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戰和失策國門開 深入虎穴談議和

黑沉沉的夜晚,兩乘大轎悄然停在宮門外。太宰白時中、少宰李邦彥從大轎裏走出,在內侍太監的引導下,直入內殿。

二十五歲的大宋皇帝趙桓雙眼發直,愣愣地坐在內殿禦座上。

搖曳的燭光下,禦座屏風上的飾金雕龍張牙舞爪,顯得戾氣重重,猙獰可怖。

白時中、李邦彥跪倒在禦座前,行朝拜大禮。

趙桓望著兩位白麵烏須、保養得肥肥胖胖的宰相,心中一片茫然——就這兩個人能幫朕逃脫大難,安坐江山嗎?

如果這兩個人能幫朕逃脫大難,太上皇就不會棄了大位,連夜奔往江南。太上皇才年過四旬,正當壯年,若非萬般無奈,怎肯棄了大位?太上皇此時讓朕承襲大統,分明是讓朕替他去死啊……

“你們說,朕該怎麽辦,怎麽辦啊?”趙桓直愣愣地盯著兩位宰相問道。

白時中不敢與趙桓的目光相對,低頭道:“皇上,如今困守都城,隻有……隻有死路一條,唯有西巡,方為上策。”

李邦彥卻是毫無畏懼之意,昂著頭大聲說道:“皇上,遼國雄兵百萬,尚且不堪金人一擊,我宋軍兵疲將弱,又哪裏是金人的對手呢?還是太宰說得好——如今皇上唯有西巡,方為上上之策。”

趙桓問:“西巡?往……往何處西巡?”

李邦彥道:“可先至襄、鄧,再入漢中,然後避往蜀中,借山川之險,以退金人鐵騎。”

趙桓道:“如此,就請二位愛卿籌劃這件事吧。最好……最好明日一早,朕就可以……可以西巡。”

白時中、李邦彥大喜,連忙磕頭答應。

清晨,兵部侍郎李綱騎著一匹快馬,直向內宮馳去。他年約四旬,清瘦的臉上充滿焦慮之色。宮門環列數十披甲禁軍,舉著閃亮的長戈,將李綱擋住。

李綱下馬,注視著眾披甲禁軍,心中異常悲憤——隻有在皇帝出巡之時,禁軍才會如此全副武裝。

此時此刻皇帝“出巡”,必將使全城軍民的拒敵決心徹底崩潰,金兵將不戰而勝。

眾禁軍在李綱的注視下,不覺都垂下頭來。

李綱問:“眾位都是軍人,願意在敵人兵臨城下之際,不戰而逃嗎?”

眾禁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默然無語。

李綱道:“下官此刻入宮,當力諫皇上留在京城。”

眾禁軍聽了,紛紛後退,讓開道路。

李綱奔進宮門,見殿前擠滿禁衛兵卒,皇帝乘輿儀仗已排列完畢。

趙桓在白時中、李邦彥和眾內侍太監的簇擁下,正欲登上乘輿。

李綱疾步上前,迎著趙桓跪倒下拜,大聲道:“皇上萬萬不可離開京城,萬萬不可離開!”

趙桓神情尷尬:“這……這……敵軍兵鋒太盛,朕隻是……隻是暫為‘出巡’,暫為‘出巡’。”

李綱道:“禁軍家眷,俱在城中,不忍分離。萬一路途中六軍逃散,何人可以保護皇上?況且敵軍就在城下,一旦得知皇上出城,若立遣勁騎追擊,皇上又該如何抵擋?”

趙桓大急:“這……這……”

李綱轉過頭,大聲問著眾禁衛兵卒:“你們是願意死守都城,還是願意扈從出巡?”

眾禁衛兵卒異口同聲答道:“我等父母妻子,都在城中,情願留下死守!”

趙桓驚恐至極:“啊……朕……朕隻是……隻是聽從宰相之言……”

李綱厲聲道:“使皇上出巡者,實欲置皇上於危地,皇上應將其斬首問罪!”

這個李綱,竟是處處與我作對。當初我為什麽不早點想法對付了他呢?如今金國人打來了,皇上為了使人直言敢諫,居然連升李綱的官職,就連那小小的秦檜,也升成了七品員外郎。今日若讓這李綱占了上風,我這太宰之位,隻怕就難保了。白時中又急又怒,上前一步指著李綱喝道:“你……你強留皇上,難道就不怕金兵破城而入嗎?”

李邦彥也大喝道:“莫非李綱能夠出城殺退敵兵嗎?”

李綱憤怒地盯著白時中、李邦彥二人,大聲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宰相身為百官之首,當此危難之時,理當竭盡全力,率領城中軍民堅守抗敵,以保社稷!為何二位不僅不盡職責,反倒畏敵退避,欲陷皇上於危地,這難道是人臣所當為的嗎?”

白時中無言對答,半晌才道:“下官乃讀書之人,不知兵戎之事,怎敢……怎敢擔負守城之責?”

李邦彥垂下頭,低聲道:“吾……吾亦為書生,不知……不知兵事。”

李綱向趙桓拱手一拜,道:“臣亦為書生,素不知兵。然當此危難之時,願拚此一腔熱血,上報君恩!”

趙桓感動起來:“愛卿實乃我大宋忠臣,朕,朕不……不走了!”

