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用心一路請教 肅軍紀揚威朝鮮
大清的屬國南有越南,東有琉球,北有朝鮮,幾百年來一直向中國朝貢。然而,自從洋人的炮艦打開中國的大門後,大清內憂外患,無暇顧及屬國,而這些屬國也與大清的遭遇差不多,陷入內憂外患之中。法國一直在侵略越南,勢力範圍由南而北,直逼中越邊界;而日本則幹脆將琉球廢為衝繩縣。朝鮮則不僅有日本虎視眈眈,意圖占據後作為圖謀中國的跳板;而且俄國也表現出極大的野心,希望占據朝鮮,在東方有一個不凍港,這無論在軍事還是經濟上都意義非凡。而朝鮮對大清而言,其重要性遠遠超過越南和琉球。
朝鮮從明代開始就是屬國。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高麗王國更改國號為“朝鮮王國”,同時發布詔書封李成桂為朝鮮國王。明清以代,朝鮮依然視大清為宗主國,延續著明朝以來的朝貢關係,新國王登基,需由大清皇帝冊封,而遇有困難則請大清救助,遇有變亂,則大清出兵平定。在所有的屬國中,大清尤其重視朝鮮。因為朝鮮是離京城最近的屬國,也是黃海的門戶,更與大清龍興之地毗連。
朝鮮同大清一樣,一直采取閉關的國策。同治三年(公元1863年),朝鮮國王哲宗去世,因為沒有子嗣,由四弟李昰應之子李熙入宮繼承王位,是為高宗。高宗年僅十二歲,不能親理政務,由李昰應掌國,號興宣大院君。大院君繼續奉行閉關的政策,對列國期望通商的要求,一概以朝鮮是大清屬國、通商事宜不能自主為由予以拒絕。對他這一國策,支持的人很多,被稱為“事大黨”,但反對的人也不少,尤其是王妃閔氏及其親信。同治十三年(公元1873年),高宗已經二十二歲,大院君被迫還政於兒子。高宗懦弱,大權實際掌握在王妃閔氏及親族手中。日本看到朝鮮政局有變,以為有機可乘,便於光緒元年(公元1875年)派軍艦到朝鮮王京漢城附近的江華灣測量、挑釁,遭到朝鮮守軍的炮擊,日本以此為借口逼迫朝鮮簽訂開國條約。當時作為宗主國的大清因為西北戰事正緊,左宗棠正在準備收複新疆,根本無力東顧。北洋大臣李鴻章擔心日本會趁機占據朝鮮,因此力勸朝鮮與日本簽約以盡快了結危局。日朝簽訂了《江華條約》,日本人從朝鮮取得了貿易、外交等方麵的特權,朝鮮國門被迫向日本敞開。日本為了擴大在朝鮮的影響,邀請朝鮮貴族子弟(閔氏一族居多)赴日本考察,結果日本明治維新後的景象深深震撼了考察人員。對比大清的內憂外患,他們更加傾向於親日。
後來,日本駐朝公使提出為朝鮮訓練一支新式軍隊。閔妃慫恿國王答應,並由閔泳翊統領,由日本軍官出任教官,從朝鮮京軍五營(訓練都監、龍虎營、禁衛營、禦營廳、總戎廳)中抽調人員組成,稱為“別技軍”,意思是最精銳的部隊。閔妃借助日本人訓練別技軍,懷的是一石二鳥的打算,一方麵要培養自己的武裝,一方麵要削弱反對派的力量。最主要的反對派當然就是以大院君為首的“事大黨”,而“事大黨”在朝鮮的軍隊中影響根深蒂固,因此閔妃便千方百計削弱舊軍隊。
別技軍裝備先進,扛的是日本步槍,穿的是嶄新的綠色製服,軍餉則是舊式軍隊的五倍多。而舊式軍隊不受待見,餉銀少不說,竟然欠餉十多個月。不僅如此,朝廷還決定再次擴充別技軍,將京軍五營縮編為武衛、壯禦兩營,半數舊式軍人被迫解甲,雙方的矛盾到了水火難容的地步。別技軍也不得民心,他們耀武揚威,訓練時用日語,踢步時弄得塵土飛揚,附近百姓怨言頗多。當時已經連續大旱數月,民間盛傳是閔氏引入倭奴惹得天怨神怒。
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陰曆六月初,欠餉十三個月的武衛、壯禦兩營終於領到了一個月的俸米,但裏麵卻摻雜著砂、糠等物,根本沒法食用。幾十名憤怒的士兵衝進負責發放俸米的都俸所,痛打了庫直管倉庫的庫吏,而這個庫直是權貴兵曹判書(相當於大清的兵部尚書)閔謙鎬的家仆。閔謙鎬下令抓捕了四人,交給捕盜廳懲處,挨了一頓揍的庫直則將這四個人全部斬首。武衛、壯禦兩營的兄弟及被迫退伍的舊軍人、漢城百姓等一萬餘人會集起來,拿著一封陳情書,到兵曹判書閔謙鎬府上為四位士兵求情。結果在府門口正遇到閔謙鎬的家仆,也就是那個被揍了一頓的庫直。雙方一語不合便吵起來,憤怒的士兵衝進府去追打庫直,卻發現閔府中堆滿金銀財寶和山珍海味。憤怒加上眼紅,這幫人徹底失去理智,不僅打死了庫直,還趁機搶劫,並一把火燒掉了兵曹判書的府宅。
嘩變士兵自知闖下彌天大禍,結局將是被閔氏權貴像屠宰牛羊一樣盡數鏟除。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推翻閔氏!誰有此能力,又有誰與閔氏一族有仇恨?自然是國王的生父、興宣大院君李昰應。嘩變士兵包圍了大院君的府邸雲峴宮,請求他主持公道。大院君在眾人麵前說:“吾老矣,國事何知?聖上慈仁,必無他。”並嚴厲喝退士兵,隨後卻秘密召見兵變的發起人。
接下來嘩變士兵的行動相當有計劃,先是有人四處宣揚,朝鮮的災難都是日本帶來的,罪魁就是引狼入室的閔氏一族。自從朝鮮開國後,日本商品大量進入朝鮮,商人和小手工業者紛紛失業,糧食大量流入日本,使百姓生計更加艱難。怨聲載道的百姓猶如幹柴遇到火星,很快便化作熊熊烈火。
