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雲壓城城欲摧 山雨欲來風滿樓
北風呼嘯,仿佛千萬匹野馬從西北的高原狂奔而下,直向蘆溝河撲來,肆意踐踏著岸邊瑟瑟發抖的枯葦。如血一樣殷紅的殘陽漸漸沉沒在遙遠的天際,大地上浮起沉沉暮靄,將重重殺機鎖在一片昏昏茫茫的暝色之中。
宋遼兩軍隔河對壘,營帳綿延至十數裏外。
北岸的遼軍大營肅靜沉默,隻偶爾傳出三兩聲馬嘶,連燈也見不到一星半點。
南岸的宋軍大營中卻是燈火通明,巡哨的兵卒一隊連著一隊,在營帳之間來來往往,吆喝不斷。
大營深處,又隱隱響起了綿軟的絲竹之聲。
都統製所居的中軍大帳外,數十個身披重甲、腰懸彎刀、手持長矛的中軍護衛親兵直挺挺地站在寒冷的北風中。
大帳內,年約五十歲、臃腫肥胖的都統製劉延慶身穿華麗的團花錦袍,斜坐在帥案後的虎皮交椅上,醉眼蒙矓。
那原來放置著軍機文書的帥案上擺滿精美的酒食,散出騰騰熱氣。兩個身穿繡錦彩衣、滿頭珠翠的營中歌伎一左一右站立在兩旁,調笑勸酒。
另有幾個歌伎坐在帳沿下,彈著箏、瑟,吹著笛、簫,唱著柔軟的歌曲——
者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
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
“哈哈!好一個‘莫厭金杯酒’。來,來!你且替本帥幹了這一杯!”劉延慶大笑聲裏,將酒杯端起,向身旁的歌伎口中灌去。
“報!”一個身材魁梧的家將奔進帳中,跪倒在帥案前,“恩州觀察使郭藥師求見!”
劉延慶皺著眉頭,不耐煩地一擺手:“去,去!本帥今日誰也不見!”
家將退到帳外,過了一會,又奔進帳中。
劉延慶大怒:“狗奴才,本帥不是說過嗎?今日誰也不見,誰也不見!”
那家將麵帶懼色,戰戰兢兢地跪了下來:“大……大帥,這次是……是二公子求見。”
劉延慶一怔,放下手中的酒杯,問道:“光世這小子有什麽事要來煩本帥?”
家將磕頭答道:“二公子說他有軍務機密,要當麵稟告大帥。”
劉延慶大感掃興,一擺手:“你讓那小子進來吧。”說著,不情願地坐正身體,讓眾歌伎退至後帳。
家將走到帳外,將劉光世引到帥案前,然後放輕腳步,悄悄退了下去。
劉延慶打量了一下頗為高大的兒子,不滿地問道:“光世,你不小心看守營寨,來此作甚?”
看上去年約三十五六的劉光世恭恭敬敬地向父親行了一禮,問道:“大帥,孩兒聽說那郭藥師獻上了一條破敵奇計,不知是否確有此事?”
劉延慶一咧嘴,不屑地說道:“什麽奇計,一個餿主意罷了。這郭藥師居然想讓我撥給他一萬精兵,去偷襲燕京城。想那燕京已是遼國最後一座都城,遼狗必是拚命死守?我軍冒險前去,豈不碰得頭破血流。嘿!膽子也真夠大的。”
劉光世道:“不然,依孩兒看來,郭藥師此計有些道理,可以用來破敵。”
劉延慶瞪圓了眼睛,斥道:“你小子知道什麽。這郭藥師不過是遼國的一個降將,出的計謀能聽麽?你知道他是真降還是假降?倘若他是想把我軍騙到燕京城下,來個伏兵四出,如何了得?”
“據孩兒想來,燕京城下絕無伏兵。”
“你又如何知道燕京城下沒有伏兵?”
“遼狗麵對我大宋和金人南北夾攻,除了防備金人的兵馬,差不多都到河對岸來了,又能在燕京城留下多少人馬呢?”
“哼!你小子又怎麽知道遼軍都到河對岸來了?”
“孩兒近日常在高處觀看河對岸動靜,發現遼軍押運糧草的幾乎全是年老病殘之兵,仔細看看,有些兵卒還缺胳膊斷腿的。大帥您想想啊,這押運糧草是何等重大之事,怎麽能派這樣的兵卒去擔當呢?”
“不錯,不錯。”劉延慶連連點頭,並讚賞地看了兒子一眼,“二小子,想不到你還有這個心眼。是啊,那燕京城若是還有多餘的兵馬,遼人就絕不會冒險讓這些老弱兵卒押運糧草。”
“嘿嘿。”劉光世得意地笑了起來,“孩兒能有今天,全是大帥的教導啊。大帥,那燕京城既然沒有什麽人馬,郭藥師的偷襲之計就有可能成功。”
“這個麽……”劉延慶緊皺著眉頭,遲疑了半晌,也沒有說出什麽話來。
劉光世急了,上前一步,挨近父親低聲道:“如今皇上好大喜功,不吝重賞。我們父子若是僥幸攻占了燕京城,取富貴易如反掌。大帥,此等良機,千載難逢啊。”
“重賞?”劉延慶嘴角不覺浮起了一絲冷笑,“二小子,你知道本帥現在是個什麽官兒嗎?”
“這……”劉光世一時呆住了,不知說什麽才好。他當然知道父親的官位——河陽三城節度使,也知道父親此刻為何會如此冷笑。大宋太祖皇帝趙匡胤本就是武將出身,並且依靠手中的兵權奪得了皇帝大位,因此對武將十分猜忌。因此他有意抬高文臣的地位,而竭力壓低武將的地位,並以種種方法來限製武將的權力。節度使雖然隻是從二品的官位,但對武將來說,幾乎已到了頂點,不可能再從朝廷那兒得到任何有實際意義的封賞。
“二小子,你知道本帥這個都統製是個什麽官兒嗎?”劉延慶又問道。
劉光世更加說不出話來。都統製其實不是什麽官位,隻是吃力不討好的臨時差遣。在大宋朝,每逢征戰之時,常委任文官甚至太監以“經略使”“宣撫使”等名義統率大軍。此次大舉征遼也不例外,由童貫和蔡攸任正副“宣撫使”,充當最高統帥。但是文官和太監不可能親自統兵出戰,於是朝廷便會指派一員武將為都統製,臨時擔當戰場指揮。如果仗打勝了,充當最高統帥的文官和太監會得到豐厚的賞賜,但是若打了敗仗,受處罰的往往是臨敵指揮的都統製。
“你小子什麽都知道,卻偏要聽信那郭藥師的餿主意,不是昏了頭嗎?”見劉光世不作聲,劉延慶不滿地說道。
“可是,可是孩兒也不小了,卻隻有一個‘承宣使’的虛銜。”劉光世低下頭來,嘟噥道。
“原來你小子嫌官小啊!”劉延慶笑了笑,“這‘承宣使’是正四品,你身為武將,三十多歲便能得到這個官位,也可以了。”
“如果孩兒攻占燕京城,一定會被朝廷拜為節度使。我劉家父子若是俱為節度使,這份榮耀便足可震動天下……”
“住口!”劉延慶陡然大怒,猛地一拍帥案,“你小子身為武將,居然想名震天下,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劉光世抬起頭來,雖然神情恭敬,卻毫無懼怕之意:“大帥,您就算不圖虛名,也該圖點實利吧。”
“實利?”劉延慶心中一動,不自覺地問道,“什麽實利?”
