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盡忠報國母刺字 移孝為忠起義軍

天色漸漸昏暗,如豆的油燈發出微弱的光亮,照在嶽和蒼老的臉上。嶽飛端著盛滿藥汁的陶碗,走到炕邊,輕聲喚著:“爹,吃藥吧!”

嶽和緊閉著嘴唇,仰靠在被褥上,直愣愣地盯著屋頂,一聲不語。

“爹!”嶽飛跪在炕下,眼中含淚,“是兒子不孝,惹了您老人家生氣。您老人家怎麽罰兒子都行,可無論如何,也得吃藥啊。”

嶽和緩緩轉過頭,望著兒子:“我剛才看見了你爺爺。”

嶽飛心中一顫,想,爺爺去世十幾年了,爹怎麽見到了他?莫非爹的神誌,已是不行了?

嶽和道:“你爺爺在召喚我呢。看來,我在這世上待不了幾天了。”

嶽飛忙道:“爹,看您想到哪兒去了。韓家大少爺送來了一支人參……”

“你別動那東西。”嶽和打斷兒子的話頭,“人非神仙,到了該走的時候,誰也留不住。我這身體已經拖累你們好些年了,不能再耗費有用之物來治我這無用之身。”

嶽飛道:“爹別多心,家裏並沒有耗什麽。”

嶽和苦笑道:“別瞞我了。家裏打下的糧食一大半都換成了藥渣,就連你勤王得來的那匹馬也給賣了。還有你媳婦孩子,說是到舅家去幫忙,其實是想省下幾張嘴吃飯。”

嶽飛低下頭,慚愧地說道:“這都怪兒子無能。”

嶽和歎道:“這怎麽能怪你呢?當初你爺爺去世時,還給嶽家留下了兩百畝地。雖然那都是些薄地,可打下的糧食也足夠全家吃飽,還能賣些餘糧,換點銅錢。隻是後來……後來連遇荒年,我又不善持家,加上官府的租稅太重,總之……是我把這個家弄窮了,是我對不起嶽家的列祖列宗,對不起嶽家的後代子孫……”

嶽飛忙道:“爹,您可別這麽說。如今家裏還有幾十畝地,隻要不遇上荒年,就能掙上一份口糧。再說,我還年輕,也有力氣,不愁找不到掙錢的地方。您別想得太多,就安心養病吧。”

嶽和苦笑一下,說道:“那幾十畝薄田到底能打下多少糧食,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把官府的租稅一交,就剩不了多少。如今田少人多,靠出賣力氣,也難掙到銅錢。何況金兵又來了,天下眼看就要大亂,別說出去掙錢,隻怕安心在家裏種田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有了。”

爹的這番話,倒是說得不錯。嶽飛心中隻覺沉甸甸的,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如今我隻想見見孫子。雲兒他差不多七八歲了,我還不太擔心,可雷兒才出世幾個月,就遇上了亂世,我……咳,咳!”嶽和說著,忽地咳嗽起來。

“爹,您別擔心,我明天就到舅家去,把雷兒接回來。”嶽飛急忙說道。

“你也別急著去,且讓你媳婦在舅家多吃幾頓飽飯吧。唉!你媳婦也不容易。去年冬天你去勤王了,而你娘又要照看我這糟老頭子,家裏家外就全靠你媳婦一個人忙著,可憐你媳婦身體又重,累得她差點……差點在生雷兒時壞了性命。雷兒出生時,正是夏天,又悶又熱,又刮風,又下雨,雷還打個不停。後來總算老天保佑,你媳婦和雷兒都沒什麽事,隻是那會你偏偏不在家,恨得你娘……你娘……”嶽和正說著,忽見兒子滿臉紅漲,就不再說了。

“那天我正在舅家和眾人談論武藝,談得眾人興發了,非要我當場演練一番,結果回來晚了。”嶽飛垂著頭說道。

嶽和笑了笑道:“你演練武藝,也是正經事。在這上麵你可比我強得多了,我年輕時也練過武藝,卻什麽名堂也沒練成。”

“爹那時候沒有遇到名師,是路子練得不對。”

“也不全是這樣。那時候我心裏和一些念過幾天書的窮酸一樣,都看不起練武的人,認為隻有最沒有出息的人才會練武,以便投軍混碗飯吃。”

“爹身懷大誌……”

“什麽大誌,隻是想出人頭地罷了。我年少時,你爺爺總想讓我去考進士,盼著我有一天能做上大官,使我嶽家能像韓家那樣榮華富貴,名揚天下。”

“爹,您是生不逢時,遇上了奸臣當道,縱有滿腹才學,也難出頭。”

“也怪你爹沒念好書。我念書念著念著就念入了魔,總覺得書裏邊的道理和世上的事情對不上路。書裏全是聖人之道,可世上卻到處是小人橫行,偏偏那些小人嘴裏又都掛著聖人之道。後來我就灰了心,再也不想念書了。唉!在這上麵,我是對不住你爺爺啊。不過,我又總想著嶽家應該出現一個人物,這個人物不一定要做上韓家那麽大的官,但一定要幹出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嶽和說著,眼裏陡地放出異樣的光彩。

在如今這個亂世裏,又能做出什麽大事?嶽飛心中想著,轉過話頭說道:“爹,雲兒不小了,該念書了。等你身體好了,就好好教教他吧。”

“唉!”嶽和看了一眼兒子,眼中的光彩一下子暗弱下來。

“爹,您……”嶽飛想說些什麽,卻又無法說出。

“剛才我的確是生了氣,你其實也知道我為什麽生了氣。”

“爹,您剛才還對我說過,隻有最沒有出息的人,才會去練武,才會去投軍。”

“爹錯了。如今情勢大變,國家危難……”

“爹,您不知道,如今還是和從前一樣,奸臣當道……”

“我知道,十幾年前,我就知道大宋天下若是仍由奸臣把持下去,必會生出大亂,所以才讓你不僅習文,更讓你學武。亂世之中,須得文武雙全,才能濟世報國。如今虜人南下,我大宋眼看不保,這正是你盡展平生所學、報國安民之時。可你……可你卻不聽父言,寧願困守小家,也不願投軍報國……咳……咳……”嶽和說著,激動起來,連聲咳嗽。

嶽飛著急起來,膝行上前,一邊輕捶著父親的背部,一邊說:“不是我不想投軍……”

“那你為什麽不肯答應韓家大少爺?”嶽和又是打斷了兒子的話頭。

嶽飛微皺眉頭,默然不語。

“我知道,你認為韓家大少爺是個富貴公子,難成大事。但韓家先祖畢竟是大宋忠臣,家風甚好。韓家大少爺雖也有些紈絝習氣,可在國難之時,還知道廣散錢財,召集義兵,這就很不錯了。你去當義兵統領,是在盡忠報國,並非在給韓家當奴才。你怎麽連這都不明白呢?”嶽和問著兒子。

嶽飛道:“爹,我不去當義兵統領,並不是為了韓家大少爺的緣故?”