李綱拜倒在地:“皇上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禁軍兵卒齊聲大呼萬歲,聲震雲天。

趙桓精神不覺一振,當即下詔,拜李綱為尚書右丞、汴京留守,領兵守城,又下詔罷去白時中的相位,晉李邦彥為太宰,以張邦昌補少宰之位。

李綱受命之後,立即從禁軍中挑選精兵防守四麵城牆,日夜打造軍器,布置守城器械,嚴陣待敵。

完顏宗望見宋兵防守森嚴,不敢輕舉妄動,紮下大營後,挑出小股人馬試探攻城,卻連連受阻。

而宋軍各地勤王兵馬又接連來到,汴京城外紮起一處處宋軍營寨,連綿相接,長達數十裏。

完顏宗望心中發虛,不再攻城,派使者進入汴京,提出四條議和之款——

一、輸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各萬頭,彩緞萬匹,犒賞大金兵馬。

二、割讓中山(今河北定縣)、太原(今山西太原市)、河間(今河北河間)三鎮之地。

三、宋帝尊大金皇帝為伯父。

四、以宰相、親王各一人為質。

昏暗的內殿中,趙桓望著跪在禦座麵前的十數位親王,臉色蒼白,神情悲哀。

眾親王低著頭,一聲不語。

“太祖、太宗留下的基業,不能在朕的手中完了啊。諸位皇弟可有退敵良策,以保社稷?”趙桓問著眾親王。

眾親王仍然是低著頭,仍然是一聲不語。

“你們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金兵若殺進城來,朕的性命不保,你們的性命就能保全嗎?”趙桓怒道。

鄆王趙楷抬起頭來,怯怯道:“朝中大臣,可有什麽主意?”

“唉!”趙桓歎了一口氣,“我大宋待臣下最為寬厚,誰知危急時刻竟無一人為朕分憂。那李綱隻知貪功好勝,要與金人決戰。李邦彥又事事後退,讓朕屈己求和。朕……朕實不知如何是好?”

趙楷道:“與金人決戰,有敗無勝,皇上萬萬不可聽信李綱之言。”

趙桓點點頭:“是啊。我大宋之軍若能與金人決戰,也不至於讓金兵打到了汴京城下。為今之計,隻好與金人議和,多與金人財帛土地,這樣或可保住我大宋社稷。”

趙楷忙道:“皇上聖明。金人乃夷狄之族,所貪者無非金銀之物,若能不戰而得所欲,定會滿意。”

趙桓道:“隻是金人必得我大宋親王為質,方肯議和。”

“這……”趙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桓望著眾人,聲音哀痛:“諸位皇弟與朕乃是至親骨肉,怎肯送至敵營為質?隻是我大宋不修德政,天降奇禍,致使金人入侵,上皇南遷,社稷危在頃刻,非與金人議和,不得保全啊。”

趙楷顫抖著道:“臣弟……臣弟深居內宮,體弱多病,行路……行路尚且不穩……哪裏能到敵營去呢。”

趙桓望著肅王趙樞道:“你是上皇最疼愛的兒子,可否為國分憂?”

“撲通!”趙樞撲倒在地,淚流滿麵,“皇上,臣弟……臣弟有……有頭昏之疾,不能……不能行路。”

趙桓氣得渾身發顫,盯著眾親王道:“難道我大宋的龍子龍孫,竟是如此不堪,連行路都不能了嗎?”

撲通,撲通……幾乎所有的親王都撲倒在地,將頭埋在地上,不敢仰視。

隻有一個看上去十八九歲、體格較為壯實的親王仍是直挺挺地跪著。

趙桓盯著那人:“康王,你願去金營?”

康王趙構大聲道:“敵人若必定要親王出質,臣弟願為皇上分憂。”

趙桓驚喜地從禦座上站起,奔下來扶起康王趙構,連聲道:“我大宋皇族中,總算……總算還有一個忠心報國之人。”

趙構看著皇帝激動的神情,麵色木然,雙手冰冷。

清晨,寒風一陣陣從城頭上吹過,發出尖利的呼嘯之聲。李綱帶著數十親兵,行走在城頭上,四處巡視。

汴京城共分三重,堅固為天下之最。其外城周長四十八裏,牆高四丈七尺,寬五丈九尺。城下的護城河深一丈五尺,闊五十餘步。而外城之內,又有內城、宮城兩道城牆。

李綱緩緩走著,向城外望去。

城外到處都是火光,煙霧衝天。金兵和勤王的宋軍幾乎將城下的樹木砍伐殆盡,以生火取暖。

城上的宋軍兵卒也東一堆西一堆地蹲在城垛邊,燒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木材,以抵禦寒風。

李綱看著衣裳單薄的兵卒,心中一陣陣怒火上衝——軍庫的賬冊上,軍服器械不可勝數,但當他帶著將官們去軍庫領取所需之物時,才發覺庫中竟空空如也,內中所存之物已被管理軍庫的官吏盜賣殆盡。

李綱大怒之下,斬殺監庫官吏,連夜上表,請求宰相撥下銀錢,購買軍服器械。可是他的表章遞上了四五天,竟絲毫不見回音。他親往相府去見李邦彥、張邦昌,卻又被拒之門外。

相府門吏道——宰相正在宮中與皇上商議退敵計謀。

既已決定守城拒敵,皇上又和宰相商議什麽“計謀”呢?難道真如傳言所說的那樣,皇上竟想答應金人的苛刻條款,屈膝求和?李綱越想心中越是焦躁。

近些天來,他日夜待在城上,很少入宮麵見皇帝,而隻要有機會入宮,他總是盡量鼓勵皇帝,堅定皇帝的抗敵決心。但他發覺,皇帝已愈來愈消沉,對他的話聽得並不認真。皇上啊皇上,你既然命我抗敵,又為何讓李邦彥、張邦昌這樣的懦夫擔當宰相重任呢?

我不能隻顧守城,任由李邦彥、張邦昌與皇帝商議計謀啊。天知道他們會想出什麽樣的計謀來?李綱想著,立刻轉身向城下走去。

他要向皇帝進言——李邦彥、張邦昌的“計謀”,絕不可再聽。

李綱順著馬道,剛行至城下,忽聽得城門旁喧嘩聲大起,似有無數人在爭吵不休。

李綱疾步行去,見數百太學生手持木棍竹竿,欲向馬道衝來,被守城兵卒攔住。

“你等為何喧鬧?”李綱厲聲喝道。

一個看上去在二十歲上下的太學生上前一步,拱手道:“留守大人,如今強敵兵臨城下,社稷危在旦夕,正是我等報國之時。我等雖是書生,也願上城殺敵。”

好!李綱心中大讚了一聲,臉上仍是神情肅然,問:“你叫什麽?”

