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軍機處議辦團練 曾侍郎受命練軍

十幾天後,左宗棠就看到了朝廷懲處徐廣縉等人的廷寄,他立即拿去給張亮基看。張亮基還沒有看完,就已臉色蒼白,癱坐在椅子上。這次朝廷的處置十分嚴厲,巴陵知縣胡方毅、參將阿克東阿、嶽州知府廉昌被立即問斬,湖北提督博勒恭武、湖廣總督程矞采革職拿問,就連保住了長沙的張亮基,竟也是連降四級留用。

張亮基擦擦額頭的虛汗,對左宗棠道:“讓先生見笑了,我倒不是在意自己連降四級,我驚訝的是朝廷對巴陵知縣胡方毅的處置。他不過是名文弱書生,嶽州城也並非是他主持防守,前線將領聞風而逃,守將也棄城而走,他就是留下來又有何益?他是最後逃走的,沒想到也是斬立決。”

“朝廷這是在向天下表明態度,有誰棄城而逃,隻有死路一條。”左宗棠一語中的。

“如果城池被破,不是被長毛殺死,就是被朝廷要腦袋,這樣一來,地方官簡直沒活路了!”張亮基禁不住連吸冷氣。

“要想活命,那就得守住城池。”左宗棠道。

“要守住城池談何容易!這次長毛撤圍長沙,是另有所圖,如果他們一意攻下去,後果真不堪設想。”張亮基突然醒悟到這些話有些否定了左宗棠的功勞,所以急忙補救道,“幸虧有先生幫我守城,這下咱們都看清楚了,要是指望八旗綠營,十個長沙也沒了。現在我擔心的是,萬一長毛突然殺回長沙,我拿什麽來守城?如今湖南的兵大都調走了,鮑提督那三四千人怕是到時候也會像嶽州的守軍那樣不戰而潰。”

“這些天在下也在考慮這件事情,八旗綠營是指望不上了。”左宗棠來了個蓋棺定論,野從前胡潤之說他們已是不堪,在下還有些不信,經過長沙這仗,在下算看明白了,八旗綠營已從骨子裏爛掉了。”

其實,八旗綠營敗壞原因有三:

一是世兵製。八旗、綠營子弟相承當兵,成年後即可隨營習武,稱為隨軍餘丁。一旦營中出現空缺,便可補缺吃糧。世代為兵,他們養成了諸多兵痞習氣,忠勇不足,刁滑有餘。又因為兵餉太少,不少兵丁要靠做小買賣養家糊口,訓練出操也不過是應付公事。一營之中,平時能夠正常在營的常不足半數。

二是朝廷的用兵製度。為了防止將軍獨攬兵權,尾大不掉,因此調兵權掌握在兵部手中,將軍隻有指揮權。到了打仗的時候,朝廷從四處調兵,這樣臨時組織起來的隊伍,兵與兵不相識,將與兵也不相熟,自然發揮不了應有的戰鬥力。

三是兵營惡習太深。最可恨的是敗不相救,甲營出隊接仗了,乙營卻樂嗬地看熱鬧。人家危在旦夕,他卻作壁上觀。人家打了勝仗,他又嫉妒得要命,唯恐人家得賞提拔。

“八旗綠營可以說病人膏肓,大人要想守住長沙,必須訓練一支自己的軍隊。”左宗棠建議道。

“自己的軍隊?”張亮基有些不解。

“對,要另起爐灶,訓練一支能打仗的軍隊。”左宗棠並不正麵回答,而是問道,“大人認為胡潤之的黔勇如何?”

張亮基有些失望道:“哦,原來先生是要我辦團練。湖南各縣辦團練的不少,但頂用的卻沒有多少。有的反而以勢欺人,為害鄉裏,甚至暗通賊匪。”“大人說得不錯,都是團練,胡潤之的黔勇勝過官軍,而湖南的團練卻沒用處,這是什麽原因呢?”左宗棠又問道,張亮基則瞪大眼睛等著他自問自答。

“湖南的訓練方法不行。現在是各縣各鄉自己辦,費用要靠大家湊,大多沒有餉,所以就沒法堅持訓練。而且團練因為散居鄉間,根本起不了作用,協助捕盜還說得過去,要指望他們與長毛作戰,那自然不成了。”

“那先生的意思該怎麽訓練?”