嶽和問:“那你是為了什麽緣故?”

嶽飛道:“韓家大少爺是官家的人,他拉起的義兵必須聽從朝廷之命。”

嶽和問:“你不願聽從朝廷之命?”

嶽飛答道:“不願。”

嶽和怒形於色:“你是大宋百姓,為何不願聽從大宋朝廷之命?”

“因為大宋朝廷,從來沒將大宋百姓放在眼裏。強敵入境,大宋百姓不要朝廷一分一毫的糧餉,不惜身家性命,千裏勤王。可是大宋朝廷都在做些什麽?它隻圖苟延殘喘,竟把大宋百姓都給出賣了。”嶽飛憤憤答道。

嶽和歎息道:“唉!朝廷昏庸無能,的確不堪為百姓之主。然此時之勢,並非尋常的天下大亂,我兒不可用尋常之見去看待朝廷。”

嶽飛問:“父親所言,孩兒不甚明白。”

嶽和道:“似秦末天下之亂,全因朝廷昏暴之故,此謂之尋常之亂。百姓不堪暴政,起而抗命,以新朝代之,仍是我中華之邦也。漢末之亂、隋末之亂,大致如此。英雄生於此時,抗舊朝之暴,成新朝之功,聖人不以為非。西晉末年之亂、大唐天寶之亂,則除朝廷昏庸外,且有蠻夷之族入侵,此謂之非常之亂也。此時的大亂不僅僅是改朝換代,而是蠻夷之族要變我華夏禮儀,迫使我中華之邦億萬百姓淪為異類之奴,世世代代任其如禽獸一般驅使。英雄生於此時,當竭力擁戴舊朝,匡正其過。然後奮忠勇之心,逐退蠻夷之族,維護我華夏禮儀。晉之劉琨、祖逖,唐之郭子儀、李光弼俱是這等英雄,亦俱是流芳千古,與日月同輝。今日虜人入侵,正是非常之亂,我兒素有大誌,難道就不能似劉琨、祖逖、郭子儀、李光弼這等英雄一樣逐退蠻夷之族,維護我華夏禮儀嗎?”

逐退蠻夷之族,維護我華夏禮儀?嶽飛心中大震,一時答不出話來。

“飛兒,詩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我中華之邦在蠻夷之族入侵時,隻能上下同心,共禦外侮。”嶽和愈說愈是興奮,蒼白蠟黃的臉上居然泛起了紅光。

“大宋朝廷,能夠上下同心嗎?”嶽飛問著,眼前不覺又一次掠過了宋軍在蘆溝河岸大敗的情景,掠過了他立馬在高坡上,看著金兵從容渡過黃河的情景……

“飛兒,大丈夫行事,隻應問所行之事是否當為,不須過分計較是否可為。”嶽和說道。

嶽飛默然不語,眼望父親,欲說什麽,又未說出。

“你怎麽不說話?”嶽和有些不悅地說道。

“我如果走了,家裏怎麽辦?”

“這你就放心吧,如今兵荒馬亂,城裏隻怕沒什麽生意了,我讓翻兒回來,替你支撐門戶。”

“二弟他還小……”

“翻兒已經十八歲,不小了。你似翻兒這般年歲,已出外做莊客了。”

“二弟什麽時候能回來?”

“我已讓人給翻兒帶了口信,他不是今日到家,明日便一定能回。”

嶽飛輕歎了一聲:“我往日讀史書時,也極欽佩劉琨、祖逖這等英雄,常為他們未能實現驅除胡虜、恢複中原的壯舉感慨不已。隻是……”

“嶽大哥,嶽大哥!嶽大哥……”屋外忽然傳來急呼聲。

嶽飛一愣,忙放下陶碗:“爹,你一定得把藥喝了。”說著,站起身,大步奔到了屋外。

一個少年手拖長棍,踉踉蹌蹌奔向嶽飛:“嶽大哥,不……不好了!金兵忽然衝到了姚家莊,見人就殺……就殺!我師傅領著眾人和金兵拚命,可怎麽也擋不住……”

嶽飛臉色大變,不等少年把話說完,猛地轉過身,撲進屋內,抓過紅纓長槍和弓箭,縱身躍出屋外,如雷般大喝道:“眾位鄉親,快快隨我去殺金賊!”

隨著嶽飛的喝聲,莊中響起了急驟的鑼鼓聲,頓時一間間屋門大開,一個個青壯漢子手持刀矛槍棍從屋內奔了出來。

昏黑的天空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寧靜的姚家莊在刹那間變成了人間地獄。一隊隊金國騎兵在村巷中奔來馳去,張弓搭箭,射殺著四處奔逃的老幼村民。一群群金國步卒手持大刀巨斧破門入戶,見著男人便殺,見著女人便搶。獸性大發之餘,又點火焚燒房屋。淒厲的慘呼聲、猙獰的狂吼聲、呼啦啦的燃燒聲在血光中響成一片。

渾身血汙的姚敦、姚敬兄弟和十餘村中壯漢保護著數十老幼婦女,被困在打穀場上,眼睜睜地看著金兵在村中燒殺搶掠,胸中幾欲炸裂開來。百餘金國步卒手持長矛弓箭,牢牢圍著打穀場,並不上前攻擊。

完顏兀術手提長柄巨斧,在十數親衛騎卒的簇擁下,立在打穀場口,眯縫著雙眼,注視著打穀場中如受傷豹子般狂怒的姚敦。

麵對宗澤在磁州的嚴守,金軍統帥不願強攻,決定揮軍疾進,繞道直搗汴京,待攻破大宋都城後,再回過頭來對付宗澤。

金軍進入相州境內時,完顏兀術帶領千餘人馬離開大隊,直向嶽家莊撲來。雖然已經過了大半年,完顏兀術仍是無法忘記打敗過金國騎卒的相州義兵,更無法忘記統領那隊義兵的嶽飛。那些豬羊也不如的南蠻怎麽敢主動攻擊我大金兵馬,這不是反了天嗎?完顏兀術心中發誓——他一定要殺了嶽飛,殺了任何敢於向大金兵馬挑戰的南朝漢人!