那太學生大聲道:“學生姓陳名東!”

李綱點點頭道:“你等如此忠心報國,不枉讀了聖賢之書。如今敵兵雖已至城下,然我城中兵卒甚多,城外勤王之師也日益到來,足可禦敵。太學乃國家培養棟梁之地,諸位今日是太學生,明日便是朝廷臣子。我豈能讓諸位上城冒箭矢之險,自毀國家棟梁呢?諸位如果相信我李綱能夠殺退敵兵,就請回到太學,安心讀書吧。”

聽了李綱的話,陳東和眾太學生大為感動,不再喧嘩,卻仍是擠在城門旁,互相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嗡嗡之聲響成一片。

李綱望著陳東,問道:“你們在議論什麽?”

陳東答道:“國事敗壞如此,全是蔡京、王黼、童貫、高俅、朱勔一幫奸邪之臣所致。如今朝廷唯有速斬奸邪之臣,才能激勵人心。若奸邪不除,不僅天下人心難服,就是我等,也難以安心讀書啊。”

李綱肅然道:“奸邪誤國,皇上早已知曉,自會處置。當今之急務,在於殺退金虜,以解社稷之難。朝廷已廣開言路,你等若有退敵安邦之計,可依詔令上書,休得私下議論,以免為小人誣陷。”

陳東道:“我等屢屢上書,卻不見回音。眾人都說,如今朝中的執政大臣隻有求和之心,並無與敵決戰之意……”

“眾位放心,當今皇上英明神武,絕不會聽從誤國之言。”李綱打斷陳東的話頭,懇切地道,“本官這就前往宮中,當麵向皇上奏明你等赤誠之心。你等還是聽從本官之言,回太學去吧。”

陳東意猶未盡,想再說些什麽,看了看李綱後又忍住了,轉過身,招呼眾太學生向內城退去。

眾太學生雖是心有不甘,但還是秩序井然地退向了內城。

人人俱欲殺賊,奈何宰臣卻懼賊如虎!李綱心中感歎著,騎上快馬,急急向宮城行去。

李綱從外城新宋門馳進內城,沿汴河大街,過相國寺,直至宮城宣德門外。

這一條道路,本是汴京城最繁華的地段之一,沿途酒樓、店鋪無數,人如流水,車馬如雲。但此時李綱卻幾乎見不到一家開張的酒樓、店鋪,大街上也難見一個行人。

汴京城中的富豪,大多在金兵逼近時,舉家隨著“燒香”的太上皇逃到了南方。平民百姓聞聽敵軍兵臨城下,人心惶惶,大都待在家中,輕易不敢出門。

我大宋唯有上下一心,堅持抗敵,方可力挽狂瀾,如若和戰不定,則必然人心大潰,不可收拾。李綱心急如焚,幾乎是奔跑著進內宮的。

趙桓惴惴不安地坐在禦座上,看著跪在下麵的李綱。幾日不見,他發覺李綱消瘦了許多,眼中布滿血絲。

這李綱雖是倔強好戰,不合朕意,卻忠於王事,實是難得的賢臣。趙桓有些愧疚地在心中想著。

“皇上,城外勤王兵馬大至,城內士卒亦有奮勇殺敵之心。請皇上下詔,允臣與敵決戰!”李綱大聲道。

“這……”趙桓支吾著,“朕已下詔與金國講……講和了。”

“什麽?”李綱如聞晴天霹靂,麵色慘白,“難道皇上竟……竟答應金虜的條款了?”

趙桓不敢與李綱對視,垂著頭囁嚅道:“朕……朕不欲戰禍遷延,使我大宋生靈塗炭……”

“皇上誤矣!”李綱激憤地大叫道,“金虜之意,在於亡我大宋,豈肯真心講和?金虜所提條款甚為苛刻,絲毫不將我大宋放在眼裏,皇上又怎能輕易答應呢?”

趙桓道:“事已至危,朕若想保住大宋社稷,隻能屈己議和。”

李綱磕頭道:“皇上乃我大宋億萬臣民之主,怎可屈於金虜?屈皇上,即是屈我大宋億萬臣民!況且城下之盟,春秋所恥!微臣寧死不受金虜之辱,求皇上收回議和詔令,許臣與金虜決一死戰!”

趙桓默默無語,心中道——你隻知與金虜決一死戰,卻從未想過——萬一戰敗,朕縱然有心屈己求和,隻恐金虜也不許了。到那時不僅是大宋社稷,就算是朕的性命,都將斷送在你手中了。

李綱見皇帝不語,心中更急道:“皇上,議和之舉,乃亡國之舉,絕不可行!皇上試想,金虜索金銀千百萬兩,分明是要刮盡我大宋財力啊。財力若盡,朝廷上下又如何維持?太原、河間、中山三鎮,是都城屏障,若割與金虜,則敵騎旦夕可至,我大宋又如何立國?”

趙桓垂著眼皮,低聲道:“愛卿忠心報國,朕甚感欣慰,待金虜退後,朝廷自有封賞。”

李綱道:“微臣不求封賞,隻求皇上收回議和詔令!”

“這個麽……”趙桓麵露難色,“朕已讓康王、張邦昌為正副計議使,帶著議和誓書出城往金營去了。”

李綱睜大了眼睛:“皇上竟……竟真的讓……讓親王和宰相充為人質,向金虜求和?”

趙桓心中似被刀刺一般,露出不悅之意:“朕並非求和,隻是議和。”

李綱一顆心直向黑沉沉的深淵掉下去:“皇上……皇上有心議和,為何不告知微臣?”

