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滌生大意大靖港 湘軍初戰取湘潭
打仗最講師出有名,自古興兵大都有起兵檄文,以鼓舞士氣,動員民眾,所以有人說一紙檄文可抵雄兵百萬。曾國藩早就名動京師,現在又是統兵大帥,出兵之際怎能無檄文?他連午飯也沒來得及吃,關在屋內一個多時辰,一口氣把檄文寫完了——
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州縣五千餘裏,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剝取衣服,搜刮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而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來,曆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唯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買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儀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沒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凶極醜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聖廟,張獻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粵匪焚郴州之學官,毀宣聖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帝嶽王之凜凜,亦皆汙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致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朝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統師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嚐膽,珍此凶逆,救我被擄之船隻,找出被脅之民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傳檄遠近,鹹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赫然奮怒以衛吾道者,本部堂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折奏請優敘。倘有久陷賊中,自找來歸,殺其頭目,以城來降者,本部堂收之帳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脅經年,發長數寸,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籍。在昔漢唐元明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亂,莫能削平。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聖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爾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本部堂德薄能鮮,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長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鑒吾心,鹹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完成全文,曾國藩誦讀一遍,自覺氣勢非凡,既不深奧難懂,又不太過直白粗俗,真乃雅俗共賞的美文。他立即著人分頭抄寫,張貼於長沙城內外。下午左宗棠就讀到了曾國藩的《討粵匪檄》,可隻讀了一遍,他就看出問題來了,著人給曾國藩傳話,讓他不要再四處張貼了。曾國藩再讀了幾遍,並未發現不妥之處,心裏就有些不痛快了。他雖然沒有像左宗棠那樣傲氣外露,但骨子裏也是自視甚高。當年他升內閣學士、吏部侍郎時才三十七歲,整個湖南何曾有第二人!
打發走來人,曾國藩原打算不去理會,但又想到以後湘軍用得著左宗棠的地方還很多,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因此,他決定親自去巡撫衙門見見左宗棠。
到了巡撫衙門,左宗棠正埋頭批閱文稿。他見曾國藩到來,非常熱情地站起來道:“滌公,你看撫台把一切都推給我了,就連州縣的公稟也要我代為批答,實在騰不出空來,隻好打發人去傳話,滌公該不會生氣吧?”說話時,他直看曾國藩的眼睛,仿佛什麽都知道了。
“哪裏哪裏?我哪能生季公的氣,隻是我一時還不明白,這篇檄文到底有何不妥之處?還請季公指教。”
聽曾國藩的意思,看來檄文中的問題他還未發覺。也難怪,自己的文章就像女人生的孩子,怎麽看怎麽順眼。左宗棠這樣想著,隻好直接點明了:“我讀了檄文,全文一氣嗬成,氣勢不凡。長毛毀孔孟名教,而以耶穌之說來蠱惑人心,實在不智。”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左宗棠一言便點出了檄文的最得意處。曾國藩聞言興致勃勃道:“對對對!長毛自以為得誌,其實是愚蠢得很,將來恐怕就要敗在這耶穌邪說上。孔孟名教、倫理道德……”
可沒等他繼續,左宗棠便打斷道:“這一點大家都清楚,長毛在金陵聖殿前殺牛屠狗,以狗血盡淋至聖先師,焚燒《四書》《五經》,天下讀書人誰不切齒痛恨?可你是大軍統帥,出征剿賊卻隻為名教而戰,而對保大清社稷一句不提,難道不有失一個臣子的本分嗎?萬一皇上看了你的檄文會怎麽想?心裏會高興嗎?”
曾國藩被左宗棠的話驚出一身冷汗。他起草檄文,隻想抓住長毛最可恨處痛斥,以喚起天下人共鳴,因此全在為名教而戰上鋪陳筆墨,還為此沾沾自喜。雖說保護名教並無不妥,但朝廷難道就沒有一點分量?難道作為臣子一點為皇上分憂的意思也沒有?這些話閃過心頭,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仿佛皇上正在厲言責問。
左宗棠說話從來不顧他人感受,曾國藩像個小學童,被問得無以回答,隻得道:“依季公看該如何補救?現在讓人揭了如何?”
