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師襲敵大軍敗 欽宗決計苦求和
午夜時分,汴京城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寒風在寂靜中分外清晰,沙沙聲一陣陣掠過,似萬千軍馬悄然而行。
嶽飛、姚敦、王貴站立在張家莊的寨牆上,向牟駝岡望去。牟駝岡隱在無邊的黑暗中,嶽飛等人什麽也看不見。寨牆下,數百餘名義兵步卒和三十多個騎卒肅然立於寨門兩旁,一動也不動。
“京城那邊怎麽到現在還沒有動靜?那突襲金兵大營的消息,別是官軍吹牛吹出來的吧?”姚敦疑惑地說道。
“消息是官軍的信使送來的,絕無虛言。”嶽飛興奮中又帶著些憂慮之意。
他興奮的是,大宋精銳的西北兵一到,朝廷便改變了主張,居然順從民意,主動向敵軍發動了攻擊。
他憂慮的是,大宋兵馬遠遠多於敵軍,在白日行動其實更為有利。而在夜幕之下,人數處於劣勢的敵軍反倒要占許多便宜。
“這麽黑的天,怎麽突襲敵營?誰看得清敵兵哪一塊人多,哪一塊人少?到時弄得不對,隻怕自己人倒會和自己人打起來了。”王貴帶著埋怨之意說道。
“所以大夥兒一定要小心些,若有不對,立刻便退回莊子裏,千萬不可亂跑。”嶽飛說道。
“你小子平日裏膽子比豹子還大,這會兒怎麽還未開戰,便想到後退呢?”姚敦笑道。
“這個莊子就在敵軍大營的眼皮底下,我們占據了這個莊子,就能隨時看到敵兵的動靜,對我大宋極為有利。因此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們也必須保住這個莊子。”嶽飛強調地說道。
“你小子怎麽這樣說呢,莫非你以為我大宋這次突襲敵營,會出了什麽差錯?”姚敦不滿地說道。
“在戰場上,什麽事情都得想到。何況那金兵也不是傻子,說不定對我們大宋早有防備。”嶽飛說道。
“是啊。”王貴點了點頭,“金兵的頭目看來十分狡詐,前日吃了我們一個虧,他們居然沉得住氣,一直沒有出營報複。”
“不錯,我料定金兵會來攻擊,哪知金兵竟是裝作沒有看見我們,對我們根本不加理會。”嶽飛說著,心想,金兵的統軍將官看來極有智謀,並非我想象中的蠻勇之輩。對付這樣的敵人,我大宋不僅要敢於進攻,更要善用智謀。
“哼!那是金兵對我們害怕了,不敢出來。隻要這回官軍不是在吹牛皮,真的要突襲金兵,那我們定會將金兵殺他奶奶個絕子絕孫,讓他們再也不敢到中原來。”姚敦說道。
“三舅,這一次出戰,你可一定要聽從號令啊。”嶽飛叮囑道。
“知道,知道。”姚敦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你小子莫非以為三舅我是個娘們——心眼似針尖兒一樣小?和你吵了一架就會記恨,有意不聽你的將令?你小子要是這樣想,可就錯了。三舅我雖然沒當過兵,卻也知道出戰須得聞鼓則進,鳴金便退。那一套兒說書的先生都說過一百次了……”
嗵嗵嗵……突然間鼓聲大起,打斷了姚敦的話頭。
嶽飛忙轉過頭,向鼓聲發出的方向望過去,但見汴京城外火光大起,漆黑的郊野刹那間明如白晝。
“官軍殺過來了,大夥兒跟我衝了出去!”嶽飛興奮地叫著,迅速跳下寨牆,躍上了一匹白色的戰馬。
姚敦、王貴也緊跟著跳下寨牆,躍上戰馬。
嗵嗵嗵……義兵中的鼓手使勁敲響了戰鼓。
殺金賊!殺金賊!殺金賊……隨著滾雷般的吼叫聲,一隊接一隊的官軍高舉火把,衝出了營壘,衝出了城門……
姚平仲身披鐵甲,手持長槊,領本部兵馬一萬三千餘人,衝在最前麵。李綱親領京城禁衛軍五萬餘人,緊隨在姚平仲的兵馬後麵。各勤王軍亦是點燃火把,從四麵八方攻向金軍大營,鼓聲、號角聲此起彼伏,驚天動地。但見漫山遍野的火光有如決堤的洪水,勢不可當地奔向牟駝岡。
如此陣勢,金人見之必是魂飛魄散,立刻就要棄營而逃!姚平仲左顧右盼,得意揚揚地想著。
李綱全副披掛地騎在馬上,舉目四望,心中大感振奮,又隱隱有些疑惑——我大宋兵馬如此聲勢浩大地攻向敵軍,算是突襲嗎?
在發兵之前,李綱曾對姚平仲說——大軍應該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敵營,然後突然發動攻擊。
但姚平仲卻道——宋軍兵多勢眾,然戰力不強,利於大擺陣勢,全麵攻擊,而不利於暗中偷襲。
李綱覺得姚平仲所言也有道理,亦未堅持他的主張。
姚平仲躍馬疾馳,很快就逼近了牟駝岡下。
這時,宋軍主力大陣已拉成了一道十餘裏長的長陣,在長陣中又分成前後三道橫陣。
第一道橫陣是姚平仲所統領的五千馬軍。第二道橫陣是姚平仲部下的步軍。第三道橫陣是李綱率領的京城禁衛軍卒。橫陣與橫陣之間,拉出了二三裏寬的空隙。
姚平仲勒馬停在牟駝岡下,凝目向上望去,見金軍大營中黑沉沉的,竟是半絲光亮也無。
一個偏將馳近姚平仲:“承宣使大人,敵軍為何毫無動靜,會不會有詐?”
“哈哈!”姚平仲大笑起來,“金軍見我勢大,定是已棄營而逃。眾兒郎們,快快衝上,前進有賞!後退者斬!”
