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左師爺永州查案 樊總兵武昌告狀

這天,永州知府黃文琛到嶽州公幹,路過長沙,特來拜見駱巡撫。當時駱秉章正與左宗棠在西花廳喝茶,黃文琛欲言又止,駱秉章見此便道:“左先生不是外人,有話你不妨直說。”

黃文琛苦笑道:“不怕大人見笑,屬下要告狀了。大人知道,永州位於湘南,與粵、桂交界,地薄人貧,自古以來就是匪患嚴重之地。永州鎮總兵樊燮,不但不能有助於地麵治安,而且本人酗酒狎妓,橫生事端,為難府縣。其部兵丁軍紀敗壞,肆意擾民,官民都是苦不堪言。屬下極力與之協調,無奈樊總兵依然我行我素,屬下眼裏容不得沙子,既然不能與他共處一地,隻好請求調到別處。隻是當初屬下升這知府,撫台大人和左先生都費了不少心,現在要求調任,實在無顏啟齒。”

駱秉章深思了一會兒道:“不是本官說你,天下哪有好做的官?像你這樣遇到點困難就想挪地方,那你上哪也幹不好!你說永州地薄人貧,匪患嚴重,本官說永州瀟湘匯流,交通便捷,人文薈萃,關鍵是你有沒有手段。知府調動不是下棋,你想挪就能挪的。你要安心理政,如果永州治理得比從前出色,倒是有調你的可能。你要如此畏難發愁,本官越是要你趴在那裏,聽明白了嗎?”

黃文琛麵露愧色道:“屬下明白,屬下從不敢玩忽職守,隻是懇請大人幹預一下永州軍政,或去或留,一切聽大人安排。”

“本官不會去幹預永州的軍務。”駱秉章斷然回絕永州駐軍曆朝如此,如果你連軍政關係都搞不好,如何勝任知府一職?依本官看,關鍵還是你放不下讀書人的架子,樊總兵也是堂堂二品大員,比本官還高半級,你一個從四品的知府,如果能放下架子主動聯絡感情,溝通關係,何至於此?你既然到了本官門上,本官就是這話,你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

黃文琛滿頭冒汗,連聲道:“屬下謹記大人教誨,一定主動與樊鎮台溝通。”

黃文琛一出門,左宗棠就一臉驚異道:“在下還是第一次見駱撫台如此聲色俱厲,都說大人好說話,原來也有不好說話的時候。”

“巡撫以民政為主,所以拿文職官員當自己人,總要苛責一些,對武職總兵、副將,則要客氣一些。不過黃元甫反映的問題,不知先生做何感想?”駱秉章道。

“一麵之詞,難斷是非。樊燮名聲不佳早有耳聞,黃知府才具欠舒展也是事實。”

“黃文琛這人很忠厚,未脫書生之氣,我估計他不會說假話。”駱秉章對黃文琛到底還是很看重。

左宗棠見此,便起了去永州查案的勁頭,於是說道:“這些天沒要緊事,要不在下就去永州一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我也是這個意思,隻是永州路途遙遠,辛苦先生了。”

“沒關係,在下正好出去看看。”

第二天,左宗棠便帶上一位幕賓上路了。為了安全,他專門從撫標營中選了兩名護軍同行。一行四人過湘潭走衡陽,五天後的傍晚終於到了永州。

四人從北門進城,順著大道往裏走,左宗棠看中了一家王記客棧。雖說此家客棧不大,但樓上住宿,樓下吃飯,十分方便,四人就決定在這住下來。

吃過晚飯,左宗棠找店主閑聊。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矮個老者,一臉苦相。左宗棠問他地麵可安寧,老人直搖頭。問他生意如何,他也直搖頭。見問不出什麽,左宗棠就回了客房,大家都累了,就想早點休息,打算第二天一早到街麵上去逛逛。

幾個人剛睡下,就聽見樓下有女子的嚶嚶啜泣聲。左宗棠翻來覆去睡不著,就下樓去看個究竟。他見店主也在抹眼淚,就問道:“你們這是怎麽了,幹嗎夜半在此哭泣?”

店主開始並不肯說,後來才道:“有人給我提了一門親,我家女伢子不樂意。”

“不樂意那就算了,何苦逼孩子呢?”左宗棠就奇怪了。

“可不答應不成,那邊咱惹不起。”店主歎息道。

“光天化日之下,哪家竟敢強娶?”