“揭倒不必了,那樣豈不越描越黑?你出征前長沙官紳肯定要送行,那時你再大談一番為皇上分憂,為大清社稷殺賊的話就是了。”左宗棠搖著頭出了個主意。
曾國藩回到住處,仔細思考了出征儀式上的說辭。又招來諸將,仔細研究了出征計劃。此次戰役,由曾國荃率陸師八千為先鋒,諸汝航、楊載福、彭玉麟率水師五營、戰船五十艘配合,剩下三千人馬由他親自率領,作為預備隊。
次日一早,湘軍在城南舉行出征儀式,長沙官紳前來送行。江麵上泊著百餘艘戰船,每艘戰船上都架著從廣東買來的洋炮,水手役夫正在忙碌著搬運生活用品及軍械,岸上則是列隊整齊的陸師。
無論水陸勇丁,都穿著嶄新的號衣,個個精神抖擻。岸上開闊處搭起一處一丈多高的閱兵台,數丈高的旗杆上掛一麵杏黃大旗,旗上繡一鬥大的“曾”字,還有一行小字是“欽命湖南團練大臣”。旗杆下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上供著祭品。香爐內三炷大香,飄起嫋嫋青煙。
曾國藩向大家拱手致意,然後登上高台發表慷慨激昂的出師演說。然後大家在駱秉章的帶領下祝大軍旗開得勝。幾聲炮響後,大軍便開拔了。
曾國藩雖然坐鎮長沙,但一刻也不得安寧。探哨每隔半個時辰就來報告一次大軍的情況,一切都算順利,令他更寬心的是北麵的太平軍似乎還沒有增援湘潭的意思。
午後,曾國藩在長沙認識的一個米商報告了一個消息:靖港隻有幾百名太平軍防守。此地是湖南四大米市之一,在長沙西北六十裏處,溈水穿鎮而過匯入湘江,早在唐朝時就是湘江上有名的港口。它原來叫作溈港,因為唐朝大將李靖曾在此駐兵時秋毫無犯,百姓念他的好,就改叫靖港了。
靖港不是很大,但位置卻很重要,是益陽、寧鄉、湘陰等地農產品的集散地,因此不少商人在此開店設行。這位米商在長沙經營一家米行,在靖港也設有分店。曾國藩幫辦團練後,經常托他購米,所以就十分熟悉了。米商的兒子在靖港主持分店,消息就是他帶來的。
“靖港是商貿重鎮,長毛不會不知道它的重要性,那裏原來有駐軍幾千,怎會隻有幾百人?你兒子該不會弄錯吧?”曾國藩有些懷疑。
米商信誓旦旦道:“原來是駐了幾千長毛,可湖北方麵好像派出一支人馬向洞庭湖這邊來了,所以靖港長毛就被抽調去助守嶽州。這話是我兒子從長毛嘴裏聽來的,他本來被長毛關了起來,聽放哨的兩個小長毛說的,後來他趁機逃走,而且還親眼看到靖港人很少,所以連夜跑來報信。”
曾國藩不再懷疑,決定親領預備隊進剿靖港。理由明擺著,他最初的計劃就是兵分兩路,主力進攻湘潭,另一支人馬進攻靖港,牽製北路長毛,使其不得分兵增援湘潭。後來因左宗棠反對,他才勉強同意集中兵力。如今天賜良機,正好趁機全殲靖港長毛,一則解大軍後顧之憂,二則趁機占據這個戰略要地。
幕賓李元度勸他還是不要改變計劃,精兵強將都去了湘潭,所餘兵馬是預備之師,最好不要貿然出擊。但曾國藩的幼弟曾國葆卻認為靖港隻有幾百長毛,而預備隊有三千多人,以眾擊寡,勝券在握。李元度仍然不放心,問道:“此事要不要與左先生商量一下?”
曾國藩搖頭道:“不必商量,他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他原來就不讚同兵分兩路,此時商量也無用。”
湘軍預備隊四更造飯,之後水陸並進,直赴靖港。因為是順流而下,而且又刮起了西南風,水師行進速度很快,太陽離山頭還有一竿子高時,就到了白沙洲。步卒行軍慢,等了大約一個時辰,水陸才會合。按照曾國藩的部署,水師直接向靖港進攻,步卒則通過浮橋殺人鎮內。
水師在前,曾國藩座船隨後,沿北岸而行。離靖港隻有一裏多了,對麵依然靜悄悄的。曾國藩一聲令下,水師衝向南岸。就在戰船靠近南岸之時,突然喊聲四起,靖港內人聲鼎沸,岸邊、房頂突然冒出數不清的太平軍,看樣子有好幾千人!
