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伯樂湘江夜談 驚天變林公薦才
災民潮總算結束了,左宗棠正指揮著家人拆灶除鍋。忽然遠處有快馬疾馳而來,到了莊門前便停下來問道:“這可是柳莊?左舉人是否在家?”
“鄙人就是左宗棠,不知公差前來有何貴幹?”左宗棠接話道。
來人正是巡撫衙門的差役,他打了個千道:“林大人路過長沙,點名要見左先生,撫台大人特意差小人前來相請。”
左宗棠大喜過望道:“你說的可是虎門銷煙的林大人?”
“正是!撫台大人見過林大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小人前來請先生。林大人隻在長沙小駐半日,還請先生快快起程。”
“好,我這就隨你去。”
左宗棠和差役一路快馬加鞭,趕到長沙碼頭時已是傍晚時分。碼頭上轎馬熙攘,全是湖南的文武官員和縉紳。左宗棠擠到跳板前,高舉大紅拜帖,高聲叫道:“湖南湘陰舉人左宗棠,拜見林大人!”
站在身後的一位官員扯住他的衣袖道:“你這個人怎麽能這樣,我們都等半天了,你總該有個先來後到。”
左宗棠十分反感他居高臨下的眼神,反唇相譏道:“先來後到是分得清的,不過林大人見誰不見誰卻很難說。”
官員嘴一撇道:“總歸不會先見你!這一碼頭的人,二品三品的大員都有,難道林大人會先見你一個小小的舉人?”
正吵嚷間,卻聽差人高聲叫道:“林大人有請湘陰舉人左季高!”
說話間,清瘦的林則徐出了船艙。人群躁動起來,有人喊道:野林大人,我們已經等候半天了,總要有個先來後到啊!”
林則徐連連向大家拱手道:“老夫對不住了,大家還是請回吧,今天實在沒有時間向諸位請教了。”然後他又向左宗棠招了招手道,“你就是季高吧?快,快上船。”
左宗棠在眾目睽睽下踏上了跳板,因為心情太緊張,他一腳踏空,跌進了水裏,碼頭上一片哄笑。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拉起時,他已是渾身濕透。他在跳板上站穩,向林則徐一拜道:“晚輩湘陰舉人左宗棠拜見林大人。古人拜見聖賢,要三沐三熏,晚輩已經沐過了,可見最為心誠!”
左宗棠處變不驚,不禁令一碼頭的人刮目相看。林則徐笑了笑道:“這就算你給我的見麵禮了。趕緊進船,別著了風寒。”
進了船艙,林則徐吩咐兒子拿了幹淨衣服給左宗棠換上。左宗棠肚大,林則徐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緊巴,但他心裏卻是異常舒坦。林則徐吩咐起航,他要找個清靜處與左宗棠秉燭夜談。
左宗棠重新見禮道:“晚輩對大人心慕已久,近年在陶文毅公的藏書樓中讀到了大人的不少書函,還有陶公對大人的評價,心裏更是向往之。今日得見,晚輩真是三生有幸!”
“胡潤之多次向老夫誇讚你,今日一見,果然是曠世奇才。剛才你不慎落水,處變不驚,那份從容氣魄真讓老夫佩服!來,咱們邊喝酒邊談。”林則徐把他扶了起來。
林則徐隻留兒子斟酒。一個是年逾花甲、名滿天下的封疆大吏,一個是年近不惑的落魄舉人,兩人把酒臨風,泛舟洞庭,天文地理,上下古今,越談越投機。
“許多人都以為新疆是荒蕪之地,其實大錯特錯了。那裏不乏水草豐美的膏腴之地,尤其伊犁九城,更是塞上江南。”談起貶謫之地,林則徐不禁這樣說道,“雖說如此,但新疆屯政不修,以致沃饒之地並不富強。如果在南八城興修水利,廣種水稻,富饒將不減東南。”
“晚輩以為,新疆的最大問題在於體製不合。”左宗棠對新疆早有研究,現在和林則徐談起來更是滔滔不絕自乾隆朝以來,新疆一直實行的是軍府製。治軍之官多,理民之官少,以致民政不修。不知朝廷為何不在那裏建置行省,像內地一樣,這豈不更有利於發展?”