“應該集中起來結營紮寨,吃糧拿餉,而且餉銀要厚過八旗綠營,使之能養家糊口,能一心訓練打仗。這樣看似費銀費糧,但訓成一營是一營,比之縣鄉都辦要省得多。關鍵是大人拿銀子養的團練,到時候唯大人馬首是瞻,不像目前那樣,要向那些武將們賠著笑臉,請他們出兵。”

對苦守長沙的各種艱難,張亮基記憶猶新,尤其是武將們不聽調遣最令他頭疼。所以對左宗棠的這個建議,他開始動心了。

“先生,那樣得花多少銀子啊?”他最關心的是銀子。

“以每人月餉五兩算,一萬人一月需要五萬兩,一年則需要六十萬兩。六十萬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比如這兩個多月,朝廷五萬大軍守長沙,湖南連賞銀加糧草就支出了二十餘萬兩。如果再來這麽一回,五十萬兩就全搭進去了,大人算算貴不貴?”左宗棠一邊算著賬一邊說著,“還有,長毛一年半載絕對平息不了,朝廷很快就會要各省協餉,每年三五十萬都有可能。那時候湖南有萬餘人的團練需要支應,自然就可以與朝廷討價還價,如果這筆銀子省下來訓練湖南自己的團練,大人覺得合不合算呢?”

張亮基恍然大悟道:“先生這麽一說,看來湖南非要辦團練不可了。不知這事交給你辦如何?”

左宗棠搖了搖頭道:“在下手頭上的事已有些應付不來了,大人要辦團練需請人才成。”

“湘鄉羅羅山如何?整個湖南,隻有他辦的團練還像那麽回事。”張亮基想了一圈道。

張亮基所說的羅羅山,是湘鄉的理學名士羅澤南,號羅山。他命運坎坷,十九歲那年,他的母親、祖父和兄嫂先後去世。二十九歲時,長子、次子、三子接連死去。他的科運更是不佳,四十多歲依然隻是個秀才。但他的學問卻遠近聞名,在湘鄉人稱羅山先生,京城的理學大師唐鑒也對他讚不絕口。他開館授徒十餘年,除教人識字脫蒙、八股應試之外,還教靜心養性、跳高越溝、練拳習棒等,一時間學生雲集。弟子王鑫、李續賓、李續宜、蔣益澧、楊昌浚等在他的影響下,都跟著他走出書院,編練團勇。

左宗棠對羅澤南十分了解,他認為羅澤南的學問、人品都無可挑剔,但要他出麵辦全省團練則不合適。因為他隻是一名秀才,資望不足,影響力不夠。

“在下向大人推薦一個人。”

“誰?”

“這個人也是湘鄉人,與羅澤南是兒女親家,他就是白楊坪的曾滌生。”

曾滌生,名國藩,滌生是他的號,長沙府湘鄉縣白楊坪人,嘉慶十六年(公元1811年)生。二十一歲中秀才,二十八歲中進士,成為軍機大臣穆彰阿的得意門生,並師從大學者唐鑒。留京師十年七遷,連升十級,一直做到禮部、吏部侍郎,三十七歲已官至二品,去年母喪回鄉守製。

張亮基一拍後腦勺道:“這一陣讓長毛鬧得頭都大了,倒忘了曾侍郎。如果他肯出山,那再好不過了。隻是他是極重名教之人,正在守製,怕是不肯答應呀。”

“曾滌生重名教,但更重功名。大人可修書一封,請他出山辦團練,說這是為了救湖南鄉親。然後再奏明朝廷,命他為團練大臣,有皇上的聖旨在,不愁他不出山。”左宗棠獻策道。

張亮基連連點頭,讓左宗棠起草奏稿和信函。

因為事涉人事,所以這次上的是密折。密折隻有皇帝本人才能啟封先閱,視情況再交軍機處或內閣辦理。鹹豐見封印是湖南巡撫衙門,還以為是密參統兵大員,等打開折子一看,卻是“為固湘防請設湖南團練大臣恭折奏祈聖鑒事”。

設團練大臣並不新鮮,此前他已任命了兩名江西團練大臣。不過等他仔細看了折子的下文,不由得皺起眉頭來。折子是這樣寫的:

當今長毛四起,自廣西而湖南,天下紛擾,舉國不安。王師四出,奉命進剿;然疲於防堵追擊,軍力多所不到。若朝野不靖,地方不寧,此國之危兆也。

唯迫於當今時局,特奏請先在湖南全省集中募團練勇,以內清四境,保地方安寧;外援國家經製之師軍備之所不足,共禦長毛。募練得法,即可自成一支勁旅。如若將來遇有重大戰事,亦可奉旨另調,馳赴他省助剿,協同王師作戰,以靖內亂,以立國威,早安君憂。

今有前任禮部右侍郎曾國藩,值丁母憂在籍守製,為人豁達,盡忠王事,曾在朝署兵、吏、禮、刑、工五部事,閱兵備,諳軍事,祁請下詔奪情起用,帶銜幫辦湖南全省團練。伏訖皇上聖鑒。

鹹豐之所以皺眉頭,原因有二:

