽。勝保仗著僧王的寵信,驕橫跋扈,所過之處地方大員無不盡心巴結。

勝保他得意忘形之際,竟讓親信到湖北去派餉銀。湖北既不是勝保的防區,更無為他提供協餉的義務,且湖北百廢待興,哪有銀子給他?所以左宗棠堅持一兩銀子也不給,為人謙和的張亮基這回也特別強硬,連兩位討餉的差官也不見。勝保大怒,便告到僧格林沁那裏,於是僧格林沁具折參劾張亮基。恭親王不明就裏,但因張亮基固守長沙、武昌有功,所以就沒有處分,而是把他調到了山東。

張亮基希望左宗棠再跟他去山東,便誠懇地相邀道:“我人兩湖以來,軍政要務全恃先生。先生真乃天下奇才,橫覽七十二州無人可比,辦土匪、殲粵寇,戰則克,守則固,兩湖屢經匪患而漸有生氣,全賴先生之力。這次去山東,我人地兩生,要想有番作為,非有先生相佐不可。”

但左宗棠沒答應張亮基的邀請,他的理由也很簡單:“當初人長沙,是為了保衛桑梓,到湖北來則是因大人盛情難卻,也是為兩湖鄉親。至於山東,在下也是人地兩生,八竿子打不著,就不陪大人去了。”

張亮基見此便轉圜道:野先生看這樣行不行一你去幫我幾個月,等山東那邊安頓好了,我立即讓你回家如何?”

左宗棠拱了拱手道:“大人還是放過在下吧!在下原本隻打算做個湘上農人,終老一生。如今有時深夜無眠,常常想起柳莊茶園。自從應大人之邀到長沙算起,已有一年多了。這一年多真不容易啊,大人請看,在下的頭發都白了不少呢!”

見左宗棠辭意堅定,張亮基悵然若失道:“先生盡心輔佐,我心裏再清楚不過,我也不忍再勞煩你了,若是有緣,日後定然會相見。”

左宗棠見張亮基鬆口,如蒙大赦道:“大人說得對,有緣日後自會相見,到時候在下到大人府上去,那時大人可不要拒在下於門外呢!”

辭別張亮基,左宗棠乘船溯江而上,十幾天後就進人了洞庭湖。在湖上泛舟兩天後,他棄舟登岸,雇了兩頭騾子就趕往白水洞家中。傍晚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了久違的茅房。長子孝威正在大門外玩耍,見有陌生人來,便好奇地瞪大眼睛問道:“你找誰呀?”

“小子,快去告訴你娘,就說長毛來了。”左宗棠愛憐地撫摸著兒子的頭道。

孝威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喊:“娘!長毛來了!長毛來了!”

周夫人聞言跑了出來,看到已走進院子的左宗棠,便把縮在身後的孝威拉出來道:“這哪是長毛啊,這是你阿爹啊!”

“就是他告訴我說長毛來了的。”孝威指著左宗棠道。

左宗棠摸著孝威的小腦袋道:“你這小子,連老子也不認得了。”

周夫人慨然道:“你照鏡子看看,這一年多你老了多少。”

“跟張撫台這一年多,真是操碎了心,不老才怪呢!”

這時孩子們都出來了,兩個女兒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見過父親後就去幫忙取行李,小一點的孩子們則亂翻一氣,找好吃好玩的東西。

腳夫卸完東西後便來告辭:“左先生,行李一樣不少,都給您放好了。”

周夫人見此則熱情地邀請道:野這位大哥辛苦了,快到屋裏喝茶。”

腳夫連忙推辭道:“莊稼人沒那麽多講究,路上就泉邊喝一口就好。天不早了,我要趁早往回趕。”

左宗棠讓夫人付銀子,比講好的多出一半。腳夫是個老實人,把多出的銀子退出來道:“左先生,您給多了。”

左宗棠擺了擺手道:“老哥你也不容易,多的就算我給你的孩子買點吃食。”

向來都是少給,這樣主動多給還是頭一遭。腳夫千恩萬謝之後便離去了,左宗棠站在門口,目送他走遠。

聽說左宗棠回來了,周夫人妹妹一家、郭嵩燾一家都過來了。孩子們都有點小禮物,個個興高采烈。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飯,孩子們都讓左宗棠講故事,他便把自己如何運籌帷幄的事誇張地講了出來,仿佛市井茶館裏在說評書。

月亮升起來了,院子裏一片乳白。

湖南巡撫衙門簽押房,駱秉章正在看文報,一個巡捕在門外大聲稟報道:“大人,左先生已回湘陰老家了!”

