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歲山前珠翠繞 漁陽鼙鼓動地來

大宋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月。

正值深冬,卻遇上了難得的晴好天氣,溫暖的陽光灑在大地上,驅走了盤桓多日的寒風,使得繁花似錦的汴京城中到處都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趙佶已有十多天未出內宮,得此佳日,遊興頓起,立刻傳旨召來他最喜歡的臣下白時中、李邦彥、蔡攸、高俅、朱勔等人,然後攜著他最寵愛的喬貴妃、韋賢妃,最信任的內侍馮浩、梁方平,一同走向人間天堂一般的壽嶽禦苑。

趙佶和眾人的裝束十分怪異,俱是在名貴的裘衣上罩著一件畫有八卦圖案,袖口寬大的道袍,並且還戴著高高的道冠。略有不同的是,趙佶的道袍上用金線繡了一條盤繞在雲間的青龍,而喬貴妃、韋賢妃的道冠上則是多出了幾朵珠花,在一片素雅中顯得分外明麗。

有風微微吹過,趙佶一行人長袖飄飄,遠遠望去,儼然神仙一般。

朕當然是神仙,並且是神仙中的帝王。趙佶望著碧藍的天空,隻覺身體幾欲飄然而起,直上九霄。恍惚之間,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他曾經寵信過的道士林靈素。

趙佶登位之初,便深信道教,並為此設立道官,廣招天下有名望的道士入宮講道。在那些有名望的道士中,給趙佶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林靈素。因為那林靈素獨具慧眼,一入皇宮便看出了趙佶的“本來麵目”,他對眾朝臣言道——陛下乃玉皇大帝的長子神霄玉清王,號稱長生大帝君,眾後妃、臣下、太監也都是上天仙官,特地下界輔佐陛下教化萬民、共沐天恩。趙佶聞言大喜,封林靈素為“通真達靈元妙先生”,賜黃金寶物不可勝數。林靈素等道士對皇恩感激涕零,共上表章,以玉皇大帝的名義冊立趙佶為“教主道君皇帝”。趙佶對於“教主”的尊號十分滿意,幾乎日日要召見林靈素,談論神仙之事。

林靈素見皇帝對他如此寵信,便漸漸張狂起來,出入宮禁,不遵守禮法,經常與眾王子公主搶道,爭先而行,甚至見了太子也絲毫不加禮敬,昂然驅車而過。

趙佶見林靈素居然對皇家毫無禮敬之意,大為震怒,立即將林靈素趕出京城,讓其“歸田養老”。

唉,朕還是性急了一些,不該輕易把他趕走。那林靈素言語有趣,說起神仙之事來活靈活現,別的道士都不如他啊。最妙的是,那林靈素天生一張利口,旁人都說不過他。如今皇宮外麵的人都知道朕常帶著大臣和妃嬪們一起遊玩,便議論紛紛,說朕有違禮法。哼,朕是皇帝,乃天地至尊,禮法豈能管到朕的頭上?何況朕與臣下和妃嬪們出遊,用的是道家身份,不應受製於世俗禮法啊。若是那林靈素在朕的身邊就好了,他定能想出一番“神仙言語”,堵住外麵眾人的議論。趙佶想著,不覺放慢了腳步,他和眾人已經走進了壽嶽禦苑。

壽嶽位於宮城之東,周圍十數裏,經過六年時間,費億萬銅錢、萬人之力,方在宣和四年建成。壽嶽先被稱為萬歲山,後稱艮嶽,最後因金芝產於苑中的萬壽峰,被趙佶視為祥瑞之兆,便又改稱為壽嶽。壽嶽全憑人工在平地上堆起,共用了十多萬塊奇石堆成,其山勢連綿起伏,盤旋婉轉,高處嵯峨險峻、列嶂如屏,低處幽深曲折、別有洞天。山間流水淙淙,時見飛瀑淩空而下,山腳水池相連,波光粼粼。在山穀水畔,有無數奇異的花木種植其中,還有片片的鬆林、竹林,風吹來,鬱鬱蔥蔥若翠雲一般浮動。

而一處又一處精美奇巧的樓台亭榭在山水間忽隱忽現,更是令人目不暇接,心迷神醉。

自從壽嶽建成,趙佶便時常在其中遊玩,從不厭倦。

眾人繞過一道山嶺,走過一座朱欄小橋,來到一處別館中,暫作歇息。

館中正堂以香檀木作為窗扉,淡雅的芬芳氣息悠悠自堂中散出,令人神清氣爽,周身通泰,說不出的舒服。

趙佶坐在堂中,環視眾人,露出哀傷之意:“此館名曰巢鳳,朕欲以此贈給明節皇後,不想館尚未成,而她已登天界。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哼!什麽明節皇後?那姓劉的妖精不過是一下賤的酒家女兒,居然撞上天大的運氣,來到了宮中,得沐天恩,生封貴妃,死封皇後,也算是享盡了榮華富貴。可恨她還不知足,死了尚要狐媚皇上。韋賢妃心中憤憤,上前一步柔聲道:“明節皇後已升天界三年多了,皇上不必太過哀傷,保重龍體要緊啊。”

這姓韋的妖精,總是搶在了我的前麵,實是可恨。喬貴妃想著,亦是上前一步,關切地說道:“今日雖是晴天,仍帶著些寒意,皇上何不在此聽幾個曲兒,喝上兩杯,暖暖身體?”

趙佶點點頭:“朕前日忽做一夢,正和明節皇後在城樓上觀燈,醒來後不勝惘然,填了一首詞,名曰《醉落魄》,若在此處歌之,明節皇後之靈定能感知朕的一片心意。”

見皇帝這般多情,喬貴妃、韋賢妃不敢多說什麽,忙命隨行的小太監擺上酒案,並讓樂女們在廊柱下列成隊形,調好樂器。

酒案擺好,趙佶居中而坐。眾妃嬪、太監、臣下分列兩旁陪坐。

一隊隨侍歌女走到了堂上。

小太監將精致的文房四寶送到了禦案上。

趙佶運筆如飛,將那首《醉落魄》寫在紙箋上。

小太監捧著寫好的紙箋交給眾歌女,眾歌女緩緩地傳看著紙箋,輕聲誦記著皇上新填的詞句。

不一會,樂聲便響起,歌女們隨著音律,低唱輕舞起來——

無言哽咽。看燈記得年時節。行行指月行行說。願月常圓,休要暫時缺。

今年華市燈羅列。好燈爭奈人心別。人前不敢分明說。不忍抬頭,羞見舊時月。

一曲歌罷,歌女們悄然退下,堂中寂靜無聲。

趙佶眼圈紅紅,似有淚光閃爍。

寂靜之中,眾人見皇帝如此,亦是滿臉悲傷之意,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忽有啜泣聲傳來。趙佶抬頭望過去,見韋賢妃已是淚流滿麵,身體顫動著,若風中蘆葦一般。