一是湖南竟要集中募團練勇。辦團練向來是鄉族自辦,最大不過是縣辦大團。以省為單位,人數自然不少,無異於在國家經製之外,多出一支數萬人的隊伍,這是曆朝所不曾有過的。

二是竟要由曾國藩幫辦湖南團練。說實話,他不喜歡曾國藩這個人。在他看來,曾國藩官運亨通,靠的就是穆彰阿的提攜。穆彰阿是先皇最信賴的臣子,當了二十餘年的軍機大臣。若不是他誤國,怎麽會與洋人簽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鬧得割地賠款,大傷國體?恨屋及烏,鹹豐對曾國藩沒有好感。

一年前,鹹豐登基時曾下詔求言,曾國藩連上《應詔陳言疏》《議汰兵疏》《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書生氣十足地批評皇上胸無大略、崇尚虛文、剛愎自用。要不是重臣勸阻,鹹豐當時就想殺了他。事過一年多,如今一想起曾國藩那尖銳的詞句,他心頭仍然怒火直冒。

現在湖南巡撫推薦曾國藩出任團練大臣,從個人情感上來講,他是一百個不樂意。但如今他是天子,自然要以社稷為重,所以他要聽聽大臣們的意見,於是便將這份密折交下去讓軍機大臣們商議。

當時的軍機大臣共四位,首席軍機是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祁雋藻,接下來的三位分別是光祿寺卿、內閣學士穆蔭,吏部左侍郎邵燦和剛升刑部尚書的麟魁。

拿到折子回到隆宗門軍機處值房,祁雋藻照例讓大家發表意見。要論進軍機的資曆,穆蔭僅次於祁雋藻,於是他道:“湖南的辦法不是辦團練,而是要練一支新軍。滌生又是漢臣,漢人掌兵,非福。”

他說的是大實話。雖然大清立國已二百餘年,口頭上一再標榜滿漢一家,但實際上從來都是重滿輕漢、慎防漢臣。特別是涉及兵事問題時,更是慎之又慎。漢人掌兵且立有大功的很少得以善終,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雖貴為三藩異姓王,結果都被剿;年羹堯深得雍正倚重,並在平定噶爾丹之戰中立有大功,也未逃過賜死的命運。至於其他漢官掌兵受到滿臣攻擊、皇帝猜疑的那就更多了。

邵燦在吏部任職多年,與曾國藩曾共事過一段時間,他另有看法院“漢人掌兵非福,往往是他們確有跋扈不臣的野心。我與滌生共事有年,他是儒學大家,最重君臣之義,最講忠君愛民,由他來帶兵實在沒什麽好擔心的。”

“我說的正是這一點,曾滌生是以文章著名,帶兵打仗非他所長。”穆蔭又補充道。

“清軒說得不錯。”穆蔭字清軒,所以祁雋藻如此稱他,“書生帶兵,自誤事小,誤國事大。梅穀,你說呢?”

梅穀是麟魁的字。他人軍機最短,隻有三個月,身份是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排名最後,與其他軍機同行時,他要先走一步去打開簾子,所以又有“挑簾軍機”之稱。

他這個“挑簾軍機”恪守本分,首輔不問,他從不發表意見。現在首輔發問,他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可他的想法恰恰與首輔相反院“大人所言極是。不過依我看來,書生帶兵也有好處。”至於什麽好處,他沒再闡明。

祁雋藻見大家意見不一致,便道:“我的意見,先留中不發,看看情形再說如何?”

所謂留中不發,就是對所奏的事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十有八九這個折子就完了。這樣做的好處,是讓各方都無話可說。

麟魁有些不甘心,他認為八旗綠營承平日久,戰鬥力已大不如前,新練一軍也未嚐不可,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也許比國家經製之師更能打仗。隻是他人微言輕,不便爭執,但他又是個頗有主見之人,所以回到刑部衙門,誰也懶得理,一個人喝悶茶。

“大人下朝了?”話音剛落,一個人已經進來了,原來是督捕司的郎中肅順。

麟魁不禁眼睛一亮,連忙招呼道:“哦,是豫亭啊!快坐!我正要找你呢!”作為刑部尚書的麟魁對肅順這樣客氣,是大有原因的。肅順真算得上是個奇人,他是宗室鄭親王烏爾恭阿的第六子,人稱肅六,生得魁偉高大,不同凡俗。更奇的是他記性極好,見人一麵,終生不忘。不過他少年荒唐,天天牽著一條惡狗在街上閑逛,惹是生非。對這樣的人,大家避之猶恐不及。鄭親王的爵位由他的異母哥哥端華承襲,端華對這弟弟也是甚為不滿,所以懶得管他。這樣,肅順一直到三十歲,仍是個吃閑糧的閑散宗室。時任刑部侍郎的麟魁慧眼識珠,知道肅順是塊欠雕琢的璞玉,於是有一天,他把在街頭遛狗的肅順拉到小酒館問道:“老六,你天天這個樣子,算是怎麽回事呢?”

“就算個無賴罷了。”肅順滿不在乎道。

“你覺得做個牽狗遛街的無賴榮耀嗎?”