店主又直搖頭不說話。

“你也算個男人?三腳踢不出個屁來!”左宗棠見此頓時火氣上來了,轉身就走到姑娘門前大聲問道,“姑娘,有什麽難處,你不妨說出來聽聽,如果缺銀子我可以借你,如果是其他難處,我們也可以想想辦法。”

姑娘強忍住哭泣道:“謝謝您的好意,這個忙,您沒法幫。”

“姑娘不說出來,怎麽知我不能幫忙?”左宗棠拍拍胸脯道,“不是我說大話,在湖南,沒有我幫不上的忙。”

“先生,您回房休息吧,我不哭了,哭也無益。人生下來就有死的一天,大不了早幾年罷了。”

左宗棠聽出這姑娘性情剛烈,便勸慰道:“姑娘,人都有一死,但要看死得值不值。我見姑娘是剛烈之人,既然死都不懼,那世上再難的事也沒什麽好怕的,你說是不是?”

“先生說得是,勸我的人很多,但隻有先生說到雪蓮心裏去了。”

“你叫雪蓮嗎?”

“是的。”

“雪蓮姑娘,我和你立個君子協定,你真要決心去死的時候,請先告訴我一聲如何?”

“好,我就與先生立這個協定,不過先生還是快去歇息吧。”

左宗棠回房躺下,依然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漸生憐香惜玉之心,想那姑娘一定在強忍著傷心,麵壁飲泣。他打定主意,明天無論如何都要問個究竟,難道湖南還真有他幫不上的忙嗎?

他迷糊間剛要睡著,又被叫罵和摔碟子的聲音吵醒了。還有人被打得鬼哭狼號,鬧得很不像話。左宗棠打發兩個護軍去看是怎麽回事,兩人本來就好熱鬧,一得令便立即“噔噔”下樓去了。

事情就出在街對麵一家酒樓,是幾個綠營兵喝醉了酒在打人。兩個護軍衝進去大喊道:“都住手,這是怎麽回事?”

因為兩個護軍都身著便衣,喝醉的兵丁便惡語相向道:“誰他媽的褲腰帶沒係緊,把你們給露出來了?”

這話罵得太惡毒了,兩個護軍也是血性漢子,又有些功夫,三拳兩腳就把三個醉酒的兵丁打倒在街上。三個醉兵跌跌撞撞爬起來,一邊逃一邊道:“你們有種就等著。”

酒肆店主抹抹嘴角的血道:“兩位好漢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兩位護軍問道:“為什麽走?他們是哪裏的兵?為什麽這麽橫?”

“他們是總兵府的親兵,吃飯從來不給錢,為此已賒欠小店幾十兩銀子了。小本買賣哪經得這樣賒欠,今天就多說了一句話,他們就把我打成這樣。”店主無奈道。

兩位護軍道:“你別怕,我們不走。我們一走,這禍事就攤到你頭上了。”說話的工夫,就聽得遠處吵吵嚷嚷,火把都照亮了半條街。幾十名兵丁過來了,把小店圍得水泄不通。帶頭的是位把總,大聲吼道:“是誰活得不耐煩了,敢打我弟兄?滾出來,受死前讓爺瞧瞧。”

兩位護軍毫無懼色道:“爺們守長沙與長毛血戰兩個多月都沒怕,還怕讓你瞧?爺們在這裏了,你們都瞧好了。剛才的人是我倆打的,像這樣欺負老百姓的王八蛋,爺們見一次打一次!”

把總見兩人橫眉冷目,絕非善茬,沒敢貿然行事,但嘴上卻硬氣得很院“爺駐守永州,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不管是誰打了我兄弟,都沒好果子吃!”左宗棠在對麵一見大事不好,急忙擠過人群站到兩位護軍麵前,對那位把總道:“這是我的手下,有什麽事我兜著。”

把總斜睨了一眼左宗棠道:“口氣不小,敢打我的人,你說怎麽辦?”

左宗棠故意耷拉著眼皮,不正眼瞧那位把總院“怎麽辦先不說,我且問你,你們總兵可是鑲黃旗下的奴才樊燮?”

把總一聽這話,愣了一下道:“總兵大人的尊號也是你妄稱的?”