但上一次北返之時,完顏兀術雖是路過相州,卻因押送的“戰利品”太多,無法釋放胸中那難以抑製的殺意。這一次南下剛接近相州,完顏兀術便向主帥提出了“殺嶽南蠻”的請求。

金兵主帥完顏宗望十分痛快地答應了完顏兀術的請求,隻叮囑了一句——無論是否得手,都須盡快返回,切不可離開大隊太久。

完顏兀術統領的兵馬中,有十多個早已投降金人的宋朝官吏充作金人南下的向導,其中有個名叫曾瑞的人做過湯陰縣尉,熟知縣內之事,也知道嶽飛、姚敦等人是義兵頭領。但曾瑞卻不知道嶽飛所住的嶽家莊到底在什麽方位,將金兵領進湯陰縣境內後便不知往何處去。

完顏兀術大怒,狠狠抽了曾瑞幾馬鞭,然後捉了一個百姓充作向導,讓那“向導”帶領金兵去往嶽家莊。不料那向導左帶右帶,直到天近黃昏,也沒有把金兵帶到嶽家莊。完顏兀術大怒,正欲斬殺向導,卻見那向導忽然奔進了一片野林中,再也難見蹤影。完顏兀術狂怒之下,領著人馬就近衝向一個村莊,大燒大殺起來。這個村莊正是姚家莊。

姚家莊練武的壯漢甚多,隻是因突遭金兵攻擊,一時不及結陣應戰,便被眾多金兵分割包圍,殺死在村巷中。姚敦、姚敬兄弟雖然武功高強,也無法衝開金兵的包圍,被困在了打穀場中。但是死在姚敦、姚敬手下的金兵,也有數十人之多。完顏兀術大為震怒,下令將姚敦死死圍住,生擒活拿。

“金狗!爺爺與你們拚了,拚了!”姚敦不甘被金兵圍困,揮動大棒,硬向打穀場外衝去。

七八支長矛一齊逼過來,壓住了姚敦的大棒。姚敦雙眼暴赤,用力向上一挑,欲挑開長矛。七八支長矛隻是略動了動,仍牢牢壓住了大棒。臂力強大的姚敦早已精疲力竭,連幾個小小的兵卒,也無法對付。

“哈哈哈!哈哈哈!”完顏兀術望著姚敦,仰天狂笑起來。他並不願輕易地殺了姚敦,他已打定了主意,要把眼前這個用大棒殺死了十數金國兵卒的相州硬漢押回寒冷的北方,充為奴隸,任由他日日折磨,使他長久地獲得貓戲老鼠一般的快樂之感。

突然,完顏兀術覺得眼前明亮了許多。天邊出現了無數支火把,迅速向姚家莊逼近過來。

殺金狗!殺金狗!殺金狗……怒吼聲如洶湧的激流,從四麵八方衝向姚家莊。吼聲中,嶽飛領著數十壯漢,奔在那激流的最前麵。

完顏兀術大驚,忙扭頭環視著周圍,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但見四麵八方全是跳躍的火光。數不清的火把已連成勢不可當的火海,憤怒地向金兵席卷而至。

啊!如此多的南蠻,殺也殺不完……完顏兀術心中大跳起來,猛地扭轉馬頭,揮動巨斧吼叫著:“兒郎們,快快結陣,殺南蠻,殺南蠻!”

眾金兵頓時亂了起來,步卒騎卒互相推擠著,欲布成一個抵擋敵兵包圍的圓環陣。

“娘啊!沒得命了!”曾瑞等降金宋官哪裏見過如此大的陣勢,他們驚駭地叫著,已撥馬而逃。

嘩啦啦——眾金兵早已被那漫天火海驚得魂不附體,此時見有人先逃,立刻隊形大亂,個個爭先向來路上逃去。

“不準逃,不準逃!”完顏兀術在親衛騎卒的攙扶下爬上馬背,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然而此時誰也聽不見他的叫喊,甚至連他的親衛騎卒,也擁著他馳馬而逃。

可恥啊,可恥!我居然被南蠻逼得落荒而逃!完顏兀術在心中痛苦地叫著,忽見曾瑞在馬前,立刻揮動大刀劈了過去。

“啊!”曾瑞慘呼聲裏,滾下了馬背。周圍的金兵大駭之下,逃得更快了。刹那間,打穀場周圍的金兵便逃得一個不剩。

“殺啊……”姚敦揮著大棒向金兵追去,但隻追出兩三步,就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眼前陡然昏黑起來,什麽也不知道了。

“三哥!”姚敬跪下來去扶姚敦,雙手竟一絲力氣也沒有,怎麽也扶不起兄長。

“三舅!”臉色蒼白的劉氏一手拉著嶽雲,一手抱著嶽雷,跪倒在姚敦身前。

姚敬望著劉氏母子,又望著村中的大火,眼中淚如泉湧,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金兵從南而來,亦是逃往南邊。眾金兵騎卒在前,步卒在後,很快就衝進了南邊的火把大陣。

嗖嗖嗖——唰唰唰——呼呼呼……無數羽箭射向了金兵,無數鐮刀斧頭擲向了金兵,無數石塊砸向了金兵……

金國騎卒一個接著一個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但金兵前衝的速度絲毫不減,一下子將火把大陣衝開了一個缺口。眾金兵急急如漏網之魚消失在暗夜裏,隻有數十個跑得慢的陷在了火把大陣中。

“留下活口!”嶽飛手握長槍,高聲喝道。可眾手持火把的青壯漢子們此時哪裏聽得見嶽飛的喝聲,一擁而上,拳腳兵刃齊下,早將那數十個金兵變作了一團團肉泥。嶽飛顧不得再說什麽,飛步向姚家莊奔過去。

四麵八方湧動的火把陡然停止了流動,凝固在姚家莊村口。不僅是嶽家莊,所有姚家莊周圍村莊的青壯漢子聞聽金兵殺來,都自發衝出家門,奔向姚家莊。眾人聞聽金兵的暴行已經不知有多少次了,但對許多人來說,親眼見到金兵的燒殺卻是第一次。這噩夢般的第一次,使眾人終生也難忘記。

焦炭一般的房舍,遍地的鮮血,肢解的屍體……所有的一切都呈現在眾人麵前。沒有一個人說話。寂靜中隻聽得見風吹火把的呼呼聲響,隻聽得見姚敬撕心裂肺的大哭聲。

嶽飛從眾人中走出,走向姚敬。

“爹!爹!”嶽雲從地上站起,撲向嶽飛。

嶽飛仿佛沒有看到嶽雲,目光盯在劉氏身上。

劉氏仍是跪在暈倒的姚敦麵前。不到半歲的嶽雷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裏,小小的腦袋埋在母親的胸前,一動也不動。

雷兒怎麽啦?嶽飛問著,口中卻不知為何,竟發不出聲音。他又將目光轉向姚敬,喊了一聲:“五舅!”

姚敬恍然不覺,依然在號啕大哭。

“金狗來了,突然來了。”劉氏目光呆滯,喃喃說著,“三舅、五舅什麽也顧不上,拉著我們就往村外跑,沒跑出幾步,就讓金狗堵住了。三舅、五舅殺了一個金狗,又來了一個金狗,殺了一個,又是一個……血,到處是血。金狗沒……沒能殺了我們,殺了……殺了三舅、五舅家裏的人,都殺了……殺……”劉氏說著,說著,怎麽也說不下去了。

撲通!嶽飛直挺挺地跪倒在姚敬麵前。

“哇!”嶽雷忽然發出了哭聲,在母親懷抱中劇烈地扭動著身體。

姚敬陡地停住哭聲,怔怔地向嶽雷母子望過去,然後扭過頭,又怔怔地看著嶽飛,看著,看著,他的雙手猛地向前一伸,抓住嶽飛的胳膊,使勁搖晃著,大叫道:“殺!殺金狗!殺金狗!”