肅順玩世不恭地回道:“無賴無賴,無所依賴,說不上榮耀。”

“我想推薦你做個差使,讓你有所依賴,你能改掉無賴的毛病嗎?”肅順聞言一驚,道:“你讓我幹什麽?”

麟魁嘴角一翹,微笑道:“讓你當官。”

在肅順看來,麟魁是一臉譏諷,因此心裏十分生氣,橫眉冷對道:“你這是耍人開心。”然後氣咻咻牽著狗揚長而去。

誰料過了一個多月,吏部筆貼式就通知肅順到吏部去拿官憑,到刑部衙門上任,做督捕司員外郎。刑部按地域設直隸、奉天、山東、安徽等十七個清吏司,負責地方的民刑案子,同時單設一個督捕司,負責督促各地捕盜捉逃,京師的人命大案,該司還要親自偵探捕凶。

員外郎是正經的從五品司官,就是十年寒窗的進士們,分到部裏也頂多是個六品主事。肅順得此美差,自然是又驚又喜。他到麟魁府上跪在堂前發誓道:“屬下一個市井無賴能有今天,全是大人成全。屬下若不痛改前非,幹出一番事業來,就誓不為人!”

肅順上任後,果然像換了個人,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他那段無賴的經曆倒成全了他,因為京師五城賭坊、妓館、無賴、混混的情形他都了如指掌,出了案子哪類人幹的他都估摸得八九不離十。不到半年,五城兵馬司各轄區內一出了案子,別的不急,都先急著請肅順去喝酒,為的是盡快捕到凶犯。大家都對肅順刮目相看,他也得了“勤敏冠其曹”的考語,一年後就升為刑部郎中。

肅順本是八旗出身,對隻會提籠架鳥的八旗子弟卻很看不起,而對漢人卻格外敬重,尤其是有才的漢人,他常說院“漢人小看不得,他們那支筆實在厲害。”

麟魁一則對肅順有恩,二則在滿人之中也算佼佼者,所以肅順對他也非常佩服,兩人已是熟不拘禮。這天他見麟魁下朝後情緒不高,就開門見山地問道:“大人一回到衙門就愁眉不展,有什麽煩心事,不如說出來看在下有無辦法可想。”

“正要向你請教。”於是他把湖南巡撫的密折以及軍機們的爭執說與肅順聽。

“八旗綠營都是繡花枕頭,那些武將也就會些花拳繡腿,指望不上。湖南要辦團練,就讓他們去辦。他們推薦曾侍郎,那就讓曾侍郎當團練大臣。練成了,幫助朝廷收拾長毛有何不好?練不成,朝廷也沒多大損失。人家說得明白,餉械自籌,朝廷不花一兩銀子,何樂而不為?”肅順的主意倒是明確得很。

“大家還有顧慮,說讓漢人掌兵總有些不放心。”麟魁說出大家的另一個擔憂來。

“那是杞人憂天。”肅順快人快語,“這就像女人,還沒懷上孩子,倒先擔憂起孩子將來不成器。滿人不長出息,不用漢人用誰?不管他滿人漢人,先剿滅了長毛再說。大人明天上朝,要在皇上麵前據理力爭,皇上年輕,喜歡敢說敢做的痛快人。”

這正合麟魁的脾氣,不過他還有個擔憂,於是說道:“看首輔的意思,是不讚成曾國藩出山的。”

“不必管他。您要總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那就誰也敢給您臉色看。大人軍機上行走是皇上給的,又不是他祁某人給的,何必瞻前顧後呢?”肅順笑道,“再說,祁大人是隻老狐狸,他是不是真反對曾國藩出山,也很難說。”

麟魁聞言,豁然開朗道:“和你議事,膽子也大了。好,明天我就在朝上爭一爭!”

第二天清晨,麟魁被福晉叫醒,說外麵下雪了。他打起窗簾一看,果然院子裏白雪皚皚。他一邊起身穿衣,一邊責備福晉,說下雪了為什麽不早叫。

鹹豐勤政,差不多像現在的五點左右就早朝。麟魁是正白旗人,住在隆福寺東孫家坑街,在紫禁城東北方向,而上朝的東華門卻在紫禁城東南。天好的時候大約用三刻鍾,但遇到雨雪天氣,半個時辰也未必能到。所以他有交代,天不好要早兩刻鍾叫他。

但雪是後半夜才下的,下人們沒有發現,所以沒有早叫。他匆匆梳洗了一下,隻喝一口熱水暖了暖胃,就一摔門走進了風雪之中。他的轎子已經備好,前麵有個家丁打著燈籠,他一邊上轎一邊吩咐道:“要快,今天皇上第一起就要叫軍機。”