林則徐連連讚歎院“你竟有如此高見,真是了不得!老夫在新疆這幾年,也在思考建省的事情。真是想不到,遙遙數千裏,竟有此知己。”
其實最早提出在新疆建省的是著名詩人龔自珍,左宗棠二十多歲時就讀了他的文章,後來又研讀了《蒙古圖誌》《朔方備乘》《西域水道記》《新疆識略》等書籍,更是認識到新疆建省的必要性。他在第一次赴京會試時,就作了《燕台雜感》八首,其中一首就寫了新疆問題: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陀萬裏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他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他把這首重新抄錄的詩恭恭敬敬呈給林則徐,林則徐看罷擊案讚道:“建省、興屯,抓住了新疆問題的要害。隻有建省,重視民政,百姓才能安定;隻有大興屯墾,糧草豐足,新疆才能自給自足。不然,萬一將來發生戰事,新疆迢迢萬裏,靠關內轉運糧草,實在是開支浩繁。”
“新疆是蒙古的屏藩,新疆穩固,則蒙古穩固,而蒙古穩固,則直隸、京師無虞……”左宗棠侃侃而談。
船艙外,江風吹浪,舵樓發出“咯吱”的聲音,陪伴著這對忘年交的竟夕暢談,燭光在艙窗上印出一老一壯傾心交談的剪影。太陽就要升起,天色一片橘黃。仆人進艙將燭火吹滅,曙光照進船艙。左宗棠驚訝道:“哎呀,這麽快天已經亮了,林大人,都怪晚輩不該如此叨擾。”
“不礙事,不礙事。好久沒有如此痛快地暢談了。”林則徐站起來活動著筋骨,連連擺手道,又吩咐林汝舟把他的藤條箱拿來。
林汝舟拿來箱子,林則徐把它交到左宗棠手上,叮囑道:“這是老夫在新疆積累的資料,包括地理、邊防、輿圖以及俄羅斯的動態。海疆有英夷為患,西北則有俄羅斯虎視眈眈。俄羅斯貪得無厭,已經吞並若幹小國,如今又陳兵邊界,窺我大好河山。老夫已經老了,雖有禦俄之誌,但已力不從心。這些年老夫一直在尋找可托大事之人,昨夜與季高暢談,深信你是絕世奇才。今後西定邊疆,抗擊俄人,這些資料或許會有點用處。”
左宗棠接過箱子,兩眼有些濕潤,恭恭敬敬地道:“大人之言晚輩謹記在心。隻是晚輩不過是一介寒儒,空有大誌,恐難有用武之地!”
林則徐握住左宗棠的手道:“季高,依老夫多年的閱曆看來,如今民生艱難,怕不久就會生出大亂,那時朝廷就會需要你這樣的人出來效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老夫還有兩句話相贈,希望你銘記在心。”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林則徐提筆揮毫,兩句話躍然紙上。他放下筆感歎道:“大丈夫做事,應當以國家利益為重,不能因個人禍福取舍進退,有時應該將生死置之度外。老夫這句話不少人知道,但許多人隻不過是掛給別人看的。老夫期望你不要掛起來,而是記在心裏,行在世中。”
左宗棠拱手道:“晚輩謹記大人教誨。”
這時,林則徐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名叫賴長,是湖南長沙人,原是他多年的幕賓,擅長仿製洋人槍炮,因虎門銷煙與林則徐一同獲罪,被發配新疆。後來兩人一起遇赦人關,林則徐赴任雲貴,賴長因為身體不好,便回籍調養。
“將來對付洋人,必要仿造洋槍洋炮,賴公最擅長此技。你不妨去拜訪一下,或許將來他可助你一臂之力。”林則徐在走之前又向他推薦了這個人才。
左宗棠聽說長沙有精通洋槍洋炮之人,心裏十分驚喜。送走林則徐,他便立即進了長沙城,四處打聽賴長的住處。經一位老者指點,他拐進一條街道,找到了賴宅。
開門的仆人道:“我家老爺到碼頭送林大人去了,什麽時候回來可說不準。”
“我也到碼頭送林大人了,怎麽沒見你家老爺?”左宗棠詫異地問道。
“這麽說,先生認識我家老爺?”