宋軍齊聲大喝,爭先催馬向前衝去。
金軍營壘築在半山坡上,宋軍仰衝而上,前麵的人馬速度緩了下來,而後軍仍是急速前進,隊形不覺有些混亂。
嗚——嗚——嗚……破空之聲陡地大響起來。
無數羽箭若狂風暴雨般從金軍營壘中勁射而出。
隻聽得慘呼聲大起,衝在最前麵的宋軍連人帶馬成排成排地栽倒在地。
“啊!”姚平仲亦是慘呼起來——一支鋒利的羽箭射中了他的肩窩。
“哇呀呀——”完顏宗望親率五千鐵甲騎兵從營壘中衝出。眾金兵鐵騎,居高臨下,以泰山壓頂之勢當頭壓向宋軍。
“殺,殺!給我殺!”姚平仲強忍劇痛,揮著長槊大吼道。
金國鐵甲騎兵的速度極快,眨眼間便旋風般衝進了宋軍橫陣中。
完顏宗望手持丈餘長的狼牙棒,借著下衝之力,左右橫掃。棒到之處,血光飛迸,一瞬間竟有四五個宋軍騎卒被他掃下馬來。
姚平仲大怒,單手使槊,斜刺裏衝至,疾如閃電般向完顏宗望的咽喉刺去。
完顏宗望披著沉重的鐵甲,身體閃動不靈,眼見敵人猛攻過來,隻來得及側了側身。
“當!”姚平仲長槊刺偏,正擊在完顏宗望的前胸護甲上,激起耀目的火花。
啊,我這長槊乃百煉精鋼製成,刺鐵如泥,如何刺不進金虜的鐵甲?姚平仲大驚,欲待撥馬而退,已是遲了——完顏宗望高舉狼牙棒,劈頭砸向姚平仲的腦袋。如此近的距離,姚平仲根本躲閃不及,隻得發一聲喊,仰天從馬背上摔倒下來。
噗!完顏宗望手中的狼牙棒貼著姚平仲坐騎的馬鞍掃過,將馬頭砸得粉碎。宋軍兵卒見主將落馬,拚死上前,將姚平仲從地上拖起。
“殺,殺,殺啊……”姚平仲爬上兵卒讓給他的坐騎,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但是宋軍的隊形已經大亂,眾兵卒大多撥轉了馬頭向後逃去。
少數兵卒仍在頑強抵抗,隻是怎麽也擋不住金兵淩厲的攻勢。
金兵戰馬肥大,鐵甲厚重,兵器鋒利。宋軍戰馬瘦弱,除將官外,大都披著單層皮甲,兵器亦比不上敵人精良。往往三四個宋兵,也不是一個金兵的對手。
姚平仲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兵卒一個接一個被金兵擊落馬下,心中冰涼——難怪金虜能夠縱橫我大宋境內千裏無敵,原來他們竟是這般厲害……
“大人,快退吧!”護衛兵卒們焦急地說著。
“為將者,當戰死沙場!後退者斬,後退者斬!”姚平仲雙眼暴赤,連聲狂吼著。
不,不能退,決不能退!這一退,我姚家將名望掃地,再也難在西北兵中抬起頭來。我後軍有數萬之眾,隻需堅持片刻,便可轉敗為勝。
“大人,金兵……金兵從後麵殺來了!”一個偏將衝過來叫道。
姚平仲猛地轉過頭,見身後殺聲大起,數千金國鐵甲騎兵已衝進了宋軍第一橫陣和第二橫陣的空隙地帶,領頭一員手揮巨斧的大將正是完顏兀術。
壞了!金虜定是早有準備,欲將我前部馬軍圈圍起來,盡數殲滅。姚平仲想著,背上冷汗直流,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眾偏將和護衛兵卒見形勢危急,強拉著姚平仲的馬頭,向後逃去。
宋軍前部馬軍失去主將的指揮,又恐被金兵圍殲,頓時大潰,若退潮的海水急速向後倒卷回去。
完顏兀術對後逃的宋軍騎卒並不攔截,隻是從側翼向宋軍第二橫陣的步卒猛衝過去。
第二橫陣的宋軍正麵受到前部馬軍敗退的衝擊,側翼又受到敵軍鐵騎的猛攻,隊形立刻大亂。眾兵卒拋掉火把,扔了兵器,亂叫亂嚷,互相推擠踐踏著向後狂奔而逃。
嶽飛、姚敦、王貴率領的義兵人數太少,無法加入宋軍大陣中,隻能貼著宋軍前部兵馬的大陣外圈前進,結果還未遇到敵兵,就先被潮水般的敗兵衝得連連後退。
“日他奶奶的,不準退,不準退!”姚敦在馬上揮著大棍吼叫著,但他的聲音一出口便淹沒在敗兵們的亂叫亂嚷中,就連他身邊的人也聽不清他在叫著什麽。
敗了,敗了!我大宋兵馬又敗了!嶽飛如從萬丈懸崖上失足跌下,眼前一黑,幾欲從馬背上栽下來。
“嶽大哥!”王貴驚慌地叫著,使勁踢著馬肚,馳近嶽飛,一把將伏在馬鞍上的嶽飛拉起。
“退,退……”嶽飛困難地說著,眼中淚花閃爍,在火光的映照下,如血般鮮紅。
“退,快退!”王貴大叫道。緊跟在嶽飛身後的旗手揮動大旗,指向張家莊。
“不要慌,保住隊形,慢慢退!”嶽飛強撐著抬起頭來,大聲說道。
沒有人能聽見嶽飛的聲音,但眾義兵還是緊緊貼在一起,保持著隊形,緩緩向後退去。
“日他奶奶的,這打的是什麽鳥仗,什麽鳥仗啊!”姚敦窩火至極,將手中大棍掄得呼呼作響,卻不知要砸向何處。
後麵的李綱見前軍大亂,急令禁軍速速上前接應。不料禁軍尚未見到敵兵,就被倒退回來的姚平仲部騎步軍衝散了隊形,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不好!我軍已亂,若勉強與敵決戰,勢必損傷慘重!李綱心中焦慮萬分,猛一咬牙,斷然傳令——後隊改前隊,前隊改後隊,速速退兵回城!
宋軍的主力大陣裏麵,隊形雖已混亂,但大體還集結在一處,尚未崩潰。
見到主力大陣後退,眾多的勤王軍亦是紛紛後退。
此一場大敗,必然使勤王軍士氣大傷!皇上聞知,亦將再難主戰矣!李綱望著眾多後退的勤王軍,心中如刀刺一般劇痛。
宋軍的主力大陣向南而退,姚平仲卻帶著親信護衛兵卒向西逃去。
我若退入城中,必遭軍法處置。大丈夫可屈可伸,我當去往父親大人軍中,搬取救兵,與金人再決雌雄,洗雪戰敗之恥!姚平仲忍著肩上的劇痛,一邊向西疾馳,一邊在心中自我安慰著。
見到宋軍大敗而退,完顏宗望並未趁勢窮追,與完顏兀術會合後,立即下令回軍。
宋軍兵眾明明可以在白日大舉攻擊,卻偏偏要在黑夜裏突襲,以致不明我大金虛實,前鋒稍一受挫,便全軍後退,致使陣勢崩潰,不可收拾。此實乃天佑我大金也!完顏宗望慶幸地在心中想著。
金軍大帳中燭光通明,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劉彥宗席地而坐,舉碗痛飲。“宋兵來攻,我和趙構、張邦昌站在岡頂觀戰,正看到要緊處,忽聽身旁撲通一響,接著就……接著就……”劉彥宗興致勃勃地說著,忽然停住了話頭。
“接著就什麽?”完顏兀術著急地問道。
“接著就聞到了一股騷臭之氣,我轉頭一望——咳!真他娘的晦氣,那張邦昌竟已癱倒在地,尿屎齊出。”劉彥宗誇張地扭曲著五官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完顏宗望、完顏兀術仰天大笑了起來。
“我氣壞了,就往張邦昌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誰知我這一腳踢上去,張邦昌嗷的一聲大叫,竟似我殺了他一刀,倒把我嚇了一跳。”劉彥宗繼續說道。
“這南朝豬羊,是怕我大金宰了他。”完顏兀術笑道。
“宋國居然敢向我大金突襲,實已背信,元帥也該殺了這張邦昌,給宋國皇帝一點顏色看看!”劉彥宗說道。
完顏宗望微微一笑:“今夜這一仗,想來已讓那宋國皇帝看到了我大金的顏色。”
“可惜宋國那幫豬羊溜得太快了,殺得不怎麽過癮。”完顏兀術遺憾地說著。
“那趙構見到宋兵來攻,又是如何模樣?”完顏宗望問道。
“趙構就似泥胎菩薩一般,呆站著不動。我曾問他——宋國為何背信來攻,難道不怕我大金殺了人質嗎?他竟不答。也不知他是嚇傻了呢,還是真的膽大。”劉彥宗答道。
“就算那趙構是嚇傻了,和張邦昌比起來,也還算是有些膽量。”完顏宗望笑道。
“南朝親王有狗屁的膽量,這個趙構定是將門子弟冒充的!”一聽到趙構的名字,完顏兀術就無法忍住心中的怒氣。
完顏宗望看著完顏兀術笑了笑,又轉頭望著劉彥宗,神情變得肅然起來:“你且回去準備一下,明日一早,就到汴京城去,問問那南朝皇帝——為何毫無信義,膽敢發兵攻我大金?若南朝皇帝無悔改之意,仍要與我大金為敵,我大金便立刻殺了趙構、張邦昌,踏平汴京城!若南朝皇帝仍有求和之心,便讓他速速送上金銀,並將三鎮戶籍圖冊和割讓文書交來!”