皇帝召見時並非把所有的人都叫進去,而是一個一個或一批一批叫,稱為叫起。如果前一天有事未決,一般次日早朝第一起就見軍機。

轎夫們路熟,隻管深一腳淺一腳往前奔,腳下幾次打滑險些滑倒,麟魁也不責備。主仆五人趕到東華門外時,遠遠看見門外燈籠密集,一直排到筒子河橋上。麟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總算沒有來得太晚。

東華門是紫禁城的東門,也是文武大臣上朝的必經之門,文官到此下轎,武官到此下馬,除非有皇上恩賞紫禁城騎馬,否則進東華門必須步行。軍機中隻有祁雋藻有紫禁城騎馬的恩賞,麟魁則無此殊榮,轎夫跟班都要留在東華門外,他們隻能到光祿寺附近找家茶館消磨時間,隻有掌燈的長隨在前麵打著燈籠陪他進城,一直把他送到景運門前。

紫禁城門禁森嚴,無論王公貴胄還是文武勳臣,非有特許,所帶隨員在景運門台階二十步外就要止步。好在南邊不遠處就是箭亭,有個不小的廣場,本是皇子們練騎射和會試武狀元的地方,早朝的時候,提燈籠的隨從、賞紫禁城騎馬者的馬匹、車轎就全停在這裏。

進了景運門,往西就是內廷正門一乾清門。乾清門兩側有文武百官的朝房,大家都在此等候上朝。軍機大臣因為接近皇帝、掌握軍政機密,所以地位尊崇。麟魁雖初人軍機,然一路走過來,大家都客氣地噓寒問暖。

軍機處事涉機密,並不在朝房候朝,而是在隆宗門內的軍機處值房。軍機處日夜有軍機章京值事,五點前皇帝批閱的奏折由內奏事處太監交給軍機章京,軍機章京分門別類後再交給軍機大臣。麟魁到軍機處時,穆蔭、邵燦早就到了,正在看折子。

皇上批閱的折子,有的已作了詳細的朱批,有的隻寫“知道了冶,有的則是“著勿庸議”。這些折子不涉密的即由外奏事處發還給上折之人,涉密的則由軍機處密封後交兵部捷報處分送;有些折子批的是“即有旨冶,或隻折起一角、隻字未批,那就是皇上要對軍機們麵授機宜。

軍機大臣們處理完折子,太監便來相傳。祁雋藻把兩份需要皇上麵授機宜的折子重新封進盒子裏,親自捧著去養心殿。太監掌燈帶路,到了養心殿則以祁雋藻為首魚貫而人,然後一起跪下請安。祁雋藻年紀大,麵前有個明黃軟墊,可以跪在上麵,而其他三人則隻有跪在堅硬冰冷的金磚上。好在大家都有準備,膝蓋處早就綁上了厚厚的護膝。

“湖南奏請曾國藩出任團練大臣的事,你們怎麽看?”鹹豐不緊不慢地問道。

“臣等以為,似以留中不發為妥。”祁雋藻回道,接著他一一列舉了理由。

鹹豐不置可否地聽著,等祁雋藻說完了,又問道:“你們三個也是這意思嗎?”

穆蔭和邵燦齊聲道:“這也是臣等的意見。”

鹹豐見麟魁沒有吱聲,便問道:“麟魁,你到軍機上學習行走已三個月了,朕好像沒聽你說過一句話。”

“回皇上的話,平時沒說話,是因為和大家想的一樣。但今天臣以為,湖南的折子留中不發雖最妥當,但形勢緊迫,準了湖南所請也未必就是壞事。長毛猖狂,用人應不分滿漢,有剿滅長毛的才能就行;兵不分綠營八旗還是團練,能勇敢殺敵就行。長毛已危及社稷江山,皇上不能再瞻前顧後,應該放手用人,放膽用兵。”

“不分滿漢,放手用人,放膽用兵。嗯,你說得不錯。”但鹹豐接下去的話卻大出麟魁所料,“長毛不過是烏合之眾,不能小看,也不必過慮,如何措置,朕自有分寸。你們跪安吧!”

以祁雋藻為首的軍機大臣叩頭謝恩後站了起來,麵朝皇上一直退到暖閣門口,才轉身出門。四人一路沉默不語,回到軍機處值房,穆蔭內急方便去了,屋內隻剩三人。祁雋藻道:“梅穀,今天的話隻有你說才合適。”

今天的話就是指支持起用曾國藩的話,看來,祁雋藻也是支持曾國藩出山的。正如肅順所說,他果然是隻老狐狸。麟魁頗感疑惑,便問道:“老中堂不是不支持曾國藩出任團練大臣嗎?”