這些太平軍的槍炮非常厲害,又居高臨下,湘軍戰船和浮橋上的步卒都成了活靶子。曾國藩知道中了埋伏,但要想退回去卻沒那麽容易,所以他決定水陸並進,拚死一搏。他嚴令步卒跑步行軍,搶占靖港碼頭。可步卒前鋒快上岸時,突然周圍萬箭齊發,太平軍又是伏兵四起。
湘軍未經戰陣,一看長毛勢大,早就失去了鬥誌,驚慌失措,轉身開始逃跑。浮橋是由小船上鋪了木板做成,高低不平,風大浪急,許多人被擠進水中。突然又有百餘艘小船從靖港內竄出,前麵燃著熊熊大火,直向湘軍水師撞來。湘軍陣前的戰船被燒著後,水勇紛紛跳水,任戰船隨水漂流。
曾國藩仗劍督陣,在岸邊立起大旗,厲聲喝道:野有敢過此旗者,斬!”雖然他連斬數人,但潰勇已經無法收攏,大家都繞過大旗繼續逃命。眼看太平軍就要殺過來了,李元度令親兵架起曾國藩就跑。眾人一口氣就跑了六七裏,發現沒有追兵了才停下來。
曾國藩臉色鐵青,兩眼迷茫。他棄舟登岸,對李元度等人道:“你們不要跟著我,我想靜一靜。”
“滌公,這裏離長毛太近,還是先回長沙再說吧!”李元度勸道。
“長毛就那麽可怕嗎?你們不要跟著我!”後麵這句話他是惡狠狠說出來的,還用力地甩了甩手。
李元度不敢再跟,隻得和曾國葆商量。被嚇得失魂落魄的曾國葆這時才回過神來,他盯著遠處的曾國藩看了一會兒道:“我大哥臉色不對,必須有人跟著。”說罷,便打發兩個親兵跟了上去。可是他們還未趕過去,曾國藩便突然一頭紮進了水裏。
“滌公不會水!”李元度驚呼道。
兩名親兵立即跳進水中,把曾國藩拖上岸來。他一身泥水,臉色蒼白,仰著頭像是在問天,又像是在自問:“沒想到我的湘軍竟如此不堪,我還在長沙官紳麵前稱什麽勁旅?我親自督師竟一敗塗地,還有何麵目見人?兵勇不聽號令,有禁不止,軍紀何在?你們又何必救我?”
李元度、曾國葆一邊苦口婆心相勸,一邊向親兵使眼色,硬是把曾國藩拉回座船,向長沙駛去。
傍晚的時候,靖港大敗的消息已經傳到長沙。長沙城裏人心惶惶,不少大戶收拾細軟準備下鄉避難。左宗棠聽到消息後,就到簽押房去找駱秉章商量。他反背著雙手在屋內踱步,對駱秉章道:“曾滌生雖然麵上謙和,但心底卻自以為是。論打仗,他讀過幾本兵書?他不聽我的話,不敗才怪!”
兩人正在感慨,徐有壬和鮑起豹卻吵嚷著過來了。兩人一進門就道:“駱撫台,曾國藩打敗仗了,您應該上折子參他。”
左宗棠聞言便問道:“兩位大人,誰說曾滌生打敗仗了?”
徐有壬道:“剛聽說的,步卒已回到長沙了,水師行船要慢一些,估計曾國藩還在路上。但他打了大敗仗是確定無疑的!”
“聽說戰船幾乎全被長毛燒了,兩千多人死傷一千五六。長沙城人心惶惶,這還不都是曾國藩造成的?他練勇一年,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不參他一本,愧對湖南父老。折子我們都寫好了,也請大人署個名。”鮑起豹也道。
左宗棠接過折子,翻了翻便扔到桌子上道:“這個折子還不短呢!”
“隻有三千餘字,但仍覺不能盡意。”徐有壬道。
“可是兩位大人的消息準不準呀?我和駱撫台怎麽就沒聽到任何消息呢?”
鮑起豹道:“這是末將的哨探剛剛傳回的消息,千真萬確。”
左宗棠勃然變色,拍案大聲怒斥道:“你們兩個剛聽說了消息,竟就寫好了三千字的參折,可見你們早就寫好了,分明是盼著湘軍敗給長毛!你們飽食朝廷俸祿,卻一心盼著長毛獲勝,到底是何居心?該參的究竟是曾滌生還是你們?”