“愛妃,休要如此悲傷。”趙佶忙命隨侍宮女扶住韋賢妃。

“臣妾……臣妾並非悲傷,隻是感念……感念皇上情重如山,不能……不能自製……”韋賢妃哽咽著說道。

喬貴妃大急,欲哭無淚,想說什麽,卻又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

忽有一隻仙鶴從遠處的水池飛起,掠過堂前,並發出了幾聲鳴叫。

喬貴妃猛然離座,撲倒在酒案下連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酒案後的趙佶一怔:“貴妃,你……”

喬貴妃連連磕頭:“皇上深情,感天動地,上界神靈,聞聽皇上這曲《醉落魄》亦是悲傷不已。”

“貴妃何出此言……”

“那飛過去的仙鶴,就是上界神靈的化身啊。不然,它怎麽恰好在此時飛來了?那仙鶴的鳴叫之聲,滿含悲意,正是被皇上的深情感動了啊。”喬貴妃不等趙佶把話說完,便搶著說道。

馮浩也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這曲《醉落魄》才一唱出,上界神靈便化作仙鶴飛來了,可見皇上聖恩浩**,雖上界神靈,亦能知曉。此天人相感之祥瑞,實為我大宋之幸也。小臣恭賀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梁方平緊跟著跪下來邊磕頭邊大呼著:“天降祥瑞,大宋江山一統萬年!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白時中、李邦彥、蔡攸、高俅、朱勔等人都跪了下來,齊呼萬歲。

趙佶大為高興,忙讓眾人起來,感慨道:“明節皇後既能感知朕的一片深情,朕當好好報答。此館可作明節皇後祭祀之處,立聖像供之。”

馮浩道:“此聖像當為純金鑄成。”

梁方平道:“館中當廣置金鼎,日日焚香祀之。”

趙佶喜形於色,笑道:“這件事,你們就替朕辦了吧。嗯,聖像鑄好之日,朕當填詞詠之。眾位愛卿,也當與朕相和。”他說著,目光向白時中、李邦彥、蔡攸、高俅、朱勔等人掃去。

朱勔連連搖頭:“微臣隻會給皇上去尋找奇花異石,這填詞之道,實在不是微臣所能做的事情。”

高俅麵露惶恐之色:“微臣隻能踢兩腳好球,文字也識不得幾個,哪能填詞呢?”

蔡攸滿臉謙恭:“微臣雖說識得幾個字,也能作詩填詞,縱然是那李太白也未放在眼中。隻是微臣敢和古人相敵,卻難與皇上相和。皇上的詩詞文章,純是天籟,本非人間所有啊。”

李邦彥嘻嘻笑道:“微臣隻會說兩句街巷俗語,以供皇上樂一樂。若論詩詞文章,微臣便是那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了。”

眾人之中,唯有白時中一聲未語,麵帶憂鬱之意。

趙佶有些不悅,問道:“白太宰乃百官之首,才學天下無雙,當此太平盛世,理當歡欣鼓舞,奈何如此悶悶不樂?”

白時中再次跪倒在地,語帶哽咽:“微臣罪該……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求皇上罷了微臣,賜微臣還鄉養老。”他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了看趙佶,心中道,皇上雖說已到中年,性子仍十分輕佻,喜怒無常。太師蔡京最善逢迎,卻先後幾次遭到了皇上的冷落,今年四月更被勒令致仕,失去了權柄。而太傅王黼也曾極得皇上信任,獨掌朝中大權,但沒過幾年,一樣被皇帝踢到了一邊。我雖說在朝中為官多年,可論勢力,卻遠遠不及蔡京、王黼,要想坐穩了這太宰之位,隻怕很不容易。偏偏朝中眾臣又對我甚是嫉妒,連連上表章攻擊。我若不使出幾招厲害手段,隻怕他們還以為我懦弱可欺呢。皇上性躁,遊玩之時聽到逆耳之言,更易大動肝火。此時我論及朝政之事,雖有些冒險,但若能借此除去幾個對頭,立威朝廷,就能得大於失了。

趙佶皺起了眉頭,問道:“太宰何出此言?”

白時中道:“皇上聖明,英武神威。外服蠻夷,克複燕京,洗雪祖宗舊恥,成千古偉業;內施新法,重振朝綱,使萬民安居樂業,天下共享太平盛世。皇上築萬歲山,與臣等暢遊其中,無非是天恩普降,上下同樂之意,日後史官追記,亦為千古佳話。然一二猖狂小臣,貪功邀名,竟指臣等為巨奸大惡,迷惑皇上於聲色花石之中,且與宮眷同行,大壞禮法,致使朝廷內外人言洶洶,有損皇上聖譽。臣等不勝惶恐,求皇上降罪,以安定人心。”

趙佶問道:“這猖狂小臣是誰?”

白時中磕頭道:“乃太常少卿李綱、太學學正秦檜是也。”

趙佶想了一想,說道:“秦檜此人如何,朕不知道。那李綱麽,朕倒是見過幾次,此人心直口快,言語間隻怕是衝撞了太宰。嗯,太宰身為百官之首,自當有些度量才是,何必將那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

李邦彥和蔡攸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都露出輕蔑的笑意,心中想——看來這白時中天生不是塊做大臣的材料,那李綱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小官,秦檜更隻是個正九品的芝麻官,這等人能翻起什麽大浪,值得堂堂的太宰在皇帝麵前作此醜態嗎?

白時中大急,連磕了幾個頭說道:“李綱若是衝撞微臣,微臣自是不會放在心上。隻是這李綱妖言惑眾,說金人將南下攻我大宋,皇上不明,日日沉溺酒色之中,恐將……恐將成為亡國之君。”

“大膽!”趙佶怒喝道,呼地站起身來,“朕已收複燕京,令郭藥師據險防守,邊境穩如泰山,金人何敢南下?”

白時中道:“是啊,那郭藥師勇冠三軍,又得皇上厚恩,忠心耿耿,必能將金人拒於國門之外。”

趙佶哼了一聲:“蠻夷之族,素貪小利,朕每年賜他們銀絹數十萬,早已使他們心滿意足,何至會冒險攻我大宋?嗯,太宰且請起來。隻要朕不怪罪你,天下還有何人敢怪罪你?”