左宗棠一摸後腦勺道:“我糊塗了,我並不認識你家老爺。”
兩人正說話間,仆人一指遠處道:“我家老爺回來了。”
左宗棠一見來人就自報家門,賴長拱手道:“哦,原來是季公。昨天在下有幸被林公接見,他還說起過你。聽碼頭上的人說,你和林公在船上暢談一夜,麵子比撫台大人還大。”
“林大人對你也是讚賞有加,說你精於槍炮製作,讓在下特來拜訪。”賴長擺了擺手說道:“跟著林公多年,效力而已。”
進了賴宅,兩人的話題仍然是槍炮製作。賴長為人幹練,說話幹脆,很投左宗棠的脾氣。相談半天,他便告辭了,賴長一直送到大門之外。此時賴長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季公,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在下有犬子三人,原本請了先生,後因故辭掉。在下向來敬重先生的學問人品,不知先生可否屈就?”
“可在下現正在陶府執教。”左宗棠有些為難。
“那也不難,就把陶公子接到長沙來,反正在下的宅子比較寬敞,咱們也可暢談。”
“好,待在下與陶老太太商議後就回話。”
當天傍晚左宗棠回到家後,孩子們都得到一件小禮物,大家高興得不得了,很少獨酌的左宗棠也吩咐晚飯要上酒上肉。一家人圍坐,他幾杯酒下肚,已經頗有醉意,說話不免誇張:“你們不知道,全省大小官員都等著見林大人一麵。可林大人卻站在船頭上讓他們都回去,說他要單獨見我左宗棠一人。撫台大人聞聽此言當下就不幹了,說他們已等了一天了。可林大人卻說,多久也不行,我可以不見你們,但左宗棠我必須要見……”
“阿爹,林大人是誰?”大兒子孝威好奇地問道。
“林大人是天下最偉大的人。”
“那林大人厲害還是皇上厲害?”
這一下倒把左宗棠問住了,他想了想反問兒子道:“那你說,是林大人厲害還是皇上厲害?”
兒子歪著頭想了一陣後道:“林大人那麽喜歡你,為什麽不給你官做呢?肯定是皇上厲害,皇上要是喜歡阿爹,就一定會給阿爹大官當的。”
這話一下子戳到了左宗棠的痛處,桌上頓時安靜了下來。不過左宗棠今天高興,自我解嘲道:“嗯,你說得不錯。但是皇上沒見過阿爹,不知道阿爹的本事,如果皇上見了阿爹,一定會給阿爹大官做的。”
兒子卻不依不饒:“那什麽時候皇上能見阿爹啊?”