劉光世向前伸出頭,貼在父親耳邊,低聲道:“據郭藥師說,遼國數百年積下的金銀寶物,如今都藏在燕京城裏。”
劉延慶眼中陡地放出異樣的光芒,聲音也低了下來:“郭藥師還對誰說過這番話?”
“沒有。除了孩兒,他誰也沒有告訴。”劉光世的聲音如蚊嗡一般。
劉延慶點了點頭,忽然歎了一口氣:“唉!其實本帥也想立下大功啊,無奈那遼狗十分凶惡,我大宋百餘年來,幾乎從沒有勝過遼狗。倘若以貪功之故,壞了我父子性命,豈不冤枉?”
“如今我大宋兵馬多過遼狗十倍,定能取勝。”
“哼,兵馬多就能打勝仗嗎?上一次是種師道充當都統製,不一樣是兵馬眾多,不一樣是打了敗仗嗎?”
“種師道算什麽,哪能和大帥相比呢?”
“嘿嘿,你也別拍馬屁了。你老子我到底有幾斤幾兩,心知肚明。”劉延慶邊說邊伸出手指,在帥案上劃了幾下,然後猛一咬牙,“也罷,我父子這回就豁出去了。”
劉光世頓時興奮起來,忙說道:“孩兒這就把郭藥師喚來,讓大帥仔細聽聽他的奇計。”
劉延慶擺了擺手:“慌什麽?打仗這玩意,就是把腦袋係在了褲腰上,可不能大意。嗯,前軍副統製官王青甚是能幹,對我父子也十分禮敬,你明日讓他派一個得力的將官,到燕京城下打探一番。”
“是!”劉光世響亮地應了一聲。
一夜風過,蘆溝河兩岸的樹木草地上鋪滿了白霜,就似落下了一層細雪。
宋軍的營帳周圍栽滿木柵,不知是夜間的風大還是別的什麽緣故,那木柵竟倒下了許多,使宋軍的營壘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大缺口。
天剛亮,便有一隊隊宋軍兵卒扛著各種器具從營帳裏走出來,在將官的斥責聲中懶散地修補著木柵。
眾兵卒身穿紫色棉襖,白絹棉襪頭褲,腳蹬麻鞋,看上去甚是齊整,但麵容卻泛著菜色,個個顯得有氣無力,毫無神采。
在靠近河灘的一塊沙土地上,倒下的木柵足有百餘步長。前軍押隊官嶽飛領著三十多個兵卒,快步走到沙土地上,將那些橫七豎八、東倒西歪的木柵扶起、並攏,然後挖坑埋住。木柵大都是用丈餘長、胳膊粗細的木柱捆在一起做成的,雖然歪倒了,但大部分尚未散架,兵卒們幹起活來,也就順手多了,不怎麽吃力。
“停下,大夥兒先停下來!”嶽飛抬手招呼道。他看上去在二十歲上下,魁梧壯實,比常人要高出半頭,方臉,左眼略小,透出一種特別的堅毅神情。
眾兵卒聞聲都停下了手,向嶽飛望過來。
“木柵是幹什麽用的?”嶽飛問道。
眾兵卒聽到這句問話,先是一愣,接著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來,一個離嶽飛最近的兵卒邊笑邊答道:“嶽隊官,這還用問嗎?木柵是用來護衛營帳、阻擋敵軍進攻的。”
“這樣的木柵能擋住敵人嗎?”嶽飛又問道。
眾兵卒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心中俱想——這樣的木柵連一陣風都擋不住,又哪裏能擋住敵人呢?
“沙土地太鬆,壓不住柵腳。前麵河灘上有的是石塊,大夥兒多出一點兒力,把石塊搬過來,壓住柵腳,好不好?”嶽飛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說道。
眾兵卒聽了,大感意外,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沉默不語。
“我知道,這幾天糧草接濟不上,大夥兒每天隻能喝兩頓稀粥,都沒什麽力氣。可是這片木柵靠近我們的營帳,萬一河對岸的遼狗前來偷襲,首先吃虧的便是我們自己。”嶽飛說道。
一個頭發花白的年老兵卒點了點頭:“嶽隊官這話不錯,大夥兒這會多出點力,到時就會少丟兩條命?”
年老兵卒身旁的一個高大兵卒不滿地瞪起了眼睛:“老張,一大清早你怎麽就說起晦氣話來了?大夥兒都說那遼狗氣數已盡,要不了幾天就會投降我們大宋,大夥兒坐等著立功討賞便是了,哪裏會丟命呢?”
“是啊。”另一個兵卒緊接著說道,“軍中的將爺們都說這回出征撿了便宜,不用動刀動槍就能升官發財,樂得成天摟著小嬌娘在後營裏喝酒聽曲,一個個醉得東倒西歪。”
“日他奶奶的,將爺們喝酒吃肉,卻讓俺們餓肚子。哼,俺們憑什麽要多出力?這木柵豎起來便算是對得起俺們吃的這份錢糧了。還要去搬石頭?搬他奶奶個球。”那高大兵卒恨恨地說道。
“李豹!”嶽飛陡地提高聲音,厲聲叫道。
“嶽大哥,你……”那高大兵卒欲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遼狗的軍營就在對岸,隻要他們還沒有投降,就是敵人,就有可能偷襲我們。大夥兒雖說都是當兵的,可當兵的又怎麽樣了?當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嗎?將爺們怎麽想那是他們的事,我們管不了。可是關係到自個性命的事兒,難道我們也不管嗎?”嶽飛說道。
李豹臉色紅漲:“嶽大哥,俺是……俺是恨那些將官,可不是衝著你的。你說得……說得有理,遼狗隻要不投降,就是俺們的敵人,俺們就得多防備點。”說話聲裏,他猛一轉身,從一排尚未豎起的木柵上跨過,向河灘上走去。
眾兵卒見此情景,神情上雖有些不情願,但也不再多說什麽,紛紛跨過木柵,走下河灘。
嶽飛鬆了一口氣,緊緊跟著眾人來到河灘上,彎下腰抱起數十斤重的一個石塊,疾步向木柵走去。
眾兵卒在河灘上來回奔走,不一會便累得頭上熱氣騰騰,呼吸也粗了起來,步伐更是慢了許多。然而眾兵卒誰也沒有停下,偶爾有人想歇一歇,卻看見嶽飛抱著沉重的石塊從麵前經過,隻好又接著幹起來。
眼看大半個時辰過去了,那排木柵的柵腳上已是嚴嚴實實地壓上了一層大大小小的石塊。
太陽漸漸升起,灑下一片金黃的暖意。
嶽飛搖了搖木柵,不甚滿意——這木柵雖然比壓上石塊前堅固多了,但用力一搖,還是有些鬆動。
李豹走近嶽飛,抬起衣袖揩了揩額上的汗水笑道:“嶽大哥,你還想讓大夥兒再幹下去?能幹到這個樣子,已經很不錯了。換別的隊官,隻怕拿鞭子去抽,大夥兒也不會多出半分力氣。”
嶽飛向左右看了看,見眾兵卒早已三個一堆,五個一群,有的已閉上眼睛,歪躺在太陽地裏,有的已脫下棉襖,喘著粗氣,累得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
也罷,且讓大夥兒歇息歇息再說。嶽飛正尋思著,忽聽身後響起了馬蹄聲。他轉過身,抬眼望去,隻見一個錦衣皮甲裝束的家將騎著匹青花馬飛馳過來,大聲叫著:“嶽飛!嶽飛!哪一個是嶽飛?”