白時中大喜,站起身連聲道:“皇上聖明,皇上聖明!”心中道,好了,好了。皇上已經動怒。我日後找個機會,讓人在朝上對那李綱和秦檜攻擊一番,就能把他二人趕出朝廷。

趙佶道:“此乃禦苑,朝事不必議論。此館之下,有一揮雲廳,內藏書畫萬卷,眾位愛卿可隨朕前往觀賞。”

一行人走出巢鳳館,順著石砌的山道向下行了數十步,迎麵看見一塊高達三丈的怪石。

趙佶指著怪石道:“石之優劣,莫若四字——皺、漏、透、瘦,皺者,取其百折千回、蒼鬱古樸之態。漏者,取其玲瓏心竅、相互貫通之意。透者,取其洞穿日月之光、風過鶴鳴之韻。瘦者,取其挺拔峻峭、骨骼清奇之姿。凡石能四字兼備者,方可稱為神品。此石四字具備,而以‘透’字為最,故朕名之曰‘鶴鳴’。”

朱勔笑道:“皇上,微臣為了這個‘鶴鳴’之石,可是吃了許多苦頭。此石生於太湖之中,臣親督工匠數百人潛水取得,又以數百人充作纖夫,拖船北行,方將此石運至都城,得沐天恩。”

趙佶滿意地點著頭:“朱愛卿一片忠心,朕自不會忘記。”說著,端詳了“鶴鳴”一會道,“此石之旁,若植芙蓉數本,使蒼顏紅妝相映成趣,當更見妙處。”

朱勔忙說道:“萬歲山雖已建成,然細微之處尚不完備。東南各州府每歲上貢的花石,似嫌不足。微臣願親往東南各州府,為皇上督辦花石上貢之事。”

趙佶嗯了一聲:“難得朱愛卿如此忠勤,明日朕當在此處設宴,為愛卿送行。”

朱勔喜形於色,拜倒謝恩。

姓朱的又該大發橫財了。白時中、李邦彥、蔡攸、高俅等人心中大為不快,強露笑意,跟隨趙佶繞過“鶴鳴”之石。

但見山坡之下,臨溪建有一廳,朱欄玉砌,雕梁畫棟,極盡豪華。廳額上橫掛一匾,上書“揮雲廳”三個瘦金大字。

蔡攸忽地彎下腰來,對著那橫匾連連下拜。

趙佶奇怪起來:“蔡愛卿此為何故?”

蔡攸如癡如醉:“微臣素喜書法,今日見此三字,不覺神魂飄搖,竟不知身在何處,失儀之處,還望皇上恕罪。”

趙佶笑道:“朕這三個字不過是隨手而寫,無甚妙處,哪值得愛卿如此失儀呢?古今書法名家甚多,本朝亦有蘇、黃、米、蔡之說,這個‘蔡’字,便是愛卿之父蔡京。愛卿受家風熏陶,風流儒雅,所見書法名跡無數,隻怕神魂早已飄搖散碎了。哈哈哈!”

蔡攸連連搖頭:“微臣所見書法名跡雖多,亦有堪稱上品者,然俱為凡跡,不足動搖臣之神魂。而皇上書法,俱為天上神跡,縱二王複生,亦隻得拜伏不起。微臣見了皇上書法,又怎能不神魂動搖呢?”他說著,忽然抬手捂住雙眼,口中叫道,“皇上恕臣失禮,臣非如此,神魂真將碎矣!”

趙佶和眾人大笑起來,牽扯著蒙著雙眼的蔡攸,走進揮雲廳內。

廳中四壁上掛滿裝裱精致的書畫。趙佶領著眾人,徑直走到一幅橫裝山水畫前。

畫麵上雪山連綿高峻,溪岸上疏柳數株,岸邊停著漁艇,一派淡雅蕭疏的閑適氣象。

趙佶道:“此乃駙馬都尉王詵所作。古今山水,最佳者莫過於二李。李思訓之山水氣勢雄壯,千岩萬壑,金碧輝煌,如朝廷廟堂之樂,富貴華麗,可視為神品。李成之山水清勁峭拔,曠遠幽淡,林木疏秀,純以水墨為之,渾然天成,如江湖高士之樂,淡雅悠閑,可視為逸品。王詵此作,合二李為一家,山水林木類似李成,而著色又似李思訓,實我大宋善畫山水之第一人也。”

高俅聽了,頭搖得似撥浪鼓一般:“恕微臣直言,皇上之語,不甚妥當。”

趙佶大感興趣,問:“朕所說的,有何不妥?”

高俅道:“微臣是個粗人,不甚懂畫,但看此圖,也隻平常,哪裏稱得上第一呢?”

趙佶笑道:“王詵是高愛卿的舊主,這樣說話,未免太不念舊情了吧?”

高俅道:“若無王駙馬,微臣這一輩子也難見到天顏,對此微臣豈能忘記?隻是就畫論畫,微臣不敢說謊。”

趙佶又問道:“那麽依高愛卿之見,我大宋善畫山水者,誰為第一人。”高俅撲通跪倒在地,高聲道:“有皇上在,誰敢稱為第一?”

趙佶笑著扶起高俅,道:“朕雖能畫,不過是興之所至,隨手塗抹而已,不值一提。”

高俅瞪圓了眼睛:“微臣粗魯,說不上什麽道理,隻是一見到皇上的畫兒,心氣就格外舒暢,通泰無比,牛肉都能多吃兩斤。別的畫兒,微臣一見頭就大了,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咽不進。”

趙佶大笑道:“哈哈!今日朕就送你一幅畫,讓你每天多吃兩斤牛肉吧。”

高俅又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微臣謝皇上厚賞!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佶心花怒放,讓隨侍太監抬上畫案,提筆畫了起來。

“此墨乃南唐李後主命名匠李廷跬所製,稱為‘李廷跬墨’,烏黑光華中隱隱有蘭麝之香,實為墨中絕品。此紙亦為南唐李後主所製,名為‘澄心堂紙’,綿軟白淨,肌理細勻,如江上春雲一般賞心悅目。”趙佶一邊畫一邊炫耀地說著。

眾人不敢多說一言,唯有點頭稱是,屏住呼吸,注視著畫麵。

隻見一枝秀竹從左上斜伸而下,枝上疏疏三兩片葉子,枝梢一隻山鵲仰頭而望,行筆甚是簡拙,看上去卻也生動有趣。

“唉!”李邦彥忽然歎了一口氣,“微臣好恨啊。”

眾人吃了一驚,都轉頭望向李邦彥。趙佶也奇怪地問道:“李愛卿恨什麽?”