“那就難說了,那得看皇上高不高興了。他要是不高興,怕是這輩子也不會見阿爹了。”左宗棠笑道。
“阿爹,孩兒給您出個主意,您給皇上買個小布狗,就像我那個一樣,皇上見了一定喜歡,皇上一喜歡就見你了,就會給你官做。”
“哈哈哈……”一桌人都被這話給逗笑了。
“小孩子家就知道送禮討好了,這可不像你阿爹,你阿爹寧願別人不喜歡,也不會送禮討好別人。來,咱爺倆幹一杯!”左宗棠心裏十分痛快,和家人一直坐到很晚。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公元1851年1月11日),廣西桂平縣金田村到處旗幟飄揚,牛角長鳴,礦工、炭工、農民們手持刀矛農具等向圩場集中。他們衣衫襤褸,但人人臉上都喜氣洋洋。鞭炮聲響起,楊秀清、蕭朝貴、馮雲山、韋昌輝、石達開等首領穿著紅色戰袍走到搭起的高台上,桌案上供著水果和三牲。楊秀清高呼道:“請大道君王、上帝次子秀全與大家見麵!”洪秀全身穿紅色戰袍,頭裹黃色頭巾,在四名年輕會眾的簇擁下走上前台。全場歡聲雷動,洪秀全緩緩舉起雙手,向人群致意,聲音洪亮地高聲宣布道:“上帝派朕下凡誅妖,共建人間天堂。誰是妖?滿清皇帝是妖,大小貪官汙吏是妖,為富不仁的地主是妖,隻有誅盡妖類,才能共建太平天國!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清妖的子民!從今天起,我們要蓄發易服!從今天起,我們要同食同穿!從今天起,朕要帶領你們共建有田同耕、有飯同吃、人人平等、共尊上帝的太平天國!”“誅滅清妖,天下太平!天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楊秀清帶頭高呼。“誅滅清妖,天下太平!天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威震雲霄,傳之數裏。
洪秀全又高聲宣布道:“楊秀清、蕭朝貴、馮雲山、韋昌輝、石達開聽封!天父天兄派朕下凡,帶領大家誅滅清妖,共建太平,現遵天父天兄旨意,特封楊秀清為中軍主將,蕭朝貴為前軍主將,馮雲山為後軍主將,韋昌輝為右軍主將,石達開為左軍主將。各將均受中軍主將節製,並準中軍主將站立奏事。”
五人同聲高呼:“謝天王!”
廣西巡撫鄭祖深以六百裏加急上報太平天國起事的消息,登基不到一年的鹹豐帝大為震怒,但他沒有立即召軍機大臣前來商議,而是先請他的師傅、吏部尚書兼協辦大學士杜受田進宮。
杜受田一到,鹹豐立即讓他看了鄭祖深的奏折一廣西金田拜上帝教聚眾滋事,竟殺死前去剿辦的副將伊克坦布。
看完之後,杜受田奏道:“皇上,金田會匪勸人行善,斬邪留正,並未騷擾百姓,而且秋毫無犯,紀律嚴明,可見他們不是烏合之眾。這種匪類往往包藏野心,這才是最大的隱患。”
鹹豐十分讚同師傅的意見,於是問道:“那依師傅之見,應該如何處置?”
“行軍打仗,無外乎兵餉。廣西群盜如毛,非有德高望重、實心任事的大員前往督辦不可,臣以為前雲貴總督林則徐可當此任。他在雲貴任上,剿撫兼用,成效卓然,就是土匪對他也是心悅誠服。另外,他在兩廣總督任上,虎門銷煙,振我國威。由他去廣西進剿,想必能大獲成功。同時,皇上還應從湖南、貴州、廣東調兵助剿。至於軍餉,著令戶部籌撥,先由廣東藩庫撥銀十萬兩應急。”
在福州養病的林則徐身體一直不好,但接到上諭,他不顧病體虛弱,立即起程趕往廣西。在他起程的時候軍報就不斷傳來,此時廣西已是遍地烽火。他一再催促趕路,可病情卻加重了,除疝氣外,又得了上吐下瀉的毛病。在潮州境內的普寧縣時,他實在支持不住,便敲了敲轎身。綠呢大轎停了下來,戈什哈打開轎簾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我想下去透透氣。”林則徐聲音有點虛弱。