“殺!殺金狗!”嶽飛的一聲暴吼如火山迸發般從心底噴湧而出。

殺!殺金狗!殺!殺金狗!殺金狗……無數個聲音一齊大吼起來,久久不絕地回響在夜空中。

陽光從窗縫中透入,在茅屋裏映出幾道長長的光柱。從姚家莊回來的嶽飛穿過光柱,走到土炕前。

“金兵殺退了?”炕上的嶽和問著,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許多,眼中閃爍著少見的光芒。

“殺退了。”嶽飛簡單地回答道。

“好,好!你一夜未回,你娘就擔心了一夜。我告訴你娘別擔心,說飛兒一定可以殺退金兵。嗯,你媳婦和孩子們沒什麽事吧?”嶽和滿意地問著。

“沒什麽事。”嶽飛答道。

“雷兒呢?”

“他也很好。”

“真的很好?”

“真的。”

“你舅家也沒什麽事吧?”嶽和又問。

舅家的事,此刻絕不能讓爹娘知道。嶽飛心中一陣刺痛,他強自克製著,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回答道:“大家都沒什麽事。”

嶽和點點頭:“姚家的武勇,誰人不曉?從沒有強盜敢到姚家莊來撒野。金兵去打姚家莊,不是自找晦氣嗎?”

嶽飛不語,心裏道:爹啊,您哪裏明白,這金兵的凶悍,絕不是一般的強盜能夠相比的。

“金兵入了相州境內,離京城就不遠了。大宋社稷,隻恐難以保全。”嶽和歎道。

“爹,我想好了,明日就去韓家大少爺那兒。”嶽飛忽然說道。

嶽和睜大了眼睛:“我兒,我兒真的想好了?”

嶽飛用力點了一下頭:“本來,我隻想留在家鄉,聯結鄉鄰自保。可是……可是若國家也不能保全,鄉鄰間又如何能自保?昨夜金兵若來得多些,大夥兒隻怕很難殺退。要想使我中原百姓不做蠻夷之族的奴隸,一定得有一支強大的軍隊,才能將金虜趕回他們的老家去。”

“我兒能想到這上麵來,也不枉為父教導了你這麽多年。天下大亂之時,最能顯露人才,我兒文武雙全,一定能做出番大事。隻是為父又擔心……又擔心……”嶽和猶疑起來。

“父親擔心什麽?”嶽飛問道。

“南北朝時也有一宋國,我兒知否?”嶽和不答,反問道。

“知道。那宋國為東晉大將劉裕所建。”嶽飛答道。

“劉裕出身農家,名分至賤,而能在極重門第的東晉做上大將,實是一個英雄人物。當他率師北伐,滅南燕、克潼關、複長安時,中原百姓無不歡欣鼓舞,將劉裕看作是救苦救難的大聖人,以為可以掙脫蠻夷之族的欺壓,重做華夏子民。但劉裕卻屯兵不進,失去了建立千古功業的大好機會,這是為何?”嶽和又問道。

“因為劉裕懷有私心,正在謀奪皇帝大位。”嶽飛道。

嶽和點點頭:“劉裕的戰功遠在劉琨、祖逖之上,但他的名聲卻遠在劉琨、祖逖之下。劉裕當時若不貪戀皇位,率大兵掃平中原,則千秋萬世,當永念其德。他的名望,亦將如聖人一般,與日月同輝矣。其實,那劉裕就算奪取了皇位,又得到了什麽?劉氏子孫為了那個皇位,互相殘殺,慘毒無比。僅僅數十年,便江山易主,一切都是煙消雲散。”

嶽飛凝望著父親,緩緩說道:“爹的心意,孩兒已明白。孩兒此生此世,當盡忠報國,不論在什麽時候,也應以劉琨、祖逖為楷模,絕不去學那劉裕!”

“好,好,好!這才是我嶽和的兒子!”嶽和麵露驕傲之色,喚道,“飛兒他娘!”

渾身煙灰的嶽母從灶房裏走了過來。

“飛兒,你跪下,跪在這裏。”嶽和指著炕邊對兒子說道。

嶽飛依言跪在了炕邊。

“飛兒他娘,拿筆墨來!”嶽和命令道。

“老頭子,你要幹什麽?”嶽母疑惑地問。

“快拿來!”嶽和提高了聲音說道。

嶽母隻得將筆墨用具端過來,放在嶽和的枕頭邊。

“飛兒,把衣裳勒上來,露出你的後背。”嶽和說道。嶽飛依言勒起衣裳,露出後背。

嶽和掙紮著拿起筆,在硯中蘸了墨汁,抬著手臂,艱難地在嶽飛背上寫下了四個正楷大字——盡忠報國!

“拿針……拿……火盆……幹淨鞋底來!”嶽和氣喘籲籲地說著。

嶽母吃驚地問道:“老頭子,你……你是要在飛兒身上刺字?”宋人中,刺字最是常見。正規的軍卒臉上必須刺字,犯了法的罪徒臉上必須刺字,奴仆家人有時也被主人在臉上刺了字。此等刺字,人人以為恥辱。但不論是富貴人家,還是平民百姓,又往往在小兒臂上、肩上刺上福佑之字或吉利花紋,以求獲得神靈的庇護。然而似嶽飛這等青壯之人在背上刺字者,卻是極為少見。

“飛兒他娘,快把東西拿來!”嶽和的聲音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威嚴之意。

嶽母不敢再問,將針、火盆、鞋底等物都拿了進來。

嶽和拿起針,手卻不住地顫抖起來,額上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嶽飛抬起頭,懇求地望著父親:“爹,您的話我都記下了。您就別累著自己……”

嶽和厲聲道:“飛兒,你別動!”

嶽飛不語,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老頭子,你身體不好,讓我來吧。”嶽母走過來,從嶽和手中奪過針。

“好。你來刺,依著墨線刺。”嶽和說著,聲音弱了許多。嶽母左手扶著兒子,右手捏著針,遲遲刺不下去。

“快刺!”嶽和奮力喝了一聲。

嶽母閉上眼睛,狠下心,右手往下一按,隻覺得心裏陡地痛了起來,痛得她渾身一陣顫抖。

嶽飛的身體異常平穩,一動不動。

“刺,快刺!”嶽和又喝道。

嶽母睜開眼睛,一下又一下刺著,一滴又一滴血珠從墨跡中滲了出來。“我兒……我兒痛嗎?”嶽母顫聲問道。

“不痛,一點也不痛。”嶽飛的聲音異常柔和,聽不出有一絲一毫的痛苦。

都刺出血來了,怎會不痛呢?我得快點刺,快點刺完了,我兒就不痛了。嶽母心疼地想著。

不一會,嶽母已將四個字刺完。然後她拿起在火盆上烤熱的鞋底,在嶽飛背上按著。

柔軟的熱鞋底可將針眼中的血珠吸盡,並將墨汁滲入到其中,與血肉連為一體,永不褪色。

嶽飛的身體忽然顫動了一下。熱鞋底燙在針刺的血孔上,就似無數隻螞蟻咬在嶽飛背上。

嶽母立刻停住了手:“我兒痛嗎?”