兩人頓時語塞。
左宗棠寸步不讓道:“撫台大人,湘軍主動出擊長毛,而鮑起豹、徐有壬非但不為出征之師分憂,反而聽到長毛獲勝後欣喜若狂,大人若不參此兩人,如何對得起浴血奮戰的湘軍,又如何能夠激勵士氣,固我軍心!”
“湘軍是敗了,敗了就該參。”鮑起豹聲音嗡嗡道。
左宗棠轉回身盯著鮑起豹,直呼其名道:“鮑起豹,誰說湘軍敗了?攻打湘潭的湘軍正與長毛激戰,勝負未分,何來戰敗?曾滌生率軍奇襲靖港,即便果真失利,那也牽製了長毛,解決了湘軍的後顧之憂。現在說勝敗,為時尚早吧?”
駱秉章這時也幫腔道:“你們也太過分了,就算曾滌生戰敗,那也要等見了麵了解實情後再說吧?”
兩人收起折子,灰溜溜走了。左宗棠向他們的背影吐了口唾沫道:“小人,真是一幫小人!尤其是這個姓鮑的,身為提督不肯出戰,做縮頭烏龜,還有臉參別人!”
駱秉章歎息道:“所以成事難啊!你該知道我這巡撫的難處了吧?”
次日一早,左宗棠聽說曾國藩已回到長沙,便匆匆洗漱完畢,到碼頭上去看望。曾國藩的座船就在碼頭,船上曾字大旗半落在旗杆上,親兵護衛們也號衣不整。他呆坐在船艙裏,滿身泥水,衣服竟也沒換。
李元度拉著左宗棠的衣袖,小聲央求道:“季公,勸勸滌公吧,您的話他還是聽的。”
左宗棠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曾國藩,一句話也沒說。他看到桌上有一份草稿,便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份遺折——
為臣力已竭,謹以身殉,恭具遺折,仰祈聖鑒事。臣於初二日,自帶水師陸勇各五營,前經靖港剿賊巢,不料開戰半時之久,便全軍潰散。臣愧憤之至。不特不能肅清下遊江麵,而且在本省屢次喪師失律,獲罪甚重,無以對我君父。謹北向九叩首,恭折闕廷,即於今日殉難。論臣貽誤之事,則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誌,則萬古不肯瞑目。謹具折,伏乞聖慈垂鑒。謹奏。
左宗棠把遺折扔到桌子上,大聲道:“我左宗棠瞎了眼,錯看了你曾滌生,還把你當個頂天立地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沒想到原來你心胸如此狹窄!目光如此短淺!”
李元度、曾國葆見左宗棠沒有一句勸慰,卻劈頭痛斥,都說道:“季公,滌公心裏已經夠難過了,你又何必如此?”
曾國藩低著頭終於嘟囔了一句:“我兵敗如此,不死不足以謝天下。”左宗棠冷笑一聲道:“你以為一死就可以謝天下嗎?皇上欽封你為團練大臣,原本指望你練出一支勁旅,你遇小挫就一死了之,如何對得起天恩?湖南子弟隨你從軍,人人都懷富貴發達的夢想,原本指望跟著你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如今一遇小挫你就一死了之,讓他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多少人希望因此破滅,你能死得心安理得?靖港死難的湘軍子弟,豈不碧血白流,死不瞑目?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你是個書生,難道你把自己當成百戰百勝的兵聖?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遇到這麽一點挫折就尋死覓活,你真連村野愚婦也不如!”
曾國藩受了左宗棠這頓痛斥,人反倒有點精神了,道:“我首戰失利,有何麵目見湘鄉父老?長沙官紳不知有多少人在譏笑我呢!我寧願一死,也不在他們麵前丟麵子。”
左宗棠略彎一下腰,盯著曾國藩躲閃的眼神道:“曾滌生,你告訴我麵子多少錢一斤?你的麵子就這麽值錢?現在是有不少人在笑你,還有人已寫好了折子要參你。越是這種時候,大丈夫就越不低頭!要是換了我,不但不怕他們笑話,還要當麵質問他們,困守城池,畏敵如虎,有何資格嘲笑上陣殺敵之人?敗了,至少說明你與敵接仗了,難道不比他們做縮頭烏龜強百倍?你現在死了,隻能證明你統軍無方,結果就是把你封進五尺棺內,就此蓋棺定論。湘潭大捷也與你無關,將來建不世功勳、封侯拜相也都與你無緣。”
曾國藩聞言霍地站起來問道:“你說湘潭大捷了?你聽誰說的?我怎麽沒接到戰報?”