駱秉章驚喜地抬起頭問道:“是嗎?你進來回話。”

巡捕“喳”了一聲便進了簽押房。

“他是幾時回湖南的?消息是否可靠?”駱秉章有些著急地詢問道。

“回來已有些日子了。今天屬下到碼頭打探,一位趕騾子的腳夫說,就是他送左先生回家的。”巡捕應道。

“好好好!我這裏有一封信和一包銀子,你立即快馬去請左先生!”駱秉章高興地點著頭道。

駱秉章是廣東花縣人,時年已經六十歲,已是第二次署理湖南巡撫了。他的仕途不是太順,二十六歲中舉人,三十七歲才中進士,在翰林院、國史館、詹事府任了十六七年的閑職。不過他是太子的師傅,深得鹹豐的敬重。五十四歲時,他被外放到湖北任按察使,後又升任貴州布政使、雲南布政使。

鹹豐登基後,立即提拔他署理湖南巡撫。隻是他沒趕上好時機,署理巡撫才半年多,太平軍就出廣西人湖南,攻州奪縣,他因此被革職。張亮基調任湖廣總督後,他再次署理湖南巡撫,他見過左宗棠的才能,深感自己為人文弱,想成大事,非有左宗棠這樣的人相助不可。所以在打聽到他回來之後,就立即派人去請。

隔天傍晚,巡捕拿著那包銀子來到撫衙後院,向駱秉章複命道:“大人,左先生不肯出山,銀子也沒有收。”

駱秉章有些失望,又問巡捕道:“左先生是怎麽說的?”

“他說自己才疏學淺,要大人另請高明。”

“他這是推辭,你沒好好說?”

“屬下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他總是那句話。”

“好了,你辛苦了。去把師爺請過來吧!”駱秉章見此,隻好這樣吩咐道。

一會兒之後師爺便過來了,這位師爺是他從湖北按察使任上就帶在身邊的,是浙江紹興人,刑名錢穀都沒得說,但是沒有運籌帷幄的本事。好在這人也有自知之明,他也主張請左宗棠前來。

“子厚,左先生已回到湘陰,我也派人去請了,可是他不肯出山,你說該怎麽辦?”駱秉章問道。

師爺笑了笑道:“左先生自比諸葛,當然要東翁三顧茅廬,一請不來全在意料之中。”

“依你的意思,應該讓誰去請呢?我倒是想親自去請,可這把年紀實在是……”駱秉章又請教道。

“東翁當然不必親自前去,有一個人可以幫忙,就是正在辦團練的曾侍郎。當初曾侍郎出山,就是左先生的意見。”

聽到這個名字,駱秉章有些為難道:“隻怕曾侍郎不肯幫忙,當初事情鬧得……”

這事要從曾國藩出任團練大臣說起。曾國藩到長沙出任團練大臣後,一方麵勤於練勇,一方麵嚴懲土匪,嚴刑峻法,得了個“曾剃頭”的外號。他把生殺大權全抓到手中,把湖南官場上至巡撫、臬台、學政,下至道府、州縣都給得罪了。

曾國藩與湖南提督鮑起豹也鬧得很厲害。原來他到長沙後,請綠營與團勇一起操練,而且初一、十五他要親自閱操。鮑起豹樂得有人代勞,一開始也非常讚同.但綠營兵鬆懈成習,天天出操就厭煩了,又看不起土裏土氣的團勇,於是雙方矛盾越來越多。