“微臣恨爹娘。”

“你怎麽能恨爹娘呢?這可是不孝之言啊。”

“微臣恨爹娘為何不將微臣生成女兒身。”

“啊,人人都願生為男身,你為何偏偏要生為女身呢?”趙佶頓時來了興致,笑問道。

“微臣別無所好,就喜歡看人作畫。少年時,微臣因在寺廟中貪看僧人作畫,忘了去學館念書,差點被父親一頓打死。可自從微臣見了皇上作畫後,就再也不想看任何人作畫了。皇上作畫,分明是在演示天道玄機,神妙之處,已非言語可以說出,正如《道德真經》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實乃人世間從未有過的奇觀啊。隻可惜微臣能見到皇上作畫的機會,實在有限。如果微臣是女身就好了,微臣天生一副好相貌,若是生成女兒身,就會被選入宮中隨侍君王,也就能日日見到皇上作畫了。”李邦彥說著,眼圈竟是一片潮紅。

趙佶聽了,大為感動:“李愛卿也不必為此難過,朕日後作畫,自會宣你入宮觀看。”

“多謝皇上!皇上天恩浩**,微臣雖肝腦塗地,也難報答。”李邦彥立刻跪倒在地,行以大禮。

啊,如此一來,這姓李的豈不是經常能見到皇上了?姓李的官居少宰,僅僅比我低一等,他若經常親近皇上,我這太宰之位還能保住嗎?白時中心中大急,上前一步正要對趙佶說些什麽,就聽得一陣腳步聲如急雨般響起,直向廳內逼來。

趙佶不悅地皺著眉頭,向廳門望過去。

身材高大的廣陽郡王童貫氣喘籲籲地奔了進來。

啊,這童貫朕不是讓他到邊地與金人劃定疆界去了嗎?他怎麽突然回來了?趙佶心中大驚。

童貫汗流滿麵,撲通跪倒在地:“臣有……臣有緊急軍情,不及……不及通報,皇上恕臣……恕臣死罪。”

“什麽緊急軍情,你……你快快說來?”趙佶臉色蒼白地問道。

童貫磕頭道:“金人……金人背信棄義,發大兵……攻我……攻我……”

趙佶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童貫道:“金人背信棄義,攻我大宋!”

趙佶大急:“郭藥師呢?郭藥師鎮守燕京,有雄兵十數萬,金人怎敢攻我大宋?”

童貫哭喪著臉道:“郭藥師乃一陰險小人,竟出賣我大宋,已投降了金人。”

趙佶驚怒交加:“什麽,郭藥師竟投降了金人?這麽說來,燕京城已非我大宋所有了?”

童貫道:“正是。金人得了燕京城,就可放馬南下,若無阻擋,十餘日就能逼到汴京城下。”

趙佶聽了,兩眼發黑,大叫一聲,往後便倒。

眾臣下慌忙上前扶住,哭喊聲響成一片。

冬日裏,農人們閑了許多。相州湯陰縣嶽家莊的村口上,三三兩兩的漢子蹲在陽光裏,手捧陶碗,一邊喝湯,一邊說著些村言野語,互相取笑為樂。

嶽飛走出茅舍,悶悶地來到自家穀場上,彎腰舉起一個重約二三百斤的石滾,站著向上挺了三下,然後放下來,再舉起,再往上挺,不一會就渾身大汗淋漓,臉色發紅。

一匹快馬奔進嶽家莊,馬上騎著一個豪宅家仆模樣的老者。

漢子們議論起來——

“這不是韓家莊園的管家老孫頭嗎?這會早已過了收租的時候,他又來此作甚?”

“他定是來尋嶽飛的。聽說山東那邊盜賊甚多,專好打劫富貴人家。”

“不錯,嶽飛武功了得,前幾年在韓家莊園做莊客時,一箭射死了來打劫的賊頭,救了韓家人的性命。”

“韓家人待嶽飛著實不錯,賞了嶽飛百兩銀子,又讓嶽飛做莊客頭領。可這嶽飛不知怎麽想的,不要銀子,也不做莊客頭領,天曉得他葫蘆裏裝著什麽藥。”

“嶽飛不要銀子,卻要了韓家許多書本。哼!這嶽飛並非秀才,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種田佬,要書作甚?”

“你知道個屁!嶽飛要的都是兵書。人家可是胸懷大誌,要去邊關一槍一刀,混出個人樣來,拚個封妻蔭子。”

“哼!嶽飛不是去過邊關嗎?又混得怎麽樣呢?還不是灰頭灰臉地回來了。”

“這嶽飛自打從邊關回來,話也少了,成天隻知道舉石滾、刺槍使棒、彎弓射箭,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嶽飛晚上還像秀才一樣讀書寫字呢,一讀就是半夜,也不怕浪費了燈油錢。”

“說起來,嶽飛的確和我們這些種田佬有些不一樣呢!聽說他爹年輕時也愛讀書,想當秀才,去京裏考上進士,像韓家人一般做上大官。可惜嶽老頭時運不濟,雖說念了一肚子書,到頭來還是種田佬一個。”

……

在眾人的議論聲裏,老孫頭馳到穀場上,下馬彎腰一拜:“嶽壯士,我家大少爺有請。”

嶽飛還了一禮,問:“大少爺有什麽事嗎?”

老孫頭恭敬地回答道:“我家大少爺說,要與嶽壯士商議天下大事,請嶽壯士盡快到莊園去。”

“和我商議天下大事?”嶽飛一愣,想了想道,“你去告訴大少爺,我把家事安排一下,隨後就到。”

老孫頭答應一聲,騎馬飛馳而去。

韓家大少爺是何等人,豈會與我商議天下大事?這隻不過是召我前去的一句客氣話罷了。韓家憑什麽待我這般客氣,還不是看中了我的武藝。韓家既是看中了我的武藝,那麽一定是出了大事。這大事一定是……

嶽飛忽然不願想下去了,心事重重地回到茅舍中。

茅舍共有五間,中為堂屋,上房是嶽飛父母的臥室,下房是嶽飛和妻兒的臥室。另有兩間耳房,一間是穀倉,一間是灶房。

嶽飛走進上房,看見滿臉病容的父親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著。白發蒼蒼的母親正蹲在炕下的小泥爐旁,用蒲扇扇著爐中的炭火。爐上是一隻瓦罐,冒著騰騰熱氣,飄出濃濃的藥香。

嶽飛坐在炕頭上,輕輕在父親的肩頭上捶著。

嶽和望著兒子,艱難地說道:“拿出去……把這藥罐拿出去!我不喝……不喝這藥!”