“一個小小的總兵,還稱什麽尊號?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帶兵的,喝酒吃飯不給錢已經是錯,如果再鬧下去,怕是要給你們總兵惹禍了。”左宗棠冷笑道。

幾句話下來,這位把總被鎮住了,他緩和了語氣問道:“尊駕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們總兵是何人!”左宗棠讓老板拿來紙筆,龍飛鳳舞寫了半頁,遞給把總道,“這是你們總兵的履曆,你看看可有一字之錯?”

把總見了更摸不準他是何方神聖了,便拱手道:“不知這位老兄在何處高就,請自報一下家門。”

“家門自然有,但也不必報。幾位就此回營,隻當什麽事也沒有,如果再計較,大家臉上都不好看。聽我一句勸,以後你們不要再為難這些商家了,小本買賣也不容易。”

把總見左宗棠給了台階,就順坡下驢道:“弟兄們久不發餉,偶爾賒賬也是有的,至於為難商家,著實沒有。”說完,把總一揮手,這幫家夥總算走了。

兩位護軍緊張得出了一身汗,道:“先生不該這時出來,如果動起手來傷了先生,我們就沒法交代了。”

“我就是怕你們打起來才來的。我知道你們兩個功夫不錯,可這麽多人你們哪抵得住!”

兩位護軍聽了由衷地欽佩,拱手道:“還是先生厲害,三言兩語就把他們嚇走了。您的舌頭比我們的刀更管用。”

酒肆店主見一場潑天大禍煙消雲散,十分感激,非要炒幾個小菜請他們。但大家實在困乏難挨,就告辭了。

那位叫雪蓮的姑娘一直在窗戶邊悄悄地看著門外的一切,默默地目送左宗棠上樓,然後呆坐在床邊,想著心事。

次日一早,左宗棠剛剛起來,還沒來得及洗漱,就聽見外麵鑼聲吆喝聲一片。他推窗一望,一員武將坐在肩輿上直奔王記小店來了。

“先生不好了,是不是昨晚的事惹惱了總兵府,總兵親自來為難了?”兩位護軍見此問道。

左宗棠一看,紅珊瑚頂戴,繡獅的補服,正是二品武職冠服。這隊人馬在店門口停下,總兵下了肩輿道:“你們通報一聲,就說樊某來接親了。”

左宗棠一聽就明白了,原來雪蓮不願嫁的人就是這位樊總兵。

店主戰戰兢兢迎到門外,拱手道:“大人,小女無知,不肯答應,求大人寬限些時日,等小老兒再勸勸小女。”

“這也不能怪本將軍心急,實是一見鍾情。我已向您老保證過若幹次了,雪蓮過門了絕對為難不著。我的夫人是極通情達理的,請您老放心就是。”樊總兵趾高氣揚道。

老人連連作揖:“小老兒一萬個放心,大人看上小女實是她的造化,無奈小女不識抬舉,女大不由爹,還請大人寬限一些時日。”

這時廂房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俊秀的姑娘手握剪刀,橫眉立目道:“大人,雪蓮實在無福,如果你再相逼,我就死在這裏!”

“慢慢慢,我不逼就是了,你何必如此?”樊總兵沒想到雪蓮會鬧這一出,連忙轉頭對店主道,“你慢慢勸勸你家女兒吧,咱是求親辦喜事的,可不能辦成喪事。對了,還有件事要告訴你,王德榜因犯了軍規,三天後就該問斬了。”說罷,他不慌不忙登上肩輿,接親的隊伍就浩浩****東去了。

老人急得直搓手,埋怨女兒道:“雪蓮呀,胳膊扭不過大腿,你總是不聽。你看這回連你哥哥也牽連了,這可怎麽辦呢?”

“老人家,剛才那位可是永州鎮總兵樊燮?”左宗棠走下樓來問道。

“不是他還能是誰。”店主憤憤道。

“你打算把女兒嫁給他?”左宗棠又問道。

“哪是我打算?”店主一臉無奈,“我家小子在總兵府當差,閨女非要去總兵府看新鮮,結果被樊總兵撞見了,非要納她為妾。按說咱這小戶人家,攀上總兵這門親有什麽不好?可是我這女兒說什麽也不肯答應。”

雪蓮這時在房中道:“誰看著好誰嫁,反正我不嫁!”