“嘻嘻!”嶽飛強自笑了一下,道,“不痛,真的一點也不痛,隻是有些癢癢。”

“是嗎?”嶽母疑惑地追問了一句,繼續用熱鞋底在嶽飛背上按著。嶽飛緊咬著牙,一動不動,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盡忠報國,盡忠報國,盡忠報國……

嶽母終於將熱鞋底從嶽飛背上拿了下來。盡忠報國四個字無比清晰地刻在了嶽飛背上,也無比清晰地刻在了嶽飛的心上。

“老頭子,字刺好了,你且看看。”嶽母說著,轉過頭,望向嶽和,陡地臉色大變——嶽和眼中已毫無光彩,臉上發青發黑,口大張著,卻隻發出了微弱的氣息聲。

“飛兒他爹,你怎麽啦!”嶽母手中的鞋底掉在了地上,她猛撲上去,緊緊抓住了嶽和的雙手。

“爹,爹!”嶽飛呼地站起,伏在炕頭上,伸手慌亂地摸著嶽和的額頭。

嶽和的額上沁滿汗水,一片冰涼。

“爹!爹!爹……”嶽飛顫抖著呼喚道。

嶽和口中發出了微弱的聲音:“飛……飛兒,國難之時,你……你要移孝為忠,切不可……切不可因父喪之故,誤了國事。飛兒若不聽……不聽吾言,就是……就是不孝……”嶽和的聲音愈來愈低,已弱不可聞。

“飛兒他爹,飛兒他爹!”嶽母淒厲地呼喊著。

“爹!爹……”嶽飛呼喚著,卻一聲也呼喚不出,他的喉頭,似被什麽牢牢堵住了。

嶽和的手僵冷了,嶽和的額頭僵冷了。

“哇!”嶽飛的一聲大哭衝破堵在喉間的無盡悲傷,傾瀉而出。

陰雲低垂,寒風蕭瑟。嶽家莊外的鬆林中,堆起了一座新墳。嶽飛、嶽翻兄弟身穿麻衣孝服,和母親姚氏以及姚敦、姚敬、劉氏母子等十數人立在墳前。

“大哥,天不早了,回去吧。”十八歲的嶽翻,望著兄長說道。他的身材比嶽飛矮了許多,也瘦了許多,寬大的麻衣孝服穿在身上,顯得空****的,不時被寒風吹起下擺。

“娘,回去吧。”嶽飛走到母親身旁,望著母親被寒風吹得發青的臉,心痛地說道。

嶽母看看兩個兒子,又看著兩個娘家兄弟,欲說什麽,卻又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不明白,為什麽在一刹那間,她會失去那麽多親人?她木木地轉過身,默默向莊中走去。眾人跟在嶽母後麵,緩緩走著。

“二弟,我走後,你要好好孝順母親,聽嫂子的話。”嶽飛說道。嶽翻眼中含著淚光,點了點頭。

“韓大少爺的銀子,我已換了銅錢,送給了鄉鄰一些,感謝他們這些年對嶽家的照顧。剩下的就放在家裏,不到要緊的時候,別去動用。”嶽飛說道。

“嗯。”嶽翻答應了一聲。

嶽飛的目光又望向了劉氏:“我不在家,二弟就是一家之主,有什麽事你就和他商量著辦。娘的身體不好,家中的事,你就多擔當些。”

劉氏抬起頭,望著丈夫,似是要說什麽。嶽飛注視著劉氏,等待著。

劉氏卻又垂下了頭,望望左手牽著的嶽雲,又望望右手抱著的嶽雷,眼圈紅紅。

嶽飛心中一酸,仔細地打量著兩個兒子。

嶽雲像是一下長大了許多,緊緊依偎在母親身旁,在沉默中透出一種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堅毅神情。

嶽雷安靜地睡在母親的懷抱裏,紅紅的圓臉上露出甜甜的笑意。雷兒啊雷兒,你還這麽小,為父真不願意離開你,真不願意啊。嶽飛心中隱隱作痛,轉過頭向兩位舅父望過去。

自從那個大火熊熊的夜晚之後,姚敦、姚敬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整日沉默不語。

對於嶽飛“移孝為忠”的決定,姚敦並不讚成,說官家的人,絕不可信任。但他見到嶽飛的心意已定,也就不再出言阻止。

“雲兒,你過來。”嶽飛說道。嶽雲依言走到了父親身旁。

嶽飛手拉兒子,撲通跪倒在兩位舅父麵前。姚敦、姚敬忙伸出手,將嶽飛父子扶起。

“雲兒,你要永遠記住,你和雷兒是兩位舅爺爺救下的,沒有兩位舅爺爺,就沒有你和雷兒。”嶽飛說道。

“嗯。”嶽雲用力點了一下頭。

“在家裏,你一定要聽娘的話,聽你二叔的話,不僅要練武,還要識字。”嶽飛撫摸著兒子的頭說道。

“嗯。”嶽雲又是用力點了一下頭。

嶽飛再次望向了劉氏,心中有千言萬語,偏偏說不出一句話來。劉氏也正凝望著丈夫,眼中滿是淚水。

嶽飛心中又是一酸,猛地轉過頭,大步向前走去。一行人走上大道,向村口行去。

姚敬陡然停下腳步,大叫道:“我要去,和飛兒一起走!”

姚敦睜大了眼睛:“老五,你也要去做官家的人?”

姚敬咬了咬牙,道:“我要殺金狗,殺金狗!”

姚敦身體猛地一顫,不再說什麽。

姚敬撲通跪倒在姚敦麵前:“三哥,你讓我走吧,就讓我走吧!”

姚敦盯著弟弟,緩緩說道:“金狗要殺,可我姚家的祖業,也不能荒廢。”

姚敬道:“三哥,我再這麽待下去,定會發瘋。你就讓我去殺金狗,去殺金狗吧!”