左宗棠搖搖頭道:“我沒聽誰說,也沒接到戰報。”
剛剛活過來的曾國藩,一下子又垂頭喪氣地跌坐到椅子上,道:“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滌公,你這聰明人,怎麽腦子一下轉不過來了?沒接到捷報,可也沒接到敗報啊!如果湘潭敗了,水師戰船不早就順流潰退下來了嗎?”
曾國藩一拍額頭道:“季公說得對,季公說得對啊!我糊塗了。”
左宗棠鼻子裏哼出一聲道:“我的話什麽時候錯過?”
正在這時,探哨來報,說湘潭大捷了,長毛被殲萬餘人,敵船被焚毀五百餘艘,林紹璋部被全殲,繳獲糧草軍械無數!
曾國藩激動地站起來,握住左宗棠的手道:“季公,湘潭大捷了!大捷了!”然後一把抓起桌上的草稿,撕個粉碎。
駱秉章、鮑起豹、曾國藩三人聯銜上了一道奏折,報告湘潭大捷和靖港戰敗的經過。曾國藩自己又上了一個請罪折,提督鮑起豹也上了一個折子,密參曾國藩,派專差送往京城,比三人聯名的折子早到京半天。
鹹豐看了鮑起豹的折子後勃然大怒。鮑起豹在折子裏密參曾國藩三條,一是獨斷專行,擅殺人命,以致長沙人稱其為“曾剃頭”;二是討粵匪檄隻字不提保大清社稷、為皇上分憂,居心叵測;三是輕敵浪戰,致有靖港之敗。
鹹豐最憤怒的是第二條,一千餘字的出兵檄文竟不說一句保大清的話,曾國藩到底想幹什麽?他還是不是大清之臣?盛怒之下,他要軍機處下旨捉曾國藩進京議罪。眾軍機心裏都覺不妥,但皇上在盛怒之下,沒人敢說話。見軍機們不吭聲,鹹豐厲聲問道:“怎麽,你們要抗旨嗎?”
此時,已在軍機上行走的刑部侍郎肅順出班奏道:“奴才以為現在治曾國藩之罪為時尚早。鮑起豹隻是一麵之詞,靖港大敗,駱秉章、曾國藩肯定要有奏折,等他們的折子到了再議不遲。曾國藩果真有罪,早晚逃不過懲罰。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奴才估計今明兩天湖南必有奏折。”
“朕氣的不是靖港之敗,而是曾國藩的用心!他深受先皇器重,幾年就擢為二品大員,卻絲毫沒有報效大清之意,你說其心是不是可誅?”
肅順是鹹豐近來特別寵信的大臣。肅順不拘小節,頗有膽略,不同於唯唯諾諾的眾臣,很快得到他的寵信。別人不敢說的話,隻有肅順敢說。他從容答道:“奴才以為其心不必誅。”
鹹豐反問道:“那照你看來,是不是曾國藩造反了其心才可誅?”
肅順仍一臉鎮定道:“曾國藩是大儒,不會反。奴才以為曾國藩在檄文中說要保孔孟之教,其實已把保大清的意思說進去了。孔孟講的就是君君臣臣,講的就是忠孝仁義,他保孔孟不就是要保皇上保大清嗎?”
鹹豐的氣小了些,道:“朕不是聽不進逆耳忠言,好,朕就等他的折子。”
長沙的官紳都盼著曾國藩倒黴,曾國藩自己也是忐忑不安,不知朝廷會如何處置。處在這個尷尬時期,沒多少人會來看他,他也懶得見人,更不願理事,索性搬進城外妙高峰的寺中居住,天天與老和尚對弈。
這天下午,兩人又在對弈,老和尚思索著輕放下一粒黑子,曾國藩看了看苦笑道:“又輸了,晚輩甘拜下風。”
老和尚合掌道:“不是施主棋藝不如老衲,實因施主心中有事。”
曾國藩心中當然有事。他知道鮑起豹等人都盼著他倒黴,說不定已上了密折參他,朝廷會不會體諒他的艱難,更是不得而知。反正這幾年,因為敗績而殺大員已是屢見不鮮,朝廷未必格外愛惜他這顆腦袋。
聽到門外小和尚的聲音,曾國藩知道左宗棠來看他了,就對老和尚道:“季高到了,您猜他開口第一句話會是什麽?”