後來曾國藩杖責綠營中的幾個無賴兵痞,綠營兵借此鬧事,發泄不滿,數百人包圍了曾國藩的住處。鮑起豹托病不出要看熱鬧,駱秉章雖與曾國藩的住處隻有一牆之隔,但也故作不知,直到曾國藩的衛兵前來報告,他才趕去處置,而且一到現場就向綠營兵道歉,並當場放掉了他們,長沙文武官員也大都站在綠營兵一邊。曾國藩又羞又氣,就以清剿衡州會匪為名,帶著他的團練去了衡州。

曾國藩受此屈辱,決心練出一支能打善戰的湘軍來。他拚命擴充團練,結果不到半年就發展到一萬七千多人,其中水師七千多人。一個月前傳聞長毛要進攻長沙,駱秉章寫了一封親筆信,請曾國藩回長沙協防。事涉長沙安危,曾國藩不能推托,便帶著他的湘軍回到長沙,但說什麽也不肯進城,為的就是避開鮑起豹,對駱秉章也是敬而遠之。如今駱秉章要用到曾國藩了,才後悔當初事情鬧得太過了,擔心他不肯幫忙。

不過師爺卻另有見解:“橋歸橋,路歸路,曾侍郎現在對大人冷淡,也是硬撐著麵子,也許他心裏巴不得與東翁和好。如今東翁請他幫忙,他也好借坡下驢。以屬下看,他也許比東翁更盼左先生出山。”

“何以見得?”

“東翁請想,左先生若人了幕,曾侍郎不是多了個聲息相通之人嗎?”

駱秉章連連點頭,又寫了一封親筆信,讓人出城去請曾國藩。

晚飯後曾國藩便來到巡撫衙門,駱秉章十分客氣地把他迎進了西花廳,連連吩咐下人看座泡茶。他給曾國藩打了一拱道:“滌公,如今長毛放出狠話,一定要攻下長沙,報蕭朝貴之仇,形勢萬分緊迫……”

“大人過慮了,小小長毛,何足懼哉?湖南有能征善戰的鮑提督,率領著虎狼之師,不怕長毛來,就怕他不來。”曾國藩打斷他的話道。

駱秉章連連擺手道:“綠營的本事,滌公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綠營真像滌公所說是虎狼之師,我又何必勞動滌公大駕呢?我知道滌公還在生駱某的氣,今年春天的事我後來弄清楚了,當時滌公是受了委屈的。隻是大敵當前,還望滌公大人大量,拋棄前嫌,合力守城。”

話說到這份兒上,曾國藩隻能見好就收:“那是當然,我輩深受皇恩,當然要為朝廷分憂,個人恩怨再大,也是私事,不可與國事相提並論。不知撫台此時召我來有何見教?”

駱秉章見曾國藩麵色平和下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道:“滌公客氣了,哪敢見教,隻是有件事非請滌公不可。”

駱秉章把請左宗棠的事簡單說了一下,曾國藩心中暗喜。正如師爺所言,他的確十分希望左宗棠能夠人幕,那樣他在湖南官場就不會如此孤立。不過,左宗棠的為人他也是知道的,自己未必能請得動他。他沉吟片刻,對駱秉章道:“駱大人抬舉我了,大人誠心相邀他都不肯出山,我再去請,想必也是多此一舉。”

“不然,不然,冶駱秉章連連搖頭道,“滌公出麵怎能是多此一舉?滌公和我不一樣,你們都是湖南人,而我隻能算個過客,情分自然沒法比。你倆才能卓異,惺惺相惜,當初左先生請滌公辦團練,如今滌公請左先生人幕府也順理成章。將來兩位功成名就,也是一番美談。”

曾國藩撚著胡須道:“季高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可稱楚才第一,不過脾氣也大,大人怕是受不了他。”

“有才能的人自然脾氣大。我用他的才,自然受得了他的脾氣。當初張撫台對他無不言聽計從,我也效法張撫台,當個甩手掌櫃。”駱秉章也想得開。

“有大人這句話,我就寫封信試試。不過醜話說在前麵,大人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那一切就仰仗滌公了。”駱秉章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