匯入嘩變隊伍的人員迅速增加,他們先占據武庫,然後兵分三路:一路襲擊捕盜廳和義禁府,釋放被關押的犯人,高呼著“殺光閔氏”,順路搗毀了閔台鎬、閔泳翊等親日權貴府邸;一路襲擊別技軍軍營所在地——下都監,處死日本籍教官堀本禮造等七人,別技軍土崩瓦解;一路則占領京畿監營,與民眾一起攻打附近的日本公使館,想“盡屠倭人”。士兵和市民與日本人激戰至深夜,他們焚毀了公使館周圍的民房,切斷日本人後路。日本駐朝公使花房義質看到使館外火把連天,心驚膽戰,放火燒毀公使館,與使館人員衝出一條血路,倉皇逃竄。
第二天,嘩變士兵和百姓大舉向漢城進發,途中殺掉了支持開化通商的前領議政興寅君李最應(大院君胞兄)和吏曹參判閔昌植,從敦化門攻進了王宮昌德宮。十幾個躲在王宮的閔妃集團官吏被打死,其中閔謙鎬死得最慘,連腸子都被打出來。閔妃下落不明,有人說扮成宮女逃跑不成已被殺死。李熙向來對閔妃言聽計從,閔妃逃走,他驚慌失措,急召大院君入宮隨侍,自己避往別殿,並宣布歸政於大院君以挽回局麵。大院君進宮,第二次掌權攝政。
丁汝昌率超勇、揚威、威遠三艦來到朝鮮西海岸的濟物浦(後來改名仁川)。此地島嶼眾多,可避風,可聚泊,很早就是與中國貿易的港口。往東五十餘裏就是朝鮮都城漢城,被稱為朝鮮國都的西大門。
丁汝昌的艦隊還未進港,就看到日本的金剛號已經停泊在港內。他對同行的馬建忠說道:“眉叔,你看,那是日本的金剛號。日本人行動真快,已經派軍艦來了。”
馬建忠是江蘇丹徒人,眉叔是他的號。十幾歲時,太平軍橫掃蘇常,他隨家人避居上海,從此學習西學,不但精通英、法語言還兼通希臘、拉丁古文,後被李鴻章派到法國學習國際法,兩年前取得巴黎政治學院的法學學位,是李鴻章最得力的洋務助手。張樹聲派他陪同丁汝昌到朝鮮來調查詳情,除了因為他懂國際法,更因為他曾奉李鴻章之命幫助監督朝鮮與美、英、法、德等國簽訂通商條約,算得上“朝鮮通”。
馬建忠回道:“丁軍門,現在咱們是兩眼一抹黑,兵亂的詳情非上岸去打探不可。”
丁汝昌與朝鮮軍隊聯係多,馬建忠在朝談判期間與地方官比較熟悉,他們兵分兩路上岸打探情況。到了晚上各自回艦,一湊情況,與當初的估計八九不離十:大院君是這次政變的幕後主謀,而日本也有野心乘此次兵亂進一步脅迫朝鮮。
“我國應當立即出兵,控製朝鮮局勢,占據主動。”馬建忠這樣建議。他認為大清是宗主國,出兵幫助平亂天經地義。這是其一。其二,隻有立即出兵,方可杜絕日本的野心。他在朝鮮幾個月,明顯感覺日本對朝鮮野心極大,他們一直在鼓動朝鮮不承認大清的宗主國地位,而朝鮮權貴中甚至包括國王在內都已經動心,“日本極力慫恿朝鮮爭取為‘自主之國’,當然不是為了朝鮮利益,而是為了拋開大清,獨吞朝鮮。可惜朝鮮君臣為日本人的虛偽奸詐所蒙蔽,自以為可以借助日本提高自己的地位。如果任由朝鮮動亂不止,則日本正好借機幹涉,不知會弄出多少亂子,所以盡快平定動亂是當務之急。”
“我也是此意。據我多方了解的情況,日本還將增兵,名目是興師問罪。”丁汝昌連連點頭。據他從日本海軍口中旁敲側擊打探的消息,日本還將派七艘戰艦前來,其中就包括裝甲艦扶桑號,“消息是否確實無從判斷,日本人或者虛張聲勢,想把我們嚇退,或許真有這樣的出兵計劃。如果日本人真派這麽多兵來,我們隻憑這三艘艦船,根本不是日本人對手,何況漢城兵亂的詳情也摸不透,非來大軍增援平亂不可。”
兩個人意見一致,決定第二天一早丁汝昌率兩艘軍艦回國向張樹聲報告,請求立即增兵;馬建忠則留在朝鮮一方麵繼續打探消息,一方麵與日本展開初步交涉。
“丁軍門放心去吧,我設法摸摸日本人的底,先穩住日本人再說。”
幾天來袁世凱忙得腳後跟踢到後腦勺,卻是忙而不亂。手下的稽查隊在他的指揮下相當精幹,大量工作都由他們去完成,不亞於第二營務處,讓張謇刮目相看。到了第五天,諸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張謇得以與袁世凱坐下來喝茶閑聊:“慰廷,這幾天幸虧有你幫忙,不然真是把我愁死了。我接到筱帥的大令,當時真是心急如焚,五六天做好出征準備怎麽可能,何況營務處眾人大都離營參加鄉試?我們能夠渡過難關,你下的功夫,吃的辛苦,我心裏有數。要論辦事的能力,我真是自愧不如。”
“老師真是折殺學生了。”袁世凱連忙離座拱手說,“有事弟子服其勞,學生給老師打下手是本分,實在說不上辛苦,倒是學生學到了不少東西。老師自稱書生,其實運籌帷幄如同隱帥,文報、軍令、糧餉、子藥、槍械、鍋帳,每一項老師都想得周全,安排周到,學生隻是奉命辦事而已。學生倒是樂得有這一番忙亂,將來再遇到類似情況,學生依樣畫葫蘆,也能應付一氣。”
“慰廷事事用心,這一條又是難得。我們兩人攜手,總算把這件大事料理得八九不離十,小疏失難免,想來不會出什麽大紕漏。如果真如丁軍門所說,大軍很快就應該開拔了,我肯定要隨筱帥去朝鮮,不知慰廷有何打算?”張謇又問道。
“我想跟老師到朝鮮去。”袁世凱毫不猶豫地說道,“營務處本就缺乏人手,又是勞師遠征,學生哪能在家裏享清閑?”