祁雋藻笑了笑道:“不是我不支持,而是我支持不如你這滿大臣支持更有用。”

“那依中堂看,皇上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呢?”麟魁試探著又問道。

“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皇上同意不同意,要看南邊的形勢。”

麟魁明白,南邊的形勢是指官軍與長毛作戰的情況。

正當他們商討辦團練的時候,南邊的形勢又起大變一武昌失守了。湖北巡撫常大淳、提督雙福、布政使梁星沅、按察使瑞元、提督學政馮塔元、黃州道王壽同以及總兵王錦繡等大批官員自殺,守城兵勇全部陣亡了。

軍機大臣們下午被傳進宮時,鹹豐臉色鐵青,眼睛紅腫,抿著薄薄的嘴唇,像恨不得要咬誰一口似的。他冷冷地問道:“武昌丟了,你們說該怎麽處罰徐廣縉、向榮他們!”

他把剛剛收到的六百裏加急密報扔給祁雋藻,四位軍機見此情形,都跪到地上連呼道:“臣等無能,調度無方,請皇上治臣等之罪。”

鹹豐的臉色緩和了些,道:“可憐朕的湖北官員,四品以上被殺的就有十餘人!三千多兵勇,全被長毛拋屍街頭!”

“臣請皇上優恤殉難官員。”說話的是祁雋藻。

“殉難的官員要撫恤,誤國的官員要治罪。徐廣縉著即革職,立即押赴進京,交刑部審訊。向榮一並革職,戴罪剿賊,以觀後效。”鹹豐口諭道。

“請皇上加恩曾國藩幫辦湖南團練,以固湖北後路。”麟魁越班奏請。“準奏。”鹹豐痛快地答道,“唐鑒也上折推薦曾國藩,但願他能有所作為,不負朕望。”

武昌被長毛攻占的消息傳到長沙,而且還傳聞長毛打算定都武昌,很快就會派大軍來取湖南,所以張亮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湖南永州、鎮箄兩鎮的綠營兵大部分都調到湖北,隻剩下長沙兩千餘人,還有撫標營和提標營一千餘人,全湖南的官兵加起來不過五千。如果長毛殺個回馬槍,長沙拿什麽來防守?所以他更覺得辦團練已迫在眉睫。

但請曾國藩幫辦團練遇到了麻煩,他不肯出山。清代有守製的規定,父母去世,兒子要守孝三年,這期間秀才、舉人不能參加科舉,官員不分文武都要去職回鄉營葬盡孝,也稱為丁憂。曾國藩尊崇程朱理學,已是朝野聞名的大儒,最講究忠孝仁義,老母去世,當然應丁憂守製。

但左宗棠看罷曾國藩的來信,卻大不以為然,對張亮基道:“這事早在預料之中,如果朝廷下旨奪情,再有個交情深厚的朋友前去勸說,不愁他不出山。”

這也正是張亮基所愁的,因為請曾國藩幫辦團練的事,朝廷至今還沒有個旨意。

左宗棠見他如此,便清了清嗓子道:“朝廷也許很快就有旨意。從前朝野對八旗綠營還抱著希望,如今武漢三鎮十數天內喪失殆盡,恐怕朝廷也要有所考慮了。何況嘉慶朝就有辦團練對付白蓮教的先例,在下想,此時朝中肯定有人會勸皇上重辦團練。”

張亮基點了點頭。

左宗棠回到住處,桌案上有一封新到的信件。這封信比平常的封套要大,寬四寸,長八寸有餘。正麵是碩大的雕版宋體“軍機大臣字寄冶,下麵是手寫的“湖南巡撫張冶,末尾是雕版宋體“開折”二字,正麵及背麵的騎縫處均加蓋軍機處印信,這就是廷寄。左宗棠估計十有八九是曾國藩的事有了著落,所以立即拿了廷寄去見張亮基。

“張大人,剛剛收到的廷寄。”左宗棠把信件遞給張亮基,“在下與大人打個賭,這肯定是曾滌生幫辦團練的事有眉目了。”

張亮基恭敬地焚上香,然後打開一看,果然被左宗棠猜中了——

軍機處十二月十一曰奉上諭: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搜查土匪事宜,伊必盡心,不負委托。

“太好了,先生說派誰去勸滌生出山為好?”張亮基見此眉開眼笑。

“這個人在下已經想好了,就派郭筱仙去,不知大人以為如何?”左宗棠道。

“好好好!還是先生想得周全。”

郭筱仙就是郭嵩燾,當年與曾國藩同在嶽麓書院讀書,誌同道合,情同手足。五年前他中了翰林,與曾國藩交往更是頻繁。如今他也丁憂在籍,去勸曾國藩再合適不過。

張亮基本想先把郭嵩燾請到長沙來,再讓他帶著上諭去勸曾國藩,可左宗棠卻另有主張院“在下這就寫信請郭筱仙到長沙來,但上諭不必等他去送,大人可立即派人送到白楊坪。曾滌生接到上諭,自然要思考一番,等他想得差不多的時候,郭筱仙再去相勸,反倒更好。先是大人的親筆信,然後又是朝廷的旨意,最後又是郭筱仙登門相勸,這樣麵子也給足了,請諸葛亮出山也不過是劉備三顧茅廬,再不出山他也要好好掂量掂量。兩個喪事可以一齊報,但請人出山能三趟就不能合成兩趟。”