“是!”劉彥宗答應一聲,恭恭敬敬地放下酒碗,站起身,向帳外退去。
“且慢!”完顏兀術喊住劉彥宗,“讓那南朝昏君送一個真正的親王來,把趙構這等假冒之徒換了回去。”
劉彥宗不敢答應,目光向完顏宗望看去。完顏宗望點點頭,劉彥宗躬身退出了大帳。
“同是漢人,為何竟如此不同?張邦昌算是豬,南朝皇帝算是羊,這劉彥宗可算是狗了。”完顏宗望感慨地說道。
“漢人之中,也隻劉彥宗這等狗有些用處,可以為我大金追咬獵物,張邦昌這等豬,南朝皇帝這等羊,隻配讓我們來吃了。”完顏兀術笑道。
“南朝皇帝倒是頭肥羊,隻是不似我大金當初想的那麽容易吃到口中。”完顏宗望道。
“元帥何出此言?”完顏兀術皺著眉頭問道。
“漢人之中,多是豬羊,可也有猛虎。”完顏宗望答道。
“漢人之中,誰可稱得上‘猛虎’?”完顏兀術不以為然地問道。
“你還記得那個嶽飛嗎?”完顏宗望問道。
完顏兀術神色微變,默然不答。
“那嶽飛眼前雖是個無名之輩,卻絕不能小看,他僅僅領著數百義兵,就敢主動攻擊我大金兵卒,還敢貼近我大金兵營駐紮,膽氣之壯,絕非常人可比。假若今日來攻的宋軍由那嶽飛統領,我們兄弟休說取勝,隻怕連大營也難以保住。”完顏宗望感慨地說道。
“我定要殺了這嶽飛!”完顏兀術咬牙說道。
“嶽飛這等南朝漢人,必須盡早殺死。否則,定會成為我大金最厲害的對頭。”完顏宗望道。
“我明日就領兵去戰那嶽飛。”完顏兀術道。
完顏宗望搖搖頭:“此刻不是戰那嶽飛的時候。”
“為什麽?”完顏兀術問。
“你去戰那嶽飛,別處宋軍必來救援。我大金與南朝的議和,恐將半途而廢。”完顏宗望答道。
“難道我大金非得答應南朝皇帝的求和嗎?”完顏兀術不高興地問道。
完顏宗望嗯了一聲。
完顏兀術怒氣衝衝地放下酒碗,站起身就向帳外走去。
“兀術!”完顏宗望喝了一聲。
完顏兀術停下了腳步。
“你且將前營銳卒,俱移至後營,準備大軍回撤。”完顏宗望說道。
“什麽,我大金鐵騎竟要如此撤了回去嗎?”完顏兀術吃了一驚,回過身來,盯著完顏宗望叫道。
“不錯。頂多五日之後,我大金兵馬就必須渡過黃河,回到燕京。”完顏宗望答道。
“宋軍不堪一擊,我大金正可趁戰勝之威,一舉踏平汴京,奈何元帥偏要退軍?”完顏兀術不滿地追問著。
“你應該知道,我大金鐵騎在野戰之中,可稱‘天下無敵’,但攻城並非所長。若一定要把汴京城攻破,隻怕還得在這裏待上三五個月。”完顏宗望說著。
“若能攻破汴京,我們在此待上三五個月,也無不可。”完顏兀術說道。
完顏宗望苦笑道:“三五個月後,天氣必將酷熱,我北朝人待得下來嗎?何況營中的糧草所剩不多,隻夠支撐十來天,而我大金孤軍深入千裏,糧道又無法保護。若硬耗在此地,休說三五個月,隻一個月便將不戰自敗。到那時,我大金勢必威信大失,南朝人不複畏懼矣。下次我大金南攻,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容易了。總之,趁此得勝時刻退兵,與我大金最是有利。”
完顏兀術聽著,呆了半晌,恨恨說道:“如此放過汴京,我心中實是不甘,實是不甘!”
完顏宗望站起來,走過去用力在完顏兀術肩上一拍:“四弟,你放心,汴京城一定會屬於我們大金所有,永遠都會屬於我們大金所有!”
天上的灰雲一重又一重地壓在大宋宮城上,朝堂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金光閃閃的龍柱似也失去了輝煌莊嚴,在昏暗中看上去毫無神采。
趙桓臉色慘白地坐在禦案後,呆若木偶。
李綱、種師道站在禦案右方,神情黯然。李邦彥站在禦案左方,神情肅然。
“皇上,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必過於憂心。”種師道拱手說道。
“你等妄言主戰,致使我軍大敗。金虜必將乘勝攻城,驚擾皇上!你等誤國誤民,實是罪不容赦!”李邦彥厲聲喝道,眉宇間露出無法掩飾的幸災樂禍之意。
“兩國相敵,自當主戰。難道敵軍一至,便求和請降,才不誤國誤民嗎?”李綱怒問道。
李邦彥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並不回答,目光向趙桓望了過去。
“金兵若是攻城,便如何……如何是好?”趙桓驚恐地問著。自從姚平仲大敗而逃的消息傳進內宮,趙桓就仿佛看到無數惡鬼一樣猙獰的金人揮著大刀巨斧殺進了汴京城,直奔內宮而來。
“臣督戰不力,致有昨夜之敗,願受軍法處置。臣隻求皇上切勿因一戰失利,輕棄抗敵之策。汴京城池堅固,金兵縱然來攻,絕難得逞。”李綱答道。
“昨夜突襲之舉,誤在輕敵。兵法雲,出其不意,當可大勝。我大宋突襲失利,金人必料我閉城不出,無複防備之意。今夜我大宋若再出兵奇襲,當可攻其不備,定能大勝。縱萬一不勝,也使金虜難得安寧。然後每夜我大宋出兵萬人,分十數路襲擾敵營,使敵疲憊不堪,戰力大失。如此,十數日內,金虜必將退兵。”種師道獻上一策。
“你等居然還敢言戰,莫非要使我大宋軍卒盡喪於敵手,方才甘心麽?”李邦彥大喝著。
“昨夜雖敗,我大宋軍卒也隻傷亡數千。宰相何故如此輕視我大宋軍卒,竟言我大宋軍卒會盡喪於敵手?”李綱針鋒相對地問著。
“眾位愛卿,休得爭吵。”趙桓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著。
李綱、種師道、李邦彥默然無語,俱是望著趙桓。
“眾位愛卿,朕……朕……”趙桓不知他該說些什麽才好。
一個內侍太監急急奔上朝堂,跪下道:“金國使者劉彥宗已至城門外,求見皇上!”
“兩國對敵,非戰不可自保,求皇上驅逐敵使,以堅定眾將士抗敵之心。”李綱道。
“金國強而宋國弱,自古弱不勝強,可和不可戰。求皇上立即召見金國使者。”李邦彥急急說道。
“嗯……李愛卿,種愛卿,你們……你們且退下去吧。”趙桓又是擺了擺手。
李綱和種師道互相看了一眼,無可奈何地退到了朝堂之外。
“快,快宣金國使者進來!”趙桓迫不及待地說著。心裏道,金人大勝,不僅沒有趁勢攻城,反倒派來了使者,顯然並未斷絕議和之路。
劉彥宗一身金國武將服飾,昂首闊步地踏上了大宋朝堂。
李邦彥滿臉帶笑,搶步迎上:“上國使者光臨,我大宋朝臣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劉彥宗對大宋宰相的殷勤招呼毫不理睬,徑直走到禦案前,瞪著趙桓:“你便是南朝皇帝?”