這是表麵的理由。去不去朝鮮袁世凱已經想了若幹次,其利弊也多番分析。在他看來,這是一個難得的出頭機會。
“你這麽說我很欣慰。實不相瞞,我也正為出征缺幫手犯愁。可是我不能隻為自己打算。到朝鮮去,不僅要與亂軍作戰,弄不好還會與倭寇正麵衝突。亂軍不足慮,但倭寇這些年來一直效法西洋,很能打仗。打仗就有危險,子彈不認人。我受筱公知遇,理應赴險。你卻不同,你是袁中議唯一的嗣子,恐怕筱公不會讓你輕易赴險。”張謇有些擔心。
“這我早就想好了,要不我也不會千方百計要從軍。打仗就有傷亡,或者馬革裹屍,或者功成名就,這是誰也說不準的。人生於世間,有些事會冒大險,甚至有性命之憂,但功名也來得快;有些道路四平八穩,沒有大榮,也無大辱,像一杯溫吞吞的白開水。人各有誌,亦各有所取,而我寧願冒大險,不想平淡平穩混一生。”
這是袁世凱的心裏話,但還不是全部。他功名心極盛,對自己期許相當高。袁門男丁,很少壽過六十。他的祖父、叔祖、父親、嗣父、三叔無不如此。他夜不能寐時,常常暗想,我已經二十多,老天隻留給我三十多年的時光!我必須為人所不敢為,人所不能為,方可不辜負到世間走這一遭。
“慰廷真大丈夫也。不過我還是不能鼓動你去朝鮮,若有萬一,我就是你們袁家的罪人。”
“老師這樣想,學生赴朝鮮的事便再無希望,對學生來說將是終生遺憾。學生在此懇請老師向世叔進言,務必帶學生入朝。”袁世凱再次離座,認認真真給張謇作揖相求。
張謇見袁世凱說得懇切,便道:“慰廷誌向如此堅決,我一定向筱公進言。不過,天道未必盡皆公正,有些時候冒險吃苦不一定就會有好報,吃委屈的時候也多得很。我算是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慰廷未能立功,別怪張某人就行。”
“老師說哪裏話,學生知道老師自然會千方百計維護學生,至於結果如何,天時,地利,人和,哪一項也缺不得,學生如何能怪老師?”
“一切盡在不言中。你能去朝鮮,我求之不得,我現在就去見筱帥。”
張謇見到吳長慶的時候,他正在讀電報,見張謇來了便道:“季直,你來得正好。朝廷已經下旨派兵入朝平亂。張振帥發來密電,命令明天上午大軍必須登船,怎麽樣,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張謇回應道:“明天登船沒有問題。不過我要向大帥要一個人,讓袁慰廷一起入朝,前敵營務處離不開他。”
“好,就讓他出任前敵營務處會辦,給你打下手。怎麽樣,他願不願去?”
吳長慶一口答應,有些出乎張謇意外:“他怎麽不願去,怕的是筱公不讓他去,還專門托我向您進言。慰廷是袁中議的唯一嗣子,筱公如何這樣痛快?”
“我也猶豫過。不過,世凱既然走上了從軍一途,就必須敢於以身曆險。軍功出前程,從來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他如果從了軍又沒有這份膽氣,反而難成大事。他主動提出來,我心甚慰。赴朝雖險,但在承平年歲,這也是難得的曆練機會。不瞞你說,我打算起用世凱這樣的年輕人,來衝一衝慶軍的暮氣。”
慶軍暮氣太重,一直是吳長慶的心病。但營哨官多是追隨他多年血水裏滾過的老部下,已經聚集了可觀的財富,無人肯再舍生忘死,而且多年不得升遷,牢騷滿腹,他實在抹不開情麵嚴加整頓。想來想去,隻有起用年輕人,靠他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朝氣來衝淡營中的暮氣,也給老家夥們一點危機感。
張謇高興地說道:“大帥早該如此,要讓您那些驕縱慣了的老部下明白,離了張屠夫,照樣不吃帶毛豬。”
第二天上午,北洋艦隊威遠、鎮東、拱北三艘戰艦及日新、泰安兩艘運船抵達登州,停泊在離海岸三四裏的地方。丁汝昌等七八人乘一隻小艇到了岸邊,吳長慶親自相迎。隨丁汝昌前來的除了六艦管帶,還有一位是留一把長須、年近五十的朝鮮人——朝鮮國王派到大清的領選使金允植。他是中國通,自幼接受儒學教育,潛心研究中國曆代經史子集,漢詩水平很高。張樹聲派他隨丁汝昌一起回朝,便於聯絡。
槍械、子藥、糧食、鍋帳等等無一不需要用駁船來運,因此頗費工夫。吳長慶請丁汝昌一行人到蓬萊閣去轉轉,然後在蓬萊閣下的八仙居吃海鮮。丁汝昌擺手道:“我對海鮮不感興趣,天天聞海水味,都夠了。我還是吃點時鮮青菜最好。”其他管帶也差不多。吳長慶知道朝鮮人愛吃狗肉,特意著人去買,因為中國人夏天不吃狗肉,很費了一番周折,總算弄到一條,弄了一大盤。吳長慶問:“金大人覺得味道如何?”