姚敦看著姚敬痛苦的麵容:“好吧,我不攔你。可你一定要多殺金狗,多殺金狗!”他的聲音如雷一般在曠野裏響著,驚起了一群群鳥雀,呼啦啦從眾人頭頂飛過。

大宋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初,完顏宗翰、完顏宗望兩路大軍再次進抵汴京城下,立刻向城頭發動了猛烈的進攻。

汴京城外的勤王軍早已散盡,城中的軍士不足十萬,冒著嚴寒,日夜據守,奮力抵抗金兵的攻擊。

趙桓在驚恐中一邊繼續向金兵求和,一邊密派使者出城,四處搬救兵。

一道密封詔書送到了康王趙構手中。在詔書中,趙桓任命康王趙構為兵馬大元帥,磁州知州宗澤、相州知州汪伯彥為副元帥。趙桓讓趙構以大元帥的名義統領黃河以北兵馬,速速南下勤王。

雪後初晴,陽光分外明亮。一支步騎混合、三千餘人的義兵隊伍走出韓家的東山別館,順著大道,向相州城急速行去。

韓肖胄全副披掛,係著大紅披風,騎在高大的紫騮馬上,行在隊伍的前麵。在他的左右,是嶽飛和十數親衛騎士。

嶽飛內穿麻衣孝服,外披牛皮鎧甲,騎在一匹魁壯的白馬上。韓肖胄紅光滿麵,一路上言語不斷:“嶽壯士,你坐下的這匹馬,是西夏所出,名為之‘天山雪’,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良馬,山西姚家所得甚多,並贈給了我韓家十數匹。若非出征,我還真舍不得拿出來呢。嗯,你騎著覺得如何啊?”

嶽飛點了點頭:“這坐騎腳力甚健,在下很是喜歡。”

韓肖胄得意地笑了:“寶馬須當贈予英雄,嶽壯士便是當今英雄。”

“英雄二字,在下愧不敢當。”

“嶽壯士何必過謙?你在姚家莊大敗金兵的英雄之舉,已經傳遍了相州境內。”

“唉!”嶽飛輕歎了一聲,“那隻是金兵的一支遊騎罷了。”

“但嶽壯士畢竟是打敗了金兵。”韓肖胄興奮地說道,“不瞞壯士,下官雖是早就有心召集義兵,為國效力,可又總有些擔心——金虜如此凶悍,我縱然召集了一支義兵,隻怕也難以成事。如今下官放心了,那金虜雖凶,也並非有著三頭六臂,一樣會被人打敗。”

“在下聽說,湯陰縣的弓手頭領張用也曾帶人投奔大少爺,卻因在下之故,又轉投他處。”嶽飛說道。

“張用此人,雖然武藝甚好,膽氣卻遠遠不如嶽壯士。上次金兵南侵,下官舉家遷往山中別館避亂,並花重金請張用領人在後保護。哪知張用聽說金兵逼近,竟帶人一哄而散,差點使下官落於金人之手。張用如此失信於下官,居然還能厚顏投我韓家,實是無恥之徒。”韓肖胄恨恨地說道。

“在下和張用一同做過弓手,他雖有些潑皮習氣,為人還算正直,絕不會有意失信於人,上次他帶人散走,或許是另有苦衷。”

“這等事下官已不再想了,”韓肖胄有意轉過話頭,“如今隻擔心朝廷這回是否抵擋得住金兵。我大宋其實並不缺少兵馬,缺少的隻是統兵將官。可是朝廷似乎並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讓一些庸將統領大軍。”

“是啊。”嶽飛深有同感地說道,“比如山西姚家世受朝廷大恩,又得到朝廷重用,卻貪功冒進在先,臨敵大潰於後,且不守軍令,臨陣逃脫,實是有愧於天下。”

韓肖胄點點頭:“姚家這次鬧得是不像話,朝廷也發了怒,將姚家安置到了嶺南廣州(今廣東廣州市)。”

“不守軍令,應是大罪,朝廷隻處以安置的懲罰,未免太輕。”嶽飛說道。

“大宋對不守軍令者,一向處罰偏輕,已成流弊。姚家到了廣州,是虎落平陽,再也難有什麽作為。而種家兄弟中,‘小種相公’在追敵時戰死,‘老種相公’又一病不起,種家後繼無人,亦將衰落無聞矣。”韓肖胃感慨地說道。

“種家、姚家失勢,西北兵群龍無首,戰力必致削弱,朝廷可曾有所舉措?”嶽飛憂慮地問。

“朝廷所用非人,一片混亂,有什麽舉措?無非是任由西北兵自生自滅而已。”韓肖胄說道。

“可惜,可惜。西北兵中能征慣戰之將士甚多,若能擇人善加統領,必為勁旅,足可抵禦金人。”嶽飛道。

“朝廷不用忠良之臣,可惜之處甚多,又何止是西北兵一事?嗯,你知道‘六賊’嗎?”韓肖胄問。

“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宋所以到了今日這步田地,全是因為蔡京、梁師成、李彥、朱勔、王黼、童貫六個奸賊把持朝政,為非作歹之故。其實大宋朝廷中奸賊極多,高俅、梁方平、白時中、張邦昌、李邦彥……數不勝數,又何止‘六賊’?”嶽飛憤怒地說。

“不錯,朝廷中淨是奸賊,難容忠良立身。”韓肖胄也恨恨地說道。作為名相之後,韓肖胄一向自視忠良,並不甘心閑居家中。但朝中既有“六賊”,又怎能容許他這等挾著輝煌家世的豪門子弟掌握大權呢?他無論在什麽時候進入朝廷,都會被執掌權柄者視為大敵。

“像李綱這等人,在朝廷一刻也待不下去。上次金兵剛退,朝廷就讓李綱出京去迎回上皇。待上皇回來了,又讓李綱這個書生領兵去救太原。李綱領兵出京,沒過多少日子,又被朝廷召回,貶到揚州去做知州。忠良之臣朝廷是棄之不惜,而對‘六賊’那樣的奸臣,朝廷卻惜之又惜。當金兵臨近時,國人紛紛言道——非殺六賊,不足以平天下之憤,但朝廷隻是對六賊加以貶謫,僅立斬了王黼一人,還不是以罪殺之,而是派刺客托名強盜加以暗殺,簡直荒唐至極。直到前兩個月,在蔡京病死之後,朝廷才勉強殺了童貫、蔡攸、朱勔等奸賊。如今朝廷中,李邦彥這奸賊雖然失了勢,可張邦昌還在,掌握權柄的唐恪、耿南仲等人,也一樣是幫隻知求和誤國的奸賊。唉!如此下去,大宋朝廷將不複為朝廷矣。”韓肖胄慨歎地說道。

“朝廷以康王為兵馬大元帥,起河北之兵勤王這道詔令,倒是明智之舉。”嶽飛說道。他對韓肖胄主動歸於康王旗下的舉動十分滿意,想韓家子弟到底是忠臣之後,於大事上甚是明白。

“河北之兵深受金人之害,俱有殺敵報國之心,若能集於一處,奮力自後襲向金虜,必使金虜首尾不能相顧,將不戰自退矣。”韓肖胄帶些炫耀地說著,以示他精通兵法。

“聽說康王精通弓馬之技,曾把金國四皇子給比下去了?”嶽飛問道。

“不錯。康王雖是生長內宮,卻勇武知兵,非尋常皇家子弟可比。且出使金營之時,不卑不亢,遠勝張邦昌這等奸賊。據說連金國元帥,都對康王十分敬重。皇上這次下詔以康王統領河北兵馬,算是選對人了。”韓肖胄眉飛色舞地說著。