“你說得輕巧,你哥攥在人家手裏,三天後問斬,這還不都是因為你?”“他憑什麽殺人?還有王法嗎?”

“我的傻閨女,在永州,他的話就是王法。”

聞言,雪蓮就無話可說了,父女二人又哭了起來。

左宗棠見此便拱手對店主道:“既然姑娘不願嫁,你就不要再逼了。這樣吧,你兒子的事包在我身上,到時我一定想辦法救他。”

之後,左宗棠由兩位護軍陪著,在永州城內走街串巷,與尋常百姓及商家夥計閑談,了解永州的情形,百姓多是痛恨總兵樊燮,對知府黃文琛倒頗多稱讚。

兩天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客棧老板正為兒子的事愁眉苦臉,勸女兒道:“閨女,你就應了吧,你哥打小最疼你,你就眼睜睜看他被殺?”

“不嫁就要殺人,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看姓樊的是嚇唬人罷了。再說,住店的先生不是說了嘛,一切有他呢!”雪蓮對左宗棠寄予莫大的希望。

“一個住店的人你也指望?他一出去就是一天,連個人影也不見,能指得上嗎?”

雪蓮的語氣卻很堅定:“女兒看那位先生是個大丈夫,說話算數。”聽女兒說起客人的語氣有些怪怪的,老人疑惑地看了她幾眼,她卻“啪”的一聲關上房門。

次日一早,總兵府的幾個親兵來了,店主連連打拱,親兵態度很好地問道:“老人家,總兵大人讓我等來問問,雪蓮姑娘想好了沒有?”

“兩位軍爺,實在對不住,小女正想著呢。還請兩位在總兵麵前多多美言,再寬限幾日。”店主應道。

“當然行啊!總兵說了,寬限多少天都行。隻是軍法無情,王德榜觸犯軍規,今日午時三刻就要問斬,你們去收了屍,還可以繼續想。”親兵扔下這話就走了。

店主一聽總兵府果然要行軍令,急得團團轉,責備女兒道:“閨女,你怎麽就一點兒也不急呢,那不是你親哥嗎?”

雪蓮也是不知所措道:“那能有什麽辦法?先等等先生再說吧。”

“什麽先生?恐怕說完大話早就溜了。”店主對萍水相逢的房客不抱任何幻想。

雪蓮仰著臉堅定道:“不會,先生一定會回來的。”

正說著,左宗棠幾個人進門了,對父女二人道:“你們去準備一下,到時候刑場見。”

店主此時也把左宗棠視作救星,央求道:“先生,您不是說能救我的兒子嗎?我求求您了。”

左宗棠扶起就要跪下去的店主道:“辦法我一定會想的,但必須到了刑場再說。”

刑場設在永州城南的騾馬市,聽說要殺人,南城的百姓幾乎都擁來了,把這裏圍個水泄不通,左宗棠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擠到裏麵。

王德榜是個膀闊腰圓的小夥子,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非常有精神。這會兒他嘴裏塞了破布,眼看著父親和妹子哭得天昏地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監斬官走下台來,問雪蓮道:“姑娘想救你哥也不難,隻要向樊總兵求情,他肯定會答應的。”

王德榜的父親這時也哭求女兒答應這門親事,雪蓮聽了左右為難。

左宗棠走到監斬官麵前大聲道:“結親本是你情我願之事,你們總兵卻拿殺人相逼。本朝律令,強娶民女是要治罪的,想必你們總兵也清楚。”

監斬官向地上吐了口唾沫道:“你是什麽人,何時輪到你說話了?”

“路見不平,人人可說。你們總兵強娶民女在先,枉法殺人在後,這兩條罪名加在一起怕未必擔得起。我勸你把人放了,不然你們總兵怕是要惹麻煩。”左宗棠毫不畏懼。

監斬官見左宗棠口氣很大,又從容不迫,心裏有些膽怯。但他在永州向來無法無天,笑道:“我們總兵行軍令,何必用你插嘴。來呀!準備行刑!”

“等等!”左宗棠從袖管裏抽出一份公文遞給監斬官道,“這是巡撫衙門的公文,撫台已調王德榜到撫標營當差。從公文簽發之日起,王德榜已是撫標營的人了,所以總兵府無權斬殺。”

監斬官一愣,問道:“你是什麽人,本官憑什麽信你?”