兩位翻譯如實回道:“不及朝鮮做的味道好。”
金允植要來一支筆,寫道:“味極鮮美,非人間可品。”
吳長慶哈哈大笑,取筆寫道:“夏天燥熱,非良食也。”
這就是所謂的筆談。朝鮮人用中文,意思完全一樣,但是讀音卻不同,因此直接對話沒有翻譯不行,但隻要能寫,便可交流。
等吃完飯,副營和右營已經登艦完畢。吳長慶與丁汝昌商議:“丁軍門,近三千人要完成登艦,沒有一天多根本不可能。我們等不起,不如先走兩營,登岸再說。”
“我正有此意。”
於是決定旗艦威遠和運艦泰安先行,其他各艦等全部人馬登船後起行。丁汝昌、吳長慶、張謇及營務處的眾人隨旗艦行動。袁世凱、金允植等人則登上泰安艦隨行。臨行前吳長慶交代右營管帶朱先民和袁世凱道:“朱總兵,上船後你負責約束好所部,不可隨意行動;世凱,讓你隨泰安艦行動,是為了協調海陸關係,有什麽問題和困難,你要在朱總兵和泰安艦管帶之間隨時溝通,這是你這前敵營務處會辦的應盡之責,你可要好生侍候。還有金大人和你們一條艦,是因為威遠好一點的艙室不夠用,你們要把最好的艙讓給他。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要照顧好他。”
吳長慶不愧是儒將,這番話聽似普通,卻很有講究,在右營管帶和泰安艦管帶聽來,好像是交代袁世凱要好好侍候他們兩個,而其實是向兩人表明袁世凱會辦前敵營務處的身份,兩人職級雖高,到時候也要聽從袁世凱的招呼。袁世凱讀書不太成器,但對官場的巧妙卻是洞察入微,領會極準極快。他隨即回道:“大帥放心,我一定盡心侍候,保證水陸各方一團和氣,順利到達朝鮮。”
袁世凱躊躇滿誌,身後跟著趙國賢和兩個稽查兵在各艙室之間穿行,每到一處都說:“弟兄們出門在外不容易,多體諒,多謙讓,有什麽難處,和你們什長、哨官說,和我說也行,隻要能辦得到,我袁某人一定設法。”
但好景不長,輪船因為已經進入深水處,波浪濤天,顛簸得厲害。他這是第二次坐輪船。第一次是從天津到煙台,雖然也搖晃但很輕微,這次遇到大風浪,顛得他腸胃都要吐出來。他被兩個稽查兵送回船艙,躺在鋪上頭暈目眩,兩個稽查兵也早就暈得出不了門,三個人此起彼伏,把肚子裏的東西吐了個幹淨。
等袁世凱醒過來,一看西洋鍾已經是晚上七點。風浪已過,船平穩了許多。他扶著艙壁勉強站起來,對兩個稽查兵說:“你們兩個混賬東西,本來是侍候我的,結果你們比我暈得還厲害。快起來給我打掃幹淨,我要請金大人喝酒。”
袁世凱對兵亂的情形以及朝鮮的國情一無所知,上船時他就打算找金允植好好請教一番,沒想到自己一暈暈了大半天。到朝鮮的航程聽說也就一天多,除去睡覺便沒有多少時間。他親自去找泰安艦管帶,順手給他五兩銀子,拜托弄點像樣的酒菜。管帶看在銀子的分上,管帶態度相當誠懇,親自到廚房去安排,又把他一壇朝鮮酒獻出來對袁世凱道:“袁會辦,這是我在煙台的時候一個朝鮮商人贈給我的。朝鮮酒與咱的老燒不一個味道,金大人在天津已經大半年喝不到家鄉酒,一看到這壇朝鮮酒我保準他激動得咧嘴哭。”
“承情之至,你方不方便一起去喝一杯?”
“那可不行,我不能隨便離開管駕室。”管帶連連搖手,又想起來說,“朝鮮人五冬六夏吃狗肉,可惜我艦上沒有。”
袁世凱笑了笑道:“你沒有我有。今天中午吃飯,我看朝鮮人見了狗肉就沒命,所以到後廚討了一塊,用荷葉包了,吊在舷窗外,不知壞沒壞?”
“袁會辦真是有心人。放心吧,壞不了,海上比陸地的氣溫要低呢。”
等廚房把酒菜送到艙裏來,袁世凱親自去請金允植。金允植一進房間看到一桌酒菜,眼睛一亮,但一閃即逝,仍然是一副憂愁的樣子。
袁世凱提筆寫道:“大人何而麵帶憂色?”
金允植回道:“家國蒙難,妻子杳無音訊,至為掛念。”
袁世凱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天兵一到,亂兵必散,不必掛懷。”
金允植回答:“感謝關心,願如吉言。”
袁世凱又問:“聽聞亂源係大院君,生父為何奪子權?”
金允植答複:“政見不同,心有不甘。子要開國,父要閉關。”
袁世凱又問:“大人以為,開國閉關孰優孰劣?”
金允植回答:“開國有風險,閉關則永無振興之日。”
袁世凱問:“大院君就是國之罪人?”
金允植連連搖頭,寫道:“大院君柄政十數年,閉關也是為國著想,其心無二,支持者甚眾。”
袁世凱又問:“他所部亂軍與淮軍比,戰力如何?”
金允植回答:“大刀長矛較洋槍快炮,遠甚,十不及二三。”
袁世凱雄心大振:“予我精兵數百,直搗京師,擒賊擒王,大亂可止。”
金允植自然不信,含笑搖頭。
袁世凱一本正經地寫道:“吾非大言,祖上皆軍功出身,叔祖官至漕督,族叔、嗣父皆以武功居官。吾則自幼習武,熟讀兵書。”
金允植見袁世凱不是隨口大言,而且前敵營務處會辦貨真價實,不由得肅然起敬:“非懷疑會辦雄心,能不戰而收平亂之效,則舉國慶甚。”
袁世凱答道:“擒賊擒王,即此意。”
金允植寫道:“如此最好。”
袁世凱又問:“倭兵戰力如何?”
金允植回答:“極強,應避免中日衝突。日本野心大,隻怕會借亂生事,淩逼我國。”
袁世凱寫道:“如早日平亂,日本便無借口。”
“盡早還政於我王,至為關鍵。”金允植抬頭望著袁世凱鬢角良久,寫道,“會辦韶年,何至白發斑駁?”
袁世凱撈起辮梢看看,又甩到身後寫道:“曾隨族叔賑災,數月勞累,嘔血數次,得血虧症。”
金允植欽佩地連連點頭:“會辦忠於所職,感佩莫名。”
然後袁世凱又請教朝鮮官製設置、風俗民情,直至夜深。而狂風又起,驚濤駭浪,甚於昨天。原來是遇到台風,兩艦隻好回航,到威海避風。
隔天上午,台風已過,大海上風平浪靜,威遠艦、泰安艦起航,傍晚前到達南陽附近的海邊。因為海岸情況不明,兩艦都停在離岸五六裏的地方。威遠打出旗語,請泰安艦管帶、右營管帶還有袁世凱、金允植到旗艦議事。四個人乘一隻小艇到了威遠艦,吳長慶、丁汝昌、張謇等人都在。
吳長慶首先道:“今天召集大家過來,一起商討一下大軍進止。現在朝鮮局勢很混亂,而且情況依然不甚明了。但基本宗旨不變,那就是盡快平亂,避免給日本人幹涉朝鮮的機會。同時,還要盡量避免與日本人摩擦。”
丁汝昌也說了情況:“北洋現在有四條軍艦,兩條運輸艦,共六艘。據此前打探的情況,日軍有七條艦船,其中戰鬥力較強的是裝甲艦扶桑號,我超勇艦可與之抗衡。總體上海軍方麵勢均力敵,屆時可到濟物浦附近聚泊,監督日本海軍的行動,不到萬不得已,不與之衝突。”
吳長慶又道:“日軍已經比我們先行一步,為了避免雙方擦槍走火,因此我們選擇在南陽附近海麵登陸。登陸後如何平亂,還要等與馬觀察見麵後再定。但無論如何,肯定是要向漢城進軍。這就麵臨兩個危險,一是日本軍隊向我軍挑釁,這種可能性不大,但不能不防,倭寇總是不按常理行事。二是亂軍如果聽說大軍到來,有可能在沿途設伏,如果戰事一起,我人地兩生,這是我們的劣勢。”
袁世凱出主意道:“平亂不一定非要大動幹戈。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最好。擒賊擒王,隻要擒住大院君平亂就成功一半。”
朱先民問道:“不戰而屈人之兵,說起來容易。亂軍以他馬首是瞻,怎麽擒賊擒王?”