“在下便是!”嶽飛上前一步,迎著那家將答道。
那家將也不下馬,盯著嶽飛看了幾眼,然後拖長聲調說道:“王將軍有個差事,讓你去領承。”
“是!”嶽飛大聲應道。
那家將圈過馬頭,卻並未離開,扭過頭望著嶽飛,眨了眨眼,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怪異神情來。
嶽飛肅然站立,一聲不語。
那家將皺了皺眉,忽然低聲問道:“嶽飛,你不想知道王將軍會給你一個什麽差遣?”
“在下見了王將軍,自然就會知道差遣是什麽。”嶽飛答道。
“晦氣!”那家將頓時惱怒起來,猛地向馬腹上踢了一腳,飛馳而去。
李豹望著遠去的家將,搖了搖頭問道:“嶽大哥,你知道那家將為何會這般生氣嗎?”
“我知道。家將傳令,都會依照慣例索要銅錢,少者兩三百文,多者五六百文。”
“你知道,卻偏不拿出銅錢來?”
“我拿不出,也不想拿出。”
“那家將絕不會相信你拿不出。大宋軍中,哪怕是像嶽大哥這樣一個小小的押隊官,每個月也至少能從兵卒身上刮到兩三貫(每貫一千文)銅錢。”
“當兵得到的那份錢糧,都是拿性命換來的,將官們居然還要從中盤剝,實在是……實在是傷天害理。”嶽飛透出無法壓抑的憤怒。
“在大宋將官眼中,從兵卒身上刮錢乃天經地義的事情。似嶽大哥這般不拿兵卒們的銅錢,旁人見了說不定還看不順眼呢。而且你不從兵卒們身上拿錢,就難以孝敬上司,也無法讓家將這等小人高興,不知日後會受到多少刁難。”李豹又是憤憤不平,又有些擔心地說道。
“我倒要見識見識,他們會怎麽刁難。”嶽飛說著,便向前走去。
“嶽大哥!”李豹陡然叫道。
嶽飛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滿是疑惑地望著李豹。
李豹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問道:“嶽大哥,你有沒有得罪過王將爺?”“沒有。”
“這,這好像不對勁啊。”
“怎麽不對勁?”
“王將爺是前軍副統製官,也算是軍中大將了。憑他的身份,怎麽會直接讓你這個小小的押隊官去領承差事呢?”
“嗯,我也有些奇怪……”嶽飛思索著說道,“不過,前幾天我遇見王將爺巡營,向他稟報過一件怪事——遼狗運糧草的軍卒,差不多全是一些老弱病殘。王將爺此時讓我到他那兒去,也許還想問問這件事。”
“不對,不對。那家將分明說的是有差遣啊。哼!那王將爺若是有什麽好差遣,會找上嶽大哥嗎?俺隻怕這其中有些古怪,嶽大哥可得要小心一些。”
原來李家兄弟是擔心我會吃虧啊。嶽飛心中一熱,抬手在李豹肩上拍了拍:“你放心,我不會有什麽事的。”
嶽飛站在副統製官王青的大帳外,兩眼緊盯著帳門。那帳門懸著青色的帳簾,使嶽飛無法看到帳內的情形。
高大肥壯的家將昂著頭,傲然站在帳門旁邊,就似沒看見嶽飛一樣。
我已站了半個時辰,這家將竟然還不肯替我通報一聲,實是可惡。如果我此時有緊急軍情,他還這般刁難,豈不是要誤了大事?嶽飛心中憤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以他的身份,如果不經通報便“擅闖”大將營帳,就是犯了軍法。
太陽漸漸升至中天,嶽飛肚中咕咕亂響,饑餓之意不可阻擋地襲來,使嶽飛難受地皺起了眉頭。
那家將仍是高昂著頭,嘴角透出得意的獰笑。
嶽飛不覺握緊了雙拳,恨不得一下子撲過去,將那家將打翻在地。
宋軍將官都擁有一些直接役使的兵卒,軍中俗稱為家兵,其頭領稱為家將。實際上,這些家兵家將俱是拿著朝廷的錢糧,正式的名稱為“白直”,依軍法規定,數目有限。然而宋軍將官總能巧立名目,想盡辦法多要“白直”的名額,使其家兵家將的數目遠遠超過了朝廷的規定。這些家兵家將都是將官們的心腹,倚仗身份特殊也就常常仗勢欺人,甚至公然敲詐勒索。軍營中的兵卒對這些家兵家將雖是十分痛恨,但懾於將官們的權威,也隻能逆來順受,敢怒不敢言。
“三順!”大帳中忽然傳出了呼喊聲。
“小人在!”那家將連忙答道。
“嶽飛還沒有來嗎?”
“他……”三順遲疑了片刻,才不情願地回答道,“他……他已經來了。”
“讓他進來吧。”
“是!”三順似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垂下了頭,彎腰上前一步,撩開了那青色的帳簾。
嶽飛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怒意,走進大帳。
前軍副統製官王青手拈烏須,端坐在帳中的交椅上。他看上去四十歲上下,黑裏透紅的一張長臉上生著兩隻鷹一般銳利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走進來的嶽飛。
嶽飛上前行了一個軍禮,然後挺直身體,神情肅然地麵對著王青如刀的目光,毫無畏怯之意。
“好,好一條漢子!”王青讚道,問,“你是相州(今河南安陽)人吧?”
“屬下是相州湯陰縣人。”嶽飛答道。
“相州人一向武勇,尤其擅長使用弓箭,你在這方麵的本領,也不算差吧?”
“屬下投軍之時,比試武藝,拉開過三石的硬弓(每石合今110斤)。”
啊!王青的一聲驚呼幾欲喊出口來,又強忍住了。
依照大宋軍製,能拉開一石五鬥的硬弓,便算是武藝過人,有資格選入禁軍中,充當皇宮侍衛。至於能夠拉開三石的硬弓,則是千萬人中難得一見的絕頂高手,足可擔任禁軍中的教頭。
這小子竟有如此武藝,別是在吹牛吧?王青心裏想著,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隻緩緩點了一下頭,平靜地說道:“不錯,真不錯。你居然能拉開三石硬弓,著實少見。哈哈!”他笑了兩聲,話頭一轉,“嶽隊官,你巡哨發現遼狗兵情,我已為你記了一功,待殺敗遼狗後,呈報朝廷一並封賞。”
“謝統製大人。”嶽飛拱手說道。
“不過,要想殺敗遼狗,還得探明遼狗的虛實,這便是我大宋兵法,叫作那個……那個‘知彼知己’,你明白嗎?”王青昂著頭,擺出副大將架勢,問道。
“屬下明白。”
“你明白就好。本統製今日喚你來,便是要交給你一個機密差事——著你帶領一隊兵卒,悄悄去往燕京城下,看看遼狗在燕京城裏留下了多少兵卒。”
“這……”嶽飛大感意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依照軍規,刺探軍情這等重大之事,應該交給一員將官去執行。差遣一個小小的押隊官去做將官的事情,未免過於隨便,簡直是將軍機大事當成了兒戲。
“這差遣甚是危險。不過……”王青笑了笑,忽地轉過話頭問,“你是個押隊官,對吧?”
“屬下是前軍第二將第五部第九隊押隊官。”
“押隊官是個什麽官兒?”