“不知兩位副元帥是何等樣人?”嶽飛又問道。

“兩位副元帥嘛……”韓肖胄皺著眉頭,猶疑了一下才說道,“宗澤這人不錯,他是元祐年間的進士,性情剛直,不畏權貴,以致為朝中奸賊所惡,數十年來一直不能得誌,做著偏遠之地知縣、通判之類的小官。當金兵南下之時,朝中奸賊用他為磁州知州,其意顯然是欲借金虜之手害了他的性命。宗澤卻是臨危不懼,到任即修整城池,廣召義兵,嚴陣以待,使金兵不敢攻城。宗澤又當機立斷,將康王留了下來,使河北諸路兵馬,有了各方俱可接受的主帥,功莫大焉。隻是……隻是宗澤雖有大才,年歲卻是太老,恐怕難成大事。”

“宗副元帥有多大年歲?”嶽飛問。

“十年前,我曾在京城見過宗澤,當時他已年近六旬,今日恐已是年屆古稀之人了。”韓肖胄答道。

年已七旬,的確是老了些。嶽飛心中感歎著,又問:“汪副元帥又是何等樣人?”

王黼是奸賊,他的門人也未必是什麽好人。嶽飛在心中說著。

康王本在磁州,汪伯彥卻以親王不宜離敵太近的借口,將康王迎到了相州。這一招實在高明,是為“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計也。從這一招上,可見汪伯彥此人甚是奸詐,我須對他多加提防。韓肖胄在心中想著。

走過一道長長的緩坡,高大的相州城牆陡然出現在韓肖胄、嶽飛等人的麵前。但見城頭上旗幟招展,刀矛閃亮,兵卒流水般來往巡哨,防守森嚴。

相州衙署後院的內廳中,趙構坐在柔軟的鋪錦木椅上,環望四周,恍然若夢。廳中地上鋪著紅線毯,毯邊置有銅盆炭火,使廳中暖意融融。

兩個年輕的歌伎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撫著阮琴,彈唱著歌兒:

幾日來,真個醉不知道窗外,亂紅已深半指。花影被風搖碎。擁春酲乍起。

有個人兒,生得濟楚。來向耳旁,問道今朝醒未。情性兒,慢騰騰地,惱得人又醉。

歌伎的姿色在趙構看來,並不出眾,琴技也屬平常,歌喉更是粗糙不堪。但趙構聽著,卻十分舒服,好像又回到了汴京城,回到了繁花似錦的康王府中。

周美成的這首《江窗回》,不以華麗典雅取勝,而攝入市井言語,大異平日本色,甚是有趣。我若仍是在王府中,恐怕不敢讓歌伎公然演唱此曲。趙構在心中想著。

“相州知州汪伯彥,求見王爺。”趙構的貼身隨從康履在廳外大聲說道。他本是內宮太監,由趙佶親自撥出伺候康王,深得趙構信任。不論何人,欲見趙構,必先經由康履通報。

“讓他進來吧。”趙構說著,抬手揮了一下。

兩個歌伎站起身,退了出去。

年在四旬上下、生得白白胖胖的汪伯彥邁著小碎步走進廳內,彎腰深施一禮:“見過王爺。”

“罷了,坐下吧。”趙構十分客氣地說著。他在磁州,總覺離金兵太近,心裏的恐慌無法壓住,恰巧汪伯彥將他迎到了相州。且汪伯彥不似宗澤那般無窮無盡地念叨著軍國大事,常常適時地與他談些風花雪月,使他雖在一座小小的州城中,亦不失富貴親王的風度。

汪伯彥謙恭地坐在趙構身側的小凳上,拱手道:“自從朝廷拜王爺為大元帥的詔令傳至四方,河北各處文武官員爭相擁戴,紛紛遞上效忠聽命之表,直如雪片一般。”

“本王素不知兵,當此國難之時,不得不勉為其難。這軍機之事,還望汪大人多多指教。”趙構說道。

對於朝廷不僅不追究他“拒不出使”之罪,反拜他為兵馬大元帥的舉措,趙構非常滿意。他深知,當此天下大亂之時,手中掌有兵馬,才能可進可退,保全身家性命。

趙構笑了笑問:“不知汪大人今日有什麽事。”

汪伯彥也笑了:“下官有一件小事,忘了稟告王爺,特來請罪。”

“何事?”

“下官前日差人去往汴京,欲悄悄將王爺的幾位侍女接來……”

趙構聽了,頓時眉頭緊皺,打斷了汪伯彥的話頭:“如今國家危難,有多少大事等著我們去做,哪知大人卻隻注重此等細小之事,實是不該。”

汪伯彥肅然說道:“王爺身係社稷安危,須得多加保重,不可缺少近侍之人。此事看來雖小,卻關乎天下大局,下官不敢不注重啊。”

若有幾個王府侍女跟隨左右,我就不會寂寞了。其實這幾天來,我不是一直在惦念著王府中的那幾位侍女嗎?那幾位侍女跟我多年,能歌善舞,比這相州的歌伎不知要強上多少,尤其是其中的吳、潘二姬,更是讓人無法忘記啊。趙構想著,雖然仍是皺著眉頭,語氣卻和緩了許多:“金人已至汴京城下,豈能容人出入城中?”

“聽說金人尚未合圍,汴京雖已戒嚴,但若持有軍機文書,還是能夠從城中出入。下官派出的人都持有軍機文書,定能將王爺的侍女帶出。不過日後金人定然圍城更嚴,到時是否還能出入汴京,就不得而知了。”汪伯彥說著,心中暗喜——那康履最喜歡金銀之物,得了我的好處,便將康王的心事告知了我。雖然外表上康王好像不太喜歡我做的這件“小事”,但他日後絕不會忘了我此刻表現的這番忠心。

可惜王妃不能私出京城,不然,我讓汪伯彥將王妃接來,豈不更好。趙構遺憾地想著,轉過話頭問道:“前日本王讓大人挑選一個吉利日子,舉行大元帥府的開府儀式,不知大人選好了沒有。”

“下官已選好了日子,下個月初二,最為吉利。”汪伯彥說道。

“好。大元帥的開府儀式,就定在那天吧。”趙構滿意地說著。心想,離初二還有半個多月,我可以好好輕鬆一番。

“下官還有一事,不知當否稟告王爺?”汪伯彥說著,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

“何事?”趙構問。

“韓魏公的曾孫韓肖胄,領了二千八百步卒、三百騎卒,前來相州聽命。”汪伯彥答道。

“韓肖胄也來了麽?”趙構大喜,“韓家是我大宋數一數二的功臣,名滿天下,若能歸於本王之下,足可壯我大元帥府聲威也。”

“王爺,近日街巷之間,謠言紛紛,不知王爺可曾聽說?”汪伯彥麵帶憂色地說道。

趙構一怔,忙問道:“是何謠言?”