“我是巡撫衙門的差官,憑的就是這份公文,上麵有巡撫衙門的關防,真假你不妨仔細一辨。”左宗棠道。

監斬官見此便不敢擅自行事了,立即回總兵府請示。樊燮和師爺仔細分析,竟發現公文真是巡撫衙門的。

“真是怪了,怎麽來得這麽巧?”樊燮想了想道,“不就是個兵嗎?有什麽大不了的,就讓他們帶走吧。本將軍原本也沒打算殺他,隻想逼他妹子就範,

沒想到他妹子性子會這麽烈。強扭的瓜不甜,你們就不要再為難雪蓮了。”王德榜被左宗棠救下,回到店裏,他老父親責備道:“你還不快給恩人磕頭,要不是這位先生相救,你早就沒命了。”

王德榜有些不服氣道:“樊總兵本來就沒打算要我的命,不過是嚇唬你們罷了。我嘴裏塞著東西沒法說話,一個勁向你們使眼色,你們沒一個看明白,真是急死人。”

左宗棠的護軍不高興了,反問道:“那依你的意思,我們不該救你了?”

“我不是那意思,但我不會去撫標營。”

老父親急了:“你不跟先生去省城,樊總兵再捉了你怎麽辦?”

“我去省城容易,拍拍屁股走就是,可你們怎麽辦?我能放心嗎?再說,我在這裏已混到外委把總了,去撫標營也行,除非你們也給我外委把總的差。”王德榜既擔心他的老爹和妹子,又擔心官位沒了。

左宗棠笑道:“不就是小小的九品官嗎?就是給你正八品的外委千總也沒什麽難的,就怕你沒本事。”

沒想到王德榜卻大言不慚道:“要論本事,給我個總兵也沒什麽,隻可惜軍營裏隻認銀子不認人。”

兩個護軍第一次見到這麽說大話的人,不禁有些鄙視道:“你一個小小的外委把總,能有多大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

“我喜歡說大話不假,但說大話的人未必就沒有本事。比如巡撫衙門的左師爺就自比諸葛亮,他本領確實也大,長毛幾次重兵圍困長沙,要不是他運籌帷幄,湖南根本不能保全。”王德榜舉例道。

沒想到在這軍營之中也有人知道自己的大名,左宗棠不但喜歡自誇,而且也喜歡別人誇他,當即就對王德榜另眼相看:“想不到你一個小小的綠營兵也知道左師爺。”

王德榜答道:“長毛圍困長沙兩月沒有攻下來,這位左師爺功不可沒。綠營將官們都不願談,但底下弟兄們就沒那多顧忌,許多人都知道左師爺的大名。但凡左師爺的故事,我都無不仔細打聽,所以對這位左師爺的了解也許比他自己還清楚。如果有一天見到左師爺,我倒希望和他比比兵略。”

左宗棠對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道:“這位左師爺我也認識,他讀遍天下兵書,胸有甲兵千萬,熟知天下地理,山川雄關無不了然於胸,無論排兵布陣還是民生經濟,都稱得上精通。你讀過幾本書,怎敢與左師爺比?”

王德榜滿不在乎道:“讀書不在多少,有人讀了一輩子書,不過是讀死書。我讀書不多,就喜歡讀兵書而已,但孫子兵法、三國妙計恐怕無人能與我相比。”

兩位護軍見兩個自誇的人聚到一起,說起大話來渾然不覺,一時讓笑意憋得齜牙咧嘴。

左宗棠心底有些喜歡這個王德榜了,有意要考考他,便問道:“永州與粵、桂、貴三省接壤,乃湘南門戶,若有一軍來犯,你看該如何排兵布陣?”

“排兵布陣本無常法,貴在隨機應變,你這個問題根本無法回答。敵軍從何方來?共有多少人馬?糧草是否充足?這些情況不同應對措施就不同。”王德榜應道。

此人果然有一套。兩人探討了大半個時辰,左宗棠道:“依你的才能,足可以做個五品守備了。你放心,到了撫標營,我保你一年內混上正七品的千總。”

王德榜不相信天上會掉焰餅,便問道:“你口氣這麽大,好像巡撫衙門是你開的。”

兩位護軍這時才代為回答道:“這位就是你說的左師爺!”