這時林汝舟趕了過來,和戈什哈一起扶林則徐下轎。林則徐一隻腳剛邁出轎,就憋不住吐了起來。稍事休息後,他們便繼續上路。林汝舟叮囑前麵壓住馬步,慢一點走。
晚上,到了普寧驛館,林則徐病勢加重,晚飯一口也沒吃。他自覺難以複起,便吩咐兒子準備紙筆,他要口述遺折——
臣林則徐跪奏,為微臣拜發因病請暫醫調折後,遽覺心神昏散,自知萬難就痊,伏枕叩謝天恩,仰祈聖鑒事。
竊臣奉命馳赴粵西剿辦軍務,於十月初二日由福建籍就道,晝夜兼程,十三日馳至廣東潮州府城,忽患重病,吐瀉交作。時以軍務孔亟,力雖疲乏,不敢稍休,而連日探問賊匪滋擾情形,心加憤急,又於途次接準督臣徐廣縉來谘,臣因即就近調集兵勇,正擬親帶剿辦,以一麵趕緊服藥,仍力疾馳至普寧縣城,迨十八日病益加增。勢難趕站,當將請暫醫調緣由,恭折由驛奏聞在案。尚冀或能漸愈,仍當趲赴軍營,詎知拜折後,困憊愈深,昏暈難起,元氣大損,痰喘不休。據醫者雲,積久虛勞,心脈已散,百藥罔效。自料萬無生機,伏枕望闕碰頭,悲號欲絕。
伏念臣筮仕四十年,曆官十四省,仰荷三朝知遇,受恩深重,報稱毫無。唯此盡心竭力之愚誠,永矢畢生,雖一息僅存,自問不敢稍懈。前者渥蒙宣宗成皇帝恩隆覆幬,終始成全;此次更蒙皇上特遣視師,謬膺重任。既感深而思奮,尤敵愾以心殷。方將克日遄征,誓掃鯨鯢而複命;豈料半途遂廢,難延犬馬之餘生。未效一矢之勞,實切九原之憾。上負聖恩委任,之期圖報於來生。自知痼疾膏肓,愈覺哀鳴於垂盡。唯念兩粵進兵各處,臣未及躬往督剿,但期將士一心,戰守並用,能堅壁而清野,終掃穴而擒渠,自必仰稟宸謨,上紓宵旰。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矣。
除將欽差大臣關防敬謹封交地方官齎送兩廣督臣恭繳外,所有微臣奉差途次疾亟悲感下恍,手搖顫不能書,帶臣次子生員林汝舟隨行,謹口授令其繕寫,恭折由督臣附便具奏,叩謝天恩。伏乞皇上聖鑒,臣不勝嗚咽迫切之至。謹奏。
林汝舟含淚寫完,交給父親過目。林則徐沒有細看,便點了點頭對兒子道:“你再代為父寫一個附片,舉薦湖南湘陰舉人左宗棠。”
臣為官舉政多年,遍數門生故吏,唯以左氏宗裳令臣倍加歎服,其文可安邦定國,武可治軍靖亂,才具蓋世無雙。國家有難,朝廷亟須用人之際,切勿忘此幹練之才。
當夜,林則徐便病逝於普寧縣驛館中。
林則徐去世,舉國震悼。他在臨終之時專門舉薦之才,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舉人。鹹豐頗感奇怪,便問杜受田道:“師傅是否了解湘陰舉人左宗棠?”
“臣也不太了解。不過臣向湖南籍的官員打聽過,此人三次進京會試,都未能及第。據說他注重經實致用之學,對農事、鹽政、水利等多有研究。為人頗為自負,自稱今亮,有些恃才傲物。”杜受田如實答道。
鹹豐對“恃才傲物”四字十分敏感,便對師傅道:“自稱今亮,口氣好大。既然他這樣自負,就考個狀元讓朕瞧瞧。”
杜受田則比較客觀地說道:“林則徐既然推薦,肯定有他過人之處。如果皇上想用他,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不過,如今最急的是安排廣西督師的大員。”
可朝廷幾次更換欽差大臣,均束手無策。太平軍出廣西,人湖南,連占江華、永明、桂陽、郴州。在郴州,又有數千礦工投奔,被編為土營,專門負責挖地道、埋地雷、炸城堡、掘塹壕。