張亮基被左宗棠說得哈哈大笑,道:“當初請先生出山,幸虧我沒有三趟合成兩趟。”

第二天上午,郭嵩燾就匆匆趕到了長沙。左宗棠把他迎到西花廳,道:“真沒想到你來得這麽快。”

“季公派的差,郭某豈敢拖延。”聽他的意思,是要立即起程去見曾國藩,趁著上諭趁熱打鐵,不然時間長了,曾國藩瞻前顧後,反倒難說話了。

左宗棠笑道:“你見了曾滌生就捎話給他,我左某一個三次名落孫山的舉人都敢自比今亮,他這天子門生不敢來與我共事,莫不是怕被我的奇謀偉略比了下去?對了,我還要捎給他一副對聯。”

說完,便鋪紙提筆走龍蛇——

壯誌未酬而思田園之樂

國步維艱卻無澄清之誌

張亮基見了拍手稱讚道:“好,如果曾侍郎是有大誌之人,看了先生的對聯,臉上肯定掛不住了。”

“還有一條,如果曾滌生還不肯答應,你就找老太爺去。上有朝廷旨意,家有老父之命,他就不怕別人說閑話了。”左宗棠又補充道。

曾國藩先是收到了張亮基的信,隔一天又收到了巡撫衙門轉來的上諭。張亮基的信他很幹脆地拒絕了,可朝廷的上諭卻令他有些猶豫了。一則為朝廷分憂是臣子本分,二則曾國藩也是胸懷大誌之人,自然明白亂世出豪傑的道理,如此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他也不可能無動於衷。而且他的兩個弟弟曾國潢、曾國荃都鼓動他出山幹一番事業,尤其是被稱為老九的曾國荃隻有秀才功名,卻對八股中求功名已經厭倦,他期望跟著大哥走出白楊坪,建功立業。

然曾國藩是個心思縝密之人,不會像九弟那樣血氣方剛,他考慮再三,還是起草了奏折,請朝廷收回成命,準許自己繼續守製。

他寫完折子的時候已經深夜了,枯坐了一個時辰,他覺得腰酸背痛,所以決定到院子裏去走走。推開門來,雪花伴著冷風吹進屋裏,在燭光裏飛舞了一會兒就被屋裏的熱氣消融了,院子裏白茫茫一片。他放棄了出去走走的念頭,剛要關門,卻聽到街上有狗叫,而且一聲聲由遠及近向自家方向來了。

“這個時候還有什麽人來?兵荒馬亂,別有什麽意外。”曾國藩有些疑惑,他又返回院子去叫國潢、國荃。這時老仆來報,說有人敲門,曾國藩吩咐國荃去門前看看,問清楚了再開門。

曾國荃到了門前問道:“是誰啊,這都幾更天了?”

“是我,郭嵩燾,我受巡撫張大人之托,前來拜見滌公。”

郭嵩燾的大名曾國荃當然聽說過,他立即打開了門。

曾國藩聽說郭嵩燾深夜來訪,連忙出來迎接。郭嵩燾一身雪花,後麵還跟著一位武弁,牽著兩人的馬。

曾國藩握住郭嵩燾的手,一邊往屋裏走一邊吩咐道:“老九,趕快給筱仙泡茶熱飯。”

“不必麻煩,隨便吃什麽都成。”郭嵩燾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就去靈堂祭拜了老太太,然後才到曾國藩的居室說明來意。

曾國藩詫異地問道:“就為這事,你們連夜冒雪趕了一百多裏路?”

“是啊,滌公!這可不是小事。長毛隨時都有可能南犯長沙,省城現在是人心惶惶,長沙百姓巴不得滌公現在就到長沙。”

曾國藩笑道:“筱仙說笑了,我何德何能,長沙百姓又怎會盼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因為曾府居喪,所以飯菜很簡單,郭嵩燾匆匆吃完之後,就把武昌失守及長沙急需加強防務的情形告訴了曾國藩,可曾國藩始終以丁憂守製之名回絕。

“忠孝忠孝,忠字在前。國家有難,忠孝不能兩全時,就當移孝作忠。滌公素有澄清天下之大誌,如今不趁時而出,拘於古禮,何益於君父?而且墨絰出山也是古製,奪情起複也是常有之事。”郭嵩燾又勸道。

曾國藩苦笑道:“這些道理我何嚐不懂?但帶兵打仗非我輩所長,身敗名裂事小,誤國誤民事大。”