“給我數百人馬,我直搗漢城,先把大院君抓起來再說。”
朱先民一哂,不屑一辯的神情。
金允植通過翻譯說道:“袁會辦的辦法並非不可行,可誘使大院君到上國軍營,然後見機行事。”
吳長慶回道:“季直和丁軍門也有此議,隻是如何施行,還要等見了馬觀察詳議。”
“不管怎麽說,大軍總要盡快登岸。根據我了解的情況,南陽府一帶海岸暗礁極多,即便是用小船,也必須趁漲潮時才能起運。明天初七,黎明漲潮,近中午時開始落潮。傍晚時漲潮,子夜時落潮。因此明天早晨黎明必須趁漲潮時登陸一批。”袁世凱對情況了解得這樣清楚,眾人無不刮目。
丁汝昌稱讚道:“袁會辦掌握的情況,不亞於我們水師。”
吳長慶也是連連點頭:“明天黎明前必須開始登岸。要先派出一哨人馬做先鋒隊,登岸探明情況,有無日軍,有無亂軍,還有何處適宜登陸,都要調查清楚。”又轉頭對朱先民說,“老朱,辛苦你一下,明天一早先率百人先鋒隊登陸如何?”
朱先民回道:“大帥軍令,必當凜遵。隻是右營兵勇暈船厲害,許多人已經一兩天水米未進。今天休息一宿,明天吃過早飯後再登岸如何?”
“你既然不情願,那就等等再說。”吳長慶臉色不悅。
朱先民解釋道:“不是不情願,實在情不得已……”
“不必再說,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本帥也聽得明白。”隨後,吳長慶揮手道,“散了吧。”
眾人麵麵相覷,議而不決,明天到底幾時登陸,沒有結果就這麽散了?
吳長慶回到自己的艙裏,氣得臉色鐵青。張謇跟進來了,勸道:“大帥不必生氣,朱鎮台說的也是實情,畢竟旱鴨子受不了海上顛簸。”
“季直,軍令如山,就是暈船暈得都起不來,我的軍令他也應該不打折扣的應下來!他當著丁禹亭的麵就這麽讓我丟麵子,把慶軍的臉丟到水師麵前。你也知道,丁禹亭是李中堂的心腹,李中堂對我慶軍本有偏見,這事要傳到他耳朵裏,他會怎麽想?”
吳長慶是與劉銘傳、張樹聲、劉秉璋等人最早跟隨李鴻章到上海的元老之一,但張樹聲、劉秉璋都得封疆,而他卻依然未得李鴻章推薦,心有不滿。不過旁觀者清,張謇以為這不能隻怪李鴻章,朝廷對淮軍又用又防,吳長慶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吳長慶又歎息道:“慶軍暮氣太深,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如果真與亂軍打起來,我真擔心出什麽笑話。如果日本人再捅一刀子,慶軍能不能應付?要是把人丟到小日本麵前,我吳長慶還有何麵目見祖宗?”
“慶軍暮氣也不是現在才養成,一時半會也難得解決。還是筱公從前所說,應當提攜年輕人。剛才朱鎮台不願帶先鋒隊,我看慰廷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
“是嗎?”吳長慶問,“那你認為,世凱能不能勝任?”
“人都是曆練出來的,沒讓他任,便不能知道能不能勝任。”
“好,既然老朱態度如此消極,那幹脆不指望他,先把他晾晾再說,就讓世凱去。”
說曹操曹操到,袁世凱來了,拱手道:“世叔,侄兒有事上稟。”
吳長慶和張謇會心一笑,且聽袁世凱說什麽。
果然,袁世凱是想出任先鋒官:“世叔,兵貴神速,無論平亂還是想在漢城占據主動,我們不趕緊登岸怎麽行?漲一次潮就五六個小時,一錯過又要等。既然朱鎮台不願帶兵上岸,那侄兒去好了。”
吳長慶問道:“你可從來沒帶過兵,又是在異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有把握約束得了老朱的部下?”
“約束得了,但要大帥給我一道命令,不聽號令者,準我軍法處置。”
“這是自然。”
這時丁汝昌也過來了,眾人連忙站起來禮讓。丁汝昌說道:“筱帥,明天我親自登岸,去探查一下駐泊的地方。”
吳長慶驚訝道:“由水師去勘查,自然好得很。我們對水師的駐泊要求實在茫然。不過,何需禹亭親自去?”
丁汝昌回道:“時間緊迫,我去現場勘查,現場確定地點,省去下麵人往來報告的時間。”
“明天世凱率慶軍先鋒隊登陸,一切聽從你的調遣。”吳長慶又轉頭對袁世凱說,“世凱,丁軍門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袁世凱回道:“大帥放心,若有敵情,我必定護衛丁軍門先撤。”
丁汝昌對袁世凱的印象並不太好,覺得他有些誇誇其談:“我當年也是和筱帥一樣,從死人堆裏爬過的,放心,真有敵情也沒什麽好怕的。”
第二天一早,還不到五點,袁世凱就來到甲板上,右營前哨兵勇已經在甲板上列隊等候。他站到消防用沙袋上說:“昨天吳大帥的將令諸位兄弟想必都看到了。前哨的兄弟組成慶軍先鋒隊,委任我為先鋒官。大家都知道我袁某人是管軍紀的,我多次說過,遵紀者我視為兄弟,違紀者我視為仇寇。我軍幫助屬國平亂,軍紀如何,不單單是慶軍的麵子,更是事關大清的體麵和尊嚴。非常時期,必用非常手段。我在此提醒諸位兄弟,先鋒隊將實行最嚴格的軍紀。我在此約法三章,殺人者斬,強奸民女者斬,搶奪民財者斬,絕不容情。”
威遠艦和泰安艦所有的小艇都放了下來,一共八隻,每隻可載八九人,一哨人馬必須分兩次才能渡到岸上。這一段海岸,全是陡峭的山崖、礁石,根本不適合登陸。他們沿著海岸向西,遠遠看到有人影晃動。大家都緊張起來,不知道是亂軍還是日本人。袁世凱的小艇上有兩位朝鮮翻譯,他讓其他小艇稍等,帶兩個翻譯過去探明究竟,趙國賢自告奮勇跟他去。等走近了,翻譯與岸上的人打招呼,原來是南陽知府派來的向導。
彼此見過麵,向導對袁世凱說道:“我們知府大人接到馬觀察的信,知道大軍要在南陽登陸,特備了駁船十六艘,大車十輛,為大軍轉運。這一帶礁石太陡,都不適合登陸。我們幫大軍選定的登陸點在西邊五裏地的馬山浦,駁船也都在那裏集中。”
丁汝昌安排人乘小艇回到船上,讓他們往西邊航行,到馬山浦去駐泊。他則親自到馬山浦實地查看。所有人都下艇登岸,踩著礁石往西走。礁石濕滑難行,丁汝昌脫下靴子來,光著腳板在礁石間跨躍騰挪,行動迅捷。袁世凱不想落後,也學丁汝昌的樣子脫下靴子。可是走了沒幾步,他就哎呀一聲坐在礁石上,原來腳板被礁石上的貝殼劃傷了。丁汝昌聽到叫聲又跑回來,看了看袁世凱的傷口道:“忘了提醒你,我們水師官兵長年累月在海邊訓練,光腳跳礁石都習慣了,你看我腳上的老繭,根本劃不著。你這細皮嫩肉的腳板怎麽行!”