嶽母含著眼淚,哽咽著道:“老頭子,你不喝藥,身體怎麽好得了呢?”

嶽和道:“我這毛病好不了,何必吃藥,浪費銀錢。”

嶽飛安慰道:“爹,你不必擔心銀錢之事。韓家今日有人來找我……”

嶽和打斷了兒子的話頭:“怎麽,你又要到韓家去做莊客?難道你忘了爹的話——我們嶽家的人,餓死了也不給人當奴才。”

嶽飛道:“爹,韓家來找我,不是讓我去當莊客,是和我商議事情的。”

嶽和問:“什麽事情?”

嶽飛道:“韓家有幾位小少爺,想讓我教他們使槍弄棒,我一直沒答應,今日他們又派人來催了。”

嶽和猶豫了一下道:“做槍棒教師,憑本事吃飯,不是奴才身份,我兒……我兒倒可答應。”

嶽飛道:“孩兒做了槍棒教師,每月可得十貫銅錢。隻是爹爹有病,偏偏不肯服藥,孩兒放心不下,不敢離家。”

嶽和勉強掙出笑來:“我兒放心去吧,爹這就吃藥,這……這就吃藥。”

嶽飛也笑了,心中卻是異常苦澀——爹啊,恕孩兒不孝,對你說了不實之言。韓家的槍棒教師成十論百,哪有孩兒的立足之處呢?況且孩兒也不願和那些富家子弟打交道啊。

而此時韓家莊園如臨大敵,莊門緊閉,手執長矛大刀的莊客來往奔跑,個個麵帶驚慌之色,全然失去了世代簪纓之家應有的華貴威嚴氣象。

在相州,韓家莊園名聲極大,尤其是韓家莊園中的大堂,更為人津津樂道。

尋常富貴人家的莊園,大堂隻有一座,而韓家莊園,卻有三座大堂,名為:晝錦堂、榮歸堂、榮事堂。

韓家的三座大堂,俱是大有來曆,名聞天下。

在大宋朝,除皇家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家族可與相州韓家所擁有的榮耀和權勢相比,因為韓家擁有一位名重天下的大宋名臣——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的魏郡王韓琦。韓琦最大的功績,是輔立英宗和神宗兩朝皇帝,並因此得到了英宗和神宗的尊敬和信任。大宋朝一般禁止官員在家鄉做官,但為了表示皇家對韓琦的特別恩寵,卻破例允許韓琦在家鄉做了相州知州,並且還讓韓家子孫世代繼任相州知州的官位。

為了向天下人顯示皇家對韓家的恩寵,韓琦特地建造了一座晝錦堂,以表明他深受皇恩、衣錦歸鄉之意。

韓琦的長子韓忠彥,亦曾在朝中做過宰相,他的第五個兒子韓嘉彥,則是做了神宗皇帝的駙馬,使韓家成為皇親,給已經無比榮耀的韓家又增添了一道炫目的光輝。隻是此刻韓家的光輝,更似夕陽西下時節,雖然看上去仍是十分絢麗,卻已麵臨著無可避免的黑暗。

趙佶登上皇位後,對韓家人日漸冷落。韓忠彥被連連貶官,鬱鬱而終。其長子韓治也得不到重用,隻不過保住了相州知州的官位。

韓治不願天下人認為皇帝已冷落了韓家,在相州任上,建了一座榮歸堂,以表示他是榮歸故裏,仍被皇家敬重。

後來韓治病重,請求皇帝讓他的長子韓肖胄代任相州知州,皇帝追念韓琦的功勞,也就答應了韓治的請求,並特意召見韓肖胄,說了一句:“愛卿父子相代,榮事也。”

這一句話,使韓家如獲至寶。韓肖胄代父上任之後,立即在莊園中建造了一座大堂,名為榮事堂,以此向世人表明——皇帝仍對韓家極為看重,並且說出了“榮事也”的金口玉言。

此刻,韓肖胄便站在榮事堂上,倒背雙手,不停地走來走去。他看上去年約四十歲,烏須白麵,穿著甚是簡樸,不似富貴人家的子弟,倒像是一個尋常的讀書之人。

老孫頭奔進來,氣喘籲籲地說著:“大少爺,嶽……嶽壯士來了。”

“快,快請!”韓肖胄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堂外。

嶽飛站在大堂外的台階下,迎著韓肖胃深施了一禮。

“免禮,免禮!”韓肖胄笑著,將嶽飛迎進堂中,“請坐,請坐!”

嶽飛略顯局促之意:“在知州大人麵前,豈有在下的座位?”

“唉!你我乃是鄉親,何須拘束。”韓肖胄幾乎是將嶽飛按坐在客位上招呼著,“敬茶!”

一個穿著豔麗的侍女端著兩杯香茶走到了堂上。

韓肖胄轉過身,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侍女將晶瑩若玉的茶杯放在主客之間的烏漆矮桌上,悄然退到堂後。

嶽飛拱手問道:“不知今日大人喚來在下,有何事吩咐?”

韓肖胄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唉!大禍臨頭,大禍臨頭啊。”

嶽飛心中一顫:“莫非是金兵殺來了?”

韓肖胄一愣:“嶽壯士也知道了?”

嶽飛不語,心中道,我大宋之軍不堪一擊,金國人早已深知,南下侵我大宋,隻是早晚的舉動。再說,若不是金兵殺來了,你這位堂堂的韓家大少爺又怎麽會想起了我這個往日的莊客?又怎麽會待我如此禮敬?

韓肖胄麵露驚慌之色:“郭藥師那賊投降了金人,將燕京拱手送出,金人數萬鐵騎即將南下,數日間就會殺至我相州境內。”

嶽飛道:“難道朝廷不會派兵拒敵嗎?”

韓肖胄苦笑道:“朝中奸臣當道,統兵將官昏庸不堪,哪裏是金兵的對手?”