“說到底,滌公還是顧惜自己的名節,怕打不好仗在世人麵前不好交代,更怕丟了自己的頂戴。滌公在京中每上一折,京師往往就洛陽紙貴,滌公之妙語更是傳遍天下。《應詔陳言疏》中說,京官之辦事通病有二:一是退縮,二是瑣屑;外官之辦事通病有二:一是敷衍,二是苟安。我倒要問問,現在滌公是否退縮敷衍,但求苟安無過,不求振作有為?滌公說起別人來頭頭是道,可到了自己身上卻一樣如此,就臉不紅心不跳嗎?”郭嵩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且毫不留情,曾國藩被數落得臉色赤紅,無言以對。

“我從長沙來時,左季高讓我捎話給滌公,說他一個身無半職的舉人敢到長沙去運籌帷幄,而滌公一個官居二品的進士若不敢出山,定是被他的雄才大略比了下去。”郭嵩燾拍著自己的腦袋,“說到這,我還把這茬給忘了,他還有一副對聯給你。”

看了左宗棠的對聯,曾國藩笑道:“這是左季高的激將法,我不上他的當。”

曾國荃一直在門外聽兩人談話,這時忍不住推開門道:“大哥,我也知道這是激將法,可他說得有理。論出身,你是進士他是舉人;論官職你是侍郎他什麽也不是。可他都可以人巡撫衙門被待為座上賓,你為什麽就不能出任團練大臣?你出山了,我們兄弟也跟著你去建功立業,這有何不好?”

要在平時,曾國藩肯定要訓斥老九,但在郭嵩燾麵前,他總要給兄弟留些麵子,便道:“老九,不是大哥固執,實在是從軍打仗太過凶險。我們說到底都是書生,不要說打仗,就是看人操練也沒有幾回。”

曾國荃卻不以為然道:“沒有誰是天生的將軍,會打仗的那也是打出來的。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我們考慮。我都這麽大了卻隻是個秀才,要走科舉的路子求功名,那比摘天上的星星還難。如果弟兄們跟你上陣打仗,將來軍功保個知縣、道台那還不是輕而易舉?”

但曾國荃卻打定了主意:“砍頭不過碗大的疤,誰願跟大哥去,自然要將生死置之度外。大哥盡管放心出山,你不用強迫兄弟們跟你去,兄弟們去了是富貴是短命,都看個人造化,絕不埋怨大哥。”

“沅甫,你大哥是官場中人,考慮事情不免瞻前顧後,我看你倒是個痛快人。你說得不錯,亂世出英雄,如今長毛作亂,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幾場仗打好了,像滌公這樣身份,立即封侯拜相也不為過。老弟正是盛年,跟滌公拚殺,不用幾年做個總兵、提督也是眨眼之事,你又有秀才功名,武官轉文職也並不難,這比按部就班走科舉強之百倍。”郭嵩燾這時也幫著曾國荃說話。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去歇息?我與筱仙說話,不用你插嘴。”趕走了曾國荃,曾國藩繼續道,“筱仙,你趕了一百多裏路也累了,咱們有話明天再說如何?道理我都懂,你總要給我點時間考慮吧?”

兩個人躺下一時又睡不著,郭嵩燾繼續勸說,曾國藩也有些心動了,含含糊糊便答應了。郭嵩燾使命完成,困意襲來,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郭嵩燾醒過來,太陽已經照進屋裏。曾國荃親自給他打來洗臉水,壓低聲音問道:“怎麽樣,我哥同意了?”郭嵩燾點了點頭。

曾國藩這時也進來了,第一句話就問道:“筱仙,昨晚睡得可好?”郭嵩燾笑著道:“睡得再好不過了,一輩子也沒睡過這麽好的覺。滌公,我可以回長沙交差了,你什麽時候起程?”

曾國藩沉吟了片刻後道:“筱仙,我想了一下,自己德薄才淺,不能堪此大任,我還是上折請辭吧!”

郭嵩燾大為驚訝:“滌公,昨天晚上你可是答應了的呀!”

“人躺在被窩裏不免浮想聯翩,把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可今晨起來,一看到滿院子的雪,腦子就清醒了,不切實際的想法也就丟開了。”

“躺在被窩裏千方百計,一下了炕就黔驢技窮。我從前還不甚理解,原來說的就是滌公這樣的情形。”郭嵩燾道。

“不怕筱仙你笑話,輕率之諾曾某恕不能踐。”

看說服不了曾國藩,郭嵩燾想起老太爺來,便對曾國荃道:“老九,你帶我去見老太爺,我要向他老人家辭行,算我冒雪白跑一趟。”

顯然,郭嵩燾並不是辭行,而是向曾老太爺說明他此行的目的,請老太爺去勸說曾國藩。

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四十三歲才中秀才,後來放棄功名安心在鄉間教書,但他深明大義,教子嚴格,即便是身居二品的曾國藩,對父親也是敬畏有加。老太爺不待郭嵩燾說完,就說道:“世侄,你不必再說了。老九,去把你大哥叫來。”

曾國藩此時也不再爭辯,拿定了主意道:“孩兒謹遵父命,明天就去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