老和尚心領神會道:“這位左施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心裏有,嘴上說,從來不會背後算計人。”
這時左宗棠已經進來了,抬頭便道:“滌公,這幾天我仔細分析,這次靖港失利,原因有四……”
曾國藩與老和尚見此會心一笑。
左宗棠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並無出醜,便問道:“你們笑什麽?”
“我正和老師父猜你進門第一句話會說什麽呢!”
左宗棠有些不高興了:“哦,你是嫌我說多了。好,從今天起,我不再說靖港之事。”
曾國藩連忙搖手道:“不是嫌你說多了,而是朝廷給我什麽處分還不知道,將來帶不帶兵更難說,你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用。”
“朝廷再怎麽處分你,也不會不讓你帶兵。”
曾國藩最擔心的是朝廷剝奪他的帶兵之權,聽左宗棠說得這麽肯定,有些驚喜地反問道:“季公何以見得?”
“自從長毛起事以來,官軍連招架之力都沒有,像湘潭這樣的大捷何曾有過?好不容易有一支勁旅可以依靠,朝廷當然不會自斷臂膀。”
曾國藩還是有些憂心忡忡院“我算什麽臂膀?何況還有些人怕我不死呢!”
“你這人就是膽子太小了!是殺是剮,全在朝廷一句話,你擔心也沒用,不如不用去管。老師父,我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今天晚飯就不回去吃了,在您這裏討口齋飯,圖個清靜。”
“左施主肯賞臉,老衲求之不得。”
太陽一落山,天轉眼就黑了。小和尚擺上齋飯,大家剛要動筷子,隻聽腳步聲亂響,兩位巡撫衙門的差役就進來了。
“左先生,上諭到了,撫台大人命屬下送來了。”
曾國藩提心吊膽地望著左宗棠,隻見左宗棠展開上諭,一邊看一邊皺起眉頭,看罷便歎息道:“沒想到朝廷會如此絕情。”
曾國藩聞言,驚駭得連聲音都變了院“季公,可是關於我的處分?”
左宗棠點了點頭院“沒想到朝廷會如此絕情,竟要押赴刑部治罪!”曾國藩跌坐到石凳上喃喃道:“怎麽會如此?怎麽會如此?”
左宗棠看曾國藩驚成那樣,忍不住放聲大笑道:“滌公,我嚇你呢!”接著,他便一本正經地念起來——
軍機處奉上諭:湘軍初戰失利,損失慘重,本應將曾國藩交部議罪,然湘潭大捷實洪逆作亂以來所少有,朝廷愛惜人才,從輕處罰。曾國藩著降二級,戴罪立功,湖南提鎮以下武官可依軍情相機調遣。提督鮑起豹株守城池,不能主動出擊,實屬昏庸,若再無作為,定奪職還鄉。
曾國藩聽完欣喜地站起來,拿過上諭連看了幾遍。顯然朝廷非但沒責罰他,反而更加倚重了,連綠營都可相機調遣!他對左宗棠更加佩服,拱手一禮道:“季公真是神機妙算,果然不出你所料。”
“這下你放心了吧?降二級處分算不上什麽,一個勝仗下來就會撤銷,提鎮以下武官歸你調遣,這是多大的恩寵?朝廷是在重用你呢,你放開膽子幹就是了。”接著,左宗棠話題一轉道,“不怕你煩,話我還是要說,兵不在多而貴精,靖港之敗主要是兵勇良莠不齊,怯懦油滑者太多,你應趁此機會嚴加裁汰。”
人逢喜事精神爽,曾國藩對左宗棠的建議一概聽從院“季公的主意再對不過,我決定將靖港之戰中潰散的勇營一概裁撤,其他各營也嚴加篩選。隻是裁軍要花一筆遣散費,銀子是個大問題。湘軍自組建以來,糧餉全靠勸捐,有錢大戶幾乎已經派遍,勸捐一途越來越難。湘勇一人月餉五兩,現在已欠餉兩月,一萬五千人就需要十五萬兩。尤其是裁撤的弁勇,裁撤之日就必須把餉銀發齊,如果裁撤三千人,就需要三萬餘兩。這次大戰,水師戰船損毀五十餘艘,軍械、火藥也要補充。”
“我會幫你想辦法,實在不行,先從藩庫挪借十萬兩。”左宗棠道。
曾國藩連連打拱道:“季公對湘軍提攜之恩,我沒齒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