湖南巡撫駱秉章與湖南提督餘萬清商議,為防備太平軍北進長沙,便在衡州聚集重兵設防。蕭朝貴聽說長沙空虛,避實擊虛,僅帶兩千餘人沿湘贛邊境北上。一路之上官軍望風披靡,數千百姓投到他的旗下。半個月之後,蕭朝貴率軍四千兵臨長沙城下。駱秉章因連失州縣,被撤職查辦,貴州巡撫張亮基接任。
臨危受命,凶多吉少,張亮基的幕賓多不願隨他赴險。他想起貴東道台胡林翼就是湖南人,對湖南的情形熟,而且結交人多,就請他推薦幾個人才。此時胡林翼正帶兵駐湘桂邊界,收到張亮基的信立即推薦了左宗棠一
左子季高,才品超冠等倫,廉介方剛,忠肝義膽,與時俗迥異。其胸羅古今地圖兵法,本朝典章,切實講求,精通時務,訪問之餘,定蒙鑒賞。即使所謀有成,必不受賞,更無論世俗之利欲矣。
張亮基得此消息後很是高興:“如果這位左先生真如胡潤之所說,才能卓異又不計名利,那實在太難得了。”
幕賓看了胡林翼的信提醒道:“依胡觀察的說法,這位左先生未必好主”
請。
“恃才傲物嘛!如果左先生果真有才,三請四請都無不可!”張亮基決心已定。
他寫好親筆信,派出兩名公差快馬加鞭到湘陰去請左宗棠。兩位公差趕到湘陰時,左宗棠已是人去屋空。他們向人打聽,大家都說左先生已去青山白水洞避難了。沒辦法,兩位公差隻得又趕往那裏。
青山在湘陰東部,峰巒交錯,溝穀縱橫,地形複雜。白水洞在一條山穀之中,因為洞底岩石為乳白色,所以流水看上去也呈白色,因此被稱為白水洞。洞不大,也不深,但洞外巨大的岩石形成天然的廳堂,左宗棠和好友郭嵩燾便把茅屋建在這天然廳堂之中。屋後潺潺流水,穀中啾啾鳥鳴,這裏也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郭嵩燾是左宗棠的同鄉,是翰林院庶吉士,因老母去世,丁憂在籍。兩人在此搭建茅廬,比鄰而居。左宗棠二哥一家,周夫人的妹妹一家,還有郭嵩燾的弟弟郭崑燾、郭侖崙燾也搬過來了。
雖然住處簡陋,但這麽多親朋好友相聚而居,也別有一番情致。郭氏兄弟都是很有見識之人,大家在一起談天說地,很是投機。
張亮基的公差趕來時,左宗棠正與郭崙燾下棋,郭嵩燾、郭崑燾及周夫人的妹夫圍在一邊觀戰。左宗棠占了優勢,步步緊逼,把馬“砰”的一聲按了下去,得意揚揚地喝道:“將!”
郭崙燾一看,這一步已把他逼人絕境了,再看左宗棠那副得意揚揚的神氣,很不甘心地嚷道:“再殺一盤!再殺一盤!”
“都說文如其人,依我看,棋也如其人。你們幾個都是針尖對麥芒的脾氣,當心打起架來。”周夫人的妹夫笑道。
左宗棠連勝兩局,自然會大方一些,連連搖手道:“此言差矣!崙燾乃小弟,我這當大哥的怎麽也要讓小弟一步,怎會打得起架來?”
郭崙燾白了他一眼道:“哪有你這樣當大哥的,步步緊逼,手手殺招,還說讓小弟一步?”
看兩人重新布棋,郭嵩燾趁機插話道:“聽說長毛已把長沙圍起來了。”“他圍他的城,我下我的棋,老三,你先走。”
郭崙燾是老三,左宗棠也是老三,郭崙燾一邊拱卒一邊道:“你隻說老三,我還以為說的是你呢!”
“看來天下要大亂了。”
“大亂了才好!亂極則治。”左宗棠拿著棋子砰砰敲著桌案。
“依三哥看,長毛會不會打到白水洞來呢?”郭崙燾問道。
“不會。”左宗棠向前拱出一隻卒子道,“長毛從廣西到湖南,攻下過永安、全州、道州,可隨後又都放棄了。他們圍攻過桂林,攻不下就又撤走了。他們這麽多人,吃飯就是個問題,所以必須不斷劫掠通都大邑,最不濟也要是個縣城。白水洞這樣的地方,就是請他們也不會來的。”
一幫人關注棋局,公差到了跟前竟然都未發覺。兩位公差隻得拱手問道:“敢問各位,左先生可住在這裏?”