“這……”嶽飛又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宋軍製甚是雜亂,軍種有禁軍、廂軍、鄉兵、蕃兵、土兵等等,番號更是多得數不勝數,以致大軍征戰之時極為不便,隻得重新設定編製。一般大軍出征,都分為前後左中右五軍,除設都統製為臨敵最高指揮官外,每軍又設統製官、副統製官若幹名,作為軍的最高長官。軍之下設將,長官為正將官、副將官,有時還在副將官之下設置一員準備將官。將之下設部,長官為正部將官、副部將官。部之下設隊,每隊有擁隊官、押隊官各一人,充作兵卒首領。每軍至少有五個將,每將至少有五個部,每部有二十至二十五個隊,每隊依照軍規,須有五十個兵卒。在隊之下還有伍,每五個兵卒編為一伍,設伍長一名,但伍長隻是為方便隊官管理而挑選出來的兵卒,並不算是軍官。在軍中公認的最低軍官是押隊官,然而在事實上,大多數押隊官又不是軍官。依照軍法,每逢作戰,押隊官必須衝鋒在前,引導全隊攻擊敵人,擁隊官則是跟在全隊後麵,負責監視全隊兵卒,斬殺臨陣後退者。押隊官既然必須衝鋒在前,陣亡的危險就極大,幾乎沒有什麽正式軍官願意充當押隊官。統軍將領無可奈何,隻得挑選一些勇敢而又有威信的兵卒擔任押隊官。可是一旦征戰結束,大軍解散,兵卒們重歸各自原來的編製後,擔任過押隊官的兵卒仍然隻是兵卒,絕不會享受任何軍官的待遇。
“其實本統製當初投軍時,也和嶽隊官一樣,由兵卒充當押隊官。不過那時候十個押隊官裏邊,還有三四個是正式軍官。如今就不同了,十個押隊官裏邊,沒一個正式軍官。有些隊甚至連擁隊官也沒有,就靠一個押隊官支撐著。”王青苦笑著說道。
“屬下那一隊中,就沒有擁隊官。”嶽飛說著,心中沉甸甸的,就似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所以我大宋軍中,許多規矩都不那麽講究了。不過,本統製可不是不講規矩的,而是想借此給嶽隊官一個機會。”王青肅然說道。
“機會?”嶽飛透出迷惑之意,不覺重複了一句。
“本統製看你是一條好漢,不忍你埋沒在尋常軍卒中,想讓你做出一件驚人之事,立下大功,以便能保舉你升為一個正式軍官。你也許不知道,在大宋軍中,就憑那個小小的押隊官,很難升得上去。當初本統製當了三年的押隊官,在死人堆裏不知爬進爬出過多少次,才僥幸升了軍職。本統製最看重的就是你這樣的好漢,巴不得你一下子能升上來啊。”王青誠懇地說道。
他說的是真話嗎?嶽飛雖然有些懷疑,但心中仍然十分感動,大聲說道:“屬下願意聽從將令!”
王青大喜:“好!那你就快回去準備一下,最好今夜便能出發。”
“屬下尚有一事相求。”
“何事?”
“刺探軍情,不宜人馬過多。依屬下看,隻挑選四五個武功高強的兵卒就行了。”
“這個依你便是。”
“屬下隊中,能擔此重任的兵卒隻有一人。屬下看中的另外幾人編在別的隊中,求統製大人能將那幾人撥到屬下隊中。”
“這個容易。本統製有令牌一麵,你且拿去,可在本軍之內任意挑選你想要的兵卒。”王青爽快地說著,高聲叫道,“三順!”
“小人在!”王順連忙走進帳中。
“去,把本統製的令牌拿過來。”王青命令道。
“是。”三順答應聲裏,快步走進後帳,不一會便用雙手托著一麵令牌走了出來,站在嶽飛麵前。
那令牌長約六寸,寬三寸,塗著烏沉沉的黑漆,並刻著威猛的虎形花紋。嶽飛伸出雙手,接過令牌,然後向王青深施一禮,退回帳外。
“嘿嘿!”王青聽著嶽飛遠去的腳步聲,拈著胡須,得意地笑了起來。
“唉!”三順卻是歎了一口氣,“想不到嶽飛的運氣這麽好,竟撈了一個美差。”
“嗯,你如何知道這是美差?”王青奇怪地問道。
“這不是明擺著嗎?在大宋軍營中,隻要是苦差,上司一定得拿出賞錢來,不然,就沒人去幹了。若是美差,那就大不一樣了,上司不僅不會拿出賞錢,還能得到一份孝敬禮物呢。大人啊,您老人家的外甥盧部將早就想撈一個美差,卻一直沒有機會。怎麽這回您寧願便宜一個兵卒,也不願照應一下自家人呢?”三順困惑地問道。
“這回你小子可是錯到他娘的姥姥家了,告訴你吧,那姓嶽的得到的差事,不僅是個苦差,而且還十分危險,說不定會丟掉腦袋呢!”王青笑著說道。
“怪了,怪了!如此苦差,嶽飛怎麽不討賞錢呢?”三順更加困惑了。
“姓嶽的若是索要賞錢,本統製就不敢讓他去領承這趟苦差了。”王青說道,心中感慨不已——如今在大宋軍中,已經找不到什麽願意做事的人了。嶽飛的這趟差事,理應交給一員將官去領承,可如今又有哪一個將官會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深入敵境呢?就算有人願意領承這趟差事,也必定會大肆索要賞錢,而一旦賞錢到手,就更怕死了,絕不會認真刺探敵情,到頭來隻會誤了大事。這嶽飛雖是個尋常的押隊官,卻能留意敵情,實是難得。前幾日多虧他發現了遼人用老弱兵卒運送糧草這件事,使我能及時將敵情告知二公子,從而在二公子跟前掙足了麵子。嶽飛若是能把這趟差事做好了,我王青便是立了頭功,官階定會連升幾級。嗯,這嶽飛領承差事時並未提到賞錢,顯然是真想立功了。他既有立功之心,就一定會把差事做好。
“嶽飛不要賞錢,卻願意領承苦差,是……是有什麽毛病吧?”三順低聲嘀咕道。
“你他娘的才是有毛病呢!”王青向三順瞪了一眼,“如今像嶽飛這樣的兵卒可不容易碰到,日後本統製用得著他的事兒多著呢。他下次若是來見本統製,可不許你刁難。”
三順忙垂下了頭:“大人可是冤枉小人了……”
“得了,你那一套鬼把戲還瞞得了我嗎?去,去,你且下去吧。在外邊盯緊點,別讓不相幹的人來見我。”王青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是。”三順弓著腰,倒退著走到了帳外。
一道高大的城牆屹立在蒼茫的天穹之下。城牆外是一條十數丈寬的護城河,河上已結了冰,初升的太陽照在冰封的河麵上,泛出刺目的光芒。
護城河外沿河坎上,是一條寬闊的大道,道旁生長著密密的柳樹。
嶽飛和李豹等五個兵卒身穿黑衣便服,腰懸弓箭,手持紅纓長槍,伏在柳樹後麵,向城牆上望去。城牆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幾麵旗幟在晨風中飄揚。
“怪了,遼狗們都上哪兒去了,怎麽這燕京城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呢?”李豹皺著眉頭說道。
“大夥兒低聲點。”嶽飛說著,轉過頭向同伴們看了一眼。在他身後的左邊,伏著李豹,右邊則伏著一個身材粗壯、虎背熊腰的兵卒。那兵卒姓董名先,乃是汝州(今河南臨汝)魯山人氏,家中世為槍棒教頭,武藝精熟。李豹的左側也伏著一個兵卒,那兵卒身材高胖,麵色白淨,姓王名貴,是相州湯陰縣城中的商家子弟,自幼喜愛武藝,擅使槍棒弓刀。還有一個叫作徐慶的兵卒緊挨在董先身旁伏著,看上去甚是瘦削,麵色紫紅。他本是開封府中走索耍刀人家的子弟,有三五十人近不得身的本領。
“這就是燕京城嗎?乖乖,這城牆看上去比我們大宋東京城的城牆還要高些,就像是一座大山。”徐慶壓低聲音說道。
“燕京城對我們中原人來說,就是一座大山,一直壓在我們中原人的頭上,差不多壓了兩百年。”嶽飛感慨地說道。
董先點點頭:“聽我爹說,自從我們丟了燕雲十六州,就總是受遼狗的欺負,怎麽也抬不起頭來。”
“是啊,遼狗仗著兵強馬壯,逼迫我們大宋每年送給他們二十萬兩銀子,三十萬匹細絹。如今一兩銀子值兩貫銅錢,再加上細絹,大宋每年差不多要拿出一百萬貫銅錢來喂養遼狗。”王貴說道。
“乖乖。”徐慶伸了伸舌頭,“俺在開封府賣藝,每日累死累活,也頂多掙得三二百文銅錢。這一百萬貫銅錢,該能養活多少人啊?這朝廷也真是沒用,怎麽就這般害怕遼狗呢?那遼狗雖說是兵強馬壯,可我們大宋也多得是好漢啊!”