趙桓心中怦怦連跳了幾下,強自鎮靜地說道:“朕乃……朕乃大宋皇帝。嗯,上國……上國使者請坐。”
內侍太監忙將一張雕龍椅子搬到劉彥宗身旁。
劉彥宗大咧咧地坐下,目光若刀般盯著趙桓:“你南朝既已遞上求和誓書,為何又擅動刀兵?”
“這個……這個……”趙桓心中發虛,回答不出。
李邦彥連忙答道:“我大宋朝廷,絕無與上國相敵之意。用兵之事,乃李綱、姚平仲擅自為之。”
“真是這樣嗎?”劉彥宗盯著趙桓,拖長聲調問著。
趙桓隻得點了點頭。
“我聞南朝乃是禮儀之邦,講究君為臣綱。不得君命,擅自調兵,便是謀逆,罪該滿門抄斬,是也不是?”劉彥宗厲聲問著。
“是,是,是。”李邦彥一迭聲地答道。
“那你南朝為何不立刻殺了李綱、姚平仲?”劉彥宗幾乎是在咆哮著問道。
“這……這……”趙桓又是說不出話來。
“姚平仲畏罪逃走,朝廷日後擒獲,必將殺之以謝上國。”李邦彥惶恐地說道。
“那麽李綱呢?”劉彥宗瞪著李邦彥問道。
“李綱與姚平仲同罪,自當殺之。”李邦彥忙說道。
“不……不……”趙桓大急,連連擺手。
“怎麽,這李綱不能殺嗎?”劉彥宗問著,聲若雷吼。
趙桓身體發顫:“朕……朕……”
“哼!你南朝不殺違誓首惡,分明是欲與我大金為敵。也罷,我這就出城,回報大金元帥。哼!我大金十萬雄兵早已摩拳擦掌,要殺康王祭旗,一舉踏平汴京!”劉彥宗說著,站起身,就往朝堂外走去。
“上國使者留步,留步!”趙桓急了,連忙喊著。
劉彥宗轉過身:“你南朝願意誅殺首惡了?”
“上國使者且請到館舍中住下,待朕與朝中文武大臣商議過了,自有答複。”趙桓情急之下,言語反倒流暢了許多。
劉彥宗想了一下,道:“也好,本使就等你南朝君臣商議商議吧。隻是本使不能久留,你南朝君臣須盡快答複。”
趙桓如釋重負,連忙讓內侍太監將劉彥宗引到朝堂下,恭送至館舍之中。
“皇上,不殺李綱,恐難息金人之怒啊。”李邦彥走近禦座,有些著急地說道。
“殺了李綱,城中軍民必然不服,倘若鬧出事來,如何是好?”趙桓問道。
“這……”李邦彥回答不出。
“還有,萬一金人不允和議,強攻汴京,你能領兵出戰麽?”趙桓又問道。
“臣乃書生,不……不能出戰。”李邦彥慌忙答道。
“唉!我大宋朝臣之中,恐怕也隻有李綱敢於領兵迎敵。不能殺了他,不能殺了他。”趙桓喃喃念著。
“那我大宋該如何答複金人?”李邦彥問道。
“朕觀那金使也是漢人,必喜金銀寶物。李愛卿可攜帶內庫重禮,去見那金使,讓他為我大宋在金國元帥麵前多說些好話。”趙桓思謀了半晌後,方才說道。
“皇上聖明!”李邦彥讚了一聲,心中大喜——吾可趁機結交金使,為日後留下一條退路。
次日清晨,李邦彥興衝衝地走進了朝堂。
趙桓早已坐在禦案之後。李邦彥上前行了大禮,道:“皇上料事如神,那劉彥宗得了寶物,果然不再提誅殺李綱之事,隻是讓我大宋速速履行議和條款,並另送親王為質,換回康王。”
趙桓奇怪道:“金人為何要另換親王?”
李邦彥笑了笑:“金人疑心康王是將門子弟假冒,怕上了我大宋的當。”
“除此之外,金人沒有別的條款嗎?”趙桓擔心地問著。
“這倒沒有。不過,為了讓金人相信我大宋的誠意,應該解除李綱的官職,並且不準種師道入城。”李邦彥說道。
“不錯,切不可讓金人懷疑我大宋議和的誠意。”趙桓點頭說道。
“那麽,微臣這就擬旨去了。”李邦彥興奮地說著。今日除了李綱,我便可穩居相位,想不到金人到來,倒是幫了我的大忙。
“且慢,金人索要的金銀太多,朝廷一時無法湊齊,這便如何是好?”趙桓又問道。
李邦彥笑道:“金使言道,我大宋也不必一次交齊金銀,現在有多少,就立刻送往金營多少,以獲得金人的信任。至於不足之數,日後可以補齊。”
“啊,金人倒也通情達理。”趙桓放下心來,滿意地揮了揮手,“你且下去擬旨吧。”
李邦彥再次行了大禮,站起身,倒行著退往朝堂之外。
“慢著!”趙桓忽然喊了一聲。
李邦彥一怔,忙停了下來。
“依宰相之見,哪位親王可以代替康王?”趙桓問。
李邦彥想了想:“這到金營去的親王,必須最受上皇寵信。如此,方能顯示我大宋議和的誠意,也能讓金人滿意。”
“嗯,你去吧。”趙桓說道。心想,肅王趙樞最為上皇所喜,當年幾欲奪了朕的太子之位,就讓他去替換康王吧。
李邦彥又一次行了大禮,退出了朝堂。
趙桓往後一倒,歪靠在禦座上,覺得似乎有塊大石從身上移開了,使他輕飄飄地直欲飛上了雲端。
一陣微風吹來,隱隱傳來花香的氣息。
啊,已至初春,萬歲山中,定然是鳥語花香,一派仙鄉景色。趙桓精神一振,陡地坐正了身體,喊道:“來人,備下乘輿,朕要去萬歲山。”
彎月如眉,嫩柳若絲。
一盞盞精致的彩畫燈籠懸掛在柳枝上,隨風搖曳,忽明忽暗,在夜空中**起夢一般的朦朧光影。
柳樹旁,一道清溪在山石間彎彎曲曲地流過。
溪岸上,建著一座白玉為基、香檀木為梁的軒堂,軒中掛有一幅裝裱精美的橫軸,上書兩個宣和皇帝趙佶禦筆書寫的瘦金體大字——攬秀。
趙桓坐在攬秀軒正中的龍椅上,恍然若夢。
萬歲山築成已有三年,趙桓卻並未來過幾次。
宣和皇帝在萬歲山中遊玩時身邊總是圍著美妃寵臣,卻很少將太子帶進萬歲山中。
在趙桓有限的幾次遊玩中,他最感興趣的地方,便是臨水傍柳的攬秀軒。
能在此處賞花觀柳,吟風弄月,當是人生至樂也。身為太子的趙桓當時在心中想著。
趙桓預料他的願望得到滿足時,至少會在二十年後。
宣和皇帝正當壯年,又無疾病,皇帝大位自然不會早早傳下。
不料金軍忽然殺來了,宣和皇帝倉皇退位,竟使趙桓正當青春年少之時,就登上了皇帝大位。
隻要議和事成,朕便可天天在萬歲山中遊樂矣。趙桓幾乎每天都在心中想著。
“樂舞已備,請皇上點個歌兒。”內侍太監的聲音使趙桓從“夢”中清醒了過來。
趙桓左右環視,見數十妙齡美女手捧樂器,如春花般簇擁在他周圍。
哈哈!這一切都為朕所有了,都為朕所有了!趙桓差點樂而忘形,幾欲大笑出聲。他忙定了定神,想了想說道:“如今都城中傳唱最多的歌兒,是周美成所作之詞。周美成曾任提舉大晟府之職,深通音律,其詞典雅流麗,朕甚是喜歡。”
內侍太監又問道:“皇上,周美成所作之詞甚多,不知皇上要聽哪一首?”