趙國賢從口袋裏拽出塊手帕要為他包紮,丁汝昌連忙製止:“礁石劃傷腳是常有的事,不要緊,用幹淨紗布包紮就是,但千萬別用髒布包紮,那樣反而容易感染。”他向身後的一個水勇招招手說,“拿紗布來,給袁公子包紮一下。”
等包紮完了,丁汝昌又問:“袁公子,你還能不能走,不行就讓人弄個架子抬著你。”
丁汝昌一口一個“袁公子”,袁世凱感覺得出他的態度,心想你甭把我當個紈絝子弟,我非做個樣子給你看,所以拒絕道:“丁軍門放心,我一定跟得上隊伍。”
他忍著痛穿上靴子,由趙國賢和兩個兵勇扶著,單腿跳著往前走。到了馬山浦,果然那裏有駁船,四五裏遠的海上,兩艘艦船早就停在那裏了。丁汝昌交代道:“袁公子,你馬上督責朝鮮官員組織駁船駁運部隊,離落潮還有三個小時,趕緊駁運。”丁汝昌乘一隻小艇回威遠,一路上命一個水勇測量水深,看軍艦能否再往岸邊靠一下。
袁世凱安排向導,動員附近百姓送淡水來,他則帶著先鋒隊去查看大軍的駐地。南陽知府給大軍選的駐地離此還有二十餘裏地。袁世凱實在走不動了,從百姓家裏雇了一頭驢騎。趕到駐地,發現與荒山野地無異,唯一的建築就是幾間破敗不堪的廟宇。袁世凱腳有些腫,行動不便,坐在寺廟的台階上發號施令,打發十幾個勇丁把破廟內外打掃幹淨,準備作吳長慶的行轅。又安排十幾人分頭去找水井,以備大軍飲用。再打發四五十人從附近搜集石塊土坯,方便長夫埋鍋造飯。等收拾停當,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估計吳長慶應該起程往這邊趕,袁世凱不顧腳傷疼痛,沿去馬山浦的方向迎接。
路過一個村邊,看到樹下濃煙升騰,煙氣中有幾個人影晃動,好像是慶軍的服飾。袁世凱問:“怎麽回事,過去看看。”
袁世凱過去一看,六七個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問他們話則東拉西扯,不說正辭。不遠處的樹上,捆著一對朝鮮夫婦,兩個孩子抱著大人的腿,哭得臉都花了。
袁世凱讓隨行的翻譯問怎麽回事。很快有了結果,這七個人去搶他們的雞,夫婦兩人阻攔,結果被綁起來痛打一頓,把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袁世凱扭頭問稽查隊的人:“我說過先鋒隊要約法三章,都是哪三章?”
稽查隊長回答:“殺人者斬,強奸民女者斬,搶劫民財者斬。”
“很好,記得很清楚,那他們這算不算搶劫民財?”
“是,可是,為幾隻雞好像有點……”
“令不行則禁不止。來呀,把這幾個搶劫民財的兵勇,立即斬首!”
喝醉的兵勇被嚇醒了,但不大相信真能斬他們的腦袋,頂多打一頓軍棍。所以幾個人跪地求饒,而其中一個是什長則不以為然:“我們是右營的兵,隻有朱鎮台有殺生大權,別人管不著。”
“來呀,先把他的狗頭砍下來。”
稽查隊對袁世凱的命令向來不打折扣,兩人過去把那個醉什長的胳膊扭到後邊,哢嚓一聲,已經人頭落地。那幾個早嚇癱了,但袁世凱冷著臉,稽查隊隻好繼續執法,七顆人頭全部落地,他這才說:“你們把七顆人頭收起來,我有用。走,咱們迎接大帥去。”
走了十幾裏地,終於迎到吳長慶一行了。吳長慶很滿意道:“世凱安排得很好,一路上每隔五裏有飲水點,還備有消暑的綠豆湯。”
袁世凱拱手道:“都是朝鮮百姓心向大軍,這才積極響應。我大軍深入異地,如果百姓不支持,必然寸步難行。”
“有道理——你好像有話要說。”
袁世凱指指路邊丟棄的粗笨家具、箱籠道:“大帥可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
吳長慶看了一眼道:“我倒是沒留意。”
“這是我軍兵勇到百姓家裏搶劫,搶出來後又覺得不值錢,所以又扔掉了。”
吳長慶無語,像在思考。淮軍自成軍之日起,就有搶掠民財的毛病。因為淮軍的糧餉全靠自籌,而且欠餉嚴重,因此從李鴻章到營哨官,也都默許戰鬥中搶掠。所以打仗便有發財的機會,這也是淮軍能打勝仗一個原因。慶軍出兵朝鮮,從上到下不少人當作又一次發財的機會,所以無論吳長慶還是其他營哨官,對此都習以為常,無動於衷。
袁世凱見吳長慶沉吟不語,就道:“大帥,現在不是剿長毛的時候,可以從長毛手中搶掠財物。朝鮮百姓盼我大軍來平亂,求的是能過安穩日子。如果默許兵勇搶掠,我們便盡失民心,壞了慶軍名聲事小,恐怕會貽笑列國。尤其是倭寇就在濟物浦,我聽朝鮮人說,他們軍紀森嚴,我們在外軍麵前,更當保存一份體麵。”
袁世凱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問:“我曾經對先鋒隊約法三章,殺人者、強奸者、搶掠民財者斬,如果有人違犯,大帥以為應當如何?”