“這也不全怪朝廷。那遼狗精於騎射,最擅長在平原上衝鋒陷陣。你們看看,這燕京城一帶全是高山,山上還有長城,若是掌握在我們中原人手中,遼狗要想攻過來,就千難萬難了。可是這燕京城偏偏落在了遼狗手中,而出燕京城南下就全是平原,遼狗自可盡展騎射之技,大占上風。”嶽飛說道。
“嶽大哥說的一點也不錯。我們中原人缺少騎兵,和遼狗在平原上打仗,十仗倒有九仗敗了。”王貴說道。
“看來我們中原人要想抬起頭,就一定得把燕京城奪回來。”董先說道。
“如今遼狗倒了大黴,北邊有金國人,南邊有我大宋二十萬兵馬,眼見得是完了。休說是這座燕京城,就算是整個燕雲十六州,也要被我們大宋奪回來了。”王貴笑道。
李豹卻是哼了一聲:“隻怕未必如此。”
“李三哥怎麽這般說呢……”
“什麽,你叫我什麽?”李豹打斷王貴的話頭,瞪著眼睛生氣地問道。
“我叫你三哥啊。”王貴有些迷惑地說道,他不明白李豹為何會突然生了氣。
“錯了!錯了!”李豹不高興地說道,“我們五個人都是投軍時相識的,大夥兒的武藝都不低,都是好漢,便結拜為兄弟。論年歲,嶽大哥最長,而我們四個卻差不多,都是十八歲。隻是以月份來論,我李豹生在正月裏,比你們都占先了,你們應該叫我二哥才對。”
王貴笑道:“三哥才是錯了。我們結拜時,三哥說是正月份出生的,騙得大夥兒叫了你一聲二哥。後來大夥兒喝結拜酒時,三哥又承認自己說錯了,把三月份記成了正月份。因此我便改口叫你三哥,你當時也答應了啊。”
“啊,當真是這樣嗎?”李豹伸手抓著腦袋,向眾人看了一眼。
董先和徐慶笑了笑,沒說什麽。
嶽飛卻是點了點頭:“是的,你喝酒時親口說過,你是三月份出生的,比董家兄弟小一個月。因此董家兄弟排行第二,你第三,王家兄弟第四,徐家兄弟押後,排第五。”
“他奶奶的,這喝酒真是誤事。”李豹懊惱地說著,又向王貴瞪了一眼,“好啦,算你贏了,這老二的位子俺讓出來便是。不過,你還是把話說錯了。”
“我怎麽錯了?”王貴問道。
“你說這次我們大宋能奪回燕雲十六州,便是錯了。哼,你隻要看看我們大宋的將官,就會明白——他們根本不敢攻打遼狗。將爺會幹什麽?他們就會躲在營帳裏摟著小嬌娘死灌馬尿,灌得多了便自吹自擂,說什麽不動刀槍,遼狗便會投降。哼,這話騙鬼去吧。狗急了還咬人呢,何況遼狗又從來沒將我們大宋放在眼裏,隻怕我們這回不僅奪不回燕雲十六州,還會讓遼狗狠狠咬上一口呢。”李豹憤憤地說道。
王貴、董先、徐慶聽了,都是默然無語,向嶽飛望去。
嶽飛皺著眉頭,瞪了李豹一眼。
李豹笑了笑道:“嶽大哥,你可別瞪我。這些話,一大半都是你告訴我的。其實,我前些天還和大夥兒一樣,以為遼狗就要投降呢!”
“我是心裏急啊,擔心如此大好的時機,讓將官們白白葬送了。不過現在好了,王將爺派我們出來刺探軍情,說明我們就要向遼狗進攻了。隻要我們敢於在此時進攻,就一定能打敗遼狗,奪回燕雲十六州。”嶽飛說道。
“我們這軍情刺探好了,就是立了頭功,大夥兒說不定都能升為軍官,也不枉投軍一場……”王貴正說著,陡地停住了話頭。
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愈來愈清晰地響了起來。
“大夥兒別出聲。”嶽飛命令道,向那馬蹄聲傳來的方向望過去。
眾人伏下身體,屏住呼吸。
大道上飛揚起一道塵霧,隻見一個遼軍騎卒揚鞭催馬,從燕京城方向疾馳過來。這遼狗此時快馬疾奔出城,會不會是到軍中傳令的信使?嶽飛心念一動,迅速抽出弓,搭上羽箭,拉開弓,嗖地射出。
羽箭如流星般一閃,正中那遼軍騎卒的咽喉。
撲通!那遼軍騎卒竟連一聲呼喊也沒有發出,便栽下馬去。失去了主人的坐騎仍向前疾馳著,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嶽大哥好箭法!”董先忍不住讚了一聲。
“休要高聲!”嶽飛說著,招呼眾人迅速衝出,將那騎卒拉進了柳林裏。
嶽飛蹲下身,見那騎卒的腰間係有一個發黑的皮囊,他小心翼翼地將皮囊解下來,仔細摸了摸。
“這遼狗果然是個信使。”嶽飛興奮地說道。透過軟綿綿的皮囊外表,明顯感到裏邊裝有一封文書。
李豹亦是蹲下身來,在那遼軍騎卒的腰間摸著。
“哼,遼狗每年得了我大宋上百萬貫的銅錢,這便宜才算撈得大呢。我這會就算從遼狗身上摸出塊金子,也說不上得了便宜。”李豹說著停住了手,露出失望的神情。
“李三哥,你摸到了幾塊金子?”徐慶大感興趣地問道。
“呸!”李豹吐了口唾沫,站起身,狠狠向那騎卒踢了一腳,“晦氣,晦氣!這死鬼定是早就知道他今日要見閻王,身上竟連半個銅錢也沒有。”
“大夥兒別說話,遼狗又來了。”嶽飛說著,身體一閃,伏在了粗大的柳樹後麵。
董先、李豹、王貴、徐慶亦是迅速伏在了樹後。
馬蹄聲又響了起來,隻是這一次的馬蹄聲響並不顯得太急,且又十分雜亂。這一回遼狗定是來得不少。眾人想著,不覺緊握住了手中的紅纓長槍。
馬蹄聲漸漸地近了,大道上緩緩行來一隊遼軍騎卒。那隊騎卒約有十餘人,衣甲不怎麽鮮明,兵器也顯得有些陳舊,隊形雖不是很整齊,但馬上的兵卒卻俱是挺胸昂首,神情肅然,毫無氣沮之意。
嶽飛、董先等人看著那隊騎卒去得遠了,方才從樹後走了出來。
“遼國大勢已去,可他們的兵卒卻沒有半點服輸的樣子,難怪會成為我大宋百多年的勁敵。隻是遼兵雖強,卻又不堪金國一擊,則那金兵的厲害,必然大大超過了遼兵。”嶽飛麵帶憂色說道。
“嶽大哥,你還沒有見過金國兵卒吧?”李豹問道。
“你見過金國兵卒?”嶽飛反問道。
李豹點點頭:“我是山東登州(今山東蓬萊)人,隔海便是遼東,當地多有商賈來往海上,將遼東所產的毛皮人參販至中原,賺取厚利。隻是海上強盜甚多,要想到遼東去做買賣,必須多請會武的人跟隨。我去年就跟人到遼東走了一趟,見識過金國兵馬。”
嶽飛問:“金國兵馬到底是怎麽一副模樣?”