趙桓道:“周美成那首《燭影搖紅》,甚是優美,且唱來聽聽。”
音樂聲響了起來,眾美女們邊舞邊歌——
芳臉勻紅,黛眉巧畫宮妝淺。風流天付與精神,全在嬌波眼。早是縈心可慣。向尊前、頻頻顧眄。幾回相見,見了還休,爭如不見。
燭影搖紅,夜闌飲散春宵短。當時誰會唱陽關,離恨天涯遠。爭奈雲收雨散。憑欄幹、東風淚滿。海棠開後,燕子來時,黃昏深院。
輕盈而曲折的音樂,柔媚而委婉的歌聲,使趙桓如飲美酒,漸漸沉醉……
紅日高升,早已過了臨朝聽政的時刻,趙桓猶自摟著美女,酣睡在錦繡帳中。
一個太監急匆匆奔進內殿,跪倒在帳前,連聲呼喊著:“皇上,皇上……”
趙桓醒來,不覺大怒:“狗奴才,朕不是說過嗎?今日不上朝,朕要睡個夠,睡個夠!”
太監磕頭道:“皇上,大事不好,城中……城中軍民都……都……都反了。”
趙桓大吃一驚,一骨碌坐起身:“什麽,你說什麽?”
太監道:“全城十數萬軍民擁擠在宣德門前,要……要見皇上。”
趙桓凝神一聽,果然從宣德門方向隱隱傳來呼喊聲,其勢有若天邊的悶雷。
“這些軍民,為什麽要……要見朕?”趙桓背上流出了冷汗,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太監道:“小……小的不知,宰相大人已至宣德門,求……求皇上速去。”
“為……為朕更衣。”趙桓顫抖著叫道。
宣德門是大宋宮城正門,高大雄偉。門前是一條寬達兩百餘步的禦街,筆直平坦。
禦街兩旁多是官署,平日來往者俱是官吏,少有軍民在上行走,甚是清靜。
皇帝趙桓一踏上宣德門的城樓,立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禦街上密密麻麻全是湧動的人頭,就似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海,其數何止十數萬。
在人海中,軍民時時揮起的拳頭,猶如奔騰的海潮一次次衝擊著岩灘。
每當拳頭揮起,人海中就爆發出滾雷一般的怒吼聲——殺奸臣!殺奸臣!殺奸臣……
“宰相何在,宰相何在?”趙桓驚駭地叫著。
李邦彥頭上包著塊滲出鮮血的白帕,在幾個仆從的扶持下,走過來跪倒在趙桓麵前。
“愛卿為何竟是如此模樣?”趙桓又驚駭又奇怪地問道。
李邦彥淚流滿麵:“臣……臣今日差點見不到皇上了。臣昨日依皇上之言,擬出聖旨發下,削了李綱的官職,不準種師道入城。不想城中軍民聞之,竟說臣是奸……奸臣,欲……欲殺臣下。臣從家中前往官署,一路上軍民俱投瓦石相擊,打破了臣頭。臣若非及時逃進宮中,就被活活打死了。臣之所為,俱是皇上所命,求皇上救了臣的性命,求皇上救了臣的性命啊!”
“這……這城中軍民,何敢如此?這……這不是反了嗎?你……你身為宰相,難道不會調來禁軍鎮壓嗎?”趙桓驚慌地問著。
“皇上,禁軍拒不聽令,臣……臣束手無策。”李邦彥哭喪著臉說道。
“這……這……禁軍既不聽令,朕……朕也無法。”趙桓大急,眼中不覺現出盈盈淚光。
“皇上可親至門外,宣示聖旨,則軍民自退矣。”李邦彥忙說道。
“這個……”趙桓探頭向樓下的人海看了一眼,立刻感到頭暈目眩,搖搖欲墜。眾內侍太監慌忙扶住趙桓。
“朕……朕有頭昏之疾,不能到外邊去。你們……你們替朕到門外去,就說——昨日的聖旨,乃是朕之心意,非……非關宰相之事。”趙桓指著眾內侍太監說道。
內侍太監們不敢不聽皇帝的命令,十數人擁成一堆,硬著頭皮走到了城樓下。
趙桓心中怦怦大跳著,強聚心神,聽著樓下的動靜。
宣德門前的人潮好像安靜了些,但過了一會,喧嘩聲卻更猛烈地響了起來。
啊啊啊——尖利的慘呼聲突然從大潮般的喧嘩聲中跳出,直撲進趙桓和李邦彥耳中。
“皇上救命,皇上救命啊!”一個內侍太監鼻青臉腫地奔回城樓,跪倒在趙桓麵前。
“啊,怎麽……怎麽就你一人回來?”趙桓恐慌地問著。
內侍太監哭喊著:“小的們剛說出……說出皇上所囑的言語,眾軍民……軍民便一擁而上,拳腳齊下。除了小臣,眾內侍……眾內侍都被打死了,打死了!”
“啊——”趙桓聽著,大叫一聲,扭頭就往城樓下奔去。
李邦彥一躍而起,攔住趙桓:“皇上欲往何處?”
“軍民都……都反了,朕……朕……”趙桓怎麽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軍民尚未反叛。隻要皇上出去,說……說昨日的聖旨並不算數,軍民自會散去。臣隻求,隻求皇上保臣一命。”李邦彥不得不說出了他最不願意說出的話。
昨日的聖旨若不算數,我縱然可以保住性命,也必難保住相位了。李邦彥恐懼地在心中想著。
“這……這……”趙桓求助地向身邊的內侍太監、護衛禁軍們望過去,盼著有誰能給他出個主意,避開眼前的難關。
眾內侍太監、護衛禁軍都低著頭,誰也不敢與皇帝的目光相接。
“朕……朕克儉克恭,上敬天帝,下愛萬民,不敢有絲毫怠慢,為何城中軍民還要這般……這般鬧事?罷,罷,朕的性命,今日就送與了城中軍民吧。”絕望中的趙桓涕淚交流,在眾內侍太監、護衛禁軍的扶持下,走下城樓,走到了宣德門外。
“皇上駕到!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內侍太監、護衛禁軍一齊大喊了起來。
刹那間,宣德門外一片寂靜,十數萬人一齊停止了喧嘩,一齊將目光望向了趙桓。
趙桓根本不敢正視那十數萬雙充滿著渴望和期待的眼睛,雙腿發軟,欲說什麽,偏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太學生陳東從人群中走出,手持一幅寫滿了字的素絹,跪在趙桓前,高呼著:“小民太學生陳東,有書敬上!”
趙桓聲若蚊嗡:“收……收下!”
內侍太監上前一步,欲取陳東手中的素絹。
陳東緊緊握著素絹:“小民願當麵奏上所書之事!”