“這倒是實情。”嶽飛說著,眼前不覺出現了蘆溝河岸宋軍大敗的情景。

“金兵殺人如麻,滅遼之時,血流成河。我韓家世為高官,先祖做過數朝宰相,名聞天下。金兵若是殺來,必不肯放過韓家。指望朝廷能殺退金兵,那是做夢。韓家若想自保,隻能自己救自己。嶽壯士武藝驚人,又通兵法。在下懇請嶽壯士能夠舉家搬進莊園,帶領眾莊客日夜守護。”韓肖胄說著,竟是拱手對嶽飛施了一禮。

嶽飛連忙站起還禮,卻並未說什麽,隻是搖了搖頭。

韓肖胄大急:“莫非嶽壯士信不過在下的誠意?”他說著,抬手一揮,喊道,“把禮物呈上來!”

三個豔裝侍女端著托盤走到了堂上。

一個托盤裝著名貴的彩錦,一個托盤裝著耀目的銀錠,一個托盤裝著晶亮的珍珠。

嶽飛站起身,對韓肖胄深施一禮:“在下並非有所貪求。在下隻想問問大人,這莊園中共有多少莊客?”

韓肖胄怔了怔,皺著眉頭道:“我韓家的莊客雖不多,可加上常年在府中用工的青壯漢子,也足有三五百人。”

嶽飛又問:“金兵鐵騎果真來了,這三五百莊客抵擋得了嗎?”

韓肖胄張口結舌:“這……這……”

嶽飛道:“金兵侵我大宋,是我大宋千萬人之仇敵,非大人一人之敵也。大人欲圖自保,當廣散錢財,召集義兵,以保護鄉裏為號召。金兵不來便罷,若來便是一呼百應,個個奮勇殺敵。如此,金兵縱有百萬,我大宋也能殺他個片甲不留,有來無回!”

“這個……”韓肖胄猶豫了一會,才說道,“如果在下仍在相州知州任上,那麽還可以用‘守土有責’的名義,召集義兵。可在下已離任差不多兩年了,如今閑居在家,這……這召集義兵,實在是……是名不正,言不順啊。”

“皇上一向看重韓家……”

“不錯,皇上的確十分看重我們韓家。”韓肖胄不等嶽飛把話說完,便搶過了話頭,“可正因如此,朝中奸臣便對我們韓家極為嫉妒,我韓家若是不小心做出了什麽……什麽不甚妥當之事,便會被奸臣群起而攻啊。”

“如此說來,大人是不打算召集義兵了?”

“這件事,並不是在下所能擔當的啊。”

唉!韓大少爺雖是個明白人,卻畏首畏尾,難當大事。嶽飛在心中歎道,又是拱手施了一禮:“在下家中有事,就此告退。”

哼!若非遇上了這等緊急之事,我堂堂韓家子弟豈會如此抬舉你?韓肖胄心中大怒,卻又發作不得,眼睜睜看著嶽飛退到了堂外。

老孫頭走到韓肖胄身旁,眼中滿是困惑之意:“小人真不明白,這個嶽飛怎麽如此不識抬舉?旁人若能得到大少爺這般敬重,隻怕都要感激地把頭都磕出血來了。”

“是。”老孫頭答應一聲,卻並未走出堂外。

“你有什麽事嗎?”韓肖胄問道。

“小人想,我們相州有許多武功高強之人,比如酈瓊、張用、孔彥舟這些人都很有名氣啊,大少爺何不將他們招來呢?”

韓肖胄苦笑了一下:“這你就不明白了,我要的人,不僅是武功高強,更須生性忠厚,絕不會反咬主人。”

老孫頭點了點頭:“不錯,嶽飛這人甚是忠厚,在我們韓家做莊客時,從不耍奸偷懶。”

“嶽飛不僅忠厚,而且見識不凡。他說得不錯,憑韓家這幾百個莊客,怎麽也擋不住金人。唉!可恨朝中奸臣當道,不然,在此國家危亡之時,我用嶽飛之法,召集義兵,倒也真能成就一番大事。”韓肖胄懊惱地又重重歎了一口氣。

“大少爺既然要走,也就不一定非要用那嶽飛。”老孫頭見主人不高興,忙轉過話頭,“不知大少爺是要到哪裏去?”

是啊,我能到哪兒去呢?天知道金兵會攻到什麽地方?我隻怕是哪兒也去不了……韓肖胄心中一片茫然,無法回答。

嶽飛走出韓家莊園,並未向家中走去,而是向著舅家姚家莊急急行去。

姚家莊離韓家莊園隻有十餘裏,嶽飛小半個時辰就已走到了姚家莊的村口。隻見數十個少年人正手持長棍,在村口的老柳樹下練習擊打之術。

一個身材魁梧、臉色紫黑、年約三十五的壯漢手握一根胳膊粗細的棗木大棍,大聲吆喝著,指點著眾少年。

嶽飛走上前,向那壯漢拱手行了一禮:“見過三舅。”

壯漢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往嶽飛肩上一拍,笑道:“小子,幾天不見你媳婦,就想得慌了?”

嶽飛正色道:“三舅,我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

壯漢道:“什麽要緊的事?莫非你要扯旗造反?日他娘的,這個鬼世道讓人活得憋屈死了,早該反了!”

嶽飛皺著眉頭:“三舅,我真有要緊之事。”

壯漢哈哈一笑:“好,好!你真是有要緊之事,不是變著法兒來看你媳婦的。”說著,舉起棗木大棍淩空一揮,對眾少年吼道,“小崽子們,好好練著吧,休壞了俺‘大棍姚墩子’的名頭!”

眾少年齊齊答應一聲,把手中長棍舞得呼呼作響。

嶽飛不覺讚了一聲:“三舅,你**出的這些小徒弟,著實不錯。”

壯漢得意地笑了,扛著大棍,一邊向村中走去一邊道:“在這相州的地界中,俺姚墩子的大棍還找不出一個對手來,小崽子們能跟俺耍大棍子,是他娘三輩子修來的福氣。”

嶽飛問道:“五舅還好吧?辦喜事的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嶽飛道:“雲兒那孩子怎麽樣了?隻怕給三舅添了許多麻煩吧。”

姚敦笑道:“雲兒簡直是猴兒轉世,成天爬樹上房,驚得雞飛狗跳的。”嶽飛有些不好意思:“這都是我平日太忙,使雲兒缺少了管教。”

姚敦道:“小孩子就得有些猴性,這樣長大了才會像個人樣。”

兩個人說著,不覺已走到了姚家門前。

姚家看上去較為殷實,有前後兩進院子,數十間草房。

嶽飛剛踏進院門,就見一個六七歲大小的孩子拿著木棍亂舞著,累得滿頭是汗。

“小崽子,還不滾過來,看看誰來了!”姚敦大喝道。

那孩子跳起身,驚喜地撲向嶽飛,抱住嶽飛的腿,連聲叫著:“爹,爹!”