李豹答道:“金國人最擅騎射,每遇大戰,必以騎兵衝鋒,直搗敵軍腹心。金國人又善作鐵甲,臨陣之時,個個身穿五六十斤重的冷鍛鐵鎧,刀槍不入,十分厲害。”
“金國現有多少兵馬?”
“聽說金國本部兵馬並不算多,隻是近幾年擄得許多人口,兵馬才多了,如今已號稱有十萬鐵騎。”
“十萬?不算少了。”嶽飛沉思了一會,又問,“我大宋此次伐遼,與金人訂有盟約,不知那金人如何看待我大宋。”
“這……”李豹苦笑了一下,“那金人對我大宋極為輕視。我曾到過金國的都城黃龍府,聽城中的金人說……說……”
“說什麽?”嶽飛追問道。
“金人說我大宋比遼國更加無用。遼國是狗,還能咬人幾口,我大宋是……是豬,隻知道在槽裏搶食,天生便是……便是挨刀的貨。金人說他們踏滅了遼國之後就會順勢殺進我大宋來,要把我們大宋的男人全都殺了,女人全都搶了……”
李豹嚇了一跳:“嶽大哥,你……”
“我是說那金人在放屁。我們大宋的百姓千千萬萬,有的是血性男兒,豈容他金國欺我!”嶽飛怒道。
董先冷笑著問:“李家兄弟,那金人生著幾個腦袋?”
李豹答道:“那金人又不是什麽神仙,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都生著一顆肉頭。”
王貴哼了一聲:“金人也隻長著一顆肉頭,怎麽就敢口出狂言,欺我大宋?”
徐慶緊握紅纓長槍,迎著李豹一晃:“金人不來便罷,來了我非得請他們試試——究竟是老爺的長槍鋒利,還是他們的腦袋硬?”
李豹急了,瞪著眼睛叫道:“你們怎麽都衝我來了?我又不是金人!”
嶽飛笑了笑道:“李家兄弟,你別急,大夥兒隻是恨那金人狂妄罷了。嗯,那黃龍府的城池怎麽樣,比這燕京城高些還是矮些。”
李豹答道:“那黃龍府城牆一樣十分高大,就如同這眼前的燕京城。”
嶽飛神情肅然地轉過頭,凝視著北方說道:“金人若膽敢犯我大宋,我嶽飛定當殺入金國,直搗黃龍府!”
眾人聽了,俱是神情振奮,一齊呼道:“嶽大哥說的是,金人若敢犯我大宋,我等定當殺到黃龍府去!”
“好!”嶽飛讚了一聲,四麵望了望,“大夥兒休要高聲,小心遼狗聽見。”李豹笑道:“我等兄弟繞了大半個城池,又在這兒伏了好一會,才見到了一隊巡哨的騎卒。想來遼狗都去抵擋我大宋兵馬了,這燕京城內甚是空虛。”
“不錯,遼狗的虛實,我等兄弟已探得差不多了,當速速回營。”嶽飛說著,便向柳林深處走去。
眾人緊跟在嶽飛身後,借著柳林的掩護,快速而無聲地向南行去。
雖是在晴朗的白日,大帳中卻仍是顯得十分昏暗,陰氣森森。
寬大的帥案上擺著一封寫著契丹文字的文書,文書邊又放著幾張寫滿了漢字的大宋公文紙。劉延慶、劉光世父子手中還各拿著一張相同的公文紙。
“王青居然把遼狗的軍機文書弄到了手,著實不錯,該給他記上一功。隻是……隻是這文書是真的嗎?這文書中的意思也……也是真的嗎?”劉延慶又是興奮,又是擔心地說著。
“孩兒讓幾個精通契丹文字的幕僚分開看過,又讓他們各自將這契丹文書上的意思譯了出來,結果每個人譯的都無大的差別。”劉光世著急地抖動著手中的公文紙說道。
“如此說來,遼國大軍真是全都出城應戰,燕京城裏並無多少人馬了。”
“從這軍機文書上看,遼狗甚是輕視我大宋,將最精銳的兵馬差不多全都用在抵擋金兵,就是這河對岸也沒多少兵馬。”
“隻是這文書……文書……”
“唉!就算這文書是真的,我父子也得小心行事。”
“大帥,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啊。”
“你小子急什麽?”劉延慶氣惱地瞪了兒子一眼,“難道本帥就不知道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破敵良機嗎?隻是童貫、蔡攸這等奸臣專會欺上壓下,有功便搶,有過便推,我父子還是得小心了又小心,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才能行動。”
“大帥滿腹謀略,隻怕是早就將那萬全之策想好了。”劉光世笑道。
“哼,本帥要是沒有一點謀略,能當上節度使嗎?”劉延慶傲然說著,話鋒一轉問道,“二小子,依你之見,這偷襲燕京城的人馬,得派出多少?”
父親這般問我,定是打算聽從郭藥師之計了。劉光世心中大喜,忙說道:“依孩兒想來,派出一萬精兵就足夠了。”
“一萬精兵不算少,但若是分成前後兩軍就有些不夠了。”
“分成前後兩軍?”