王德榜一聽救他的正是佩服已久的左宗棠,十分驚喜,施禮道:“剛才多有冒犯,在下給先生賠罪了……”

放了王德榜後,樊燮越想越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便對師爺道:“怎麽剛把王德榜推上刑場,巡撫衙門的公差就到了?而且這差人既是公差,就應該直接把公文送到總兵府來,怎麽去了刑場?”

師爺想了想道:“除非他一到永州就知道王德榜待斬。再就是這個差人已在永州待了些日子,對王德榜的事心裏早就有數。”

“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差人就是來專門查事的?”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大人應把親兵營營官叫來,問他最近可有特別之事發生。”

樊燮著人叫來營官,營官想了一會兒道:“沒什麽特別之事,就是前些天晚上,營裏弟兄和人打了一架,那人好像對大人非常清楚。當時弟兄們以為那人是大人的朋友,也就算了。”

樊燮一聽更加驚疑,把那晚鬧事的把總叫來詳細盤問,之後抬手就是一巴掌,吼道:“發生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稟報?”

把總捂著火辣辣的腮幫子道:“當時都以為是大人的親戚或熟人,弟兄們在外麵鬧事理虧,沒敢向大人稟報。”

樊燮聞言對師爺拱了拱手道:“還得勞煩老夫子跑一趟,去王記客棧打聽一下。”

師爺不敢怠慢,急匆匆趕到王記客棧,向王德榜老爹打聽是否有公差在這裏住宿。

店主按左宗棠的吩咐,拿出一封信呈上道:“大先生,他給小的留下一封信,說總兵府有人找,就把這封信交了。”

這封信很短,說他們是巡撫衙門的公差,已帶王德榜去了省城,有什麽事情就去巡撫衙門交涉,不要與老漢為難。後麵還蓋了巡撫衙門的大印。

師爺趕回總兵府,對樊燮道:“來人確是巡撫衙門的人無疑,不過他們昨天已經走了,追也無用。也許他們並無他意,隻是把王德榜帶回去交差。”

“怕是沒這麽簡單,王德榜在省城並無親戚朋友,巡撫衙門怎麽會平白無故調他去撫標營?前些日子黃知府去了長沙,十有八九告了本將軍的黑狀,巡撫衙門才派人來暗訪。”樊燮猜測道。

“看來必須去省城走一趟了。巡撫衙門的左師爺雖然隻是個舉人,但和曾帥、胡帥都是好友,尤其是駱撫台對他言聽計從,何不去求他幫忙,隻要他肯出麵,一個黃知府又算得了什麽。”師爺出主意道。

“那就麻煩老夫子去省城見見這位師爺。”

“最好還是東翁親自去一趟,聽說左師爺眼光高得很,省城大小官員都不放在眼裏,我區區一個幕賓,怕會誤了大事。”師爺不敢接這差事。

樊燮覺得他一個二品大員去見一個師爺有失麵子,便道:“我一個滿人,哪有去求他一個漢人的道理?”

“大人的總兵已經做了十年,升個提鎮也是理所當然,這種關鍵時候,最好不要出什麽差錯。”師爺提醒道。

前程自然要緊,麵子不妨放一放。樊燮心裏一想,便問道:“那依老夫子的意思,本將軍必須親自走一趟?”

“必須親自走一趟,這對大人絕對沒壞處。”

回到巡撫衙門,左宗棠立即到簽押房向駱秉章報告永州之行。

“黃文琛所說不假,這位樊總兵狎妓、酗酒、吃空餉都有,而且對部下約束不嚴,所部很少訓練,與土匪接仗一觸即潰,毫無戰鬥力。他已有兩個小妾,可還要逼娶王德榜的妹子。”

駱秉章聽罷並不感到驚訝,淡然道:“這些毛病幾乎帶兵的都有,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沒什麽。樊總兵是有些胡鬧,不過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黃文琛這人眼睛裏容不下沙子,又書生氣十足,所以兩人才鬧得勢如水火。我的意思,不行就把黃文琛調一調。”

“樊燮怎麽辦?就這麽算了嗎?”左宗棠心有不甘。

“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你不是給他留了信嗎?我估計他肯定會到長沙來一趟,那時候我讓他收斂一下。畢竟他是滿人,總要給留些麵子。”駱秉章道。