“且……且讓他奏來。”趙桓說道。
內侍太監後退了一步。
陳東雙手高舉素絹,朗聲念道——
李綱奮勇不顧,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謂社稷之臣也。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之徒,庸謬不才,嫉賢妒能,動為身謀,不恤國計,所謂社稷之賊也。陛下拔李綱,中外相慶,而李邦彥等疾如仇讎,恐其成功,因緣沮敗。且李邦彥等必欲割地,曾不知無三鎮,是棄河北也。棄河北,朝廷能複都大梁乎!又不知李邦彥等能保金虜不複敗盟否也?李邦彥不顧國家長久之計,徒欲沮李綱成謀以快私憤。李綱罷命一傳,兵民**,至於流涕,鹹謂不日為金虜擒矣。罷李綱非特墮李邦彥等計中,又墮金虜計中也。京城軍卒百姓,乞複用李綱,罷斥李邦彥等,且召種師道入城防禦。宗社存亡,在此一舉,不可不謹!
殺奸臣……複李綱官職……
陳東話音才停,十數萬軍又齊聲大吼起來。
趙桓慌忙說道:“快,快傳旨!複李綱官職,罷李邦彥。複李綱官職,罷李邦彥……”
眾內侍太監、護衛禁軍聽了,大感興奮,齊聲用力高呼著:“皇上有旨,皇上有旨!”
十數萬軍民百姓又安靜了下來。
眾內侍太監、護衛禁軍奮力大呼著:“皇上有旨——複李綱官職,罷李邦彥!”
陳東立刻拜伏於地,高聲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數萬軍民頓時歡呼雷動——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桓在如雷的歡呼聲裏卻似狂風中的一根枯草,直往地上癱下去。
眾內侍太監、護衛禁軍左右托著趙桓,竭力使趙桓站住身體,保持著大宋天子的威嚴氣派。
大金使者到!
大金使者到!
……
一聲連著一聲的高呼從宮門直傳到朝堂上。
趙桓眼中布滿血絲,臉色發青,神情茫然地坐在禦案後。
金國使者今日定是問罪來了,定要逼朕殺了李綱。唉!朕該怎麽辦?殺了李綱,城中軍民必然不服,立刻便反了。不殺李綱,金人必然大怒,立刻就會攻城。
城中軍民反了,朕的性命定是不保。金人攻進城來,朕的性命一樣難保。
上皇啊上皇,你交給朕的,為何是如此不堪的一座江山?朕該怎麽辦,朕該怎麽辦……
劉彥宗緩緩走上朝堂,來到禦案前,躬身一拜:“大金使者劉彥宗,見過大宋皇帝!”
啊!這金國使者,如何這般客氣?趙桓大為驚詫,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我大金元帥問大宋皇帝好。”劉彥宗繼續說道。
“啊,大金元帥好,大金元帥好!”趙桓慌忙說道,心中怦怦亂跳——這大金使者,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我大金兵馬,今日就將拔營而回,元帥特遣外臣前來辭行。”劉彥宗更加恭敬地說著,心中陣陣發虛——前日我對這南朝皇帝甚是不恭,他若見我大金撤兵北還,膽壯起來,定會報複與我。
什麽,金人就要撤走麽?趙桓心中狂喜,雙眼放光,直愣愣地盯著劉彥宗。
劉彥宗雙腿發軟,咬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大金元帥極為看重外臣,若是外臣不回,大金元帥絕不會撤兵北返。”
元帥乃是被迫撤兵,無論我回與不回,都會按時拔營。元帥此時讓我來到汴京,分明是讓我送死,元帥到底是沒把我這等為大金拚了性命的漢人放在眼中。劉彥宗悲哀地在心中想著。
“如此說來,大金真是要拔營北返了?”趙桓聲音發顫地問著。
“我大金重信義如重泰山,既已答應與大宋講和,自當拔營北返。”劉彥宗答道。
“這……這金銀之數,才送出二三百萬……”趙桓不覺脫口說出了他最擔心的問題——金國人索要的五百萬兩金子、五千萬兩銀子,大宋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
“大金……大金還有何求?”趙桓忙問道。
“我大金元帥說,貴朝刁民甚多,望貴朝能明下詔令,勿使刁民襲我大金兵馬,並請貴朝親王送我大金兵馬北返。另外,還須派朝臣宣撫太原、中山、河間三鎮軍民立即交割城池,不要與我大金兵馬對抗,免傷兩國和氣。”劉彥宗說著,額上沁出了冷汗。心裏道——南朝皇帝聽了我大金如此苛刻的要求,定會大怒。
趙桓聽了劉彥宗之語,卻是大喜,一迭聲地說道:“好,好!朕立刻下旨——全國軍民,當禮送大金兵馬出境,妄開戰釁者,立殺不赦!至於送行的親王、宣撫三鎮的朝臣,朕亦會立即派出。貴使一路辛苦,且請在館舍好好安息。”
這南朝皇帝當真昏庸透頂,竟絲毫不知我大金是被迫撤兵。劉彥宗心裏感歎著,彎腰施了一禮:“外臣欲隨軍北返,不能留下,這就告退了。”
哈哈哈!金虜退兵了,金虜居然退兵了!此乃上天佑我大宋,佑我趙桓也!趙桓望著退出朝堂的劉彥宗,幾乎要仰天大笑。他似乎又聞到了攬秀軒中隱隱透出的檀香,看到了攬秀軒外柳枝上懸掛的如夢如幻的彩畫燈籠……
李綱和種師道站在衛州門高大的城樓上,迎著初春微帶暖意的北風,向牟駝岡望去。
牟駝岡上塵霧遮天,金兵正在拆毀營寨,向北回撤。
種師道歎道:“可惜,可惜!此刻正是我大宋一舉殲滅金虜的大好時機。偏偏皇上不許我軍出擊。難道皇上不知,金虜絕無信義,必將再次犯我大宋麽?”
李綱默然無語,心中隻覺壓著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種師道回過頭:“李大人,你何不去往內宮,勸皇上回心轉意呢?”
李綱苦笑了一下:“我已去過內宮。但皇上卻是緊閉朝門,根本不想與我相見。”
種師道想了想說:“李大人,你能複職,實乃萬民擁戴之故。然此最觸人主大忌,皇上不願見你,一定是對你有了猜疑之心?”
李綱道:“下官一心許國,別的什麽都顧不上了。”
種師道言道:“李邦彥這等小人,必不甘心失去相位,定會尋機攻擊大人,大人須得小心。”
李綱道:“下官向來為權貴所恨。當初白時中為相時,就欲置下官於死地。後來因金兵犯境,上皇禪位,白時中不及下手,下官才僥幸免於一死。金兵退走之後,李邦彥之流的權貴,必將複起於朝堂。下官無論怎麽小心,也難避開權貴們的算計。對此,下官早已了然於胸,也不懼怕。下官此刻隻是擔心——金人下一次攻我大宋,會選在什麽時候?”
種師道說道:“金虜生於苦寒之地,懼熱不懼冷,吾恐今年深秋之時,金兵定會再次發兵南下,我大宋須早作準備才是。”
“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乃朝廷發四方勤王之兵,趁敵渡河之時,一鼓滅之。金虜若遭此大創,必不敢複侵我大宋。中策乃是待金虜退後,發精兵嚴守各處關隘,禦敵於國門之外。下策乃是不惜多耗錢糧,留住四方勤王之兵,分屯京城郊野要害之處,待敵攻至,嚴守勿戰,使金虜至天熱糧盡之時,自動退兵。此三策中,上策乃製敵之策,中、下之策僅為自保而已。”種師道答道。
李綱默然無語,凝視著遠處遮天蔽日的塵霧。
種師道驚疑地問道:“難道三策之中,朝廷一策也不會實行?”
李綱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有李邦彥、張邦昌這等人在朝中,除了向金虜求和之外,不論何策,也難以實行。”
種師道仰頭歎道:“蒼天,蒼天!你非要亡我大宋嗎?”