“正是。本帥打算撥出一萬二千人馬,分為前後兩軍,每軍六千人,由你和郭藥師分別統領,前去偷襲燕京城。”
“這個……這個……”劉光世大感意外,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郭藥師是個降將,熟悉燕京城的地形,由他統領前軍,率先攻城,取勝的把握就大些。你呢,就統領後軍壓陣,先別急著上去,在後邊停一停,等郭藥師攻得差不多了,你再上去。”劉延慶壓低聲音說道。
劉光世聽了,眼前頓覺一亮:“妙!這樣一來,就更能顯出孩兒的功勞。”
“這樣還能防備萬一之事。若是那遼狗有什麽埋伏,二小子你在後麵,就不會吃虧了。”劉延慶得意地說道。
“還是大帥想得仔細。”劉光世望著父親,滿臉都是欽佩之情。
“想做好大宋的將軍,不仔細不行啊。嗯,單讓郭藥師攻城,隻怕他不肯賣力,可撥出兩員大將幫他。”劉延慶說道。
“大帥帳下的高世宣、楊可世二人一向剛勇好鬥,可將他們編入郭藥師的前軍。”
“有高、楊二將在前軍,那郭藥師不賣力也得賣力了。”
“大帥既是謀劃已定,這偷襲之軍就該及早出發。”
“不錯,這偷襲之軍,今夜便可出發。嗯,你且把郭藥師、高世宣、楊可世喚來,聽本帥將令。”
“是!”劉光世響亮地答應一聲,大步向帳外走去。
蒼天保佑,但願我大宋兵馬能夠一戰得勝,攻下那燕京城。劉延慶望著兒子的背影,在心中禱告著。
天黑之後,一萬二千精銳宋軍卷著旗幟,悄悄從大營後麵出發,繞道越過冰封的蘆溝河,直向燕京城撲去。
遼軍大營中仍是一片肅靜,對宋軍的行動毫無察覺。
劉光世統領的後軍越過蘆溝河後便停止了前進,沿著一道背風的山坡歇息下來。
劉光世以及眾後軍將官鑽進臨時搭起的軍帳中,蒙頭大睡。眾兵卒並無軍帳遮擋夜間的寒冷,隻得三五成群蹲在山坡上,互相依偎著,借以得到些暖意。嶽飛、董先、李豹、王貴、徐慶亦是圍在一起,蹲在幾棵矮樹下麵。
依照軍令,夜襲敵人,嚴禁喧嘩,眾兵卒都是默然無語,隻偶爾響起一兩聲被壓得極低的咳嗽。
嶽飛望著星光閃爍的夜空,心中既興奮,又困惑。
我大宋終於向遼狗發動了攻擊,實在是大快人心。隻可惜我沒有被編在前麵的隊伍中,還不能立刻與那遼狗廝殺。唉!統兵的將官們是怎麽想的,為何把奇襲敵人的軍隊分為兩半呢?
我大宋兵馬遠遠多過遼國兵馬,分兵襲其後路,正是大破遼兵的一條妙計。隻是我大宋既然派出了奇襲敵人的兵馬,就應該集中全力,向燕京城猛撲過去,使遼狗措手不及,無法抵擋,萬萬不可遲疑延誤啊。這奇襲敵人的兵馬分作兩半,豈不是削弱了自己的攻擊之力,白白延誤戰機?
倘若因為前麵的人馬攻擊之力不夠,無法迅速奪占要地,遼狗就會穩住陣腳,憑借高大的城牆與我宋軍對抗。到了那時,就算是我們後麵的人馬頂了上去,隻怕也是遲了。
唉!我這麽亂想又有什麽用,也許將官們另有奇謀,才會如此將兵馬分為前後兩隊。
可那奇謀又是什麽呢……
嶽飛想著,怎麽也想不明白,心中不覺如著了火一般焦躁起來,一會向董先等人看看,一會又向東邊的天空看看。
董先等人似乎十分疲倦,雖然是蹲在寒夜中,居然也睡著了,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夜空中的星星在一點點地移動,而東邊的天際,也漸漸露出了幾絲魚肚般的白色。
忽然,一群群雀鳥從遠處飛來,掠過嶽飛的頭頂,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怪了,怎麽來了這麽多鳥兒呢?嶽飛猛地站起身來,仔細觀察著從頭頂飛過的雀鳥。
天色愈來愈明亮,而天空上的雀鳥,也愈來愈多,黑壓壓地如同一片片烏雲。
董先、李豹、王貴、徐慶都被那雀鳥的叫聲驚醒過來,站起身向天空上望去。
“不對,不對呀!”嶽飛喃喃說著,忽地轉過身,向一片鬆林疾奔過去。
那鬆林中搭著兩頂軍帳,在軍帳周圍,還站著數十個手握長矛的護衛親兵。
“站住!”兩個親兵軍卒端起長矛,攔住嶽飛,厲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將爺的營帳?”
“我有緊急軍情稟報,請二位兄弟放我過去。”嶽飛急急說道。
“將爺還未睡醒呢,哪有工夫聽你的稟報。去,站一邊去!”一個親兵不耐煩地說道。
“你竟敢在此大聲喧嘩,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另一個親兵瞪眼睛說道。
“誰在那兒吵鬧?”隨著說話聲,王青從一頂軍帳裏鑽了出來。
嶽飛大喜,急忙叫道:“統製大人,我有緊急軍情稟報!”
緊急軍情?王青一怔,隨即快步走到嶽飛麵前,問:“什麽緊急軍情?”
嶽飛抬手向天空上一指:“統製大人請看。”
王青睜大眼睛,看著一群群從頭頂上飛過的雀鳥,迷惑地說道:“天上怎麽一下子飛來了這麽多鳥兒?”
“統製大人請仔細看看——這些鳥兒都是從東邊飛來的,隻有大隊兵馬走動,才可能驚飛如此眾多的鳥兒,而東邊正是遼軍大營所在的方位。依此看來,定是遼軍發現了我大宋攻擊燕京城的前隊人馬,正在派兵回援。”嶽飛急切地說道。
“不錯,不錯!”王青臉色大變,立刻轉回身,奔向鬆林中間最大的一座軍帳。
那座軍帳裏一定住著主將劉光世,王將爺定是去請劉光世下令出發了。啊,我立刻就要與遼狗廝殺了……嶽飛又是焦急,又是興奮地想著。
王青奔進那最大的軍帳中,過了好一會才走了出來。
軍情如此緊急,將爺們卻偏偏是這般遲緩。嶽飛強壓著心中的不滿,向王青望過去。
王青快步走向嶽飛,問道:“你能騎馬嗎?”
“能。”嶽飛忙答道。
“劉大人說遼狗一向狡詐,我軍不可輕舉妄動。你且挑選幾個能夠騎馬的兵卒,到前麵去打探一下。”王青說道。
“什麽?”嶽飛睜大了眼睛,疑心是他聽錯了。
“你還愣著幹什麽,快去打探啊。”王青沒好氣地說道,“今日真晦氣,一清早便讓劉大人訓斥了一通。”
“劉大人他不相信?”
“劉大人疑心遼狗有埋伏,怪本統製沒有打探清楚,就去稟告……”王青打斷嶽飛的話頭說著,一句話還未說完,忙又停了下來,心中一陣發慌——我怎麽能這樣說呢?眼前這些護衛親兵軍卒都是劉光世的心腹,倘若我露出了對劉光世的不滿之意,讓有心人去告發了,豈不是自惹大禍?