“愛卿職責在於守城,朝廷大事,不須多問。”趙桓說著,拂袖站起退到殿後。

李綱仍呆呆地跪在禦座下,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康王趙構、少宰張邦昌帶著十數從人,從汴京城西北的衛州門出發,乘小船渡過護城河,向金兵大營行去。

金軍大營設在汴京城西北的牟駝岡,與周圍相比,地勢甚高,既能清楚地環視宋軍的動靜,又便於騎兵向外衝鋒,大得地利。

牟駝岡本為大宋朝廷天駟監的所在地,養有兩萬餘匹戰馬,所藏的草料黃豆堆積如山。金兵逼近城下時,大宋朝廷一片慌亂,竟想不起城外牟駝岡是一處極為重要的地方,沒有采取任何處置措施,結果被金兵迅速攻占,軍馬草料全落在金兵手中。

衛州門離牟駝岡並不遠,步行半日即可到達。但趙構、張邦昌一行人從清晨出發,至黃昏方才走到金兵大營。眾人似乎是在向地獄行去,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

聞聽大宋的親王和宰相到達,金人倒也不“怠慢”,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完顏闍母、劉彥宗等金軍將帥齊聚在中軍大帳中,等著趙構。

大帳中點著手臂粗的巨燭,熊熊燭光下,數十手持大刀、狼牙巨棒的偏將護衛,神情肅然地環立在帳中。

趙構、張邦昌一行人在金兵偏將的帶引下,心神不定地行至帳中。

劉彥宗大喝一聲:“大膽宋人,見了我家元帥,還不跪下!”他是降金的遼國漢人,對金、遼、宋三國的言語風俗,都很熟悉,深得金國權貴信任,被封為軍中大將,統領降金的漢人軍卒。

張邦昌聽著劉彥宗的大喝,雙膝一軟,跪倒下來,行以大禮,口稱:“宋軍前計議副使少宰張邦昌拜見大金國元帥!”

趙構並不下拜,隻是拱手長揖,大聲道:“大宋軍前計議使,康王趙構,見過大金國元帥!”

嗯,這宋國親王看上去年紀輕輕,唇紅齒白,一副女兒模樣,膽子卻不小。完顏宗望心中有些詫異,不覺仔細打量起趙構來。

“咄!”劉彥宗又是一聲大喝,“大膽宋人,見了我家元帥,竟敢不跪,該當何罪?”

趙構強壓住心中的恐慌,硬中帶軟地說道:“吾乃大宋親王,隻能在皇帝麵前行以大禮!”

完顏兀術大怒:“你等南朝漢人,豬羊一般,也敢在上國元帥麵前爭執麽?來人,把這南朝豬羊給我推出去砍了!”

眾偏將應聲一擁而上,幾下子就推開了趙構身後的從人,將趙構的雙臂牢牢摁住。

完顏宗望本欲阻止,話到口邊又止住了,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趙構。

趙構背上全是冷汗,雙腿發虛,如站在棉花堆上,隻勉強在臉上保持著鎮靜之意。

不錯,這南朝親王,還算有些膽量,是個人物。完顏宗望心中對趙構頓生好感,揮了揮手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給親王一個座位。”

眾偏將聞令退到帳旁,其中一人拿來一隻木凳,放在趙構身後。

趙構本想挺身站著,無奈雙腿卻難以站住,他怕當眾出醜,隻得順勢在木凳上坐了下來。

張邦昌仍是跪倒在地。高居帳中的金兵將帥似乎沒有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趙構也似乎沒有看到他。

劉彥宗見完顏宗望對趙構甚是“禮敬”,不覺也“客氣”了許多,將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完顏闍母等金國將帥一一介紹給趙構。

在出城之前,趙構已通過常去金國的使者了解到了一些金國將帥的來曆。

完顏宗望乃是金太祖的次子,亦稱“斡離不”,勇敢善戰,富有謀略,在金軍中威望甚高,深受金太祖、金太宗器重,每逢出征,常常充作一方主帥。

完顏兀術是金太祖的第四子,亦稱“宗弼”,自幼好鬥成性,長成後力大無比,能夠赤手搏虎,性情暴烈而又多智,常在軍中充作先鋒大將。

完顏闍母乃金太祖之弟,勇悍剛猛,最喜陣前廝殺,隻是木訥少言,缺少智計,雖然身份高貴,卻不被金太祖、金太宗看重,出征之時,隻能充當侄子輩的下屬將官。

趙構一邊聽著劉彥宗的介紹,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完顏宗望等人。

在趙構的想象中,完顏宗望等人雖非青麵獠牙,但必是麵目猙獰,如凶神惡煞一般。然而此刻在趙構的眼中,完顏宗望卻是相貌堂堂,膚色白淨,且麵帶微笑,看不出有任何凶惡之意。完顏兀術除身材魁壯之外,也無甚奇異之處。至於完顏闍母更是平淡無奇,無論從身材還是從外貌上看去,都似乎是汴京城大街上行走的一個普通路人。

完顏宗望等人唯一的奇異之處,是他們的服飾和中原大不相同,都穿著緊窄的裘皮衣服,戴著紫貂皮帽,耳中穿著金環,腦後拖著粗黑的長辮。

此外,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完顏闍母等人的年齡,趙構也看不太明白。完顏宗望、完顏兀術似在三十到四十之間。完顏闍母麵帶蒼老,看上去似在五十歲上下,但是四肢粗壯,又如同壯年人一般。

“聞聽南朝皇帝已退位,是不是?”完顏宗望語氣十分溫和地問著。其實趙佶退位,趙桓繼位之事,他早已知道得十分清楚,但他卻想在趙構麵前顯得對宋國之事不怎麽清楚。獵人一定要巧妙地掩飾好他行動的痕跡,才可捕捉到驚恐中的獵物。每當臨敵之時,完顏宗望就會不斷地以祖輩傳下來的遺言來提醒自己。

趙構聽常去金國的使者說過,遼國漢人甚多,常和金國人來往貿易,故金國高官大多會說漢話。但此刻他聽到完顏宗望的漢話如此流利,還是大感意外,一時竟忘了回答。

“我家元帥問你話呢。”劉彥宗提醒了一句。

“是,上皇已退位。”趙構吃了一驚,忙點了點頭。

“新皇帝很年輕吧?”完顏宗望又問。

“皇上是我長兄,今年二十五歲。”趙構答道。

完顏宗望點點頭:“二十五歲,可以上山打虎,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嗯,聽說南朝皇帝有很大的園子,裏麵養著許多鹿獐。大約南朝皇帝常常會在裏邊打獵吧?”