嶽飛疼愛地拍了拍孩子身上的灰土:“看看你這猴樣,又在瞎鬧什麽?”

嶽雲揮著拳頭叫道:“爹,我可不是在瞎鬧,我是在練武呢,練好了武藝,就去邊關殺敵,立功當大將軍,騎白馬,披紅袍!”

姚敦大讚一聲:“好,有誌氣!”摸摸嶽雲的腦袋,“你爹有事,別纏著,到外邊玩去吧。”

嶽雲答應著,蹦蹦跳跳出了院門。

姚敦大聲叫著:“老五,快出來!”

三十歲上下的姚敬從堂屋中走了出來。他滿麵帶笑,白淨的臉上泛出霞光般的淡紅之色。

嶽飛抬手施了一禮:“見過五舅。”

姚敬擺著手:“自家人,別多禮了,進來吧。”說著,將姚敦、嶽飛讓進堂屋裏坐下。

嶽飛問:“五舅的喜事是不是在下個月辦?”

姚敬點點頭,歎道:“照說呢,我這是填房,不用大辦。可你三舅非大擺排場不可,也不管我願不願意。你來得正好,勸勸三舅,別讓他太鋪張了,給家裏鬧下了饑荒。”

姚敦瞪著眼睛:“古話說‘長兄如父’,父母已不在世,兄弟幾個也隻剩下俺倆了。莊子裏的人,都看著俺呢。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這樁婚事辦好,讓旁人放不出一個屁來。”

嶽飛道:“五舅的事能不能提前在這兩天辦了?”

姚敦、姚敬大感意外,幾乎是同時問道:“為什麽?”

嶽飛神情凝重,緩緩說道:“金國占了燕京城,就要打進中原來了。”

姚敦睜大了雙眼:“這是真的?”

嶽飛點了一下頭,將他到韓家莊去的經過講了一遍,然後道:“官軍無論如何也擋不住金兵,我們百姓要想免遭兵禍,隻能拿起槍棒,保護自己。三舅在相州境內,是響當當的一條好漢,結交的朋友甚多。五舅提前辦了婚事,一可免得日後兵荒馬亂時出了麻煩,二可借此將朋友們招來一處,商量個辦法保護家鄉。”

姚敦伸手往桌上一拍:“飛兒有見識,就這麽辦了!老五,你這就上丈人家去,告訴他們,金兵要殺來了,我姚家得提前辦喜事。飛兒,你也別回去,俺爺倆得多商議商議。日他娘的,俺姚墩子練了幾十年的功夫,這回總算派上用場了!”

嶽飛道:“三舅,我還得回去一下,免得娘不放心。”

姚敦一擺手:“待會兒我讓個小徒弟到嶽家莊去告訴你娘一聲不就行啦?古人說,亂世出英雄,這個鬼世道早該亂了,也好讓俺爺們伸伸頭。”

嶽飛聽著,心中一悸,他從舅父眼中看到的並非兵禍將臨的恐懼,而是一種猛獸渴望廝殺的興奮。

時近午夜,姚家後院的一間耳房中,尚亮著燈火。嶽飛盤腿坐在炕上的小桌後,凝神盯著桌麵。桌上點著一盞小油燈,放著一個水缽。嶽飛不時將手指伸進水缽中,沾上水在桌麵上畫著。

嶽飛的妻子劉氏坐在炕邊,拿著件衣服縫補著。她看上去比嶽飛要大上幾歲,端莊秀麗的麵容上滿是疲憊之意。在她後麵,嶽雲睡得正香,嘴裏不時嘟噥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夢話。

風從窗縫中吹來,小油燈的火苗忽閃個不停。

嶽飛抬起頭,望著劉氏:“天不早了,你該去睡了。”

劉氏嗯了一聲,卻並未動身,仍是低頭縫補著衣服。

嶽飛看著劉氏熬紅的眼睛,心中陡地一陣酸楚,無數話語都湧到了喉間,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好一會才喃喃道:“娘子,你跟著我受苦了。”

劉氏笑笑:“看官人說的,窮家小戶,不都是這麽過日子的嗎?”

嶽飛道:“這些年來,舅家常常接濟我們。可是眼看五舅就要成親了,我們卻拿不出什麽像樣的賀禮,隻能讓你為舅家縫縫衣服,盡盡心意。”

劉氏道:“官人也別這麽說。兩位舅爺平日裏講起官人來,都十分看重,說官人能文能武,知道天下大事,將來必有出息。”

嶽飛苦笑道:“當初,外公也常在人前說我爹有出息,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爹還是一個種田佬……”他說著,眼前似又浮現出滿臉病容的父親,無法再說下去。

劉氏道:“我聽人說,當初姚氏族人,都不願意外公與你家結親。”

嶽飛點點頭:“嶽家的祖上是個秀才,隻是沒有考上進士,不能做官,反把家業敗落了。到了我爹這一輩,雖也讀書識字,卻成了種田人,日日麵朝黃土背朝天,也隻落個半饑半飽。姚家是拳棒世家,有田有地,又收有許多徒弟,雖非大富,也算得上是殷實人家。在旁人看來,姚家比嶽家要高出了一大截。兩家結親,自是有些門不當,戶不對。”

劉氏笑道:“可外公還是把女兒嫁到了嶽家。”

劉氏道:“你就像爹一樣,外麵看上去不溫不火的,心裏卻格外要強。”

嶽飛道:“小時候,爹就教導我,人活一世,就是為一口氣活的,為人一定要爭口氣,有出息。爹教我讀書識字,沒錢買筆墨,就用清水在桌子上寫字兒,一寫就寫到半夜。爹還送我到外公家來學武。外公很喜歡我,不僅親手教我拳棒功夫,還把相州最有名的弓手周同、槍手陳廣都請來教我,讓我學了許多真本領。可惜外公沒等我長大成人,就去世了。”

劉氏道:“外公去世了,兩位舅爺還在,一樣很喜歡你。”

嶽飛默然無語,將小桌上的水缽推了推。

劉氏道:“官人心裏好像有什麽事兒?”