左宗棠一點也不考慮駱秉章的難處,大聲道:“滿人怎麽了?滿人也得守王法吧?不過既然大人說了,在下就按大人的意思辦。在下先寫好參他的折子,如果他到長沙來好言好語,就由大人教訓他幾句就是。如果他還擺架子,耍總兵威風,那就請大人參他。”

次日上午,樊燮乘著一頂肩輿來到巡撫衙門。他慢吞吞走下來,親兵把手本遞上,護軍一見便道:“哦,是樊鎮台啊,容小的通報一聲。”

“不必了,本將軍暫時還不去見駱撫台。你前麵帶路,本將軍有事要找左師爺。”樊燮道。

“大人慢點走,左師爺事多,小的也要回稟一聲。”護軍一路小跑去報告。

左宗棠正在寫奏折,聽說樊燮到了,連頭也沒抬,便吩咐護軍道:“我正要找他呢,你讓他進來吧。”

樊燮自以為他來見一個小小的漢人師爺,已經是給左宗棠天大的麵子了,以為左宗棠高接遠迎,沒想到隻是讓他進去。他沒有辦法,隻得進門拱手道:“左先生正在忙呢?”

左宗棠連頭也沒抬,道:“文武官員來見我,無論大小都要先行請安,你不請安,又何必見我?”

樊燮一聽這話就有些惱火,左宗棠不過是個沒有實職的舉人,對他這個堂堂滿族總兵怎能如此無禮,因此他反唇相譏道:“朝廷體製,並沒有武官見了師爺要請安的規矩,別人願請那是別人的事,我已是二品大員,你不過是個舉人,憑什麽給你請安?”

駱秉章對滿人總是前怕狼後怕虎,一味遷就,左宗棠早就窩著一肚子火,現在樊燮竟然頂撞自己,怒火“騰”的一下就冒起來了。他隨手抓起硯台扔過去罵道:“去你的二品大員!”一硯墨水全潑到了樊燮臉上。

樊燮何曾受過這等侮辱,撲過去就要與左宗棠廝打,無奈眼裏進了墨,根本看不清東西,非但沒打到左宗棠,反被抽了一巴掌,外麵差役聽到聲音,跑進來連忙勸住樊燮。左宗棠罵道:“王八蛋,滾出去!”

幾個差人把樊燮拉了出去,勸慰道:“總兵大人,算了吧,就是提督來見左先生,也是先請安的。”

樊燮掙紮著還要往裏衝,恰巧徐有壬前來見駱巡撫,見他在外麵暴跳如雷,連忙打聽緣由。隨後他交代了跟班幾句,就架起樊燮出了巡撫衙門。

回到藩台衙門,徐有壬吩咐下人又是倒洗臉水又是上茶,再挑了一身便袍讓樊燮換上。

“樊大人有所不知,這位左師爺在巡撫衙門是說一不二,大人如何能與他相爭?”

“我一個二品總兵,為什麽要給他請安!我一個滿族大員,豈能讓一個漢人侮辱!大清沒有這樣的規矩!我要去見駱巡撫,看他怎麽說!”樊燮依舊十分憤怒,來回踱著步。

徐有壬把樊燮按到椅子上道:“我的鎮台大人,你的委屈明眼人都清楚,可在湖南說不清楚。就連我這布政使說話,也沒這位左師爺管用。駱撫台也是漢人,他也不給滿人麵子,去年官製台到湖南閱兵,請湖南協濟二十萬兩餉銀,駱撫台當眾就拒絕了。”

“難道大清就沒有我說話的地方!”樊燮又站起來吼叫道,“我就是罪該萬死,自有朝廷的律條在,他一個師爺憑什麽羞辱我?”

“當然有大人說話的地方,大人要想傾訴委屈,隻有去湖北見官製台,隻有他能為咱們主持公道。”徐有壬終於把目的說了出來。

“我與大帥並無深交,如何能見得到?”聽說要去湖北見總督,樊燮有些氣餒。

“那倒不難,長沙府通判與官製台連著親,由他陪你去,見製台絕沒問題,而且製台一定會給你主持公道。”徐有壬道。

“我與製台大人無親無故,徐大人為何如此肯定?”樊燮還是有些疑慮。

“實話對鎮台說吧,因為官製台對這位左騾子也深惡痛絕,隻是沒有機會收拾他罷了。”徐有壬直視著樊燮道,“如今你受此淩辱,不是能夠通天的理由嗎?”