趙構神情謙恭地答道:“我南朝人喜文不喜武,因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很少獵殺鹿獐。縱不得已有獵殺之事,也必往寺中行超度之禮。”

完顏宗望笑道:“南朝人吃草穀,和我北朝人果然大不相同。”

趙構連忙說道:“南朝人北朝人習俗不同,所居之地也是不同,這是上天所定,非人力能夠改變。南朝人北朝人應該相互禮敬,不應互相攻殺!”

完顏兀術冷笑起來:“吃草的鹿獐,能和吃肉的虎豹相提並論嗎?吃草的天生是吃肉的奴隸,這難道不是上天早就定好的規矩嗎?你南朝人既然是吃草為生,就應該是我北朝吃肉人的奴隸。我們北朝人讓你等南朝人怎麽樣,你們就得怎麽樣!”

趙構聽著完顏兀術殺氣騰騰的話語,剛剛平靜的心中又怦怦大跳起來,一時間竟說不出什麽話來。

完顏宗望仍是一臉和善之意,笑道:“康王所言,也有道理。我們北朝人,自有上天安排的地方居住,並不想要南朝的土地。隻是我們北朝人生性耿直,將信義看得比性命還重,最容不得背信棄義的小人。你們南朝既與我北朝交好,為何偏要收納我北朝的叛人,且在燕京城駐守重兵,意圖攻我大金?此次我大金兵進中原,並非要奪你南朝江山,隻是想討回公道,問問你們南朝皇帝,為何要背信棄義,欺我大金?”

什麽?明明是你們金國背信棄義,攻我大宋,怎麽反成了我大宋背信棄義呢?燕京城乃我大宋北方重鎮,麵臨強敵不得不駐守兵馬,怎麽成了攻你大金呢?遼國漢臣麵臨國滅之時,投我大宋,無非是避難之意,怎麽成了收納叛人呢?何況遼國的漢臣本非金人,又怎能稱為金國的叛人呢?你們金國既不想要我大宋的土地,又為何逼迫我大宋割讓北方三鎮?趙構心中有無數反駁之語,卻不敢說出,隻是含糊地說道:“上皇誤聽奸臣之言,做了許多不當之事。為此上皇已下詔罪己,且退位避往江南去了。”

完顏宗望點頭道:“你南朝的上皇,倒也知曉事理。實話告訴你,遼國的五處京城,哪一處都比你南朝的汴京城堅固,然我大金俱是一日破之。如果本帥今夜下令攻城,明日早上,便可登上汴京的城頭。本帥所以不攻汴京,正是想著你南朝的上皇已經知錯退位了,故不願追究過去之事。你們南朝的皇帝,應該明白好歹,知恩圖報才是。”

趙構道:“我大宋皇帝,亦願與大金和好,永為兄弟之國。隻是……隻是大金所提條款,朝臣以為過苛……”

“住口!”完顏兀術怒喝道,“我大金保全了你趙氏滿門性命,讓你趙氏仍做南朝皇帝,恩大如海。你居然還不滿足,竟敢討價還價!”

趙構聽著完顏兀術那如雷的大喝,心中頓生恐懼,默默不語。

“我大金元帥的話,你難道沒有聽見嗎!”完顏兀術又是一聲大喝。

趙構身體一顫,尚未答話,那跪在地上的張邦昌已搶著說道:“大金所提條款,我大宋俱已答應。現有誓書在此,請大金元帥驗看!”他邊說邊將誓書從懷中取出,高高舉在頭上。

劉彥宗走下幾步,拿過誓書,轉身恭恭敬敬地遞給完顏宗望。

“哈哈哈!”完顏宗望接過誓書,大笑起來,“金、宋二國既已講和,大家就是兄弟了。來呀!拿酒來,今日我要與康王兄弟徹夜痛飲,不醉不休!”

隨著完顏宗望的大笑聲,一壇壇的美酒搬進了帳內,一大塊一大塊的燒烤牛肉、羊肉也搬進了帳內。

金兵在帳中鋪上一張大席,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完顏闍母、劉彥宗等人也不互相謙讓,更不論上下尊卑,全圍成一圈坐在了席上。為了表示對趙構的優待,完顏宗望特地讓趙構坐在他的身旁。張邦昌此刻也在席上有了一個座位。

席上每個人的麵前,都有一隻大碗,一把小刀。

幾個身材魁壯的金軍偏將抱著酒壇繞席而行,給每一隻大碗注滿美酒。

完顏宗望舉起大碗,對著眾人晃了兩晃,喝一聲“幹了”,便咕嚕嚕一飲而盡,然後抄起小刀,切下塊牛肉,送進嘴裏大嚼起來。

眾人大叫大嚷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嘈雜聲震得帳頂嗡嗡大響。

張邦昌裝模作樣地學著金人,雙手捧著大碗,竟然也是仰著頭一飲而盡。

趙構捧著大碗,卻無法飲下,心中百感交集,酸楚刺痛——金人到底是蠻夷之族,毫無禮儀,形同禽獸。我乃堂堂大宋親王,自幼錦衣玉食,熟記中華禮儀,滿腹詩書文章,卻不料今日竟同禽獸為伍,受盡羞辱……

“嗯,你怎麽不喝,莫非是嫌我大金的美酒不香麽?”完顏兀術瞪著趙構問道。

趙構強作笑意,大口大口地將碗中美酒喝進肚中。

一股辛辣的熱流從趙構心底直衝到腦門上,衝得他兩眼望出去一片模糊,隻覺得到處都是黑黢黢的猙獰猛獸,一齊向他撲了過來……

他不知是怎樣熬過了與金國將帥的“徹夜痛飲”,也不知是怎樣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隻知他睜眼醒來,已是次日清晨。