嶽飛道:“我想起了二弟。我嶽家就兄弟二人,本該守在一處,可家裏太窮,隻好讓二弟到相州城的店鋪去做小徒弟。算來二弟今年已滿十七,該給他說一房媳婦了。”

劉氏道:“三舅爺好像正在為二弟打聽這件事呢。以三舅爺的麵子,一定能給二弟找個好人家。”

嶽飛道:“這件事,隻怕……隻怕……”他陡地停下話頭,將“來不及”三個字咽回肚中。

劉氏疑惑地問:“隻怕什麽呢?”

嶽飛道:“沒什麽。”心中想,金兵入侵這等大事,不必說給女人家知曉,說了她們也不明白,反倒空自擔心。

“官人,我……”劉氏欲言又止。

“你有什麽事嗎?”嶽飛問道。

劉氏沒說什麽,低著頭,抬手在腹間撫摸了一下。她雖是穿著冬衣,但腹間仍是明顯地凸出了一些。

嶽飛心中一跳,驚喜地問道:“莫非……莫非娘子又有了……”

劉氏抬起頭,帶著嗔怪之意說道:“你這會兒才知道啊。”

“這麽說來,我們嶽家又要有一個孩子了……”嶽飛興奮地說著,忽又停住話頭,眉宇間透出憂色,心中道,眼看金兵就要來了,天下必是大亂,這孩子可來得真不是時候。

劉氏疑惑地望著嶽飛:“官人你怎麽……怎麽看上去不高興呢?”

嶽飛笑了笑:“我怎麽會不高興呢。隻是多了一口人,就是多了一張嘴。我得好好尋思一下,到哪兒去多賺幾個銅錢。”

劉氏道:“往日官人在韓家做莊客,每月都能得些銅錢,可惜官人後來又……不做了。”

嶽飛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我在韓家做的不是尋常的莊客,還兼帶著護院。因為我弓箭的準頭好,護院頭目心裏便不舒服,總要挑我的毛病,抓到了我的一點不是,便像嗬斥奴才一樣嗬斥我。有一天父親到莊園來看我,正撞上護院頭目嗬斥我,父親一氣之下,便讓我回來了。其實我也不想在韓家幹下去了,我們嶽家雖窮,也不至於一定要做他韓家的奴才。”

嶽飛聽了,心中稍感不快,欲說什麽,但看了看劉氏凸起的腰腹,還是把那到了嘴的話語咽了回去。

“其實韓家的人不錯,你雖然不做莊客了,他們還是推舉你到縣裏做了弓手。”劉氏又說道。

“韓家的幾位少爺,待下人都很客氣。可是莊園中的那幫管家、都頭什麽的,卻一個比一個蠻橫。”嶽飛說道。

劉氏笑道:“這便是常人所說的——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可是閻王卻總偏向小鬼。”嶽飛說道。

“其實你做弓手也不錯啊,每月一樣能得到些銅錢。”劉氏發覺丈夫不太高興,忙轉過話頭說道。

“唉!”嶽飛歎了一聲,“弓手的職責,說起來是捉拿盜賊,可縣衙的老爺卻偏偏要我們這些弓手去百姓家催繳租稅,如今官家的租稅太重,百姓大多交不起啊。結果我們這些弓手盜賊倒沒捉上幾個,卻把好多百姓都捉到了牢裏。你知道百姓們都怎麽說嗎?百姓們都說我們這些弓手是催命的無常鬼啊。我們嶽家也是窮百姓,你想,我那弓手還做得下去嗎?”

“莊客你不想幹,弓手你又做不下去。那麽,你到哪裏去賺銅錢呢?”劉氏有些不滿地問道。

“這個……到時總會有辦法吧。”嶽飛不願多說什麽,看了看已快燃盡的燈油,低聲道,“天不早了,我們且歇息吧。”

劉氏不再說什麽,默默收拾了一下鋪蓋,脫衣睡下。

嶽飛吹熄了小油燈,睡在炕上,卻怎麽也睡不著。

寂靜中,風吹樹梢的沙沙聲異常清晰,似是無數匹戰馬在遙遠的天際飛馳而過。

嶽飛渾身燥熱,血液似沸騰一般,常常在心中默念的一首七絕躍然跳出——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可恨,可恨!大宋連半分大漢氣度也沒有,休說萬裏長征的壯舉,就算一次像樣的北伐也找不出來。

如今胡馬早已過了陰山,眼看就要兵臨中原大地。

我大宋也有李廣那樣的飛將軍嗎?

嶽飛大睜著雙眼,在黑暗中問著冥冥上天。

宣和四年的蘆溝河大敗,使金國上下洞悉了大宋的虛弱,頓生南下滅宋之心。

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病亡,將金國的滅宋之舉推後了幾年。

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八月,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繼位,年號“天會”。

宣和七年十月,金太宗徹底掃平了遼國殘餘勢力,穩固了後方,立即以宋國收納遼國漢臣、在燕京駐守重兵為由,下詔伐宋。他拜宗室貴族完顏杲為都元帥,統領伐宋大軍。

完顏宗翰一軍很快就攻下了大宋的朔州(今山西朔縣)、代州(今山西代縣),兵圍太原。

完顏宗望一軍則不戰而勝,進入郭藥師拱手獻上的燕京城中。

宋徽宗聞報驚駭欲絕,慌亂中連連下詔——

拜內侍太監梁方平為威武軍節度使,統領十餘萬禁軍渡河迎敵。

認錯下“罪己詔”,承認“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停止各地上貢奇花異石。

召大將熙河經略使姚古、秦鳳經略使種師中領西北精銳邊軍入援京師。

召天下州縣起兵勤王。

許臣民百姓上書言事,出謀破敵。

……

完顏宗翰一軍在太原城遇到了宋軍的頑強抵抗,久攻不下。

完顏宗望一軍勢如破竹,攻陷了大宋北方重鎮信德府(今河北邢台)。

趙佶聞聽金兵逼近,驚恐之下急忙下詔禪位,自稱“道君太上皇帝”,然後以“燒香”為借口,與蔡京、童貫等“元老重臣”連夜出京南逃,避居鎮江。

太子趙桓“被迫”登上皇帝大位,是為宋欽宗。

大宋皇帝換了,年號也由“宣和”改為“靖康”。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正月,趙桓下詔親征,以李綱為兵部侍郎兼親征行營使,知樞密院事吳敏為親征行營副使,開封府尹聶昌為行軍參謀官。

欽宗的親征詔令剛剛發出,梁方平統率的禁軍已在前線大潰,狂逃至黃河以南。

完顏宗望統領的金兵從容渡過黃河,兵臨汴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