李綱心中陡地一陣刺痛,眼中熱淚滾滾,望出去一片模糊。
殘陽如血,大地籠罩在一片暗紫色的暮靄之中。
黃河岸邊的一片高坡上,嶽飛、姚敦、王貴立馬俯視著河岸。
三人身後,是數百手持大棒、長矛乃至農器的義兵。
寬闊的河岸上,擠滿了部伍整齊、衣甲鮮明的金兵。
一車又一車的金銀絲絹等物品,在金兵的保護下,被運到了黃河對岸。
“嶽大哥,我們已在這兒等了三天三夜,不必再等下去了。”王貴說道。
“不,我一定要等下去,等下去!我不相信,大宋朝廷的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人看出這裏是殲滅金兵的最好地方。我們再等一等,朝廷必有大軍前來。”嶽飛固執地說著。他的雙眼布滿血絲,臉色青黃,看上去似是一下子變得老了十多歲。
“呸!”姚敦怒氣衝衝地吐出一口唾沫,“在汴京城下這麽多天,你還沒有看出來嗎——大宋朝的文武百官,全是混蛋,沒一個好東西!”
“不!”嶽飛搖著頭,“李綱是個好官。”
王貴歎了一口氣道:“可惜李綱是個文官,不通曉兵事,又非宰相,在朝中做不得主。”
“還有種師道,他是西北兵的大帥,應該知曉軍機之事。”嶽飛不甘心地說著。
“可惜種師道老了,又是山西大族,家中廣有錢財。他或許不是個奸臣,但也絕不敢擅自調動大兵攻擊金人。”王貴說道。
嶽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也明白——王貴所說的,都是至理。而這些道理,還是他自己在憂慮中告訴王貴等人的。然而此刻看著大破敵兵的機會就在眼前,卻偏偏不能出擊,他心中猶似火燒一般,明知朝廷絕不會派大兵前來,心裏卻依然存著一絲希望,苦苦等在這裏。
殘陽墜落在山坡後麵,無邊的黑暗漫湧而至。
嶽飛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消失在那無邊的黑暗中。
趙桓聞報大驚,召集文武百官議論戰守之策,卻吵吵嚷嚷地什麽結果也未議出。
九月,被圍八個多月的西北重鎮太原府在外無救兵、內無糧草的絕境中為完顏宗翰部攻破。
太原守將王稟、通判方笈等三十六位大宋文武官員被金兵殘酷殺死,軍民被殺者不可勝數。
九月下旬,完顏宗翰、完顏宗望合兵一處,號稱二十萬,一舉攻陷真定府(今河北正定),侵入信德府(今河北邢台)境內,前鋒逼近磁州(今河北磁縣)。
趙桓連連接到敗報,驚慌失措,決意求和,派出康王趙構為議和正使,資政殿學士王雲為議和副使,前往金營。
秋風瑟瑟中,康王趙構、資政殿學士王雲騎著馬,帶著數十從人,馳出了汴京城。一路上,趙構雖有良馬,卻行得十分緩慢,每日僅走出三四十裏。王雲大為焦慮,屢次催促趙構快行,以免受到朝廷指責。趙構裝作沒有聽見,依舊行動遲緩。
十一月中旬,趙構一行人終於走到了磁州城下。此刻,金軍大隊人馬亦是逼近了磁州,巡哨的騎兵在磁州城外日夜出沒。磁州知州宗澤發動全城軍民修築城防,打造弓箭,嚴陣以待。
聞聽趙構至,宗澤立即擁兵出城,將趙構迎進城內,言道——金虜向無信義,肅王入質,一去不返。今日金虜已大兵入境,豈肯真心議和?王爺若至金營,必不可返。請王爺留在磁州,下官當率全城軍民拚死抗敵,以保王爺!
趙構聽了,當即答應留下。王雲卻道——君命不可違,王爺應速至金營。
趙構無奈,又答應前往金營,隻是說——出城之前,須至廟中燒香,以求神佑。
次日,趙構和王雲至廟中燒香,出廟之時,遇上許多磁州百姓,跪地請求趙構留下。
王雲大怒,指使從人以藤鞭抽打驅趕百姓。
百姓憤怒至極,齊罵王雲為“奸賊”,一擁而上,拳腳齊施,刹那間將堂堂議和副使、資政殿學士王雲打成了肉餅。
宗澤聞知民亂,急率親衛兵卒趕至,將趙構護送至州衙內。
趙構終於留在了磁州,城中軍民聞之,士氣大振,個個爭相上城殺敵。
宗澤大為興奮,派人四處招募忠勇敢死之士,欲與金兵決一死戰。
初冬的第一場細雪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山河大地銀裝素裹,顯得十分潔淨安寧。
嶽家莊中的男女老少心中卻是焦慮不安——金兵已至磁州,離嶽家莊不過百裏,騎兵一日可至。
上一次金兵南侵攻破相州,並未將鐵蹄踏進嶽家莊中,但誰能保證金兵這次不會衝進嶽家莊來呢?
金兵在大宋境內燒殺搶掠的暴行,早已傳遍了大河南北。
嶽飛組織義兵,渡河勤王的壯舉,使相州境內的百姓,無不欽佩。嶽家莊中的男女老少,亦將嶽飛看成了可以信賴的主心骨。
嶽家的堂屋正中,燃著一盆大火。數十個青壯漢子密密麻麻地擠在屋裏,把嶽飛擁在正中,環繞著火盆而坐。
屋外寒氣襲人,屋內暖意融融。嶽飛悲憤又激昂地望著眾人,慨然說道:“朝中俱是奸邪,官府不可信任。這一次,我嶽飛再也不去‘勤王’了,就留在家裏,與大夥同心協力,保護家鄉。”
眾人頓時歡呼起來,興奮不已。
嶽飛待眾人的歡呼稍停又說道:“欲保家鄉,不可僅憑一村一莊之力。我們須與嶽家莊周圍數十村莊互為聯絡,金虜攻一村莊則數十村莊救援……”
“嶽壯士!嶽壯士!”堂屋外忽有人高聲大叫著。
嶽飛抬頭望去,見老孫頭牽著一匹高頭大馬立在雪地裏。馬上坐著一人,正是韓家莊園的大少爺韓肖胄。
“嶽壯士,我家大少爺前來拜見!”老孫頭高聲喝道。
嶽飛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嶽家堂屋內的眾青壯漢子慌了,連忙站起身,彎著腰從堂屋內退出,貼著牆壁繞過韓肖胄,急匆匆奔回家中。
韓家不僅是相州第一大族,也是天下數得出的大族。休說是一般百姓,就算是朝廷大臣,也未必會被韓家人看在眼裏。在相州人眼中,韓家猶似皇家一般令人望而生畏。不料今日韓家大少爺竟來到了嶽家莊,還要拜見嶽飛。這就似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一樣令人不可思議——嶽飛再有名氣,也隻是一個百姓啊!
韓家的大少爺,怎麽會拜見一個百姓?
嶽家莊的百姓在不解、敬畏、羨慕中隱隱生出了憂慮——嶽飛恐怕不會永遠留在嶽家莊中。
嶽飛在一愣之後,立刻清醒過來,搶步從堂屋裏走出,迎著韓肖胄彎腰下拜:“見過大少爺!”
韓肖胄連忙下馬扶起嶽飛:“免禮,免禮。肖胄聞聽老伯身有不適,特來探望。”
嶽飛忙說道:“不敢當,不敢當……”不覺露出了尷尬之意。論禮,他應該將韓肖胄迎進堂屋。但他那間被煙火熏得烏黑的堂屋,怎麽能夠招待尊貴的韓家大少爺呢?