從人跪稟道:“大金元帥正在岡頂閱兵,請王爺快快前去。”

趙構在從人的幫助下,匆匆洗漱一番,走出所睡的小帳,急急向牟駝岡的頂端走去。

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完顏闍母、劉彥宗等人全副披掛,立在岡頂。數百金軍親衛兵卒部伍嚴整、旗幟鮮明地護擁在眾將帥左右。

張邦昌穿著大宋一品官服,神情恭敬地侍立在完顏宗望馬下。

見趙構走到岡頂上,完顏宗望隻是笑著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完顏兀術、完顏闍母、劉彥宗則俱是神情肅然,注視著岡下,看也沒有向趙構看一眼。

趙構屈辱地站到張邦昌身前,向岡下望去,不覺大吃一驚。

但見岡下黑壓壓的全是金兵,排成數十個方陣,每個方陣內立著數百手持長矛、身披鐵甲的騎卒。

清晨的霞光照在鐵甲上,閃出無數奪目的光斑。

這些金國騎卒,少說也有萬人,卻未發出一絲聲響,軍令之森嚴,我大宋萬萬難及!趙構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恐懼地想著。

忽然間,岡上鼓聲大作,完顏宗望舉著馬鞭,向東一指。

立刻,岡上的旗幟全都向東揮舞起來。

岡下的萬餘金國騎卒同聲大喝起來,縱馬向東馳去。

頓時,馬蹄聲如破堤而出的黃河之水,呼嘯著向岡頂漫湧過來。那寒光閃閃的矛鋒,猶如一道傾瀉的冰流,從岡下咆哮著衝過。

張邦昌看著岡下,麵如死灰,渾身顫抖。

趙構亦是臉色蒼白,雙腿一陣陣發軟。

奔馳的戰馬揚起了漫天黃塵,直衝雲霄。

完顏宗望再次舉起馬鞭,向下一揮。

岡上的鼓聲立刻停了下來,大旗也不再揮舞。

奔馳的戰馬陡然停下了,呼嘯的馬蹄聲也戛然而止。

天地間一片沉寂,安靜得似乎沒有一個人存在。

趙構隻覺有一種如山的力道壓下來,壓得他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漫天揚起的黃塵漸漸消散,霞光中,萬餘金國騎卒仍是整整齊齊地排成數十個方陣,就似從來沒有移動過一樣。

完顏宗望注視著趙構:“你們南朝,也有這樣的鐵騎嗎?”

趙構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大宋之兵,以步卒為主,很少有騎卒。”

完顏兀術輕蔑地笑著:“你們吃草穀的南朝人,隻怕連馬也騎不上去。”

趙構默然無語,眉頭微皺了一下。

完顏兀術怒道:“怎麽,你不服氣,難道我說的話不對麽?”

趙構求助地望著完顏宗望。

完顏宗望滿臉帶笑,卻一聲不語。

完顏兀術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來人,牽匹閹了的矮馬過來,讓吃草穀的南朝人爬上去坐坐,開開眼界。”

一個親衛兵卒應聲牽了匹黑壯的矮馬,走到了趙構麵前。

啊,這矮馬雖是閹過,看上去卻未經馬夫**,縱是熟手,騎上去也難以使其馴服。趙構心中暗暗叫苦,目光向張邦昌望過去,想讓張邦昌代他開口求免。

張邦昌卻垂著頭,根本不敢與趙構的目光相接。

完顏兀術哈哈笑了起來:“怎麽,你這大宋親王,竟連如此一匹閹馬也無膽騎上去嗎?”

趙構兩腮發熱,猛一咬牙,走到矮馬前,突地一騰身,躍到了馬背上。

完顏宗望、完顏兀術等人見趙構上馬的身法如此熟練,大感意外,不覺互相望了一眼。

那黑矮馬陡然受壓,狂怒地暴跳起來。

趙構緊緊伏在馬背上,隨著馬的跳躍左右移動著身體,竭力保持著平衡,以不從馬上摔下。

黑矮馬跳著、跳著,猛地一停。

趙構頓時失去重心,被甩得淩空飛起。

壞了!隻怕要摔死他!完顏宗望心頭掠過一絲悔意——他應該阻止完顏兀術對趙構的戲弄。

完顏兀術見到趙構被馬拋下,卻是開心得大笑不止,但隻笑了兩下就再也笑不出來。

趙構身體一屈,居然平穩地落在了地上,並緊接著又是一躍,再次騎到了馬背上。

黑矮馬見對付不了趙構,也就安靜下來,不再跳躍。

“康王兄弟好本事!”完顏宗望由衷地讚了一聲。

完顏兀術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趙構額上全是冷汗,勉強對完顏宗望等人笑了笑。

這南朝豬羊,竟敢嘲笑我大金皇子!完顏兀術心中大怒,探手取出弓箭,盯著趙構道:“能騎馬者,必能射箭。康王的箭法,想必也是百發百中吧?”

混賬!這南朝豬羊,竟真能射箭。完顏兀術心中更怒,抬眼向天空望去。

此時正當初春,時有一隊隊大雁從清晨的天空上飛過。

完顏兀術張弓搭箭,看著一隊大雁飛近岡頂,嗖地射出。

也許是完顏兀術心中的怒氣使他不夠冷靜,也許是那隊大雁距離尚遠,他射出的羽箭居然不中,擦著一隻大雁的翅膀掠了過去。

完顏兀術吃了一驚,忙連著嗖嗖射出兩箭。

隻聽得淒厲的鳴叫聲中,兩隻大雁掉到了岡下。

岡頂的金軍將帥齊聲叫起好來。

完顏兀術麵露傲色,從箭囊中取出三支羽箭,連弓遞到趙構手中:“且將你南朝箭法使出來,讓我北朝人見識見識。”