樊燮咬著唇想了一會兒,跺跺腳道:“我就和姓左的拚個魚死網破!有勞徐大人盡快安排,我現在就起程,這口氣我一日也咽不下!”

駱秉章聽說了前院的事,慌忙趕來,聽說樊燮已經走了,便立即派人去找。他又去左宗棠的寓所,見他還在生氣,忍不住責備道:“季高,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為芝麻大的小事和一個二品大員鬧翻,這要是擺到桌麵上,於你非常不利。”

左宗棠道:“我哪是因為請安這事,想想他辦的那些事我就生氣!”

“他千錯萬錯,自有朝廷處置。你和他鬧翻,外人都知道是因為他不給你請安。所以,我想把他找回來,你給個麵子,這事就算過去了。”

左宗棠脖子一梗道:“那不成,撫台可以把我推到城南問斬,要我給樊某人道歉,沒門!”

這時打發去尋找的人來回話道:“撫台大人,樊總兵不在藩台衙門。”

“你們不是說藩台的大轎把他抬走了嗎?怎麽又不在藩台衙門?你們馬上給我打聽清楚。”駱秉章下令道。

到了第二天,打探的人才報告確切消息一樊總兵去武昌了。

“這事鬧大了,他肯定是去總督衙門告狀了。”駱秉章自言自語道。他與官文鬧得也不痛快,向官文求情肯定於事無補。這件事隻有胡林翼能幫得上忙,於是連忙給胡林翼寫信求助。

樊燮在長沙通判的陪同下去了武昌,他嫌坐船太慢,便騎馬走驛路,第三天中午就到了武昌,順利見到了官文。一見麵,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失聲痛哭道:“請大帥給末將申冤。”

官文連忙雙手去扶,道:“快起來說話,我們一家人何必如此?”

樊燮落座後,由長沙通判幫腔,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官文一拍桌子道:“這些漢人太不像話了,一個小小的幕賓竟敢如此羞辱我滿族大員!”“表叔你有所不知,在湖南,像樊大人這樣被辱的事多的是。駱撫台一味縱容,有誰敢說半個不字。”

官文對駱秉章早就不滿,道:“湖南巡撫衙門實在太不像話了,去年本部堂前去閱兵,要見見這位左師爺,不料他竟裝病不來拜見。駱秉章也是一味袒護,當時本部堂為大局著想,不與他們計較,沒想到他竟如此不法!你馬上寫個折子,本部堂立即代你遞上去。”

按規製,總兵不能直接上奏,必須由提督、巡撫或總督代轉。聽官文這麽一說,樊燮心中十分高興,但嘴上卻道:“大帥肯為末將說話,末將就感激不盡了,哪還敢再給大帥添麻煩?末將也有不對處,對部下管束不嚴,又因餉銀不能按時發放,有些兵勇吃喝不給現銀,知府黃文琛去巡撫衙門告了末將一狀。末將正是為此事前去巡撫衙門解釋,不料才惹此羞辱。總之,末將也有不是。”

官文對此卻無意計較,道:“本部堂帶過兵,知道帶兵的難處,哪有兵勇不鬧事的?曾國藩的湘軍不也是搶掠成風嗎?軍營總要有股強悍之氣。黃文琛他懂什麽?本部堂最恨的就是這種告刁狀的人,連他一塊參!”

“大帥有所不知,黃文琛、左宗棠都是駱撫台的紅人,參劾他們自然要得罪駱撫台,為末將的事鬧得督撫不痛快,實在得不償失。隻要大帥說句公道話,末將心裏就痛快了,不想再給大帥惹麻煩了。”樊燮聞言還要火上澆油。

“現在不是為你一人之事,而是為我滿人尊嚴,也是為大清體統。大清是滿人的大清,漢人不過是我滿人的奴才,怎能由他們如此猖獗?至於駱秉章,等參下了這位劣幕,他也難辭其咎!”官文道。

官文心裏怪這位表親說話太過直白,白了他一眼道:“用人行政,朝廷自有安排,何須用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