“當然應當按你的約法嚴行。”
“有七個兵勇搶劫民財,捆打朝鮮百姓,我已經按約法嚴懲,把七個人就地斬決!”
因為搶劫民財殺了七個人,吳長慶吃驚不小,張謇更是驚訝得閉不上嘴巴。
袁世凱一揮手,稽查隊提著七顆人頭上來請吳長慶檢視。
“辦得對!真不愧是將門之後。我還擔心你鎮不住人,現在看是我的顧慮多餘了。如果能以七顆首級換來軍紀肅然,那值得很。”吳長慶一拍大腿,又取出隨身的令箭授予袁世凱,“從即日起,整個慶軍軍紀都與先鋒隊一樣,你持本帥令箭,有不服管帶者,可先斬後奏。”
“我正想將先鋒隊的約法三章在全軍施行,並將七顆人頭傳示各營。”
“好,你去辦吧。”
看著袁世凱的背影,張謇咋舌道:“筱公,真沒想到,袁慰廷不請令就殺了七個人,他的膽子可夠大的!”
“也嚇我一跳!不過慈不掌兵,這小子是帶兵的料。他說的也有道理,如今不是在國內平亂,還要考慮國際影響。如果慶軍軍紀混亂,被洋人在新聞紙上一起哄,張振帥就沒法交代了。”
張樹聲與李鴻章已現不睦的跡象,慶軍又是張樹聲派出,真要鬧出亂子,首先李鴻章就不肯周全。一想到這一點,吳長慶就心煩意亂,如今有袁世凱痛下殺手,正合他的心意。他對身邊的副營營官吳兆有道:“你們都看到了,袁世凱誰的麵子也不給。都約束好你們的部下,包括我的子侄親戚,觸犯了軍紀,我也救不了你們。”
當天晚上,吳長慶將袁世凱收拾的破廟作為臨時行轅,隨同前來的隻有右營全部及副營兩哨人馬。另兩哨人馬將與後期趕到的四營人馬乘明日黎明漲潮時登陸,估計全部人馬登陸完成,總要到明天晚上。
馬建忠此時趕了過來,報告漢城的有關情況。
“漢城局勢稍定,但乘亂殺人的情形仍不能禁絕。”馬建忠滿懷憂慮的報告。
大院君借兵亂再次執政後,全麵廢除了閔妃集團所實行的開放措施,恢複閉關的國策,罷斥了閔妃集團的官員,起用自己的親信和保守官員。為了控製局勢,他讓自己的長子李載冕兼任武衛大將、戶曹判書、宣惠廳堂上等重要職務,掌握了兵權和財政。又下令將京城附近郡邑的糧米運來,作為軍士的俸米及民眾的糧食。
發動政變的士兵和參與政變的漢城百姓都怕閔妃勢力卷土重來,為了安定軍心民心,大院宣布閔妃已經於變亂中死亡,並為之舉行國葬。可不知從哪裏傳來謠言,說別技軍的統領、閔妃的侄子閔泳翊正在聯絡閔氏勢力與褓負商數萬人,準備進京洗城。
“漢城百姓真是殺人殺紅眼了,甚至連進京趕考的舉子也被當作褓負商的內應而被殺害,原因是他們袖子裏藏著一份名單,舉子說是應舉花名冊,但亂民卻認為那是褓負商名單。還有相當一部分是趁亂打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聽到漢城局勢如此混亂,主張開放的金允植等人大驚失色,因為他們的家眷皆在京中,他與吳長慶筆談:“大帥應當立即進兵,唯有天兵可止亂。”
吳長慶回道:“大軍未登陸,目前確實無法開拔。”
“現在麻煩的是日本人已經進入漢城。”據馬建忠說,日本駐朝公使花房義質已經於五日前到達濟物浦,日軍先後共有七艘艦船到達,登陸士兵有一千五百餘人。花房義質一直要求帶兵進城,大院君拖延不下去,昨天已經答應。
吳長慶聞言有些猶疑:“日本兵進城,必定要占據要地,已經占了先機。我們如果再進城,勢必與日本人發生爭執,真動起手來也無必勝把握。”
袁世凱插話道:“也未必,朝鮮百姓還是心向我軍的。”
馬建忠也附和:“朝鮮百姓的確對我們比對日本人要親近一些。但是避免與日本人發生爭執是朝廷的既定方針。因為法國正在越南鬧,英國人又在打雲南的主意,朝廷無力東顧。”
大家一時都無語。張謇看金允植一臉著急和憂戚,連忙安慰道:“金大人不必過於擔心,吳軍門和丁軍門率軍前來,就是為了平定貴國之亂,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這個宗旨絕無改變。”
吳長慶也附和:“對對,等大軍登陸後,立即前往漢城。”
馬建忠又道:“對貴寶眷大可放心,我與大院君筆談過,他稱讚你是事大黨的老臣,專門安排人保護你的府宅,萬無一失。”
“大院君有如此安排,真是出乎意料。”金允植聞言臉色好轉。
等金允植走後,馬建忠與吳長慶、張謇等人談論中日朝的微妙關係:“我們目前與屬國的關係,已經非常不利於宗主國的地位。越南如此,琉球如此,朝鮮更是如此。”
大清與這些屬國的關係,可以概括為四個字:“屬國自主”。也就是屬國承認大清的宗主國地位,保持定期朝貢,國王登基由宗主國冊封,除此之外,其他事情皆有屬國自己做主。
袁世凱慨然道:“大清必須謀求宗主國之實,不然隻圖虛名有何益處?就好比一把椅子,你說是你的吧,可你不把它搬進自己院子,卻放在大街上,人家怎能不打主意?趁你看不見的時候搬起來跑了,你也無能為力。人家會說,你說是你的,怎麽不在你家院子裏?依我看,不如學學日本,就像他們把琉球變為州縣一樣,中國也應當盡早把越南、朝鮮變為郡縣,這樣多痛快。”
馬建忠是第一次見袁世凱,見他說話如此輕巧,有些不以為然:“痛快倒是痛快,但不現實。大清秉持屬國自主已經數百年,突然廢為郡縣,列國必然以為大清是公然侵略,要紛紛幹涉,大清便成眾矢之的。”
袁世凱卻不認同:“大清的屬國琉球,日本廢為郡縣,也沒見哪國出來為大清說話,更沒見哪國出來幹涉日本。”