“有些謠言是京城傳來的,說什麽‘打破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汪伯彥說道。

“京城傳來的謠言還有一句,叫作‘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汪伯彥又說道。

趙構道:“這句謠言,本王亦在京城聽說過,此乃太學生編造出來的,說是金兵打來了,朝廷惶急,緊閉城門,下詔廣開言路。然金兵一退,城門洞開,朝廷卻又阻塞言路,嚴禁太學生上書,太學生心中不服,就造出此等謠言。唉!朝廷所作所為,確有不當之處,然而太學生當此國難之時,不思奮力報國,卻造出謠言譏刺朝廷,也實在太過分了。”

“此乃京城傳來的謠言。而相州地界,也廣有謠言流傳。”汪伯彥說道。

“相州的謠言,定是與京城不同?”趙構道。

“當然不同。相州的謠言,隻是近幾日才流傳開的,且隻有六個字,甚是易記。”汪伯彥故弄玄虛地說著。

“是哪六個字?”趙構大感興趣地問道。

“‘韓與趙,共天下’。”汪伯彥一字一句,慢慢地說著。

趙構一驚:“韓與趙,共天下?此為何意?”

汪伯彥一拱手:“下官愚拙,不知其意。”

“當年晉室生亂,琅邪王司馬睿渡江據守建業,王導、王敦兄弟輔佐司馬睿成就帝業,時人稱之為‘王與馬,共天下’,今日……”趙構說著,忽然說不下去了。他心中有若遭巨錘猛擊了一下,五髒六腑都在劇烈地震動——當年晉室生亂時,北方的虜人大舉入侵,幾欲使晉室社稷滅絕。

今日我大宋亦是麵臨金虜入侵,到了社稷存亡的危急關頭。

司馬睿是皇族藩王,我是皇族親王。

司馬睿在王氏的輔佐下,稱帝江南。

我呢……

“大王英明仁勇,實千古未見之賢王也。當此天下危難之際,人心不至潰散,全因大王之故也。下官歸心於大王,天下人歸心於大王,此人所共知也。有人見此,欲貪天之功為己有,企圖妖言惑眾,大王不可不察。”汪伯彥大著膽子說道。

他在話中,幾乎點明了——康王趙構上負天命,將會登上大位。而他汪伯彥則是第一個擁戴康王的人。康王切不可為小人迷惑,聽信謠言,將韓家子弟當作了輔佐之人。

“汪大人之言,太過……太過分了。”趙構臉色蒼白地說著,心中狂跳不已——司馬睿能做皇帝,我又為什麽不能做皇帝?

司馬睿並非皇帝近支,而我卻是上皇所喜、賢妃所生的皇子啊。

皇上無能,大失臣民之望,又麵臨強敵進逼,大位恐難持久,我身在京城之外,進退大有餘地,豈非天意?

“大人請起,大人請起!”趙構連忙離座,扶起汪伯彥,眼中全是感激之情。

“韓肖胄欲見大王,我暫且將他擋在了外麵。”汪伯彥這時才說道。

“是因為那謠言之故麽?”趙構問道。

汪伯彥點點頭:“下官有肺腑之言要告知大王。”

“請講。”趙構忙說道。

“韓家在相州勢力極大,可稱得上一呼百應,大王可留其人馬,但切勿將韓肖胄本人留在左右。”汪伯彥低聲說道。

趙構聽著,不覺點了點頭,心道,大宋天下,永遠是趙氏天下,豈可與你韓氏相共?

“下官告退了。”汪伯彥心中興奮至極,又拱手深施一禮。

哼!康王是我姓汪的從磁州“奪”來的,自當為我姓汪的所用,任何人也休想從我姓汪的手中討得便宜。韓肖胄啊韓肖胄,我與你並無冤仇,可誰讓你有如此顯赫的家世,在相州又有如此大的勢力呢?我若不先弄出個“六字謠言”扣在你頭上,你必會被康王重用,倚為左右手。到了你大權在握的那一天,我姓汪的就算跪著去求你,隻怕你也不會理睬我。

汪伯彥退出內廳半個時辰後,穿著三品官袍的韓肖胄便走了進來。

趙構離座站起,親自在廳門相迎。

韓肖胄連忙下拜行禮,自報官號:“特賜三品,直秘閣韓肖胄拜見大王。”

趙構伸手扶起韓肖胄:“你我乃是故交,何必拘束。”說著,將韓肖胄讓進廳內,分賓主坐下。

“一別數年,得複睹大王風采,實乃肖胄之幸也。”韓肖胄拱手說道。

“是啊,幾年前本王在汴京郊野遊獵,常和韓大人相見。如今想來,過去之事,猶如夢境一般。”趙構感慨地說道。

“大王如今身負朝廷重托,河北英雄,歸之如雲。當可率雄師渡河勤王,大破胡虜,建不世功業。到了那時,王爺複縱馬於郊野,逐鹿獵狐,回想今日,亦為人間至美之事也。”韓肖胄道。

我已是親王,若再建有不世功業,朝廷能相容嗎?趙構想著,轉過話題道:“本王對韓魏公深為敬佩。聽說當年西夏人都知道韓魏公的威名,對韓魏公甚是敬畏。”

韓肖胄神情恭敬地回答道:“先曾祖壯年時,和範文正公領兵防禦西夏,屢勝敵兵,西夏人聞風喪膽,邊塞人作歌讚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此歌到如今西北人尚在傳唱。”

“韓魏公不僅是威震邊塞,在朝廷中亦是一言九鼎,人莫敢違。本王曾聽上皇言道:‘當日若無韓琦,英宗皇帝難襲大位。’”趙構說道。

啊,康王此言,似對我韓家有所不滿,此為何故?韓肖胄呆了一呆,才說道:“先曾祖力保英宗皇帝,完全是為天下安危著想,出於一片忠心。”

韓肖胄額上沁出汗來:“肖胄受朝廷厚恩,得先祖福蔭,薄有虛名,一向謹慎,從不敢有輕狂之舉。今日敵虜入境,國家危難,這才廣散家財,召集義兵,投歸大王,欲以身家性命報效朝廷。一旦敵虜退去,肖胄當立即歸隱林下,享太平之福。”

怎麽,你此刻不想“韓與趙,共天下”嗎?趙構心中得意,聲音變得柔和起來:“韓家世代忠良,本王一向深知。當此國難之時,韓大人棄家從軍,忠心可貫日月矣。本王若能回到朝廷,當麵奏皇上,宣示韓大人之功,請朝廷加以重用。”

“謝大王!”韓肖胄連忙離座,跪下行以大禮。

趙構並不離座,隻是虛手一托:“韓大人請起。”

韓肖胄站起身,不敢再坐下來,問道:“肖胄所領兵馬,俱是相州勇士,望大王給予名號……”

趙構一擺手道:“此等小事,韓大人可與汪大人商議。”

軍隊名號關乎重大,怎麽是小事呢?韓肖胄愣住了。

“韓大人還有什麽事嗎?”趙構話中透出“逐客”之意。

韓肖胄心中冰涼,腹中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一句。隻得強作笑意,彎腰深施一禮,退出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