韓肖胄對嶽飛的尷尬恍然不覺,徑直向堂屋走去。
嶽飛無奈,隻得將韓肖胄迎進了堂屋。
老孫頭從馬鞍後取下一個禮品盒,托在手裏,緊跟在韓肖胄後麵。
嶽飛挑出一把略微像樣的木椅,安放在堂屋正中,請韓肖胄坐下。
一股濃重的煙火味夾雜著茅屋特有的朽草氣息直衝韓肖胄的鼻端,使他幾欲當場嘔吐。
“老伯在哪裏?小侄禮當拜見才是。”韓肖胄強忍住心中的不適,竭力露出笑意問道。
韓肖胄忙還了一禮:“如此,小侄就不打攪老伯了。”說著,對老孫頭一揮手道,“小侄特備下遼東人參一支,白銀百兩,作為拜見老伯之禮,還望嶽壯士收下。”
老孫頭立刻奉著禮品盒走到嶽飛麵前,打開盒蓋。
盒中分為兩格,一格放著一支長約尺餘的人參,一格放著兩錠各重五十兩的官銀。
嶽飛連連擺手:“大少爺重禮,在下擔當不起,擔當不起!”
韓肖胄笑道:“莫非嶽壯士嫌禮薄了不成?”
嶽飛正色道:“農家一年辛勤,無所剩餘。大少爺所送之禮,農家辛勞一生也難獲得。如此厚重之禮,飛縱得之,也必為鬼神所忌,有害無益。”
韓肖胄神情肅然:“吾家禮儀來往,每一筆都是論千論萬。吾知壯士並非常人,不敢以常禮相待。百兩白銀,不過是略表心意而已,實在不能稱為禮物。壯士若是不受,則吾家子弟,當未在壯士眼中耳。吾家子弟,從此後不敢與壯士相見矣!”
嶽飛苦笑了:“大少爺既然這樣說,小人隻有收下了。”說著,接過禮品盒,恭恭敬敬地放在堂屋正中的木櫃上。
韓肖胄滿意地點點頭道:“嶽壯士,你領我相州義兵渡河勤王,並且大敗強敵,膽氣之壯,韓某深為佩服。”說著,他竟站起身來,對嶽飛施了一禮。
嶽飛連忙還禮,露出無法掩飾的痛苦神情,道:“我等隻不過殺了幾個敵卒,哪裏算得上大敗強敵呢。想我大宋地廣萬裏,人眾億萬。然以傾國之力,卻不能敵一蠻夷,任由金虜長驅千裏,直至都城之下。自古以來,我中原之衰弱,未如今日之甚矣。嶽飛身為大宋百姓,實感羞恥。”
“唉!”韓肖胄歎了一口氣,坐下來說道,“這全是朝廷無能之故。眼看一座大好江山,就要淪於虜人之手,實是令人痛心。”他說著,話鋒一轉問,“嶽壯士大敗金虜的壯舉已聳動天下,金虜必然恨之入骨,定會報複。嶽壯士將何以自保?”
嶽飛冷笑一聲:“在下隻是一個百姓,若能勞動金虜報複,那是在下之福。在下當奮此血肉之軀,‘報答’金虜!”
“好!”韓肖胄大讚了一聲,“我大宋若個個都似嶽壯士一般,金虜何敢入侵?隻是‘單絲不成線,獨木難成林’。嶽壯士縱然武勇冠於天下,然而僅憑一人之力,何能抵擋金虜萬千鐵騎。上次壯士言道,吾韓家當廣散錢財、召集義兵,此言實為至理。隻是吾憂朝廷見疑,未納壯士之言。今日國勢至危,吾身為名相之後,當無複顧忌,奮勇報國。吾已決意廣散錢財,在我韓家的東山別館設置大營,廣招義兵,上報國家,下保鄉鄰。嶽壯士忠義武勇,深得眾望,吾欲拜之為義兵統領,還望嶽壯士休要推辭。”韓肖胄說著,又站起身來對嶽飛施了一禮。
如果聽從朝廷之命,就須離開家鄉,受那幫昏庸將軍的節製,我絕不能答應。嶽飛在心中想著。
韓肖胄正色道:“我韓家曾祖為相,祖父為相,且蒙朝廷下詔特許,我韓家可世代做相州知州。此浩**皇恩,曠古未有。吾雖深恨朝廷奸臣當道,在家閑居,然亦掛有三品服銜。嶽壯士,你想想,我韓家能不報效朝廷,聽從朝廷之命嗎?”
嶽飛拱手道:“大少爺有心報國,在下深為欽佩。隻是家父身患重病,久治不愈,身為人子者,不可遠行,緩急之時,難從朝廷之命。大少爺不惜屈尊前來,在下感激不盡,日後自當報答。這義兵統領一職,大少爺還是另請忠義之士擔當吧。”
韓肖胄愣住了,心裏道:嶽飛啊嶽飛,我韓家是何等人家,你難道不知嗎?我今日能來拜見你,是對你天大的抬舉,你為何偏是這般好歹不識?他呆了好一會,才勉強露出笑意道:“相州境內的忠義之士,還有何人更勝於嶽壯士?除了嶽壯士,何人又敢擔當義兵統領的重任?”
嶽飛再次拱手道:“為人子者,不能不孝。在下為難之處,還望大少爺能夠體諒。”
韓肖胄心中冰涼,道:“如此說來,我今日隻能空手而返了?”
嶽飛一揖到地:“還望大少爺恕罪。”
韓肖胄擺擺手,歎道:“唉!隻怪肖胄德薄才低,不能同與嶽壯士報效朝廷,肖胄這就告辭了。”說著,拱手一禮,向堂外走去。
嶽飛“不敢”強留貴客,十分恭敬地將韓肖胄送到屋外,站在雪地裏,目視著韓肖胄騎上馬,漸去漸遠。
“這嶽飛實在不識抬舉,大少爺何不拿了名刺,讓官府把這嶽飛捉去,好好整治一番?”老孫頭一邊走著,一邊憤憤不平地道。
騎在馬上的韓肖胄微微而笑,並不回答。他回頭看了看嶽家莊,見嶽飛仍立在雪地裏,身影雖已小如豆粒,卻一動不動。他心中的惱恨之意不覺消散了許多。想,嶽飛此人,並非尋常百姓那般毫無見識,今日他不答應我,或許確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若再加努力,說不定仍能收服此人。
“大少爺當真是要廣散錢財、召集義兵嗎?”老孫頭又問道。
“國難當頭,吾自當破家從軍,報效朝廷。”韓肖胄答道。心想,這次金虜來勢凶猛,以兩路人馬合力南侵,大宋社稷,恐難保全。到時必是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唯力強者勝。我韓家雖是大宋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手中若無兵馬,隻怕也難自保。
“如今似大少爺這般忠良的富貴人家,一個也難尋得。皇上真是糊塗,用的幾個宰相都是奸臣,偏偏忘了俺們世代忠良的相州韓家。”老孫頭感慨地說著。
道旁的柳林中一陣馬蹄聲響,馳出五十餘位全副武裝的魁梧騎士。
“見過大少爺!”馬背上的騎士紛紛拱手施禮。
近日來,金國的哨探遊騎已深入到磁州以南,一些富貴人家出門之時,都帶著持有兵刃的隨從,韓肖胄亦不例外。但他既然是“拜望”嶽飛,就不應該大擺身份,前呼後擁地來到嶽家莊。為此,韓肖胄隻得讓隨行的護衛騎士停留在莊外的柳林中。大宋的世家子弟,淨是醉生夢死之徒,能似我這般明於時務、禮賢下士者,找得出幾人?嶽飛啊嶽飛,你若失去了我的賞識,隻怕一輩子也難出頭。韓肖胄心中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