馬建忠反駁道:“日本是日本,大清是大清,怎可能與無信無義的日本一樣行事?還是李中堂的策略比較現實,慢慢加強對宗主國的控製,以求其實。我自去年以來,協助朝鮮與列國簽約,謀求朝鮮開放自強,遏製日本的侵略野心,就是謀求屬邦之實。以後要善用機會,擴大大清在朝鮮的影響,中朝關係牢不可破,他國便無從置喙。”
張謇又擔心道:“如何處置大院君,這裏麵有個矛盾。我與金允植筆談中了解到,閔氏一族傾向開國,受日本影響很大,一心要脫離大清;而大院君是事大黨的領袖,一直主張閉關鎖國,隻認大清為上國。如果處置大院君,便如同幫助離心離德的閔氏。”
馬建忠接話道:“張先生說的有道理,我也有此顧慮,但僅是顧慮而已。閔氏為首的開化派心向日本,無非日本從前對他們影響大些、幫助大些,如果大清從此施加影響,未必就不肯心向大清。現在的關鍵是,任何一個國家,要閉關鎖國已經不可能,所以開化派主張開國,是順潮流而動;而大院君主張閉關鎖國,是逆潮流而動,他那一套行不通。更重要的是,大院君是以兵亂奪宮,在列國麵前,他是叛亂者。隻要他還在主政,朝鮮便不能算一個正常的朝廷,就不能算已經安定,不但日本可以之為借口幹涉,俄國也可以幹涉。為盡快穩定朝鮮局勢計,驅逐大院君,扶國王複政的方針不能動搖。”
馬建忠又道:“現在日本人兵臨漢城,不知道會向大院君提出什麽苛刻的要求,也不知大院君是否會答應。我們該如何行動,又該如何拘捕大院君,實在無從下手。”
吳長慶回道:“張振帥給我的信中,有處置大院君的四個方案,第一是‘若其未敢顯拒王師,則召赴兵船問狀,不動聲色暫予羈留,以一船載送來華,致之京師聽候’。”
馬建忠搖搖頭說道:“大院君非常警覺,我在濟物浦時曾經給他寫信,請他到威遠艦上與日人共商善後,就是打算乘機拘捕他,但他以京中形勢混亂,不可離開須臾為借口拒絕。這一條做不到。”
吳長慶又道:“第二個方案,‘若其伏匿不出,亦不顯然抗拒,則遣人開導,諭出則恕其重戾,不出則罪及親族,彼懾於兵威不敢不出’。第三個方案,則是‘若彼畏罪出奔,則可擒誅餘黨,布告遠近,俾所在郡縣持之以獻’。第四個方案,‘若彼肆然罔忌,力與我抗,則嚴兵城外,臨以天朝之威重,以康穆太妃之命賜之死’。這幾個方案,現在看好像都難以實施。”
馬建忠點點頭道:“正是如此。現在亂兵聲勢頗大,如果以兵力威逼大院君,隻怕他鋌而走險,兵亂蔓延,禍及全朝,日本再趁機索求,反而更難辦理。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能夠不動聲色,擒賊擒王。隻是現在大院君如驚弓之鳥,誘捕之計也難得實施。”
吳長慶一拍大腿道:“現在急也沒用,且等大軍登陸,打探消息後再商討對策。反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以變應變。打仗如此,辦理交涉也是如此。你也辛苦一天,今晚就一醉方休,在我大營中安心睡一覺就是。”
第二天早晨,就有登陸的兵勇陸續趕往駐地,袁世凱把先鋒隊變成了他的稽查隊,製作了若幹麵旗子,上寫“前敵營務處會辦、軍紀稽查袁”,袁字獨居旗心,碩大無比。稽查軍紀的兵勇拉大旗做虎皮,對違犯軍紀者毫不客氣,責罵、鞭打、施以棍刑,袁世凱一概授權。所以朝鮮百姓看到寫有袁字的旗子就寬心,稱讚袁會辦的話到處流傳。而袁世凱則不再去管軍紀,而是沿途查看受傷、暈船的士兵,親自查看傷口,交代他們注意事項,甚至親自端碗喂飯,結果袁世凱在士兵中的口碑也相當不錯。
快到中午時,傳令兵騎一匹快馬來找袁世凱,說是大帥有急事召回。
原來,大院君派人送信給馬建忠,說日本人提出了苛刻的談判條件,並限令三日答複。大院君對日本的條件沒有答應,日公使花房義質今晨帶兵回到濟物浦,說期限一到,若朝鮮沒有滿意的答複,日本不惜兵戎相見。大院君請馬建忠立即回漢城商討辦法,協調朝日關係。
吳長慶說道:“是不是日本人聽說我大軍登陸,給嚇跑了。”
“那當然好,可這不大像日本人的行事風格。”馬建忠下決心說,“不管怎麽說,這是深入漢城一探究竟的機會。請大帥派給我幾百人先行入城,也算為大軍打前站。”
吳長慶十分讚同,但派誰帶兵去,卻犯猶豫。張謇這時建議道:“我看就派袁慰廷帶他的先鋒隊去。隻有一天的時間,先鋒隊已經被他**的唯命是從。”
於是吳長慶急召袁世凱回營。
“世凱,你敢不敢帶先鋒隊去漢城?”吳長慶是激將的語氣。
“馬觀察都敢隻身赴險,我一個武人有何不敢?而且大帥下令,也不存在敢不敢的問題。”袁世凱回答得非常幹脆。
吳長慶非常高興,拍著他的肩膀道:“丁軍門昨天對我說,‘沒想到袁慰廷一個世家子弟,毫無紈絝之氣,腳傷了竟然單腿跳到馬山浦,實在出乎意料。後生可畏’。當時我麵子上好看極了。前天老朱讓我丟的臉,你總算給我扳回來了。”
“回大帥,當時我並不是為麵子的事,覺得跟著丁軍門跑,能長長關於水師駐泊的見識,一路上聽丁軍門侃侃而談,的確受益匪淺。”
“好,好,真不枉你張老師慧眼識珠。這次任務比你當初接先鋒隊的差使更危險,你去漢城,一切行動聽從馬觀察指揮,遇有情況,你先要保護馬觀察。如果這次差使辦得漂亮,我請功時一定有數。”吳長慶滿意地點頭,向袁世凱許以功名。
“馬觀察,咱們什麽時候開拔?”袁世凱“喳”了一聲,然後轉身問馬建忠,語氣是下級請示上憲。
“越快越好,現在就走。”馬建忠道。