大家見是公差,互相對視一眼。左宗棠示意大家噤聲,問道:“這裏姓左的多得是,你們找哪位左先生?”
“我家老爺找名宗棠字季高的左先生。”公差回答道。
“你家老爺是何人?找左先生又有何貴幹?”左宗棠接著又問道。
兩位差人見此人刨根問底,便起了戒心院“先生若知道左先生在何處便告訴我等一聲,若是不知,我等就另找別人相問。公務在身,恕難相告。”
“實話說,你們找我算是找對人了,如果不告訴我原因,你們就甭想找到姓左的。”左宗棠頭也不抬,繼續下棋。
郭嵩燾也在一旁幫腔道:“兩位差官,他的話不假,你們實話實說錯不了,他有辦法找到姓左的。”
兩位公差交換了一下眼神,便道:“我等是巡撫衙門的,奉張撫台之命前來請左先生。”
“左某與你家大人素不相識,請他做什麽?”
“我家老爺請左先生出山當師爺。”
“哦,是這麽檔子事。”左宗棠聞言一笑道,“告訴你家老爺,姓左的那個人本領不大脾氣大,他不會當什麽師爺的。要論刑名、錢穀,紹興人是出了名的,請你家老爺另請高明吧。”
一位公差很聰明,他大概已猜出眼前之人就是左宗棠了,所以故意道:“這位大哥此話差矣!錢穀師爺我家老爺自然不缺,我家老爺要請的是能出大主意的軍師,也隻有左先生這樣的人擔當得起。貴東道台胡大人曾對我家老爺說,這位左先生乃湘陰臥龍、今世諸葛,怎能與紹興師爺相提並論呢?”
這話說得左宗棠很是高興,他仰頭對郭嵩燾道:“看,又是這胡潤之多事。”
郭嵩燾對兩位公差道:“你們算是找對人了,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湘陰臥龍。”
兩位公差重新見禮,恭恭敬敬把張亮基的親筆信奉上。
左宗棠看罷,便把信放到一邊,對兩位公差道:“你家大人的美意我心領了,回去告訴撫台大人,就說左某才學寥寥,沒有胡潤之說得那麽好,請他另尋高明。”
兩位公差再三相請,無奈左宗棠意誌堅決,兩人隻好悻悻而歸。
見公差已走,郭嵩燾詫異地問道:“張撫台都說了什麽?季公怎麽一口就回絕了?”
左宗棠把信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罷說:“難得張撫台如此誠心相請,季公何不就此出山?”
左宗棠連連搖頭道:“出山容易回山難。如今國事敗壞,朝廷賢奸不分,官員貪賄成風,地方盜賊蜂起,一遇旱澇災害,更是饑民遍地。說句不中聽的話,如今的朝廷就像一座破草房,一把火就會燒個幹幹淨淨。這時候去長沙,這不是飛蛾撲火嗎?”
“那依你的意思,如今到了改朝換代之時?”說出這句話,郭嵩燾又覺不妥,他看一眼周圍,在這深山之中,並無外人。
左宗棠沒那麽多顧忌,依然大著嗓門道:野改朝換代未必,但長毛深得人心卻是顯而易見的。長毛進了湖南之後,已有十萬之眾。你想他們在廣西起事的時候不過幾千人,才一年多就到了十萬餘眾,如果不是深得人心,能一呼百應嗎?不過跟著長毛鬧騰的多是些目不識丁的百姓,他們信奉上帝,其他神明一概不信,走到哪裏砸到哪裏,連孔聖人的牌位也當柴燒了,所以讀書人很少跟他們走。曆朝以宗教籠絡人心、趁機起事者層出不窮,不過都是拿本土的教義相號召,現在長毛卻拿洋教來做文章,實在不智。洋人販賣鴉片、割我土地,天下稍明事理者誰不恨之人骨?長毛早晚要敗在這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