趙構不敢推脫,接過弓箭,試了試弓弦的力度,然後向天空中望去。

又一隊大雁飛近了岡頂。

趙構凝神靜氣,彎弓搭箭,找準目標,嗖嗖嗖連射了三箭。

眾人清晰地看到三隻大雁掉到了岡下。

完顏兀術愣住了,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完顏宗望、完顏闍母、劉彥宗等人麵麵相覷,無法相信趙構竟能這般輕鬆地射下三隻大雁。

趙構小心翼翼地馳近完顏兀術,十分恭敬地將弓遞上。

完顏兀術竟忘了伸手去接。

岡頂上一片沉寂,靜得連眾人的呼吸聲都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

趙構神情尷尬地雙手托著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完顏兀術左手一把奪過弓,狠狠扔了出去,同時右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他要一刀將趙構劈為兩段。

趙構大驚,這完顏兀術為何發這麽大的火,是要殺了我嗎?他本能地後退一步,正好退到完顏宗望的身邊。

完顏兀術正欲逼上一步,他是堂堂的大金國四皇子,一向以弓馬之技縱橫沙場,威猛無敵,從沒將豬羊一般的宋人放在眼裏。可是現在,大金皇子三箭隻射下了兩隻大雁,而豬羊一般的宋人,偏偏三箭射中了三隻大雁。

他隻有殺死了趙構,才能洗雪心頭上的羞恥。

天際忽有馬蹄聲響起,初時甚弱,緊接著愈來愈急,似一陣驟雨突然落向了金營。

完顏宗望、完顏闍母、劉彥宗俱是轉過了頭,向馬蹄聲發出之處望過去。

完顏兀術也立刻轉過了頭,右手卻仍是緊緊抓著刀柄。

隻見百餘個金國騎卒隊形混亂,裹著一片黃塵,亂七八糟地衝到了牟駝岡下。

完顏宗望向劉彥宗看了一眼,露出不滿之意。

劉彥宗額上頓時沁出了汗珠——那些騎卒都是降金的遼國漢人,由他統領。金兵占據牟駝岡後,每日都要派出十數隊人馬四處劫掠,稱為“打草穀”,這些騎卒大致是二三百人一隊,幾乎全由遼國漢人組成。本來女真人對打草穀更感興趣,但因為已兵臨汴京城下,完顏宗望唯恐女真騎卒過於疲勞,難以抵擋宋軍攻擊,便發出嚴令——非得主帥允許,女真騎卒不準出營一步。此刻正當金國騎卒在宋國使者麵前大顯威風之時,忽有一隊亂兵衝來,無疑是大煞風景,難怪完顏宗望等人不高興了。

山岡上的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完顏闍母等人俱是臉色大變,幾乎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情形。

看那隊騎卒的狼狽樣子,分明是一群打了敗仗的逃兵。

但是大金國的騎卒,又怎麽會成為逃兵?

大金國的騎卒,也絕不可能打了敗仗,哪怕這些騎卒隻是降金的遼國漢人。

完顏宗望統領的金兵自入宋以來,一路上勢如破竹,所到之處,宋軍不是大開城門跪地迎降,便是聞風而逃,潰不成軍。數萬金兵**,幾乎連一場像樣的大戰都未打過。

就連守衛汴京城的大宋禁軍,見了金兵也隻是緊閉城門,絕不敢主動出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完顏宗望等人又驚又怒地盯著劉彥宗,眼中透出的已不僅僅是不滿之意了。

劉彥宗臉色慘白,心中叫苦不迭。

那隊狼狽不堪的騎卒,恰恰是他的心腹人馬,由他的堂弟劉彥威、劉彥猛率領,兵卒也大多是劉氏宗族的子弟。因為這隊騎卒的身份在劉彥宗的部下中甚是“高貴”,平日便不怎麽遵守軍紀。劉彥宗一開始看見這隊騎卒時,以為他的這些心腹隻不過是如平日一樣——互相爭先而馳,以致隊形大亂。

壞了,壞了!他們的這個樣子,似是吃了宋軍的大虧。他們出去時至少有兩百人,回來卻隻剩下一半,這分明是慘敗啊。大金兵卒,竟在宋使麵前露出了這等慘敗之相,完顏宗望豈肯饒我?劉彥宗恐懼至極,一時竟呆住了。

“大哥,大哥!”劉彥威滾下馬鞍,跌跌撞撞地奔到劉彥宗麵前,撲通跪下來,“大哥,快,快救彥猛啊!他,他被宋人捉去了。”

“宋人,什麽宋人?”劉彥宗竭力保持著鎮定,厲聲問道。

“今日天剛亮,我和彥猛便帶人出了營門去打草穀,哪知剛行到東邊張家莊,就迎頭撞上了宋人,那些宋人好厲害,人又多,一下子圍住了我們,羽箭就似……就似冰雹一般,大夥抵擋不住,隻得跑了回來,彥猛落在後邊,讓,讓那宋人抓住了。”劉彥威哭喪著臉說道。

“宋人是何方兵馬?”劉彥宗問著,一顆心直往下沉——彥威啊彥威,你為何偏偏在這時打了敗仗?這麽一敗,休說是你項上的人頭難保,就算是我的性命,隻怕也要壞在你手上。

“是,是義兵。”劉彥威垂著頭答道。

“什麽,你說是義兵,是那些南朝百姓湊成一堆兒的義兵?”劉彥宗瞪大了眼睛。

“那些……那些南朝義兵比……比大宋禁軍還要厲害,他們一見了我們,便不顧性命地往上衝……”

“啊……”劉彥威驚駭地叫了起來。

完顏宗望、完顏兀術、完顏闍母等人冷冷地望著劉彥宗,一聲不語。

趙構在恐懼之中,一時沒聽清劉彥宗、劉彥威說的是什麽,此刻忽見劉彥宗抽出佩刀,驚得差點跳了起來。他忙定了定神,強自挺直腰身,勉強保住了大宋親王的威儀。

張邦昌卻怎麽也保不住大宋宰相的威儀,篩糠般顫抖不停,心中絕望地叫道——那該死的義軍為何偏偏要在此時打敗金兵?完顏宗望這一回定會發怒,隻怕要立刻殺了我這議和使者……