“統製大人,遼狗人馬不多,怎麽能分出兵來埋伏呢……”
“嶽飛!你難道想抗拒軍令嗎?”王青再一次打斷了嶽飛的話頭,怒聲喝道。
嶽飛倒憋了一口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大道上,嶽飛、董先、李豹、王貴、徐慶五人騎著快馬,向燕京城飛馳而去。
前麵忽地出現了一隊遼軍的巡哨騎卒。
“衝過去,休要糾纏!”嶽飛大喝聲中,一邊猛踢馬腹,一邊張弓搭箭,嗖地向遼兵的領頭騎卒射過去。
那領頭騎卒慘叫一聲,捂著中箭的心窩,從馬背上倒栽下來。
嶽飛等人趁勢直衝而過。
待眾遼兵醒過神來,圈回馬欲張弓搭箭時,嶽飛等人已去得遠了。
“嶽大哥的箭法簡直神了,都賽過了說書先生口中的養由基。”董先回頭望著遠處豆點般的遼兵,高聲讚道。
“小心,快伏下!”嶽飛猛地叫了一聲,將身體緊貼在馬背上。
董先等人也忙將身體伏下。
嗖嗖嗖——十數支羽箭厲嘯著從嶽飛等人的頭頂掠過。
羽箭來自前麵。數十名遼軍騎卒追著一個騎在快馬上的宋軍兵卒,迎頭向嶽飛等人衝來。那宋兵似已受傷,渾身沾滿血汙。
“四弟、五弟掩護。二弟、三弟跟我來!”嶽飛厲喝聲中,一抖手中紅纓長槍,衝進了遼兵的隊形中。
距離太近,遼兵無法射箭傷敵,紛紛舉著長矛向嶽飛刺來。
嶽飛舉著紅纓長槍斜刺裏一格,擋開長矛,借著快馬的前衝之力,連刺而出。隻聽慘呼聲中,兩個遼兵一前一後摔下了馬背。眾遼兵見嶽飛如此神勇,驚得怪叫聲裏,爭相撥馬而逃。隨後跟上的董先、李豹興奮得連聲大叫,欲縱馬追向遼兵。
嶽飛卻已撥馬馳到那宋兵身旁。董先、李豹也隻得圈回了馬頭。
王貴、徐慶二人已勒住了宋兵的坐騎。
“我……我是高世宣高將軍的信使黃縱。我大宋前軍人馬已攻進了燕京城,無奈……無奈軍紀太壞,亂殺百姓,以致燕京城的百姓俱幫著遼人,使我軍無法占據遼人的皇宮,天明時,又有……又有遼軍來援,斷了……斷了我大宋前軍人馬的歸路。”那信使掙紮著說道。
嶽飛臉色大變,猛地一踢馬腹,大叫著:“快,快快回去!”
嶽飛等人一路上連續闖過數隊敵軍的巡哨騎卒,好不容易返回了劉光世統領的後軍人馬歇息之地,卻隻見到遍地紛亂的腳印和兵卒們丟棄的甲杖雜物,已看不到一個宋軍兵卒。
嶽飛等人愣住了。
黃縱臉色慘白:“高……高將軍腹背受敵,若無救援,必死無疑啊。”
嶽飛臉色鐵青,一抖馬韁,向後軍人馬出發的原路上疾馳過去。
董先、黃縱等人緊跟在嶽飛後麵。
眾人馳不多時,就看到了三五成群的宋軍掉隊兵卒。
嶽飛勒住馬,問著一個掉隊兵卒:“大軍為何回返?”
掉隊的兵卒答道:“遼軍攻我大營,大帥下令速速回援,劉大人就下令讓我們跑著趕回去。”
黃縱聽著,大叫了一聲:“高將軍性命休矣!”暈厥過去,幾欲栽下馬背。
嶽飛忙讓王貴、徐慶左右扶持著黃縱並馬而馳,他帶著董先、李豹飛速向前趕去。
任何人隻要仔細看看遼軍的大營,就能斷定遼軍隻有一萬多人馬,而我大宋兵馬卻是號稱二十萬人。雖然除去了運送糧草和保護童貫、蔡攸的兵卒,我大宋實際能作戰的人馬還不到十萬,但仍是遠遠超過遼軍。何況,遼軍此時又要分兵去救援燕京城,能夠真正用來進攻我大宋的人馬又能有多少?頂多是八九千人,就憑這八九千人,遼軍真敢攻我宋軍大營嗎?不,不!遼軍隻是在虛張聲勢,恐嚇我大宋將官,使我大宋將官不敢派兵去救援偷襲燕京城的高將軍他們。此等伎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為何我大宋將官卻要上當呢?嶽飛心急如焚,百思不得其解。
“讓開,讓開!”嶽飛一邊焦急地喝著,一邊在心中想著——此乃我大宋的精兵,軍紀尚且這般散亂,那麽別處兵馬的戰力就可想而知了。
天色忽然變得陰暗起來,滾滾黑煙從蘆溝河南岸漫湧過來。
黑煙中隱隱有喊殺聲傳來。
嶽飛躍馬衝過蘆溝河,馳上一處高坡,舉目南望,頓時麵色灰白,身體搖搖欲墜。
隻見蘆溝河南岸的宋軍大營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宋兵們哭喊著拋掉手中的兵器,四散奔逃,自相踏踐。一隊隊的遼兵在戰場上縱橫來往,對宋兵肆意砍殺,如入無人之境。騎著快馬的宋軍將官沒有一個人挺身出來指揮兵卒們殺向敵軍,隻顧爭相奪路而逃。道路上、田野上,處處是宋軍的屍體,血流遍地。
嶽飛眼中一片模糊,心中火灼般刺痛,喃喃念著:“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董先、李豹追了上來。
王貴、徐慶扶著黃縱也追了上來。
眾人簇擁著嶽飛,望著高坡下的戰場,俱是一言不發。
喊殺聲裏,黃縱清醒過來,定定地望著山坡下的戰場,忽然長歎道:“完了,完了!”
嶽飛陡地轉過頭,盯著黃縱:“你說什麽?”
黃縱沉重地搖著頭:“完了,大宋完了,大宋完了!”
嶽飛痛苦地大叫著:“不,不!大宋不會完了,絕不會完了!”
黃縱淒然一笑:“大宋的朝官,都是童貫、蔡攸這等貪得無厭的奸臣,大宋的武將,都是劉延慶父子這幫貪生怕死的庸臣,又如何不完,如何不完?”
嶽飛緊緊咬著牙,緩緩轉回頭,看著山下的戰場。他要將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刀般刻在心上,永遠也無法忘記。
黑煙愈來愈濃,遮住了戰場,遮住了高坡。整個世界都陷在黑暗中。
蘆溝河大敗之後,宋軍狂退百餘裏,逃進雄州(今河北雄縣),閉城不出。
偷襲燕京城的宋軍幾乎傷亡殆盡,大將高世宣戰死城中,郭藥師、楊可世棄馬縋城而逃,勉強撿回了一條性命。
童貫、蔡攸一籌莫展,既不敢就此班師回朝,更不敢再次向遼國發動攻擊。幾個人密商之下,終於想出一條妙計——悄悄派出使者,攜帶無數黃金白銀,懇求金國攻打燕京。
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十二月,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親自領兵伐遼,一舉攻占燕京,滅亡遼國。遼國皇族耶律大石率殘部遠逃西域,另建西遼國,與中原斷絕了來往。
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宋、金兩國訂立盟約——宋每年向金國獻歲幣銀二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並另向金國每年交納一百萬貫銅錢的“燕京代租錢”,金國則將燕京城交給宋國。
童貫、蔡攸聞聽金兵退去,立刻大擺威儀,浩浩****將大軍開進燕京空城中,並遣飛騎上表,言——燕京城萬千百姓俱跪伏道旁,焚香山呼大宋皇帝萬歲,我中華百年大恥,至此得以洗雪矣!
趙佶聞訊大喜,下詔立即班師,遣散軍中所征勇士。
童貫、蔡攸得意揚揚,自詡立下“千古奇功”,班師回朝。
百官競相上表,爭頌:“吾皇神武英明,雖堯舜禹湯,不及萬一。”
趙佶聽著百官的頌揚,恍恍然若在雲端之上,連連下詔——
童貫忠勇殺敵,大敗遼軍,其功可與日月相輝,特封為廣陽郡王,領樞密院事,統領天下兵馬。
蔡攸忠勤王事,屢出奇謀,特封為少師,賜甲第、黃金、美女。
郭藥師深明大義,忠心上國,勇敢善戰,特封為檢校少保、同知燕山府事,賜甲第、黃金、美女。
於是,大赦天下,舉國同慶“克複燕京”之不世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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