“我大金國隻有戰死的兵卒,絕無後退的兵卒!”劉彥宗狂叫聲裏,高高舉起了手中的佩刀。

“大哥!”劉彥威猛地向前一撲,抱住劉彥宗的雙腿哀號道,“不是我要後退呀,實在是那南朝義兵太過凶狠。那南朝義兵裏有個領頭的大將,隻一招便將彥猛掃倒了……”

“住口!”劉彥宗又是一聲暴喝,抬起腳,狠狠踢倒劉彥威,然後揮刀便要往下劈去。

“且慢!”完顏兀術陡地叫道。

劉彥宗硬生生停住手臂,將閃亮的佩刀懸在劉彥威的頭頂上。

“那南朝大將是誰?”完顏兀術問道。

“他……他說……說他是相州人嶽飛……”劉彥威舌頭僵硬,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

“元帥,且讓我領一隊女真鐵騎,把那嶽飛的人頭拿來。”完顏兀術“女真”二字說得很重,邊說邊掃視了趙構一眼,然後猛地提高嗓音,“我女真鐵騎,才是真正天下無敵的大金兵卒!”

完顏宗望沒有理會完顏兀術,仍是以冷冷的目光盯著劉彥宗。

劉彥宗心一橫,牙一咬,呼地將佩刀劈了下來。

噗!劉彥威的人頭高高飛向了空中,一道血光衝天而起。

“啊!”趙構驚駭地叫了起來。

撲通!張邦昌又一次在金國人麵前癱倒在地。

“哈哈哈!”完顏兀術仰天大笑起來。

完顏宗望依舊是冷冷地盯著劉彥宗,對那高高飛起的人頭視而不見,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

“殺,殺!全都給我殺了!”劉彥宗狂叫聲裏,舉著血淋淋的佩刀,指向他的那隊心腹人馬。

岡下的那隊漢人騎卒見主將竟是這般凶殘,驚駭之下,紛紛勒轉馬頭,向金軍大營逃去。

完顏宗望舉起了馬鞭,狠狠向下斜刺裏一抽。他身後的旗手緊跟著揮動大旗,向下斜著一壓。

嗵!嗵!嗵……岡頂上立刻鼓聲大作。

“殺,殺!將這些沒用的豬羊都殺了。”完顏兀術也順手拔出佩刀大吼道。

岡下的騎兵方陣中馳出了數百鐵甲騎卒,每一個騎卒都舉起了長弓,拉開了弦。

唰唰唰……就似天邊陡地刮來了一陣旋風,數百支閃著寒光的羽箭一齊向那些奔逃的漢人騎卒射了過去。

完顏宗望再一次舉起了馬鞭,橫向裏一揮。他身後的旗手也忙舞動大旗,橫著一揮。

鼓聲立即停止,眾鐵甲騎卒也迅速回到了方陣中。

天地間又是一片沉寂,如山般凝重的沉寂。

紅日在岡頂上冉冉升起,燦爛的陽光照在百餘具漢人騎卒的屍體上,將一幅猙獰的血腥圖畫無比清晰地展現在趙構麵前。

啊,這金國人哪裏是人,一個個分明是殺神下界啊!趙構仿佛失足跌進了黑森森的無底深淵中,直往下沉去,沉去……

撲通!沉寂中忽地發出了一聲悶響。

“啊!”趙構又驚駭地叫了一聲,似從噩夢中醒來,向發出聲響的地方望過去。

隻見劉彥宗直挺挺跪在完顏宗望的麵前,大聲說道:“奴才治軍不嚴,請元帥殺了奴才以正軍法!”

完顏宗望盯著劉彥宗,一言不發。

劉彥宗更直地挺著腰身,臉上毫無一絲懼色。

完顏宗望忽然笑了,微微一抬手,溫和地說道:“劉將軍知錯能改,便是好漢,且請起來吧。”

“是!”劉彥宗大聲回答著,站起身,走回到他原來站立的位置上。

完顏宗望的目光盯向了趙構,臉上雖是帶著笑意,眼中卻透出森冷的殺氣。

趙構雙腿發軟,整個身體眼看著就要癱倒下來。

不,不!我絕不能倒下,絕不能!我乃堂堂大宋親王,如果在此刻挺不下來,必會被金人看輕了,到時候不僅議和難以成功,就連我的性命也隻怕難保了。看來金人隻服硬漢,那劉彥宗越是硬挺著,金人就越是稱讚他。我也要硬挺下去,一定要硬挺下去!趙構心中給自己鼓著氣,居然硬撐了下來,挺立不倒。

完顏宗望眼中的殺氣漸漸消退,臉上的笑意卻更濃了,聲音也十分柔和:“康王兄弟,這義兵是怎麽回事?”

“我大宋誠心講和,絕不會輕啟戰端。這些義兵俱是來自民間,不知朝廷本意。一旦大金大宋和好,朝廷便會立刻下詔解散這些義兵。”趙構連忙說道。

“原來如此。”完顏宗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既然義兵隻是民間來的,與你們南朝官家無關,我們大金便不會追究今日這件事。不過,我們大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不講信義。若你們南朝一邊與我們大金議和,一邊又派兵偷襲我大金,那麽就是上天厭惡了你們南朝,要借我們大金之手滅了南朝。”

“不會的,我們大宋誠心講和,絕不會不講信義。”趙構見完顏宗望如此“寬宏大量”,不禁喜出望外,急忙答道。

“那就好。”完顏宗望笑道,“康王兄弟,你腹中也餓了吧。我的大帳中正煮著幾隻肥羊,隻等大夥兒放開肚皮去吃呢,哈哈哈!”

趙構裝作沒有看見完顏兀術的神態,他一邊笑著,一邊在心中暗叫僥幸——今日幸虧這些金國敗卒及時出現了,不然完顏兀術惱羞之下,一定會拔刀砍了我。唉!明知金兵虎狼一般,我又為何要與之爭強鬥勝呢?看來,我須想法盡早離開金國大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